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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圓夜

2018-05-21 08:27◎楊
短篇小說 2018年4期
關(guān)鍵詞:張磊喬木

◎楊 逸

人們在過年這件事上,顯得越來越?jīng)]有長性了。

除夕的年夜飯,油水是越來越大了。雞鴨魚肉不僅擺脫了憑票供應的束縛,而且還被做出各種花樣,油汪汪地討好著人們?nèi)找娴筱@的胃口。大棚種植的蔬菜,遠道而來的蔬果,雖然保鮮膜外的標簽上還端著架子,不過到了年關(guān),家家戶戶就顯得很樂意給它們擺著的譜,去捧個人場。過年嘛,一年一次,放在平時也許覺得浪費,到了這個時候,誰再緊捂著荷包,誰就顯得不近人情了。

年夜飯動筷前的鞭炮,除夕晚上的煙花,噼里啪啦地就把年推到了鼎盛??纯创和恚娐曧懫鸬臅r候,踩踩小人,除夕夜里不打麻將的人,便又只剩下睡覺了。初一吃,初二聚,到了初三以后,不管跟誰聚,年味兒都有點平淡了。過了初七,大多數(shù)單位又都鳴鑼開張,該喝茶的喝茶,該看報的看報,該要賬的或者堵家門或者辦公室候著,該跑業(yè)務的也要夾包上陣離鄉(xiāng)背井了。

上班族的年,也就是那七天假。

到了正月十五,鞭炮聲又把余冬的白雪點燃了,星星點點,驟然閃亮又轉(zhuǎn)眼寂滅——再要響起,真要等到下一年了,吃完今日的湯圓,這個年,便留在了歲月河流里。

秀青的青花瓷碗在地上互望著剛才還彼此渾然一體的碎片。碗里的湯圓咧著口子,黑乎乎的芝麻餡兒漫過青花瓷的銳利斷面,面帶幾分晶瑩地滯在了那里。秀青想把它們收走,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腳還沒有邁出去,又坐下了。這碗是她自己砸碎的。傍晚的時候,它還是完整的。里面盛著她大兒媳婦張磊剛煮好的黑芝麻餡兒湯圓。

身后墻上的掛歷,翻開在1998年的第二頁。坐下的時候,它碰到了秀青的頭發(fā)。

秀青戴上跟掛歷掛在一起的花鏡看了看,陽歷二月十一號,農(nóng)歷正月十五。秀青離不開掛歷,且必須是字號大的、帶著農(nóng)歷的掛歷。她大兒子喬熙儒每年都要按這個要求弄回一本,而那副拴著墨綠色手編繩的老花鏡,也陪同掛歷一起掛在墻上很多年了。秀青還記得往墻上釘這個釘子那天,張磊拿著尺子左量右量,覺得不偏不倚了,才用鉛筆畫上一個小記號,讓熙儒一手用鉗子掐著釘子,另一只手用錘子把它敲進了墻里。

秀青看著今天的日子出神。她發(fā)現(xiàn)這個日子上面被圈上了一個鉛筆的圓圈,旁邊還有三個極小的鉛筆字:我生日!秀青一看見這個感嘆號,熙儒二姑娘喬木那張調(diào)皮的臉,就蹦跳到她的老花鏡里面來了。

喬木是二十二年前正月十五那天半夜,出生在這個屋子里的。秀青是在婦產(chǎn)醫(yī)院退的休,她一輩子都在給女人接生。不過,她兩個兒媳婦生的四個孫女,只有喬木是她親手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雖說那也只是巧合。生第一胎喬毓時難產(chǎn)了三天的張磊,到了喬木這里,突然順溜起來。十點多覺病兒,緊接著羊水就破了,一個勁兒地嚷嚷:“要出來了!要出來了!”秀青一看,孩子的頭確實依稀可見了。

“你慌什么勁兒?吸氣!”張磊翕動著她蒼白的鼻翼,努力往胸腔里吸著一口長氣。“一點一點往外吐氣,順著你自己的氣兒,使勁!”張磊在秀青不緊不慢的聲音里,這樣重復了沒幾回,喬木的小腦袋瓜便勇敢地掙脫了出來。

