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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圣遺音

2018-05-14 09:07劉沛
今古傳奇·單月號 2018年6期
關(guān)鍵詞:春雷

劉沛

一個殘疾孤兒,幾多炎涼惡眼。灰瓦白墻受冷遇,天賦異稟學(xué)獨技。遇知音,斫寶琴,結(jié)義聯(lián)手終奪金匾;報舊恩,守空宅,忠心耿耿竟侍仇人。破琴絕弦祭香魂,付之一炬了恩仇!

清同治十三年十二月癸酉,同治皇帝駕崩,年僅十九歲,無子嗣。慈安皇太后及慈禧皇太后,傳懿旨,以載湉繼文宗為子,入承大統(tǒng),為嗣皇帝,年號光緒。這年初春時節(jié),成都府張燈結(jié)彩,新皇登基,四方歡騰。

成都府玉帶橋的戲班瑞陽春的正堂內(nèi)人頭攢動,班主曹藝之召集全班上下,于正堂議事。他分腿而坐,眼正目直,自然顯出一派威嚴。這曹藝之四十來歲,面堂黝黑,濃眉厚唇,顴高骨粗,因是武行出身,身材健碩,頭戴金鶴翔天瓜帽,身著綠鵲叫喜絲繡大襖,下身鑲綠蓮花綾褲,外系紫繡汗巾。曹藝之環(huán)顧眾人一遭,提聲說道:“召集大家前來,因有件要緊事與諸位商議。前日,知府傳了五大戲班班主入府,言新皇登基,各州府縣均大設(shè)宴會慶祝,成都府也不能落后,三日之后在隍城壩舉行同慶會。五大戲班均要全力以赴,把最好的折子戲奉上。因事出突然,這便讓大家聚在這里,商量個對策?!?/p>

話音剛落,老生們就嚷起來,主張演《青袍記》,丑行的也鬧起來,主張《碰天柱》,青衣們主張《玉簪記》,大家七嘴八舌討論開來。

“好了!大家都靜一靜,咱們聽班主發(fā)話吧!”還是戲堂總管邱潮生處事老到,及時喝止了眾人的喧鬧。

曹藝之頓了一下,說:“大家的主意都不錯,但為了穩(wěn)妥起見,這次還是出演《金山寺》,增加陸師傅的法海變臉和吐火一節(jié),陸師傅這就回去準(zhǔn)備一下表演的行頭。鑼鼓還是由陳師傅領(lǐng)銜。各位明天一早在瑞春臺排戲,時間緊促,拜托了。其他四大戲班都要同臺競技,弄砸了不僅辱沒了自家的名聲,而且新皇登基的慶典也不是鬧著玩的,大家都上點兒心,這就去吧!”

老生們還想插言,見戲堂總管不住使眼色,便默聲不語,紛紛退出了大堂。

這時,曹藝之向門邊的一小廝招手喊道:“孌珠,來!明日你去三官堂春雷坊走一趟,把這個錦盒交給雷家管事的,就說我正在準(zhǔn)備知府大人的同慶會,分身不開,無法親自到場參加琴祭,遺憾之至,也望見諒。你說話須仔細小心,將琴祭的場景都仔仔細細地記住,回來我要問你話的。記清了沒有?”

“小的記住了?!睂D珠捧著錦盒離開了大堂。曹藝之起身,向川劇武生之首“曹大王”曹俊臣的畫像上了三炷香,默默地祈求先祖保佑。

次日巳時二刻,孌珠急匆匆地奔進瑞陽春,直向曹藝之的臥房跑去。見他不在,又急著到處尋找,最后在瑞春臺見到了正在排戲的曹藝之。

曹藝之見其慌張異常,又回來甚早,皺眉呵斥道:“你慌什么!什么事如此驚慌?一點兒都沉不住氣,以后怎么登臺!”

“老爺……不好啦……那……那春雷坊的寶琴不見了!”

“什么?”

“春雷坊的寶琴不見了!”

曹藝之一把拉過孌珠,避開眾人,來到一棵梨樹下,低聲說道:“你慢慢說,怎么回事?”

那孌珠吸了口氣,說:“雷大爺?shù)膶毲俅笫ミz音不見了,整個春雷坊都炸開了鍋,我見他們亂成一團,就趕緊回來向班主稟報?!?/p>

“哦!你且原原本本地告訴我琴祭的經(jīng)過?!?/p>

“是!小的辰時初刻便到了春雷坊,那時客人都還沒有到。雷家的人都在準(zhǔn)備祭祀器物,小的就把班主的錦盒給了雷大爺?shù)拇蠊印4蠊幼屝P們陪我在東廂的內(nèi)堂中玩耍。到了辰時三刻方才看到送拜帖和拜禮的人?!?/p>

“都有哪些人送了拜禮?”

“都是有頭有臉的主兒。有支磯石街的王主簿、文廟街石室書院的劉院長、陜西街疊祥布行的趙老板和陜西會館的夏會長、湖廣會館的馬會長、貴州會館的王會長、鑼鍋巷的方老板,還有大慈寺的法滅禪師、文殊院的太音方丈、金沙庵的住持、昭覺寺的寶林法師,還有一位是從青城來的張孔山道長……”

“張道長都來了!黌門街的霄鳴齋沒有送拜禮?”

“小的沒有聽到?!?/p>

“還是老樣子?!?/p>

“小的最后還聽到溢春樓的香痕姑娘托人送了一把江南昆山玉扇坊雕琢的通靈玉骨扇。雷大爺當(dāng)場打開禮盒給眾人觀看,端的精美絕倫!”

曹藝之聽后只是微笑不語,繼續(xù)問道:“后來呢?”

“后來琴祭開始,雷大爺領(lǐng)著春雷坊的眾人在前堂的敞地前焚香祭拜。案頭上供著雷家祖師雷……雷……”

“雷威!”

“對!雷大爺后邊是雷大公子雷萬山和大徒弟蔣遠遷,再后邊是雷太太和雷家二小姐雷萬春,再后邊是雷大爺?shù)耐阶油綄O們,小的都不認識。我們這些觀禮的賓客都坐在左邊的禮臺上。祭拜完雷家祖師,雷大爺和雷大公子從祭堂內(nèi)抬出一口黑色的木箱放在祭臺上。大家都站起來伸直脖子看,小的脖子短,被擠到了后面……”

“你繼續(xù)說!”

“嗯……雷家的徒弟共獻了四張琴,分別是霜天月、老鐘吟、鸞響和南山晚鐘。那霜天月當(dāng)場就被湖廣會館的馬會長以一千兩銀子買走了,其他的琴都放在那里無人問津。”

“這霜天月是誰制作的?”

“是一位叫無波古井的徒弟造的。”

“嗯,這是蔣遠遷的藝名?!?/p>

“無波古井?好奇怪的名字,什么意思啊,老爺?”

“這是蘇東坡《臨江仙》送錢穆父里面的句子?!疅o波真古井,有節(jié)是秋筠,取其水靜無波,心平如井之意。那雷公子的琴呢?”

“小的不知道雷大公子的藝名,對不上號。”

“你且說其他三個的藝名。”

“青林、寒梅、暮云開?!?/p>

“暮云開便是雷公子的藝名了。其他兩位也是春雷坊徒弟中斫琴的高手?!?/p>

“哦,那鸞響便是雷公子做的琴了。小的不懂琴,只聽旁人說琴的名字就不雅,加之音太飄,泛音滯澀無鸞翔于天的氣象,所以沒有人買。還說雷家公子斫琴的技藝不如大徒弟蔣遠遷?!?/p>

“哦……”

“琴賣完了,雷大爺便同雷公子打開箱子。哪知箱子是空的,并沒有琴,在場的人都驚奇不已。頓時,春雷坊上下就亂成一團,四處尋找,小的見情勢不妙,就趕緊趕回來向老爺稟報?!?/p>

“你現(xiàn)在馬上去準(zhǔn)備轎子,我這就走趟春雷坊?!?/p>

曹藝之起身,神色緊張,顧不得眾人一邊正等著他排戲,急匆匆地回東側(cè)的正房去了。

傍晚,總管邱潮生獨自一人來到曹藝之居處,本想與其商議戲本花冊的制作,卻見曹藝之眉頭緊鎖,面容凝重,便敲門邁進門檻問道:“班主一人啊,今兒可聽說三官堂的雷家出了事?”

曹藝之見是邱總管,眉頭略展,淺笑道:“邱總管的消息很靈通啊。這雷家的大圣遺音今早失竊,這消息還沒有傳開,你卻知曉了。”

“班主取笑了,雷家的這把琴真有這么金貴?”

“邱總管來坐,我慢慢給你道出其中原委。這自古名琴出自蜀,蜀中制琴當(dāng)在雷。這雷便是唐代制琴名匠雷威一族。隋文帝時,文帝之子楊秀被封為蜀王,楊秀愛琴,曾造琴千面,散在人間。因這位蜀王的喜愛和提倡,蜀地的制琴名匠輩出。至唐代,很多有錢有勢的人家,大規(guī)模地制琴,如當(dāng)過二十年宰相的李勉就‘雅好琴,常斫桐,又取漆筩為之,多至數(shù)百張。制琴的技藝突飛猛進,蜀地成為制琴的主要之地,而最為著名的就是四川雷氏,他們所制的琴被尊稱為‘雷琴、‘雷公琴、‘雷氏琴?!?/p>

曹藝之頓了一下,繼續(xù)說道:“雷家世代斫琴,雷威之前的有雷儼,曾做過唐玄宗待詔,雷威以后的有雷玨、雷文、雷會、雷遲、雷霄等。其中以雷威之名最響,傳說他的技藝經(jīng)神人指點,又傳說他常在大風(fēng)雪天去深山老林,狂風(fēng)震樹,聽樹之發(fā)聲而選良材。而同時代其他制琴名家如郭亮,江南的制琴名手則有沈鐐、張越等,所斫制的琴都無法與其媲美。這春雷坊的雷韻和便是雷威的旁系傳人。雖是旁系,但論當(dāng)今斫琴造詣當(dāng)屬這位雷爺?shù)谝?。因此雷家祖上代代相傳,把大圣遺音作為鎮(zhèn)館之寶,為的是把斫琴一行發(fā)揚光大。這把大圣遺音是把真琴?!?/p>

“何謂真琴?難道還有假琴?”

