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父母親被下放到鄉(xiāng)下那些年,家境困頓。為了生計,為了籌措幾個孩子的學費,母親變賣了家里的許多東西。
那年寒冬臘月,奶奶病了,沒什么好的醫(yī)藥,她就躺在炕上,閉著眼,瘦小的身體蜷在被子里。母親常常在外屋偷偷哭泣,可她是個蹩腳的兒媳。讀書人出身的母親,做家務(wù)、照顧人這些是不擅長的。二伯母給奶奶做面湯,大伯母給奶奶的三寸金蓮松腳,而母親卻常窘迫地立在奶奶鋪邊,不知所措。
那一天外面飄著鵝毛大雪,奶奶忽然微微睜開雙眼,叨了一句:“如果能有一個凍秋梨吃多好呀!”凍秋梨是我們這里的特產(chǎn),一種凍梨,酸甜可口,特別適合老年人吃,因為這種梨不用咬,梨肉都是汁狀,像果汁一樣??赡苁悄棠躺?,感覺口中無味,想吃凍梨刺激刺激味蕾。如果是現(xiàn)在,這是抬腿就可以辦到的事情,可是那時候,鄉(xiāng)下水果勝金,太稀缺。另外一個原因則是沒有錢買水果,對于填飽肚子作為第一要務(wù)的時代,那是絕對的奢侈品。
我看見母親猶豫了一下,便急急走出屋子,我心里很好奇她去做什么,便悄悄跟在她后面。卻見她進了村東韓嬸嬸家,我越發(fā)驚訝了,母親是不愛走動的人,怎么倒在奶奶病著時串起門子來?我躲在大門后張望,不一會兒就看見韓嬸嬸送母親走出門,母親手里端著一只碗,急匆匆地往家走,也許是她走得太急,也或者雪太大做了掩護,她竟沒發(fā)現(xiàn)我。心里想知道母親的碗里裝的什么,我便一路跟蹤母親跑回家。
趴窗戶一望,碗里是三只黑亮亮的凍秋梨,啊,原來母親到韓嬸嬸家去搞凍秋梨。可是母親向來是不跟人張口要東西的,家里也沒額外的錢去買梨……我思謀著,猛然發(fā)現(xiàn)母親脖子上少了點什么,是她的紅格圍巾。那是母親的最愛,那條圍巾好像是父親買給她的定情物,也算是唯一剩下的奢侈品了。每年天一冷,母親就把它拿出來圍上,天暖了就洗干凈折好放在柜子里,我們平時可以隨意穿她的衣服玩耍,可是唯獨這條圍巾她不讓動。如今,她竟然拿那條圍巾換了三只凍秋梨!
我使勁扒著窗子,向里看,那時我的年紀小,只有踮著腳,才能勉強從窗戶上看見里面。只見母親給奶奶的枕頭上墊了小手巾,正在喂奶奶吃一只凍秋梨。奶奶蒼老消瘦的臉上漾著滿足,一只手抓著母親的另一只手,邊吃邊說著什么。雪花映在窗子上,有幾片飄到我的鼻梁上,我突然很想哭,心里有幾分凄涼難過,又有幾分溫暖。母親失去了心愛的圍巾,可是奶奶那種對母親信賴親昵的表情感動著我,使我默默流下淚來。
母親喂奶奶吃凍秋梨的一幕我從未對母親講起,可它卻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每每想起就如昨日。有一天我翻看老照片,看見母親年輕時圍著那條紅格子圍巾,英姿颯爽的樣子,我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
(王世全摘自《思維與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