一直在大屋等著抱兒子的喬熙儒,聽見小屋傳來母親不滿的聲音:“又是個丫頭!”本想推門而入的腳,便收了回去,坐在沙發(fā)上默默地吸起煙來。

秀青給張磊和孩子都收拾完,安置回大屋,小屋里又剩下了她自己。她把剛才被她翻扣在床頭柜上的自己丈夫喬仁禮的照片,重新立了起來,端端正正地擺好了。

“盼了九個月,又是個閨女!熙儒這邊,我看也就這樣了?!毙闱喔掌锏娜说吐曊f著。“張磊那個肚子,也不帶爭氣的樣兒!”她咕咕噥噥地抱怨了一些話,說到現(xiàn)在計劃生育抓得越來越嚴,又說到給喬仁禮這邊延續(xù)香火的唯一希望,就是通化二兒媳婦肚子里那個小家伙了?!霸墼俚热齻€月吧,鳳蓮肚子里那個老二,我看像是個帶把的?!?/p>

結(jié)果卻是,秀青的兩個兒媳婦就在互相不服氣又互相拾著笑中,給秀青生了四個全都不帶把的孫女。從小最淘的,就是正月十五生在家里的這個喬木。

秀青的雙眼被老花鏡放大了一圈兒,每眨動一下,顯得格外緩慢。她隨手往后翻了幾頁掛歷,又隨意停在了一幅白色玉蘭花的那頁。

這是五月份,玉蘭花在褐色的枝條上,開得雍容端莊。與花的顏色比起來,秀青覺得自己的手就像兩段枯樹枝。她把手離開玉蘭花遠一點,挪到了樹干那里。她發(fā)覺,五月二十五號的下面,被畫上了一個鉛筆的對號。秀青眼睛夠著日歷,查看這一天的農(nóng)歷。四月三十。秀青明白了,那是自己的生日。再細看,她又看到了連在一起的四個小字,媽七十七。

秀青把花鏡摘了下來,她感到眼睛格外酸澀。她不喜歡這酸澀的感覺,甚至有些沮喪和厭煩。她不想去辨認那是熙儒的字跡,還是張磊的字跡,她覺得不管是誰的,都會讓她此刻白熾燈管映照的嘴角,跟她的心一樣,不由自主地輕輕哆嗦起來。傍晚那一幕,又在她心房的顫抖里,浮現(xiàn)在秀青眼前。

張磊做好了醬燜鯉魚,又把熏肘子、酸菜燉大鵝以及幾個涼拌菜擺好了盤,便用秀青專用的電炒勺開始煮湯圓。秀青一向另有爐灶,她信佛吃素十多年了。她的餐具都是單獨收納的,飯可以同鍋,菜則必須專鍋專炒。今晚是十五,張磊不僅花心思給她做了幾樣色香味俱佳的素菜,還特意做了兩個變著花樣的豆制品。

大孫女喬毓去年結(jié)婚了,喬熙儒和喬木在窗子前準備著一會兒要放的鞭炮和煙花。張磊準備得差不多了,去里面的小屋叫秀青出來吃飯。秀青看了看滿桌的飯菜,露出一臉食不知味的表情,問張磊:“我腌的油茄子,放哪兒了?”

張磊明顯有些驚訝,還有自信受挫的不甘和失落。大過節(jié)的,自己辛苦做的滿桌佳肴,居然沒動一勺一筷,就輸給了婆婆秋天時候腌的半壇咸菜。她的臉上就有幾分掛不住了。

“剩了個壇子底兒,長得全是毛。年前我給倒了?!?/p>

“倒了?”

“全是毛,都黏糊了——”

“你讓我看看,毛在哪兒?”