“這制琴行中所謂真琴是指能納天地萬物之聲,能演心內(nèi)心外之情的琴,方可謂真琴。對于撫琴的人來說,能夠得到一把雷氏琴那真是比性命還重要。雷家的琴從唐代至今,在世的總共就只有那么幾把,這大圣遺音便是其中的一把。宋朝大文學(xué)家歐陽修在《送楊寘序》中所說,‘舜與文王、孔子之遺也便是這琴名的出處。唐天寶十四年,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發(fā)動叛亂,明皇奔蜀,太子李亨即皇帝位于靈武,改元為至德元年,干支丙申,大圣遺音為李亨即皇帝位后所做的第一批宮琴?!?/p>

“是一批琴都叫做大圣遺音?”

“對,可惜傳于后世的只有兩把。一把在宮內(nèi),而另一把便是雷家的這把大圣遺音了?!?/p>

“哦,怪不得,如此稀罕!此琴如此珍貴,雷坊主自當(dāng)小心照看,為何便丟了呢?”

“可能老雷自己也想不通呢。聽陜西會館的王會長說,那藏琴的房門絲毫沒有被撬的痕跡,琴祭前夜通宵有人把守,而房門只有一把鑰匙,在老雷的手中……這事透著邪!”

“您的意思……”

“說不好,大家嘀咕說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p>

“這意思是家賊所為?”

“但是,今兒衙門里的人來提審坊內(nèi)相關(guān)人等,沒有絲毫眉目?!?/p>

“哦……”

“按理說老雷這樣精明的人,怎么會讓春雷坊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真是讓人猜不透啊。”

“您說雷坊主精明,何以見得呢?”

“邱總管有所不知,這春雷坊的琴祭便是老雷的手段。這琴祭每三年舉行一次,每次琴祭只有一位客人能夠有幸彈奏那大圣遺音。每逢琴祭老雷都會邀請些有臉面的人參加,而且這些人都須是懂琴的。邱總管可知這懂琴的人是哪種人嗎?”

“那自然是要會操琴或制琴的人了。”

“不盡然,這懂琴的不一定要懂琴本身,也可謂懂得琴的價值。那湖廣會館的馬會長能花一千兩銀子買把春雷坊的新琴,自然不是為了喜歡這琴的制作優(yōu)良,而是給老雷一種懂琴的印象。因為能夠有幸成為蜀中斫琴第一的老雷選定的操琴之人,本身就會成為人們談?wù)摰膶ο蠖韮r倍增。而對于唯利是圖的商人來說,一千兩能夠買到相當(dāng)?shù)拿?,這生意還是做得的?!?/p>

“可是雷坊主每三年才賣幾把琴,如何養(yǎng)活整個春雷坊?”

“邱總管這問題問到關(guān)鍵了?!?/p>

“春雷坊制琴是主業(yè),但不是賺錢的買賣,那好的琴至少要一年以上才能出庫,偌大個春雷坊要靠這個可早就垮掉了。老雷的生計在于木材?!?/p>

“哦……”

“這成都府三大木材集散場都是老雷的,邱總管還沒有去過春雷坊吧?!?/p>

“還未曾去得?!?/p>

“那可比咱們家的瑞陽春大多了,占地八十來畝,上下一百來人?!?/p>

“難怪排場這么大。聽說今兒溢春樓的香痕送了份厚禮給雷坊主。這二人又是如何關(guān)系?”

“呵呵,說起雷韻和與這香痕的糾葛,知曉的人卻是不多。那雷韻和年輕時是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既知制琴之藝,又曉操縵之法。那年元宵前后,香痕由蘇州來到成都,入駐溢春樓接客,那是艷驚四座,門庭若市??礋狒[的都把溢春樓的門檻踩壞了。香痕見人多,難辨好壞,便許下諾,說誰只要能過她三關(guān),便把元宵之夜許給他。大家都摩拳擦掌,想一親芳澤。這第一關(guān)是對詩,香痕出了一首絕句立在溢春樓的眺閣上?!?/p>

香痕寫的是:“龍池鳳沼韻諧通,玉軫金徽和以沖。萬琴堂中第一品,誰其識之出爨中?!边@首絕句寫的是唐琴第一的“春雷”。如若不是懂琴的人自然不解其中深意。

一連三日,對詩的來了一撥又一撥,可沒有一人稱了香痕的心。第四日來了位高手,在樓下仰望了一陣便把詩題到了溢春樓的內(nèi)墻上。

“這人可是雷坊主?”

“正是他。他的詩是這樣題的:九天蒼霄遙太極,霄碧瑯瑯云海急。環(huán)玉冷然希太古,佩落紫霞圣音遺。這老雷題的詩寫的是另外一把唐琴——九霄環(huán)佩。這香痕是個愛琴的,一看便知深淺。老雷就過了第一關(guān)上了溢春樓。但是廳堂內(nèi)并未看到香痕,卻見一張琴放在堂中小幾上,琴旁留著個信封。老雷打開信封,見得一行字:請君撫琴一首。他當(dāng)時便抖袖彈了一首慢角調(diào)《鳳求凰》。這慢角調(diào)講究的是慢三弦,五弦九徽泛音與三弦十徽泛音等高……”

“沒想到,班主也是個懂琴的!”

“呵呵,讓邱總管見笑了,年輕時也曾學(xué)來著,現(xiàn)在早忘了。老雷操弦可不馬虎,就覺得這五弦九徽與三弦十徽之音始終不諧。老雷只彈了幾個音,便不彈了。用手分別在琴的四角輕輕敲動,然后又敲琴中面板,翻過琴身,臉上露出笑容。你猜怎么著……原來琴的五弦九徽處的琴底面板鑲了一塊紅木,這紅木本不宜制琴,木太實,缺共鳴。這樣的拼湊自然非出自制琴匠人之手,但是如若摳去紅木,琴底必然損壞,此琴就會成為廢琴。而且如若不是老雷上來就彈慢角調(diào)的《鳳求凰》也很難察覺琴音不諧。老雷在堂內(nèi)轉(zhuǎn)了半個時辰也沒有好主意,突然看到自己坐過的凳椅是桐木制作,心下一喜,回家取來工具,擇凳腿中節(jié)削成薄片,又打磨合適,置于琴底五弦九徽處,然后以膠合之,又以嘴吹之。再撫琴,琴聲和諧悅耳了?!?/p>

“這雷韻和修琴的手段可謂一流??!”

“誰說不是呢!《鳳求凰》彈完,香痕便遣丫環(huán)把老雷領(lǐng)進了內(nèi)房。你猜怎么著,那香痕正端坐桌邊靜候多時,那真是風(fēng)韻百般,天界仙品。見老雷進來,這香痕便起身為其斟酒。老雷一口飲盡,那香痕便上來為老雷寬衣解帶。老雷猛地一把抓住她的手,笑道:‘須瞞不得我,你不是香痕!邱總管可知道為何老雷知道此香痕非彼香痕?!?/p>

“卻是為何?”

“眼前香痕玉手如蔥,滑嫩香軟,這便露了底了?!?/p>

“哦?”

“那撫琴操縵人的手都是繭子叢生,這手指的繭子是撫琴人的招牌。這個逃不過老雷的眼睛?!?/p>

“原來如此?!?/p>

“那真香痕這才掀開側(cè)門珠簾含羞而出,二人這便紅綃帳里鴛鴦臥,哈哈哈……”

邱總管感嘆一回,欣然說道:“古有蘇小妹三難新郎官,沒想到這也是一段故事?!?/p>

“可惜啊,這段佳話傳了半年,便以勞燕分飛的結(jié)局告終?!?/p>

“兩情相悅,卻又勞燕分飛,卻是為何?”

“妓女就是妓女,就是你才藝堪比須眉,那也是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啊。那雷家是大戶人家,哪由得老雷娶個妓女回家敗壞名聲。雷老太爺震怒之下,老雷只能撇下香痕娶了川劇武生名宿的女兒曹暖玉。我是曹爺?shù)倪h房侄子,因而也是有這層關(guān)系,今日我特派孌珠送去賀禮?!?/p>

“哦,還有這樣的瓜葛。”

“那香痕一氣之下離了成都,不知去向,溢春樓也由此垮了。自此,香痕十來年沒有消息。同治十二年初春,三官堂對面的望江樓邊突然開了一家青樓,也叫溢春樓。你猜怎么著,那香痕重返成都,自己開起了香樓?!?/p>

“哦!那雷韻和該前去道賀了?”

“呵呵,老雷那時已是有家有室之人,又是春雷坊之主,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他沒有道賀,也沒有送禮。這二人是緣分難再續(xù)?。 ?/p>

邱總管聽完吁了口氣,沒想到這其中如此曲折,思量許久方才想起正事,遂拿出戲本花冊樣本請曹藝之參詳。此時,窗外月明云輕,風(fēng)搖枝葉影婆娑,遠處隱隱傳來此起彼伏的鑼鼓敲擊聲……

位于望江樓對岸的三官堂,亦稱“三元宮”。道家以天、地、水府為“三元”,又號“三官”,三官堂便以此得名,而春雷坊便坐落于三官堂的東側(cè)。

這日正午時分,一輛馬車在三官堂的堤壩護欄處停下。一個男人跳下馬車,轉(zhuǎn)身抱下個雙腿殘疾的男娃,然后向車夫點了點頭,車夫駕著馬車離開了。男人四十來歲,丹鳳眼、峰劍眉、菩提耳,雙眼光亮神聚,十指節(jié)粗繭重,上身穿醬色粗布長衫,下著藍色布褲,綁腿布鞋。這人便是春雷坊的坊主雷韻和。大圣遺音失竊已有兩個多月的時間,雷韻和沒有在春雷坊呆過一天,華陽、雙流、溫江、新繁、金堂、新都、漢州、什邡等地都曾留下他的足跡。雷韻和話很少,一個人走在前面,身后跟著那個雙腿殘疾的男娃。他雙手撐地,神情緊張,以手代腳,一下一下努力地跟在雷韻和的后面。

男娃十三四歲,發(fā)微黃,眼略眍,扁鼻寬嘴,瘦骨嶙峋,髕骨以下是皮包骨,兩腿用繩子綁定捆在一起,臀下附著一塊牛皮,手掌也綁了小塊牛皮方便行走。

“雷老爺,我們這是去哪里?”男娃喘著氣說道,顯然用雙手行走很是費力。

“春雷坊?!?/p>

男娃沒再問,知道了去處,臉上變得鎮(zhèn)定了許多。二人緩緩而行來到了一座大宅院門前。雷韻和沒有繼續(xù)向前走,男娃抬頭看了看他高大的后背,眼光又瞥到了宅院門上懸掛的匾額,脫口道:“春雷坊!”