“一個咸菜底兒——這么多吃喝——”

張磊的話向來就多,有些時候,有些事根本無需解釋和爭辯這個道理,她活了大半輩子都沒悟出來。這句話才說一半,秀青的那碗湯圓就應聲落地了。

“噼——啪——”外面的爆竹聲恰好響了起來,善解人意地把秀青摔碗的聲音,化解和淹沒在這個隔音并不好的紅磚老樓里。

喬熙儒和喬木撂下打火機和煙花鞭炮,奔赴飯桌這邊而來。

“媽!你這是——”張磊臉色煞白,磕磕絆絆的語氣里,全都是不知所措。秀青年輕時那張白皙豐潤的臉龐,此刻因為一臉怒氣,顯得皮肉下垂,縱深的皺紋宛如刀刻。那雙曾經(jīng)明亮的杏仁眼,在日益稀薄的睫毛中央,被點燃成一束束怒火,凜冽著冰冷的責怪和挑剔。

張磊嫁到這個屋檐下二十六年了,她總說自己,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吧?的確,家里家外的活,都是她一雙手操持,盡管她一邊干著活,一邊總是像不知累的家雀一樣嘮嘮叨叨。勤快和潔癖都被她占全了,為了一塵不染,她天天都要洗洗涮涮,隔三差五就要撇一撇,扔一扔。秀青十分受用張磊的勤快,自從有了瘦小的張磊,秀青已經(jīng)生疏數(shù)年的心理優(yōu)越感,就像這北方冬季蟄伏的植物樹木遇到了春天一般,悉數(shù)復蘇了。她當年身為家里最小的七姑娘時被慣成的嬌寵驕縱,嫁給喬仁禮當了五年官太太養(yǎng)成的那些習性和講究,在壓抑多年以后,終于重新得以施展了。包括張磊時常過了頭的勤快和潔癖帶給她的不痛快,也每每變成她使用一家之主權(quán)威的契機。她一生氣,這個家里就沒人敢大聲喘氣,她刮起一陣風,她這個屋檐下就會下起雨。不過,以往的氣也好,雨也罷,熙儒一家搭起幾個臺階,秀青故意遲疑幾下,也就走下來了,日子便重又風平浪靜。凡是逢年過節(jié),秀青一向要求家里老小都要和氣、喜氣,說話要吉利的,孩子斗嘴也不許。

今年卻是秀青自己打破了這個規(guī)矩。她還絲毫沒有開了頭就馬上收尾的意思。

“媽,消消氣——大過年的,別動氣——”喬熙儒雖然在這對婆媳復制粘貼般的舌牙之爭里和了二十幾年的稀泥,對于母親選擇在正月十五這天的飯桌上首先來這么一出,還是很感意外。

“消氣?拿什么消氣?這個家是無法無天了!我還沒死,就一天到晚扔我的東西!”這個“死”字一出口,全家人都嚇得渾身一震。那是以往大小節(jié)日,秀青最忌諱并嚴令杜絕的一個字眼。喬熙儒轉(zhuǎn)身面向張磊:“你個不長記性的!你又給媽扔什么了?”張磊囁嚅著沒等說出什么來,秀青又說到:“你不用問她,她什么時候承認過?這日子就是沒法過了,我早晚得被你們一家活活氣死!”第二個“死”字居然又被秀青親口說了出來。

“媽,那你覺得怎么好?”五十八歲的喬熙儒,在面對跟過去每次家里風云都不一樣的新狀況時,生平第一次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鞍嶙撸≮s緊搬走!”秀青把這句話脫口而出的時候,自己也覺得詫異,在她心里攪動了這么久的這句話,一向矛盾著不知道怎么開口的這句話,原來也不是一顆原子彈,原來,它也就是這么幾個最簡單的字。

秀青以往話不多,可她今晚卻啰嗦起來。她又說了很多話,都是關(guān)于熙儒這一家子大大小小的不是,什么張磊的小臉子、小主意,什么熙儒偏袒老婆,喬毓十歲那年,他硬是跟張磊串通一氣,明明秀青一直管著的三個人的工資,他們兩口子合計著硬把兩個人的工資支配權(quán)爭取到了張磊手上。“你們背地里鼓搗著要搬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趁著我還有這口氣,我今天成全你們!”秀青說完這句,長發(fā)及腰越來越有女孩兒模樣的喬木插了句:“奶奶,我覺得你這是發(fā)邪火!”喬木聲音剛落地,秀青就把桌子中間那個盛魚的橢圓形大盤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了地上。

冒著幾絲熱氣的三道鱗鯉魚,就像被摔活了一樣蹦了兩下,甩了秀青滿褲腿的魚腥。

“反啦!真反啦!還輪到孫子教育她祖宗啦!都給我滾蛋!”