“嗯?!你識字?”雷韻和轉(zhuǎn)頭用驚異的目光打量著男娃。

男娃見他目光,心里害怕,低聲答道:“識得幾個,以前在街上討飯,有個好心的乞丐常常給我飯吃,又教我《千字文》和《三字經(jīng)》?!?/p>

“你且念念這門口的對聯(lián)?!?/p>

男娃用憂郁而惹人憐惜的目光掃了一遍朱漆虎環(huán)的大門兩側(cè),一字一字地念道:“輕如葉,重如鐵,聲如春雷第一響;淳似鐘,靈似磬,音似天籟幾度聞?!?/p>

雷韻和不再言語,上前幾步敲開了大門。開門的是個小廝,十一二歲年紀(jì),面目清秀,身材瘦小。見雷韻和站在門前,小廝張大了嘴,眼睛瞪得像銅錢一般大小。

“老……老爺……您回來了!”

“還不去給太太稟報,愣在那里做什么!”說著,雷韻和轉(zhuǎn)身一把將男娃提過半尺來高的門檻。

男娃眼前猛然一亮,眼前的景色讓他驚異無比。一池碧水,彩魚暢游碧蓬蓮荷下;兩堵石屏,游絲霧籠水墨自然形;三道拱門,東西曲徑北隱一片竹;四條回廊,廊窗高懸光透七里香。雷韻和領(lǐng)著男娃走進左邊回廊,穿過西邊拱門,繞過北廊,一叢苦慈碧葉躍入眼簾,竹枝彎掛,腳下青石碎拼,構(gòu)成一條碧影廊道,清幽淡靜。剛一穿過廊道,男娃又見一組巨石零星散立于青石道邊。每塊巨石陽面均以不同的字體鐫刻著“萬壑松風(fēng)”、“春雷”、“太古遺音”、“大圣遺音”、“九霄環(huán)佩”、“松風(fēng)自合”、“飛泉”、“獨幽”、“枯木龍吟”、“一池波”等字樣。男娃雙手停了下來,望著巨石發(fā)呆,雙眼滿是感嘆之色。

這時,青石道另一邊擁來熙攘的人群,走在前面的是位清水臉的中年婦人,一上來便扭住雷韻和的手哭叫,喋喋不休。

雷韻和也不吭聲,一旁的人也沒有敢吭氣的。

“老爺,我來幫您拎包袱?!币晃荒贻p人從雷韻和肩上取下包袱。

婦人也停了哭號,抬眼便見到雷韻和身后的男娃,立刻皺眉嚷道:“老爺怎么帶了個沒腿的回來?”

“他叫斷弦,在雙流街上見他乞討可憐便帶了回來,這人不用你管。遠遷,你讓他和狗兒住一起。明日讓江領(lǐng)事給他安排個事做?!?/p>

“是,老爺!”年輕人答應(yīng)道。

“萬山和萬春呢,怎么沒見人?”

婦人抹了下眼角的淚水,趕忙說道:“他倆到劉知府府上去了……”

“又去見那個劉子秋啦?”

“是知府太太要萬春去的,那可不能不去,那劉公子我看也是一表人才嘛?!?/p>

“紈绔子弟,個個吃喝玩樂,無一技之長,對人虛偽薄情,怎能與他們來往。哼!”雷韻和背著雙手,緩緩向前走去。

婦人瞪了一眼男娃,臉露厭惡之色,轉(zhuǎn)身揮了下手,身后的人群便附庸著跟在后面。

那拎包袱的年輕人便是雷韻和的大徒弟蔣遠遷。他看了一眼名叫斷弦的男娃,見他雙腿殘疾,行動不便,蹲下來問道:“我姓蔣,你生來腿就是這樣嗎?”

“不是的,是摔斷的,不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你原來名字叫什么?”

“我沒有名字,名字是雷老爺取的。”

蔣遠遷一臉納悶,他知道雷韻和給徒弟取藝名很謹慎,很多徒弟到春雷坊多年都沒有得到過制琴的藝名。春雷坊目前也只有九個徒弟有藝名,而雷韻和給這個男娃取的名字卻是個制琴的藝名。

蔣遠遷領(lǐng)著斷弦繼續(xù)前走。穿過青石道是一排楊柳掩圍的灰瓦白墻院落,大大小小二十來間。院落門前立著塊杉木牌匾,上面寫著“間綠流翠”。正午時分,院落無人,蔣遠遷跨步入院,便見兩人由院北門跑入。跑在前面的是個身形干癟、黑面禿頭、滿臉紋皺的老頭,跟在后面的是那個剛才開門的小廝。

“蔣爺,我把狗兒領(lǐng)來了。您這就去吃飯吧,我會妥善安排的。”

“這是老爺交代的,你們要好生照看,明日煩勞江領(lǐng)事看情況給這孩子安排個事做?!?/p>

蔣遠遷轉(zhuǎn)過頭對斷弦說道:“這是雜房的江領(lǐng)事,這是狗兒,你以后就和他一起住。有什么事就和他們說,一會兒讓他們領(lǐng)你去吃飯?!?/p>

這江領(lǐng)事名叫江仁善,是春雷坊雜房的主事。斷弦點頭,看著蔣遠遷離開,心里擔(dān)心起來?,F(xiàn)在自己已經(jīng)跨進了一堵高大而陌生的圍墻,不知是福是禍。

“我可不想和個沒有腳的家伙住在一起!”狗兒見蔣遠遷走遠了便大聲嚷道。

江仁善沒搭話,一臉鐵青,說道:“天煞的,從哪里冒出來個沒頭沒腦的,害得老子跑出一身汗,飯都沒有吃好……老爺都說了和你住一起,那還能怎么樣?老爺這次回來不同以前,若有個閃失,大家都不好過。你且忍忍氣,你那茅房的活兒就給他做了。”

“那還差不多?!惫穬恨D(zhuǎn)身便走。

江仁善對斷弦吼道:“還不跟他去,愣在那里做什么!你這個天煞的。”

斷弦默默地跟在狗兒后面,先前的擔(dān)心轉(zhuǎn)而成為悲涼,思量那墻內(nèi)與墻外沒有什么區(qū)別,一般的勢利、欺軟。狗兒的房間在“間綠流翠”的最后面。這里被前排的房子擋住,采光不好,總是陰沉沉的,發(fā)霉的氣味彌漫于房間。狗兒是個不講究的孩子,衣褲散亂地扔在木柜和床架上。

杏月的日照還不能完全帶走隆冬留下的寒意,清晨冷冷的殘霧游襲在柳枝屋檐之間。江仁善一臉鐵青地站在一間茅屋邊,斷弦揉著蒙眬睡眼立在他的身旁。

江仁善向他大聲吼道:“以后每天都要此刻起床。春雷坊共有五間茅房,這是‘間綠流翠的,是打掃的第一間,我每日卯時初刻起來伺候老爺太太,你自己按著時間起來,不要錯了時辰。第二間在老爺?shù)脑鹤永?,老爺每日卯時二刻起床晨練,這時間更是誤不得。第三間在琴徒們的宿舍斫韻館。他們每日卯時三刻起床洗漱,你須在他們起來之前完成打掃。第四間在前堂的留香閣,是供客人使用的,須在辰時二刻完成打掃,如果有客早來的話,客人有可能使用。第五間是北邊辨材堂的茅房,那是給送木材工人使用的,須在巳時前打掃,送木材的一般會在戌時到那里。你記清楚了?重復(fù)一遍來聽聽?!?/p>

斷弦手捂著肚子開始一字一句地復(fù)述,江仁善先還不耐煩地聽著,可后來就驚奇起來,斷弦的復(fù)述一字不漏,且有條有理。江仁善瞪了一眼斷弦,繼續(xù)說道:“每間茅房前均有一口水缸,你每天都要把缸里的水打……”

江仁善突然停了下來,眼睛看著斷弦的腿,說:“你不能擔(dān)水,這天煞的,也不知道老爺是怎么想的,養(yǎng)活一百多人已夠不容易的了,怎么又整個沒腿的回來。這水也不能挑,柴也不能劈,還要在我們口中扣糧食吃。這天煞的,那水還要安排他人來挑,這就跟我去各處看看,把地點對上了。走吧!”

由于斷弦打掃茅房,午飯時沒有人愿意讓斷弦留在鋤禾堂吃飯。斷弦端著飯菜,移到房外的空地獨自吃。

晚間亥時,狗兒回到住處,已是神情倦怠。一進房便聞到一股屎臭之氣,見斷弦蜷縮在木柜邊,氣涌心頭,上前一把抓住斷弦側(cè)頭把他扔到了房外,立刻關(guān)上房門。

斷弦伏在地上,剛才那一跤著實摔得不輕,他的頭磕在了冰冷的石板上,痛得鉆心。他慢慢地撐起身體,一行眼淚奪眶而出。

雨點零星地散落,繼而淅瀝起來。除了那打更的雷老頭,沒有人愿意在這樣的天氣呆在屋外。雷老頭一身蓑衣斗笠,一手提著牛皮護蓋燈籠,一手敲著打更竹筒,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春雷坊各處巡查,走到“間綠流翠”,卻聽見有人呻吟的叫喚之聲,只見狗兒屋后房檐下一個孩子靠在墻邊昏迷說胡話。雷老頭一摸孩子額頭,十分燙手,立刻放下手中燈籠竹筒,背起孩子就朝鋤禾堂方向走去。

斷弦緩緩睜開了雙眼,一個佝僂瘦小的身影擋住了灶里熊熊的柴火,但仍能感覺到柴火透過他身體傳過來的陣陣暖意。

“呀!孩子醒過來了!”女人蒼老的聲音從門口傳了過來。女人一身粗布衣裳,頭發(fā)已是花白,手里端著個白瓷碗,摸了摸斷弦的額頭,怔怔地看著他。

“孩子燒退了……”那佝僂的背影也轉(zhuǎn)了過來。那是一張布滿皺紋和滄桑的臉,銀白的髯須和頭發(fā)在火光的映照下閃閃發(fā)光。

“給他點兒姜湯喝?!崩桌项^的聲音就像寺廟里的銅鐘一樣蕩人心魄。

“這是哪里?”女人蹲下,把手里的姜湯遞給了斷弦,斷弦一口氣就喝了個干凈,抹了抹嘴唇,望著女人,等待她的回答。

“我姓林,叫我林婆婆就可以,他姓雷,叫他雷三爺就好。這是鋤禾堂的燒廚房。你就是那個叫斷弦的孩子吧?”

斷弦點了點頭,轉(zhuǎn)頭向雷三爺看去。雷三爺看了一眼斷弦的腿,問道:“你為何下雨天睡在外面?”

“我,我身上有茅房的味道,所以狗兒他……”

“你可怨恨他?”

“沒有,我怨恨自己這雙腿?!?/p>

“聽他們說,江領(lǐng)事給你安排了沖洗廁所的事做。那茅房水缸甚高,你怎樣取水的?”

“小的用竹枝做了個角架,把水瓢綁在角架一端,另一端在手,可以取到缸底的水?!?/p>

雷三爺點了點頭,起身將鍋蓋揭開,廚房頓時被熱騰騰的蒸汽籠罩了。雷三爺試了試水溫,說道:“熱水燒好了,洗個澡,在這里睡一晚,明早去干活?!?/p>

斷弦脫掉身上污穢不堪的上衣,好好洗了個澡。洗完后,林婆婆又帶過來幾件干凈的小孩衣服讓斷弦換上。斷弦困乏,倒頭便睡著了。

次日清晨,斷弦醒來,灶頭火星閃閃,卻不見雷三爺和林婆婆。他自個兒擺弄著身上的新衣,斷弦一股心酸涌上心頭,哭了一陣子,回狗兒房前取了木桶水瓢來到“間綠流翠”的茅房。見一人正在往水缸里摻水,身旁放著兩個和自己手中一般大小的木桶。斷弦想了一下,上前問道:“大叔,這取水井在哪里呢?”

那人停下,看了一眼斷弦,放下木桶,說道:“離此不遠,在雜房的東面?!?/p>

“你要走幾次才能填滿水缸呢?”

“這缸要十五桶才能填滿。”

“其他四個茅房的水缸也是一般大???”

“一般大小?!?/p>

斷弦想了一下,又問道:“這五口水缸哪一個的地勢最高呢?”

“當(dāng)然是老爺院里的最高,你這小娃兒問題真多。”

“哪一個水缸地勢次之呢?”

“當(dāng)然是斫琴館?!?/p>

“那再次之呢?”

那人不耐煩了,便皺眉說道:“再次是留香閣,再次便是這里,最低的是辨材堂。好了,我要干活了。小娃兒沒事一邊去玩?!?/p>

斷弦看了看房前屋后的柳樹,又想了一下瀟湘夜雨的竹子,心下盤算了一會兒,然后對那人說道:“大叔,我可以讓你少跑路……如果你肯幫我?!?/p>

“說得好聽,你能幫我什么?挑水靠腳哦!”

“我需要很多破開的慈竹才能幫你少跑路?!?/p>

那人猶豫了一下,不解地問道:“能少走多少路?”

“你只需在井邊挑滿七十五桶水就可以了,不用自己挑水到每口水缸?!?/p>

那人沒有吭氣,一臉迷惑。斷弦見他沒有答應(yīng),便又說道:“這樣吧,大叔。我?guī)湍阍傧词斓囊路憧丛鯓???/p>

“那……那好。今日午后,我去辨材堂砍竹子。你要多少,放在哪里?”

“辨材堂也有竹子?多少我不知道,至少要三四十根吧……分別放在各茅房后邊?!?/p>

“這么多啊……那看來還不能只砍一處的。好吧,我這就去挑水了……你叫什么名字?”

“斷弦?!?/p>

三天后,斷弦用破開的竹片把水井和五個水缸由地勢高低順序連接了起來。在挑水人的幫助下,水缸上面又用兩片竹片加高一層,留出兩個豁口,一口進水,另一口出水。挑水人笑得合不攏嘴,這樣他只用把瀟湘夜雨的水缸打滿七十五桶水,各處的水缸順勢都會裝滿。斷弦又在茅房和水缸之間用竹片連接,這樣多余的水可以沖洗茅房,而不必一桶一桶地取水沖洗。

這天,各處領(lǐng)事都向雷韻和稟報,說房前屋后慈竹被砍伐嚴重。雷韻和便帶領(lǐng)領(lǐng)事四處查看,卻見路邊、山道、池塘各處都有竹片連接,竹片中還有水痕。眾人急忙沿竹尋跡,正好撞見斷弦和挑水人在擴寬竹片,增加流水量。

江仁善看到斷弦,上前就是一腳踢在他的肩上,呵斥道:“你這天煞的,誰讓你砍竹子的!”

雷韻和沒有阻攔,眾人雖見斷弦可憐,卻也不敢吭氣。挑水人嚇了一跳,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余老四,你也不小了,和這小娃混在一起做什么?”

“我……”挑水人余老四嚇得說不出話來。

江仁善轉(zhuǎn)頭惶恐跪下,向雷韻和請罪道:“老爺,都是小的不是,沒管好下人,我這就趕他們出春雷坊?!?/p>

雷韻和沒有說話,只是一直在看水缸、竹片以及水井上用竹子片做成的導(dǎo)流槽,然后他蹲下來看了看水缸外側(cè)加高的一層竹片,緩緩說道:“用細竹筒做的卡子來固定兩塊竹片,是誰想出來的?”

原來這加高一層的兩塊竹片是由五個細竹筒挖出凹槽卡在一頭一尾以及中部和兩側(cè)的,雷韻和見做得精巧,不由得問了起來。

余老四忍不住,搶先說道:“是那個叫斷弦的孩子,這孩子挺聰明的?!?/p>

“余老四,這是什么話,沒上沒下的!”

“是!”

雷韻和看了斷弦一眼,站起來說道:“余老四,你和這孩子繼續(xù)把這竹子導(dǎo)流做好。江領(lǐng)事明日讓斷弦到鋤禾堂火廚房做事。沖掃茅廁的事情,你安排其他人做吧?!?/p>

“可是,老爺,這小子……”

“嗯,你還要我說第二遍嗎?”

“好的,小的知道了?!?/p>

雷韻和離開了,各處的領(lǐng)事紛紛過來看那竹子導(dǎo)水的好處,都贊不絕口。江仁善心里憋氣,滿臉漲紅,對斷弦的憤恨之心愈加強烈。

鋤禾堂的廳堂很是寬敞,中堂立著一扇宋代無名氏的耕織圖,蜀繡漆木折疊的屏風(fēng)將廳堂隔為兩廂。屏風(fēng)左廂是供雜房人吃飯的,右?guī)枪┣偻絺兂燥埖摹?/p>

那燒水洗碗的火廚設(shè)在正廚的后邊,是雷三爺看管的地兒。這日斷弦正在燒晚飯用的熱水,雷三爺抱著幾塊木板進了火廚。雷三爺將木板一股腦兒扔在地上,看了看燒水的斷弦,說道:“把這幾塊木板燒掉?!?/p>

“看三爺說的,那孩子確實可憐,我?guī)M春雷坊確實是動了惻隱之心,沒想到他也是有能耐的,能討了三爺?shù)膶檺?。但是下毒的燒雞盤子確實是在火廚房找到,這大家都是眼見為實的。如若就此罷了,免不了眾人嘀咕,我這做坊主的也難服眾啊……”

“那斷弦腿有殘疾,身上分文沒有,哪里能弄來毒藥?再說,這燒廚房是我管的,天塌下了由我來頂,輪不到那孩子!”

“三爺甭著急,這事關(guān)系人命,馬虎不得。我看斷弦那孩子也沒有害人之心,但大家也知道狗兒和那孩子也有些過節(jié),可要找個妥善的法子把事情掩過去才是。若是有人出面擔(dān)保,估計眾人還是會暫且丟下,再使些銀子各方安排一下,時間一長便各自都忘了。”

“你說吧,要什么擔(dān)保,我來做!”

“呵呵,三爺這可是頭一遭為他人事情作保啊?!?/p>

“你少說些廢話?!?/p>

“如果三爺把手頭的那本《辨材》歸還春雷坊,侄兒便全力保全斷弦?!?/p>

“你!”

“侄兒不是乘人之危,也是為三爺著想。三爺年事已高,最近手也抖得厲害。那本《辨材》可是祖上傳下來的,當(dāng)年三爺把一坊之主讓給韻和,卻沒有交接這本冊子,韻和也是識趣的,一直沒有吭聲。如今三爺也沒有收徒弟,擱在三爺那里也是閑置,萬一有個閃失,三爺不免遺憾?!?/p>

“哼,你可比你老子強多了,呵呵,你老子只知道斫琴,不如你還知道做戲!我答應(yīng)你,只要你保全了斷弦那孩子,我便把《辨材》給你。”

“三爺爽快,還請三爺立個字據(jù)吧?!?/p>

“我雷立川何時有說過的話不算數(shù)的!哼!”雷三爺憤然拂衣而出。雷韻和含笑不語,默然目送其離開。

隨后,在雷三爺?shù)淖鞅V?,斷弦被安排在辨材堂里做事?/p>

這日,辨材堂前人頭攢動,各處的木材商們都集攏在春雷坊的辨材堂支取銀子。雷萬山斜靠在一張紅木雕花椅上,用細竹片剔著手指甲里的污漬。辨材堂的嚴領(lǐng)事正在核對手中的票據(jù),分發(fā)銀兩。身旁的二娃子不停地吆喝著木材商的名號、日期和銀兩數(shù)目。大堂內(nèi)堆放著很多不同種類的原木切片,切片一角掛著個小牌,上面書寫著木材的品質(zhì)、規(guī)格及標(biāo)價。每月初三,各處的木材商們都會將木材運至三個集材場,并攜集材場封印的樣品到辨材堂來定價,又每季末的晦日到此來結(jié)賬。

斫韻坊里,蔣遠遷手中拿著個瓷碗,搖了搖頭,對身旁的斷弦說道:“不是跟你說過嗎,大漆與鹿角霜的比例一定要拿捏準(zhǔn)確,而且要攪拌均勻,否則上灰胎的時候會滑流的,重新調(diào)制!你先用廢木板來試著做,直到灰胎能夠恰好上到板面上不會滑落才行。你且做一遍我看看?!?/p>

斷弦又取來瓷碗,倒入大漆。這大漆與泥土相排斥,其主要作用就是保護木頭。但這大漆天生有毒性,觸之皮膚過敏起疹,奇癢難耐。自從蔣遠遷將斷弦領(lǐng)進斫韻坊,頭件事便是讓斷弦調(diào)制灰胎。這是斫琴的基本功,也是斫琴人必須闖過的第一關(guān)。如果不能熬過接觸大漆帶來的疹癢,就無法成為一個合格的琴匠。斷弦這關(guān)過得很快,現(xiàn)今已不會有疹癢之累了。

蔣遠遷看著斷弦倒漆,說道:“這灰胎的選材分為孜子灰、穴翡翠粉、雪、八寶灰、菟絲子灰、古瓷粉、穴、鹿角灰八種金石原素粉?;姨ヒ杂矠楹?,不過因鹿含有長春、吉祥之意,因此鹿角灰一直用得比較普遍?;姨プ詈癫豢沙^銅錢的兩個厚度。最薄為不可露出木頭本色。一般來講灰胎上得比較厚的話,上一次就夠了,不用反復(fù)上,以免灰胎過于厚。如果一次上得太薄的話,要多上幾次以得到所需要的音色?;姨ネ耆闪酥螅蚰ヒ扔么诸w粒的砂布來磨,逐步地換細砂紙打磨,越到后面用的砂子越細。這樣磨出來的效果最好,琴面非常光潔,沒有劃痕。這些都記住了?”