喬熙儒看著暴怒的秀青,問了一句:“媽,你可想好了?”

“是你們早就想好了!”秀青說完這句,張磊就簡單收拾了他們?nèi)谌说囊路?,裝點起喬熙儒每日早晚要吃的控制血糖的藥,跟嘟囔著生日過成這樣的喬木,一起給地中間站著的喬熙儒穿外衣。熙儒一直看著秀青,動作猶豫遲疑。秀青卻不看他,她緊閉雙眼坐在沙發(fā)上,一臉決絕。

秀青此刻的心,又像傍晚張磊和喬木打開大門,熙儒最后一個輕輕關(guān)門而去的時候那樣,咔嗒嗒、咔嗒嗒地漂浮亂跳了起來。媽七十七,她又看著掛歷上面的這幾個小字,她確定,這是熙儒寫的。他今晚最后離去的背影,還有那一聲欲言又止、意猶未盡的關(guān)門聲,都讓秀青毫不懷疑自己的答案。

秀青從沙發(fā)站起來,看了看圓桌上滿滿的飯菜,待啟的紅酒,飯前張磊又刷洗了一遍的帶著水珠的空酒杯——熙儒的煙放在哪里了?秀青想吸根煙。她覺得,可能那被叫做尼古丁的東西,能讓她的心跳,由此刻的“咔嗒嗒”恢復成讓人感覺舒適的“咔嗒、咔嗒”。

秀青緩步走到窗子前,月亮果然就在窗外無聲地圓亮著,看上去有一點清冷,還有一點隱隱的憂愁似的。煙花不時在滿月的清輝里明明滅滅,好像在引逗天上的圓月看過來一眼,繼而淺淺一笑,那圓月也還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秀青收回目光,她看到熙儒的打火機和中華牌香煙,果然就在床頭柜上靜候著自己。她坐在熙儒的床邊,抽出一根軟裝中華,給自己點上了。

年輕時在哈爾濱,她是喬仁禮太太的時候,學會了吸煙。后來那么多年的人生際會,自然也就戒掉了。退休以后,不知不覺又拾了起來,而且吸的都是熙儒給她拿回來的好煙。大重九和三五煙她吸不慣,云煙和中華比較合她的口味。熙儒便總在家里備著中華煙。

有時候熙儒會給她點煙。她就能近在眼前地看到熙儒的手。那是一雙長而光滑的大手,大拇指甲有些許煙黃。每當這個時候,秀青總會想起這雙手在幼年的時候,曾經(jīng)怎樣每天緊緊拉著自己的手不愿松開。這雙手為少年熙儒所有的時候,又是怎樣在自己生病時,夜不能眠地守在自己身邊,放在自己額頭上試體溫,并不熟練卻小心翼翼地給自己喂水、喂藥。熙儒的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可他的那雙手,還是那樣修長、干凈、光滑,好像沒有經(jīng)歷過歲月。

熙儒就這樣走了么?那個跟自己共度了最長的人生歲月的人,五十八年來,唯一一個朝夕相對的人,就這樣被自己趕走了?

原本夫妻才應是相伴最久的人,可秀青的婚姻里卻幾乎全是形只影單。十九歲那年,父母安排她嫁給她的三姐夫當續(xù)弦——她三姐得了當時的絕癥,癆病,不到三十就沒了。叫慣了三姐夫,剛結(jié)婚那會兒,秀青叫錯過好幾回。不過男女之間可真是既簡單又復雜,過著過著,就覺得這個人是自己的了。身在官場的喬仁禮常有應酬,一次說去打牌了,半夜還沒回家。秀青就找到了喬仁禮打牌的那個地方,這才知道,牌桌上不僅有四個男人,每個男人身邊還有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秀青二話沒說就把牌桌給掀了,拽起喬仁禮就回了哈爾濱道里區(qū)的小樓,那是他們的家。樓下的爐子里還燒著火,秀青又罵又掐,結(jié)果那比她年長一旬的寡言大個子,就一屁股跌坐在滾燙的爐子上,褲子燙出了個大窟窿。他也還是不說話,他就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任憑秀青把怨氣發(fā)泄干凈。“你跟她一起過的時候舍得這樣對她?你分明就是欺負我!”秀青哭得竟失了聲。一直手腳無措的喬仁禮,不由得把為自己哭成這樣的女人貼胸口摟緊,心里像過了一碗滾燙的油,紅了眼眶。