“都記住了,蔣爺?!睌嘞铱粗鴶嚢杈鶆虻幕姨?,思索了一會兒,便向正要離去的蔣遠遷問道,“灰胎上得好不好,如何才能知曉呢?難道只憑眼睛就能看出來嗎?”

蔣遠遷回頭看了一眼斷弦,雙眼露出驚異的目光,繼而說道:“當(dāng)然不是,灰胎除了要磨得表面平整,有無沙音是衡量這一工序的標(biāo)準(zhǔn)。像你們灰胎工人出來的所有面板都要上弦試音的。有沙音是不合格的?!?/p>

“哦……原來如此?!?/p>

“這斫琴的程序分為選材、刮灰胎、上漆、調(diào)整、上弦、試音等步驟。而這之中選材是能不能斫出好琴的關(guān)鍵,而刮灰胎是能不能制出好琴的關(guān)鍵。你要勤學(xué)苦練,知道嗎?”

“斷弦明白了?!?/p>

蔣遠遷點了點頭,離開了。

斷弦又低下頭,邊調(diào)和灰胎,嘴里邊背誦著剛才蔣遠遷的話語。

蔣遠遷剛走出房門,便見雷韻和默然立在門邊,心里一驚,立刻請安道:“老爺,您什么時候來的?”

“剛回來,為何將這孩子領(lǐng)到這里???”

“弟子見這孩子聰明,與琴有緣,老爺這幾日又沒在,因而向太太稟了原委,還望老爺原諒?fù)降艿馁栽街??!?/p>

“這孩子當(dāng)真與琴有緣?”

“弟子那日去辨材堂選琴材,嚴領(lǐng)事不在,只這孩子在堂。徒弟便由他陪著選材。徒弟有意試他,便錯選琴木,他卻阻攔。徒弟便與他理論,他卻是對答如流,因而起了憐惜之意。又見他是個殘疾,因此想讓他學(xué)門手藝,以后也好過活。但是好像大公子那邊有點兒……”

“那邊你不用擔(dān)心,我會去調(diào)停的。就讓他拜在你的門下學(xué)習(xí)斫琴吧,務(wù)必盡心?!?/p>

“是,老爺。”

“另外有件事,須跟你說說,你可能也知曉了。萬春明年六月初六就要出嫁了。我們也是知道你與萬春是從小長大的,待她如自己的親妹子,也知道你心里有著萬春??墒翘煲怆y違啊,知府大人硬要娶萬春過門,我也覺得惋惜。”

“老爺!真的……真的沒有辦法了?”

“遠遷啊,待萬春出嫁了,我另為你尋門親事。你也不要一味地埋怨,年關(guān)將近了,你要打起精神,為賽琴會準(zhǔn)備準(zhǔn)備,做出一兩把好琴來。你忙著吧,我這就過去了?!?/p>

“老爺放心,遠遷自當(dāng)努力,您慢走……”蔣遠遷聲音有些哽咽。

雷韻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搖了搖頭,轉(zhuǎn)身離開。五年琴賽之期要到了,此次春雷坊又出現(xiàn)了遺失寶琴的事情,正不知如何辦。

雷太太捧起早已預(yù)備好的枸杞銀耳羹遞到雷韻和的面前,雷韻和喝了一口便放到桌上。

“老爺今天氣色不好,請琴手的事還是沒有眉目嗎?”

“嗯?!?/p>

“華陽的顧少庚仍然不愿意嗎?”

雷韻和一臉無奈,搖了搖頭,躺在靠椅上,閉上了眼睛。

“這都去三趟了,這顧少庚也真是的,上次賽琴他不是一分錢沒要就答應(yīng)當(dāng)琴手嗎,這會兒又是哪方面沒周到,錢也給的不少了,為何還是不愿意呢?”

雷太太話音剛落,屋外的靈嫣便來稟報,說少爺回來了。

雷萬山來請安,雷太太讓他坐了右邊椅子,問道:“萬山啊,青石橋的龍知事怎么說?”

“還不是老樣子,臉面都沒有見著,還說什么請不請的,沒來由的還受了那尖嘴管家的白眼,可惱!”

雷太太心疼地撫摸著雷萬山的頭,轉(zhuǎn)身看了眼閉眼養(yǎng)神的雷韻和,說道:“老爺,這可怎么辦,這幾家都沒有著落,如何是好?”

雷韻和仍舊閉著眼睛。半年前,雷韻和讓雷萬山接手了辨材堂的經(jīng)營。雷萬山年方十九,未曾婚配,身材消瘦,鷹鼻薄唇,鴿眼鼠耳,坐立時身斜不定,談笑間音破而氣不足。因滿月抓周抓了只破鞋引為笑談。雷韻和親手教其斫琴技藝,卻始終不得其善。為此,雷韻和也琢磨著讓他學(xué)些經(jīng)營之道,以便守住家業(yè)。那雷萬山卻是個耍性的主,平時留戀煙花之地,柳巷之處,這大部分的經(jīng)營卻是由管家擔(dān)待著。

雷萬山見狀心生怨氣,抱怨道:“反正找不到琴手,干脆退出得了,也省得遭罪……”

“混賬東西!”雷韻和猛地拍了下椅子扶手,向雷萬山喝道,“你給我滾出去,不爭氣的東西,只盼著你能擔(dān)負起我雷家家業(yè),沒承想說出這般喪氣的話,還怎么擔(dān)負,沒得讓別人笑話!你給我滾,快滾!”

“老爺!您消消氣,萬山,還不跟你爹認錯?!?/p>

“認什么錯?我哪里錯了,琴手找不到,還不是要輸給霄鳴齋,大不了拍屁股走人?!?/p>

雷萬山邊說邊走,說完最后一句已經(jīng)閃到了門簾外。

雷韻和勃然大怒,抄起桌上的銀耳羹向門口扔去,飛濺的羹汁隨著碎瓷片灑了一地。雷韻和喘著粗氣,轉(zhuǎn)頭向雷太太吼道:“你教得好!教得好啊!”

雷韻和拂袖而去,留下雷太太一人含淚而坐,心里說不出的萬般委屈酸楚。

午后,瑞陽春的曹藝之來到了春雷坊。雷韻和邀進內(nèi)堂,二人寬坐,曹藝之呷口茶說道:“雷兄托的事有些眉目了?!?/p>

“哦!”

“前日,我去霄鳴齋吃酒,肖長酒過三巡,無意中透露這次賽琴會的琴手之所以稀缺,是自己提前做了安排,還說這次志在必得。”

“看來我們的猜測不錯,肖長果然用了些手段?!?/p>

“現(xiàn)在關(guān)鍵是怎么能從外地找到個操琴高手,成都府估計已經(jīng)沒有能接受我們邀請的琴手了。”

雷韻和仰著頭,眉頭微蹙,緩緩說道:“山窮水盡了!看來這次非得找那個人了……”

“哪個人?”

曹藝之怔怔地望著雷韻和,而雷韻和低頭呷茶不語,眼中卻含著溫柔的神情。

次日,雷韻和乘渡船來到對岸。他抬頭斜瞟了一眼頭頂上黑底朱漆的三個大字——溢春樓,又望了眼門楹上掛著的那副對聯(lián),撩起長衫,跨過半寸高的門檻,踏進了內(nèi)堂。內(nèi)堂寬敞亮堂,光影交錯,當(dāng)年自己題的那首絕句被人照原有痕跡臨摹在內(nèi)堂的墻壁上。大紅的牡丹花式桌布,精致的檀木胖腰蹲凳,細描的仕女工筆畫,熏人的茉莉檀香都使內(nèi)堂透出唐璜、妖嬈的氣息。內(nèi)堂正中立著兩根三尺粗細的立柱,柱身掛著副對聯(lián):

海誓山盟空自歡喜怨天怨地又待怎樣

濃情蜜意枉然溫柔嘆命嘆運還能如何

雷韻和看后臉上微紅,不覺有點兒發(fā)燙起來,正想轉(zhuǎn)身離開,卻被尹婆叫住:“這位客官好面善,好像在哪里見過。這挑桿掛燈籠的時候還沒到,客官是喝茶還是吃酒???”

“嗯……你家香痕小姐可在?”

“咦,客官也是慕名來的?我家香姐兒是不接客的,客官還是晚些時候找其他姑娘吧?!?/p>

雷韻和環(huán)顧四周,見西角有張幾子,上放著筆墨紙硯,便前去磨墨在薛濤箋上寫了首《釵頭鳳》:

紅燈上,綾綃帳,一樓春色歌滿巷。琴音破,弦音錯,十指拂亂,百花零落。懦!懦!懦!

黃昏雨,虛弱體,天涯望斷淚無語。春雷響,池波蕩,臥聽余韻,至今思惘。錯!錯!錯!

雷韻和寫畢,折成紙條,附上十兩銀子,交到尹婆手上,說道:“勞煩嬤嬤遞給香痕小姐,討個見不見的示下?!?/p>

尹婆捏著銀子,臉笑開了花,連忙招呼伙計奉茶點心,這才急急地跳上二樓。不一會兒,尹婆滿臉疑惑地下樓招呼雷韻和道:“也不知哪輩子修的功德,香姐兒竟要見你,這就跟我來吧!”

雷韻和一笑,跟在尹婆身后上了樓梯。二樓都是雅間包廂,每間定有個名頭,如“水天一沙鷗”、“寒光亭下水”、“十里湖光色”、“滿載一船秋”等。雷韻和邊看邊念,心下欣賞,便問道:“這名兒都是你家小姐取的?”

“自然是小姐取的,香姐可是有名的才女,遠近的秀才們都及不上她呢!”

“確是雅致?!?/p>

尹婆領(lǐng)著雷韻和來到一間名叫“凝香一抹痕”的房間停下,轉(zhuǎn)身說道:“進去吧!香姐兒是有眼力的,行不行就看您自個兒造化了!”

“謝嬤嬤提醒!”雷韻和推門而入,果然一股沁人肺脾的香氣撲面而來。房間卻是無人,八仙桌上擱著一箋,上面錄著首李煜的《相見歡》。

雷韻和正自嘆息,一個丫環(huán)走了出來。丫環(huán)十四五歲年紀(jì),長發(fā)卻不盤頭,留下一縷遮住右臉,左臉卻是白皙如西嶺之雪,眼珠靈活光亮。而透過那縷秀發(fā),可以隱隱看到丫環(huán)右邊的那張臉卻是迥然不同。待丫環(huán)走近,雷韻和嚇了一跳,那右邊的臉卻是被燒傷毀了容的。

“這位可是春雷坊的雷老爺?”丫環(huán)客氣地問。

雷韻和定了定神,方才點頭,問道:“你是?”

“我是小姐的丫環(huán)殘月。我家小姐之前很想見雷老爺,可現(xiàn)在雷老爺仿佛誠意不夠,因此請雷老爺改天再來?!?/p>

雷韻和聽了也不來氣,只是低頭笑了笑,說道:“既然小姐今日不想見我,我自當(dāng)改日再來。煩勞姑娘轉(zhuǎn)交這個?!?/p>

雷韻和從袖中掏出個絳紫色的錦囊,遞給了殘月,然后退身而出。剛跨出門檻,便聽殘月叫道:“雷老爺,請留步。”

“姑娘還有什么吩咐?”

“雷老爺里面請,小姐這就見你!”

“卻是為何?先不是說不見嗎?”

“小姐說只要見到雷老爺掏出這個錦囊,見到里面用頭發(fā)制成的弦絲,便叫雷老爺內(nèi)屋見面?!?/p>

雷韻和一笑,欣然跟著殘月進了內(nèi)屋。屋里檀香飄繞,素雅清馨。陳設(shè)很少,僅一床一桌一臺一幾,三張椅凳,墻上更無吊掛飾品,雕木窗前供著尊觀世音。幾上奉著伏羲式古琴一張,看上去裂紋斑駁,幽幽古氣,而琴弦上扶著一雙羊脂般晶瑩剔透的手。雷韻和順著這雙手眼光緩緩上移,一雙含恨銜怨的眸子映入了眼簾。雷韻和渾身戰(zhàn)栗了一下,感到一股寒冷之氣襲遍全身。殘月輕輕地掩上了門,悄悄退去,留下二人默默相對。

房間里靜得怕人,雷韻和不知如何開口,眼睛也開始游離起來。對面那人也沒有聲響,只是怔怔地望著雷韻和。突然,“咚咚”兩聲撞破了死一般寂靜的氛圍。雷韻和隨著琴聲慢慢收攏了游離的視線,又落在了那撥弄琴弦的手上。香痕彈的是蕤賓調(diào)《瀟湘水云》。此曲是宋代浙派琴家創(chuàng)始人郭沔的代表作,曲子共有十段。香痕沒有從頭彈起,一來只彈最后一段。其音低沉,曲調(diào)婉轉(zhuǎn),模仿那種無力余波的“水云聲”。

雷韻和若有所思,喃喃說道:“你還在恨我?”

琴音戛然而止,雷韻和抬眼看時,卻見香痕咬著嘴唇,兩行清淚潸潸而下。

“你……你這些年是怎么過的?”

香痕抬手彈拭眼角殘淚,憤然說道:“你還來做什么?”

“本不該來……但為了春雷坊……我還是要來!”

“……”

“我想請你做我們春雷坊的琴手,參加明年的賽琴會!”

“你認為我會答應(yīng)?”

“我相信你會答應(yīng)!”

“你這么自信?大圣遺音都丟失了,你拿什么去參賽?”

“你可以讓一張普通的琴變成大圣遺音。”

“哦呵!我可沒有移花接木的本事。你另請高人吧!”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要求你原諒我,但你要怎樣才肯答應(yīng)我的請求?”

香痕站起來,盯著雷韻和的臉,眉目間泛出陣陣恨意,咬著嘴唇說道:“你我本再無瓜葛,你這就去吧,不用再來了。”

雷韻和緩緩站了起來,看著側(cè)頭眼含怨淚的香痕說道:“本無臉再見你……可琴賽之期將臨,大圣遺音丟失,琴手遲遲不能找到,春雷坊無法保住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韻和便是春雷坊的千古罪人。韻和只能以死謝先祖,真是山窮水盡了!”

雷韻和聲音噎咽,眼底泛紅,句句動情。

香痕瞥眼看他,心覺不忍,便轉(zhuǎn)頭盯著他說道:“琴手之事,我且答應(yīng)你,不過你也須應(yīng)我個條件!”說著,便伸手交給雷韻和一張契約。

雷韻和看后,睜大了眼睛,望著香痕,嘴角雖然帶著笑意,但眼中卻是夾著忐忑不安的神情。

成都望江樓畔是青樓歌妓云集之地,也是商賈官宦聚散之所。每日黃昏月上時分,各處青樓都會桿挑燈籠,迎客接賓。

同治八年三月己亥,香痕托人于成都望江樓側(cè)畔購得一家二層棄樓。整修兩月有余,四月末擇了吉日,香痕領(lǐng)婆子丫環(huán)傭人由蘇州經(jīng)湖南、湖北,過三峽水路來至成都。又請知縣唐彝銘隸書“溢春樓”三個大字,制匾掛在樓門之上,問了日子便開張了。

這日,香痕來到“十里湖光色”的雅間,推門而入,見霄鳴齋的肖長與一位年輕的公子正在對酌。這肖長乃雷儼的后人,也是川蜀制琴行家,和雷韻和也是本家,但一直都沒能在賽琴會上勝過雷韻和,因而總是耿耿于懷。香痕也知其中就里,見肖長進來,也笑迎了過去。

二人見香痕出現(xiàn),都是起立打千,肖長笑道:“香痕姑娘,別來無恙???”

“托肖老板的福,小女子還好。這位公子是……”

“我來介紹,這位是雷公子,仰慕香痕姑娘,特來拜會?!?/p>

香痕行了個萬福,三人坐下,香痕端起酒壺斟酒。那雷公子見香痕肌膚如玉、容貌傾城,目不轉(zhuǎn)睛,卻是看傻了。肖長飲了口酒,嘴角含笑說道:“雷公子在本地風(fēng)月場中可算有名的角兒,彈得一手好琴,聽說香痕姑娘琴技超群,定要讓我領(lǐng)來會會,呵呵,雷公子何不撫琴一首,也好讓我們聆聽聆聽?”

“肖兄取笑了,小姐面前不敢班門弄斧……”

香痕低頭淺笑,三分醉態(tài),七分嬌媚著說道:“既是會撫琴的,雷公子休要扭捏,小女這就奉琴聽音。”

香痕叫人抬出肖長送的那張連珠“龍嘯”琴擱在桌上。雷公子又推卻了一回,硬被肖長摁到琴前。雷公子無奈便撩袖撥了撥琴弦,只覺音色洪亮,音質(zhì)綿綿不絕,如龍吟長空,又似虎嘯山壑。

“好琴!”雷公子不由得叫好起來,彈了首《鳳求凰》。

才彈了一段,肖長嘴邊泛出了一絲笑意。香痕看了眼肖長,也是眼露笑色,說道:“原來雷公子好幾個音都沒有按準(zhǔn),而自己都還不知,卻是彈得興起唱了起來: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一曲彈畢,二人假意贊賞,香痕斟滿酒杯敬上,雷公子一飲而盡,痛快淋漓。幾杯下來,雷公子已是不勝酒力。肖長叫來隨行仆人抬轎將他送了回去。

少頃,香痕斜眼看著肖長,問道:“肖老板這是唱的哪出戲啊?”

“還不是為了你……”

“肖老板何出此言,小女子可消受不起?!?/p>

“這事你可消受得起,你可知道剛才的雷公子是誰?”

“你不說,我怎知道?”

“呵呵,他可是雷韻和的大公子?!?/p>

“什么!”香痕詫異地看著肖長,不敢相信剛才聽到的。

“雷韻和現(xiàn)在可是春雷坊的坊主了,娶妻生子,生活幸福非常啊,可你香痕仍舊是煙花巷中的風(fēng)中殘柳,溢春樓開張他也是不聞不問,你不覺得這些年的付出有些不值得嗎?”

“肖老板想說什么?”

“當(dāng)初雷韻和對你的海誓山盟都還記得吧,你就沒有過怨恨,沒有想過報復(fù)?”

“哼,是你肖老板想報復(fù)吧。我聽說,近十年的賽琴會你肖老板是一次都沒有贏過。肖老板要借刀殺人,可不要拉我作陪葬??!”

“香姐兒這話就說的多心了,我可是一心為了你,不可把這片真心想歪了。來,我敬香姐兒一杯?!?/p>

香痕飲了一口,臉露紅暈,肖長笑道:“我這兒有個法子可以讓雷韻和主動來找你,而且會低三下四地來求你。不僅可以消了香姐兒淤在心里的這口惡氣,而且雷韻和還會記著香姐兒的這份好。”

“哦,有這等好事,不會那么輕易地就說出來吧,要不先讓小妹聽聽條件?”

“呵呵,香姐兒就是爽快。只要香姐兒能夠穩(wěn)住這雷公子就行,剩下的都由我來操辦,這可是香姐兒拿手的活兒?!?/p>

“這么簡單?你就沒有圖點兒其他的?”

“呵呵,香姐兒也是知曉我心的,日后只求香姐兒能夠讓我為你撫琴調(diào)弦什么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香痕聽罷肖長的主意,眉展氣舒,給肖長斟滿酒杯,媚眼蒙眬地看著肖長笑道:“肖老板這可是一箭雙雕的法子啊,難為你能想得出。來,小妹敬你一杯。”

肖長咧嘴笑了起來,手中的酒水搖顫不定,蕩出了酒杯。

夜涼如水,香痕放下手中的琴譜,起身來到窗邊細細看著飛舞飄散的雪花。

“小姐,下雪了?!睔堅峦崎_閣樓窗戶,片片雪花飄進了屋內(nèi)。

香痕捧起落在手中的雪花,見其晶瑩剔透,在燭光的照射下閃光粼粼,不由得輕輕吟道:“推窗驚望滿城雪,銀檐玉瓦繽紛。諸芳謝盡瘦梅爭,漫天瓊花舞,一地鵝毛深。殘燭冷照孤影寂,揉弦對影聲聲。臨窗遙望萬家燈,凄淚隨飄絮,冷酒伴黃昏。”

“小姐這首《臨江仙》做得好生悲切?!?/p>

“嗯,你怎知是《臨江仙》?”