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秀青過了整整五年。1945年,偽滿在歷史上煙消云散,分離和痛苦接踵而至。喬仁禮蹲了十三年的監(jiān)獄,他被抓走的時候,秀青肚子里的二兒子喬熙民,才五個多月。1958年,喬仁禮剛被釋放,找到在吉林安了家的秀青母子三個,可一眨眼竟然又被送去勞動改造了。一去又是十二年。終于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須發(fā)皆白,步履遲緩了。秀青想著,畢竟還有兩個人的晚年能攙扶著共同度過,結(jié)果僅僅一年以后,她這輩子唯一的男人喬仁禮,突發(fā)腦溢血,徹底離開了自己。從頭算到尾,秀青跟喬仁禮相伴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七年。

秀青的二兒子喬熙民,在她身邊長到十八歲,便考到通化去讀書了。這是秀青支持的。這個家的成分太成問題了,整個社會的空氣里,又總是飄蕩著讓秀青不安的味道。熙民這一走,就慢慢成了半個通化人。他在那里上了班,又跟比他大兩歲、紅五類出身的胖姑娘吳鳳蓮成了家。遠的香近的臭,這話不假是不假,可也只是單方面成立。秀青離熙民一家再遠,吳鳳蓮也不歡迎她去過哪怕一個春節(jié),唯一去了那一次,秀青放下在熙儒家的所有架子給吳鳳蓮干家務活,卻還是處處不對,處處惹她發(fā)脾氣。結(jié)果秀青臘月二十八又回了吉林。可熙民那一家四口,對秀青來說,確實是香的,只要他們回到吉林來,永遠是捧在手心怕化了,就恨不得打板供上。當然,到了吉林,身體力行伺候他們的,永遠是張磊那一個瘦小身板的女人,秀青既是吳鳳蓮的好婆婆,又是張磊永遠無法令對方滿意的那個一家之主。

可他們的窩兒終究是在通化,過年回來住些日子,也就拿著這邊給準備的大包小裹又回去了。秀青的任何大事小情,他們都是不可能給跑前跑后的。秀青身體有個小病微恙,也沒喝過一杯二兒子服侍給她的溫水。

唯有熙儒。秀青心里清清楚楚。

可熙儒真的走了。真的是被自己親口攆走的。秀青的心咔嗒嗒得更加厲害了。

她真希望自己能輕而易舉地列舉出熙儒的種種不是,他那一家四口的種種不是,讓自己越是想到把他們攆走的那一幕情景,就越覺得合情合理,無怨無悔。她在此刻空落落的房子里,尋找著可以成為理由的蛛絲馬跡。

她看到大屋的那套紅木家具,當日木材斷面的天然木頭香氣,就從燈光里飄了回來。那是十多年前,這個紅磚樓統(tǒng)一改成暖氣供熱,家里便請熙儒的木匠朋友打了這套柜子。熙儒還按照秀青的意思,在小屋打了個吊柜,一個小床頭柜,還有一個精巧的佛龕。熙儒平日看書的書桌一角,規(guī)規(guī)矩矩地擺放著那個黃銅搗藥罐,旁邊是稱中藥面的小銅秤。書桌腳旁,是用來碾中藥的鑄鐵藥碾子。以前無數(shù)個寒來暑往的日子,她和熙儒一家四口,一起碾藥,包藥,六十小包為一個月服用量,統(tǒng)一裝在牛皮紙口袋里,熙儒用他遒勁的鋼筆字體,親手寫上“養(yǎng)心散”、“滋生散”、“婦寶”……那些全家人一起研究出來的成藥的名字。這屋子里總是溢滿了中藥那經(jīng)久不散的味道。秀青注視著小銅秤和藥碾子,它們靜靜地跟自己對望著,靜得好像就要張口說出什么話來了。