“小姐不在時,殘月空閑也背了些詩詞來著,知道是《臨江仙》的格式?!?/p>

“你識字?”

“略識得幾個,跟著金沙庵的師父學(xué)了些?!?/p>

“金沙庵,我說你經(jīng)常去那里做什么,原來卻是做這個。你背詩詞做什么?”

“見小姐平常作詩填詞譜曲,殘月也甚羨慕,因而……”

“那你都看過誰的詩詞呢?”

“看了李太白和杜工部的,甚喜柳七的詞?!?/p>

“呵呵,但凡是個閨中懂文的都喜他的文字。沒想到你也開竅了,能看得懂他的離愁別恨?”

“殘月也不十分懂,只是讀到情切處,也會嘆氣落淚,便知寫得好?!?/p>

“我看你還是不要看了,空自平添了許多煩惱。”

“殘月也知自己愚笨,也時常有些非分,但一看到小姐的詩詞就喜歡,就按捺不住……”

香痕看了看殘月,冷冷說道:“就算你才高八斗又能如何?上天注定的身份是改變不了的,就像你右邊的那張臉一樣。本來你可以忘掉它的存在,但你還是要拿張鏡子來看,看后又淚流滿面,何苦來。你還是專心學(xué)習(xí)女紅吧,以后也能過活呢?!?/p>

“小姐,殘月知道自己卑微丑陋,但殘月也羨慕那女校書薛洪度那樣為后世傳頌。”

“呵呵,為何一定要被后人傳頌?沒來由的讓那些低俗之人品頭論足,圖那個虛名幻譽?”

“小姐……”

“不要再說了,我想休息了,扶我回房吧?!?/p>

殘月伺候香痕睡下,悄悄地掩上臥房門,來到書房,揭開琴布,撫摸著琴上的根根冷弦,不由得手指一勾,弦音頓時幽幽而出。

香痕合眼不久,便覺耳邊傳來陣陣琴音。其琴聲仿佛游襲于青山寂月之間,流淌在古石清泉之中,泠泠蕩人心魄,綺麗纏綿。

香痕著衣下床,推開門戶,在書房門前站立良久,越聽越好奇,便輕輕推開書房門,霎時瞪大了雙眼,不敢相信眼前之景象,不由得脫口對著撫琴的殘月叫道:“你怎么會梅庵派的《關(guān)山月》!”

“小姐!”殘月趕忙從琴桌上跪在了地上,不敢抬眼看香痕。

香痕擇了椅子坐下,眼睛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殘月的臉,厲聲問道:“怎么不回答?你為何會王燕卿的《關(guān)山月》?”

“小姐……殘月知錯了,求小姐饒了殘月?!?/p>

“你有何錯?你可知道,你這首《關(guān)山月》卻是強于我啊!”

“小姐……”

“你若不說,我也不為難你。既然你有了高人指點,自然不把我放在眼里,你這就去吧。”

殘月跪著上前抱住香痕的腿哭道:“小姐,殘月知道錯了……求小姐不要趕殘月……是金沙庵的水月師太傳授的……”

“哦?沒想到這吃齋念佛的人堆里還有這等人物!你家小姐學(xué)的是山東諸城金陵派王冷泉的技法,而你用的是王燕卿的指法。雖說王燕卿另辟蹊徑自創(chuàng)梅庵派,可二人原本乃師徒,技法多少有些痕跡?!蛾P(guān)山月》是這派的代表作,因而一聽便知你的學(xué)琴來歷??伤涯阏{(diào)教得這般熟稔,可卻費了不少心思。她為何教你?”

殘月從懷中掏出那本《天聞閣琴譜》,翻到最后一頁遞給香痕。

香痕接過琴譜,凝視半晌,方才還給殘月,柔聲說道:“你學(xué)了哪些曲子?”

“殘月愚笨,學(xué)了些基本技法,只會這支曲子?!?/p>

“金陵派講究纏綿綺麗,剛中帶軔,密中見疏,實中有虛,一氣流轉(zhuǎn),重而不滯,這兒還有首《長門怨》,我來教你吧!”

殘月睜大了眼睛,盯著香痕不敢相信。

“雖然也是同樣的曲調(diào),可技法上我有所創(chuàng)新。你只須學(xué)了去,彈給她聽,看她如何理論。”說著,香痕撥開琴弦,蕩開音韻。琴音伴著一夜飄舞的雪花,在閣樓各處悠揚不絕。

這日傍晚,雷三爺臉頰微紅,手中的酒盅已空,對座的嚴領(lǐng)事立忙給他斟上,說道:“這宜賓的雜糧酒味道還真醇??!”

雷三爺捋了一把嘴下銀須,繼續(xù)說道:“老嚴頭,我們哥倆有多少年沒在一起喝酒了?”

“嗯……至少有十二年了吧?!?/p>

“是啊,自從我把坊主之位讓給雷韻和后,已經(jīng)十二年了。那年雷韻和的老子攜寶琴前往京城,為著想在北方打開春雷坊的名聲,卻沒承想在半路被人劫了。寶琴沒守住,人也被打得半死。臨死前留下句話,誰找回寶琴,春雷坊坊主就是誰的。”

“這事我記憶猶新啊。之前,雷老爺子預(yù)備著將坊主之位留給你的,那時的韻和心思都在那個女人身上,不是正經(jīng)氣象,但后來被棒打鴛鴦,心存怨恨,便和你鉚足了勁要爭這個位置。后來,顧少庚派人捎口信說,城東琴緣閣的秦海云曾抱一把琴請他鑒定,他一看便知是我家被劫的大圣遺音。詢問其得來因由,卻說是花重金于外地購得?!?/p>

“對,那秦海云當(dāng)時手中握著成都府五六個木材集散場,控制著整個川蜀木材流通,連知府都讓他三分,雖是財大氣粗,卻是個愛琴的雅主。我和雷韻和輪番前去理論,想看一眼那把琴,都被拒之門外。說實話,手中確也沒有真憑實據(jù),也怨不得秦員外不給看。”

嚴領(lǐng)事點了點頭,思索一陣,然后說道:“稀奇的是,一個月后,雷韻和抱著那把琴回到了春雷坊,所有人都吃了一驚。他說是動了些手段,秦員外懼怕了,把琴讓了出來?!?/p>

雷三爺抿了口酒后,把酒杯重重地擱在桌上,說道:唉,當(dāng)時我是不信的,后來見官府公告說秦員外家院子是意外失火,被燒得片瓦不剩,一家三十余口因熟睡誤了逃生之機,都葬身火海了。再后來秦家的木材場一大半落入了雷韻和手中,我便知道這都是他的手段。我尋思不過,前去質(zhì)問雷韻和實情,卻被他羞辱,反說我沒本事把寶琴帶回,卻來跟他置氣。我便一氣之下許下諾,再不理春雷坊之事,不踏出燒廚房門檻一步?!?/p>

“喲,三爺,您這陳年谷子是要一顆一顆地掰開了,一夜都掰不完啊。您今兒這一邁出燒廚房的大門檻,就到我這兒,有啥大事嗎?”

“呵呵,也沒有什么大事,只是想出來問問外界的情況!”

“哦?老爺子想問什么?”

“五年琴賽之期要到了,此次春雷坊又出現(xiàn)了遺失寶琴的事情,不知道雷韻和可有什么打算?”

“呵呵,老爺子還是放心不下啊,雖說韻和為人有點兒固執(zhí)和行事偏激,但論膽識和手藝,做春雷坊的坊主還是勝任的。老爺子盡管放心,我相信韻和會領(lǐng)著上下渡過難關(guān)的?!?/p>

“唉,這人老了,就喜歡瞎操心。回想當(dāng)年和后輩斗氣也覺得可笑。雖然春雷坊的事我是置身度外,但畢竟是春雷坊的人,丟不開,放不下?!?/p>

“我體會得到老爺子的心思,明兒我就去蔣哥那里打聽打聽?!?/p>

“那這里先謝過了,來,老嚴頭喝一盅!”雷三爺舉杯。

二人喝了一陣子,雷三爺紅著臉望著嚴領(lǐng)事說道:“老嚴頭,你看斷弦這小子怎么樣?”

“韻和領(lǐng)進來的人不會差的……就可惜了一雙腿?!?/p>

“這孩子悟性很好,上次我還想讓他學(xué)斫琴來著,你猜他怎么說?”

“哦!雷三爺這是動了傳藝的念頭,這孩子好福氣??!”

雷三爺擺了擺手,嘆道:“孩子說胡亂斫琴有違木頭的性情,只有聆聽木頭順性情的聲音才是斫琴真正的自然之道?!?/p>

“順性情!這不是雷祖造琴的觀點嗎?”

“是啊,我這一聽吃了一驚,如果我成了他的師父,一開始就低了個層次,因而也打消了這個念頭,好在跟著你在辨材堂里認木頭,這基本功練得扎實。”

“三爺取笑了,只是看著孩子伶俐、可憐,讓他學(xué)門手藝養(yǎng)活自己?!?/p>

二人感嘆了一會兒,嚴領(lǐng)事提起酒壺給雷三爺斟酒,邊斟酒邊說道:“遠遷那孩子可有長進?”

“我又不是他師父,怎生知道!”

“呵呵,你個雷三爺啊,你就別瞞我了,遠遷那孩子的心思我是知道的!”

“唉,什么都瞞不了你。他斫琴中規(guī)中矩的,雖說已到了登堂入室,但要超過他師父可還差得遠?!?/p>

“那是什么緣故?”

“遠遷斫的琴少了份靈性,多了份憂郁氣息,其音仿佛於在其中,釋放不出,其琴僅能供士大夫閑彈解悶,算不得上品。”

“哦……那也是他的資質(zhì)所限。”

雷三爺點了點頭,繼而又問道:“雷韻和的兒子呢?”

“那個家伙不提也罷,這春雷坊遲早要敗在他手上?!?/p>

“這是為何?”

“他成日里和一幫紈绔子弟混在一起,花天酒地,不是個持家之人,唉,可惜了雷家的這份家業(yè)了!”

“春雷坊是一代不及一代啊!”