外面又傳來一陣密集的鞭炮聲,哪家調(diào)皮的孩子,又在往秀青窗旁那棵粗大的老柳樹上放著他的躥天猴,那閃電一樣的光亮瞬間穿過柔軟的柳條,秀青仿佛看到老柳樹被燎了頭發(fā)一樣,心里倏的一抖。她想起了那一年被強行剃成陰陽頭的場景,頭發(fā)被揪在陌生人的手里,她感受到那撕裂般的疼痛。和這老柳樹一樣?。⌒闱鄧@了口氣。想起那些年的壓抑和無助,思緒總也繞不過家被砸得不堪入目的那一天。這天底下有一個最孤獨最絕望的女人,那個女人喝了半瓶的敵敵畏。是熙儒,又是熙儒,不顧一切抱著女人去醫(yī)院洗胃……唉,想到哪里,都是熙儒!

秀青再次站起來,把煙蒂按滅在熙儒床頭柜上的煙灰缸里。對面落地書柜的玻璃門里,一張被放大成十寸的全家福照片,五張明媚的笑臉正一齊朝向自己。那是七年前拍的,是秀青七十歲生日那天,特意去影樓拍的。秀青坐在中間,兩側(cè)是熙儒和張磊,他們的兩側(cè)站著喬毓和喬木。喬毓那時候在讀高一,一件白襯衫,一條自來卷的黑辮子。她那雙眼睛真像我三姐,秀青想著。深深的雙眼皮,黑黑的瞳仁,總像有一汪水似的。尤其笑的時候,原本大大的眼睛就彎成了月牙。秀青看到照片里的喬毓,又像想起了什么一樣地走到了掛歷前面,再次戴上老花鏡,翻到了七月那一張。

水仙花。秀青的嘴角牽動了一下。我這個孫女,從小就說自己最喜歡水仙花。沒準兒,這掛歷還是熙儒特意挑的呢,他知道小毓喜歡這個。秀青又貼近了下面的日歷,查看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七是哪天。這一年是閏五月,秀青查到了兩個農(nóng)歷五月二十七。她拿起不遠處的鉛筆,先在陽歷六月二十一號畫了一個對號,又翻到水仙花那張,在七月二十號下面又畫上一個。畫完這兩個對號,她像在做一件預謀給人驚喜的事一樣,臉上是幾分按捺不住的興奮,還有美滋滋的得意。她甚至好像看到了自己最喜歡的這個孫女,在接到來自奶奶的兩次生日祝福和生日禮物的時候,會是多么孩子氣的又哭又笑,抱住奶奶就不撒開她的手了。

“噼——啪——”又是一陣鞭炮。你這次響得真是不解人意。

喬毓今年,就是過兩個生日,也只有二十四歲。她去年剛剛大學畢業(yè),就匆忙結(jié)了婚。她是個單純的孩子,對柴米油鹽一無所知。她一向只知道讀書,外加上她那些被熙儒無條件支持的小愛好——畫畫、寫字、看書、擺弄花草、養(yǎng)小動物、聽音樂、鼓搗一些小玩意。秀青一直希望喬毓能嫁個好人家,能接納和欣賞她這些琴棋書畫的好人家,把她金枝玉葉一樣地養(yǎng)著——喬毓是她四個孫女中,唯一一個被秀青摟著長大的,也是生來自帶著女人味的。

可她草草嫁過去的這戶人家,卻是以往一向過慣了苦日子,沒有她那么多閑情閑調(diào)。雖說現(xiàn)在有了點積蓄也有了住房,他們也還是處處精打細算。喬毓嫁的這個小伙子,比她年長十歲,是建筑部門的一個小頭頭,自己有一套單位分他的兩居室。除了她公婆,還有兩個大姑姐兩個小叔子,個個都有自己的一副脾氣。秀青知道,喬毓這二次投胎的路,不會是好走的。她如果不壓抑掉她從小養(yǎng)成的那個自己,她一定會被婆家不容??伤绻銖姼淖冏约海齼?nèi)心的委屈和痛苦,也會鋪滿她的婚姻之路。

可這能怪誰呢?秀青一想到這個問題,心就開始刀剜一樣疼痛。

她不愿想下去。她手中的鉛筆被哆嗦著放回了原處。

燒一炷香吧,秀青這樣對自己說著。一炷香下來,我的心就不會這樣胡思亂想了,我就會平靜了。邊想著,秀青走到了自己平日住的小屋,點上一炷香,插在了陶瓷香爐里,又拿起早已溫潤圓亮的佛珠,閉目低聲誦念起來。

沒想到,今天這個晚上,佛主竟然也不能讓秀青六根清凈,不能讓她摒棄所有雜念。她的心臟還是執(zhí)拗地咔嗒嗒著,一炷香便燃盡成灰了。秀青心里涌起一種愧疚,她覺得自己今晚在佛的神圣面前,有些不誠和不敬了。

她把佛珠放在菩薩面前,坐回到床上。一當這樣端坐,床頭柜上的喬仁禮就能看到她,陪伴她了——他那個時候!想想就心跳。他還是三姐夫的時候,每次來,都會客客氣氣地喊她一聲“七妹”。他來喊她吃飯,一定是輕輕地敲兩下她身前的書桌,只那么輕輕的兩下,聽在她耳里卻是如若驚雷。秀青曾經(jīng)以為郎才女貌神仙眷屬就是三姐和三姐夫。沒想到自己會成為他的女人,成為依在他結(jié)實臂彎里被他輕聲呼喚的“小青”。小青,此后再無“小青”了,“小青”成了秀青生命中的絕唱,再也不會有人那樣喚她了,再也不會了。

秀青伸手拿過喬仁禮的照片,呆看了一會兒,語帶嗔怪地說了句:“干嘛這樣看我?嫌我太老了?”伸手捋了一下頭發(fā),又說:“你找到秀芬了吧?她敢情還是年輕那時候的樣子吧!”一提到三姐的名字,秀青的臉就僵住了。她把喬仁禮放回原處,靜靜地跟照片里的人對視著。

“我知道你會生我的氣——你們倆,都會生我的氣。”秀青垂下眼睛,幽幽地說著。

“你們在另一個世界,不知道活在這個世界有多難。三姐走的時候,熙儒才兩個月,把他拉扯大是多不容易——三姐不知道,你總知道一些吧!我讓大伙幫我瞞著這個事兒,不光是為我自己,也是為了熙儒哇!”小屋里只開著一盞暖黃的小臺燈,秀青的影子被完整地畫在了身邊的墻面上。

“唉!要是一瞞到底,也就沒有后來的這些事了——可是當時的情況,我又能咋辦?熙民那大閨女喬薇,中專畢業(yè)要留在吉林,她跟校長說是為了留下照顧我——校長不相信,我到學校去,跟校長說了熙民是我唯一的親生兒子,喬薇才留下的——”

“秘密到了這個份兒上,就不是秘密了,就成炸彈了——后來發(fā)生的事,你一直在這個屋子里,你也應該看到了——”秀青的聲音無法控制地哽咽了?!皡区P蓮帶著喬薇喬紅,就是住在這兒不走,熙民一開始不那樣,后來也就跟他們一起了——他又不是單身漢,老婆在哪哪就是家不是?——就這么兩個屋子,哪能住得下這么多人?硬是把喬毓逼得沒有辦法,她是嫁給那黑大個兒的房子了——”墻上的影子在顫抖,喑啞的燈光籠罩著秀青低低的哭泣聲。

“仁禮!”她終于叫出了丈夫的名字?!澳愀憬忉尳忉專跞迨撬膬?,我哪能不知道她心疼?可是熙民也是我肚子里出來的?。▲P蓮跟喬薇喬紅在這屋里跟我動了手,逼我攆走熙儒一家,把房子給他們——我也忍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可是熙民說——你看著辦,你就我這么一個親兒子!要不咱們就斷絕母子關(guān)系!——我的心都碎了!你知道嗎——那是真的碎了!頭年,就是臘月二十九那天,熙民來電話,說那邊房子賣了,單位買斷也辦完了,最后斬釘截鐵地說——真是斬釘截鐵呀!——過了年就搬回來!年不就是到初七嗎?這都十五了——我數(shù)著日歷,成天成宿地擔心?。±显捳f,躲了初一,能躲過十五嗎?早晚躲不過呀!”

秀青說說停停,蒼老的眼淚把同樣蒼老的眼睛,咸澀得無比疼痛和疲憊。不知從哪句話開始,喬仁禮就被她緊緊地抱在懷里了,她就像許多年以前,對他使著性子踢打的時候那樣,緊緊抓著他,哭訴著自己的無依與軟弱。

喬仁禮依舊任由秀青死死地摟著,他默默承接著秀青不斷淌下的眼淚,還是那樣好脾氣地不言不語。

香灰涼透了,秀青摩挲了十幾年的佛珠,在燈光里沉默地收留著秀青的一字一句。它也不說話,它不會說話。

電話鈴聲驟然響了起來。秀青的手邊就掛著一部淺藍色的小分機,它的右上角閃動著一個紅色的提示燈,正一閃一閃地催促秀青把聽筒拿起來。

秀青擦了一把眼淚,咽了咽唾沫,不管是誰來的電話,她都不想被人聽出自己哭過。她拿起聽筒,那個小紅燈順利地亮了起來,不再急促地忽閃了。

電話那端傳來爆炸般的哭喊聲。秀青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兒,幾乎要從腔子跳出體外。她按住胸口,把聽筒離開耳朵稍遠,仔細聽著。

果然是女人的嚎哭聲,撕心裂肺一般。秀青辨別半天,聽出那是吳鳳蓮的聲音。話筒里還有粗重的喘息聲,像是正在強壓怒火,對著話筒喘粗氣。

“喬熙民!你打我!你他媽打我!X你媽的!你再不跟你媽說,我今天把這屋子點了!誰他媽也別想好!”秀青聽到吳鳳蓮尖利的咒罵聲。

“我什么時候能搬回去?媽,你說!趕緊說!這邊都要出人命了!說!”那個粗重的喘氣聲變成了喬熙民氣急的質(zhì)問。

“隨時。”秀青說完這兩個字,就把電話掛斷了。然后,她把一直抱著的喬仁禮重新放好,一個人走到大屋,把熙儒書桌后面的電話線,拔掉了。

去年,隔壁老田家打仗,秀青跟田嫂平日處得不錯,就跟張磊一起過去勸架了。田嫂比她大兩歲,但是沒有勞保,吃一口喝一口,都是她兒子兒媳婦的。田嫂見了秀青,就是拉著她哭,反復叨念一句話:“秀青??!秀青??!你是多福的人哪!我該死不死??!”秀青摸著田嫂的手勸慰道:“我多什么福?我這輩子——”“不一樣?。⌒闱喟?!熙儒多孝順!他們竟然打我嘴巴子??!你看看,你看看!”田嫂的臉上還有紅紫的手掌印。

秀青和張磊勸了好半天,才一起回了家。從那天開始,秀青床頭柜抽屜的最里面,就多了一個被撕去標簽的白色小藥瓶。那是她從田嫂手里悄悄搶下的。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點半了。外面的鞭炮聲漸漸稀落了。秀青關(guān)掉了家里所有的燈,從飲水機里接了半杯涼水,又挪到開水那邊,把空余的半個杯子蓄滿。

回到小屋,她從抽屜里拿出那個不起眼的小白瓶,把它和那杯水輕輕擺好。

外面好亮?。↑c著燈的時候沒這樣覺得,把燈都熄滅之后,才發(fā)覺那一輪圓月臉上的愁云,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飄走不見了。這十五的月亮,真像一張最皎潔的臉龐。它安靜地照著秀青的窗子,照著窗外的老柳樹,照著屋檐地上的白雪,也照著發(fā)絲潔白的秀青。

秀青感到自己的心不再那樣咔嗒嗒地漂浮亂跳了,她的胸腔里起伏著咔嗒、咔嗒的悅耳節(jié)奏。她回身再次抱起喬仁禮,枯枝一樣的手從眉毛摸到眼睛,又到那高高的鼻子,還有那張薄厚適中、棱角分明的嘴……從上到下,從下到上,摸了一遍又一遍,才又緩緩放下了。

你是三姐的,秀青平靜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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