二人嘆息一回,又感嘆一回,直至深夜雷三爺方回。

湖廣會館馬會長領(lǐng)著三人乘轎在春雷坊門前停下,四人待門上小廝稟報后匆匆進了大門。雷韻和在留香閣行完主賓之禮,馬會長立馬開口道:“這位是京城琉璃廠‘義元齋的張虎臣張老板,這位是‘蕉葉山房的張瑞山張房主,這位是張房主的公子張蓮舫?!?/p>

雷韻和見三位客人身著均是上等絲質(zhì)褂衣,舉止不凡,且都是京城里知名的看琴行家,便上前打了個千,以示尊重。

馬會長繼續(xù)說道:“這次進京,幸遇見二位老板,道出春雷坊失琴之事,又說明年賽琴會的尷尬。二位老板聽后,都很熱情。正好手里有張寶琴,二位愿售予,解雷兄燃眉之急。我請了來,看雷兄的意思。”

雷韻和沉思半晌,方才說道:“且先看看琴吧?!?/p>

那張蓮舫將手中琴匣放在桌上,揭開裹在琴匣上的錦緞。雷韻和見那琴匣精致,光澤圓潤。匣蓋刻有“宋制松石間意大清乾隆辛酉年裝”字樣。有“永寶用之”小方印一方。匣兩端皆刻“頭等二十二號”六字。制作之精,裝潢之美,一見而知為天府珍奇,非凡庶所能偽托。待那張蓮舫打開琴匣雙蝶形合頁什件,雷韻和眼前一亮。琴匣內(nèi)以泥金字八分書御題六行,行十六字,末刻“乾隆御題”印一方。又見那琴身髹栗殼色漆,琴面經(jīng)重髹的朱膘色,琴面發(fā)小蛇腹間牛毛斷紋,底為蛇腹間冰裂紋。琴背作圓形龍池扁圓鳳沼,池上刻篆書琴名“九霄環(huán)佩”四字,下有細邊大印方三寸許篆“夏氏泰符子子孫孫永寶”十字,龍池下方刻同等大之寬邊大印篆“清和”二字。腹內(nèi)作長方塊狀之百衲紋,未見有款字痕跡,紫檀岳尾。其所裝軫足皆以紅木鏇成,軫兩端平齊,上下通圓一致,中腰略細,穿絨之孔通貫其中。足圓面作上斂下移之喇叭形,足根作四方形盡納于琴底足池之中。在琴項右側(cè)窄面上刻隸書“響泉韻磬”四字及“乾隆御賞”兩行款字并刻“幾暇臨池”印一方。

雷韻和看了一遍,眉頭微微一皺,轉(zhuǎn)而又泛出笑容,緩緩說道:“果然是張寶琴。不知二位從何得來?”

張蓮舫看了眼張瑞山,張瑞山略頓片刻,方道:“也是機緣巧合,那日與張老板在琉璃廠轉(zhuǎn)悠,卻被一人叫住,說有寶貝尋個買主。我二人隨他進了胡同,卻見此琴。一看便知是從宮里出來的,湊了兩千兩買了下來,欲盼日后能尋個識貨的,再買了去。沒想到雷坊主這里急用,便商量著也不等了,就賣給雷坊主這個識貨的主,也讓這琴投了明主?!?/p>

雷韻和聽罷,笑了笑,背著手,走到一旁,想了想,說道:“既然二位以兩千兩拿下的,我就出三千兩,二位可合意?”

張瑞山看了眼張虎臣,二人眼中射出貪婪的光。雷韻和也不待二人應(yīng)聲,便叫賬房領(lǐng)事拿來三千兩的銀票,遞到了二人面前。

張瑞山立刻接了銀票,連聲稱贊道:“雷坊主,果然配得起‘蜀中斫琴第一這塊牌匾。佩服,佩服。我們兄弟祝愿雷坊主能夠蟬聯(lián)這次琴賽桂冠。”

雷韻和送走三人,又和馬會長寒暄了一會兒,方才空閑下來,立刻叫來蔣遠遷看琴。

蔣遠遷看琴默然許久,方才說道:“老爺,這琴仿佛有些問題。”

“你且說說。”

“我聽說清宮所藏‘音朗號鐘的琴匣,其內(nèi)外的光漆有著明顯的新舊差別,且牛毛斷已遍及琴匣全身,是經(jīng)歷二百四十余年的現(xiàn)象。但這件‘九霄環(huán)佩琴匣,漆色如新,里外一致,更無斷紋出現(xiàn),是制作不及百年的明證。而且宮里那件琴匣的合頁什件是雙蝶形鏨花鎏金的,雖久經(jīng)歲月,依然金光燦爛,富麗如新,而這件‘九霄環(huán)佩琴匣的什件,雖然也是雙蝶形,卻系白銅所制,做工雖細,而氣象寒酸,并無宮廷制作的富貴氣。”

“你說得不錯,確實是把偽制的琴。宮藏琴中,凡有原題者,乾隆御題往往放在琴額之上,是皇帝無上至尊的表現(xiàn),絕無將御題放在琴項之邊側(cè)者。這些都是作偽者識見淺薄表現(xiàn)。況且這則御題刻在與琴面補漆顏色相同的新漆之上,與另一側(cè)斷紋顯現(xiàn)的栗殼色漆有明顯的區(qū)別,如此漆上文字自是后人添加上去的?!?/p>

“老爺明察,但老爺緣何又要買它?”

“馬會長千里迢迢的從京城請來的寶琴,若當(dāng)場就指出是張偽琴,是擱不住臉面的。他花在我們春雷坊的銀子也不少,幾千兩銀子作個回報也不為過。”

蔣遠遷點了點頭,繼而又問道:“老爺這次的琴手可有著落了?”

“有了,不過代價很大。這事你就不用擔(dān)心了,到時候琴手會來的?!?/p>

“哦……但是我們的寶琴不在,也是艱難。”

“遠遷啊,這塊‘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真的對我們很重要嗎?”

“老爺?shù)囊馑肌?/p>

“不就是個虛名,值得這樣不惜代價?”

“老爺,我看馬會長他們都這樣熱情奔走,自然也是希望這塊牌匾留在春雷坊的?!?/p>

“你說得不錯啊,這塊牌匾承載的東西太重了,不是我自己能丟開手就可以的?!?/p>

“也怪徒弟們愚鈍,不能做出好琴替老爺分憂?!?/p>

“呵呵,遠遷啊,這不是你們愚鈍,而是做師父的無能??!”

“老爺言重了。”

雷韻和拍了拍他的肩膀,搖了搖頭道:“遠遷啊……你可知道,這次我們的琴手是誰嗎?”

“徒弟不知?!?/p>

“就是溢春樓的香痕?!?/p>

“??!”蔣遠遷睜大了眼睛看著雷韻和,不知如何應(yīng)答。

雷韻和又苦笑起來,喘著氣說道:“你可知道,我答應(yīng)了她什么嗎?”

蔣遠遷茫然地搖了搖頭,心下有些害怕,卻又不知害怕什么。

“我答應(yīng)她,只要她肯出面做春雷坊的琴手,我便將春雷坊三個木材集散場給她?!?/p>

“?。 笔Y遠遷感覺自己的聲音有些發(fā)顫,心也跳得厲害起來。

“老爺,太太知道這事嗎?”

雷韻和搖了搖頭,說道:“千萬不能讓她知曉此事,不然,春雷坊就再也沒機會贏得比賽了?!?/p>

蔣遠遷一屁股坐在冰涼的石凳上,臉卻已是僵了,木然地望著天邊那輪孤寂的冷月。遠處傳來陣陣激烈的炮竹燃放聲,卻又比先前炸得響亮。望江樓上的銅鐘此時也被人撞響,鐘聲帶著人們歡愉的叫喊遠遠地飄蕩開去。

賽琴會這日一大清早,蔣遠遷領(lǐng)著“斫韻館”的學(xué)徒們抬著“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來到了武侯祠的大門前。斷弦跟在隊伍的最后,站在蔣遠遷前面的是雷萬山。

這時,門口知客的喊了起來:“春雷坊的雷公子和蔣爺?shù)搅?!?/p>

廟內(nèi)跑出三人,接過牌匾,領(lǐng)著眾人進了大門。眾人剛跨進大門,便聽見知客的又喊道:“霄鳴齋的肖老板到了!”

雷萬山等人正要回頭寒暄,卻見湖廣會館的馬會長、貴州會館的王會長和江南會館的胡會長從前面疾步而出,也沒理會眾人,直接迎了出去。雷萬山見狀面露憤然之色,說道:“這勢利的奸商,好不客氣?!?/p>

“少爺小聲點兒,我們還是進去吧!”蔣遠遷催促一陣,雷萬山方才邁步前行。

眾人踏進院落敞地,見四周設(shè)有桌椅茶碗點心。桌上放著名目牌匾,東面有虞山、廣陵、浦城、九嶷、諸城、梅庵、嶺南、泛川等撫琴各派的位置。西面是春雷坊、霄鳴齋、朗音閣、弦韻樓等四家川蜀斫琴商號的位置,南邊當(dāng)首的是翰林院侍讀和翰林院編修之位,后面是三大商會會長及府城中有名的商賈和鄉(xiāng)紳的座位,北面立著三張椅子,椅背貼著三個人的名諱。正中是張孔山,左右分別是唐彝銘、王心源。三人皆是當(dāng)世有名的撫琴名家。

肖長在眾人的簇擁下進了會場,見雷萬山諸人在座便過來詢問道:“雷公子好??!為何不見令尊啊?”

雷萬山瞟了眼肖長并不答話。蔣遠遷見氣氛不對,立忙拱手說道:“肖老板見諒,我家老爺一會兒親陪琴手到場,因此我們先來了?!?/p>

“原來這樣啊……雷公子這氣色很不好啊,最近一定是遇上什么煩心事了吧?!?/p>

“我煩我的,與你何干?”

“少爺!”

蔣遠遷拉了下雷萬山的衣袖,雷萬山轉(zhuǎn)頭坐在一邊,也不理會眾人。蔣遠遷見狀立即賠禮道:“肖老板見諒,我家少爺失禮了!”

“呵呵……遠遷啊,這春雷坊除了老雷,就數(shù)你會說話了。難怪老雷讓你掌管斫琴事業(yè)啊?!?/p>

肖長拍了拍蔣遠遷的肩膀,笑道:“看來老雷心里有數(shù)啊?!?/p>

蔣遠遷不知所措,干笑了幾聲,送走了肖長,回頭看雷萬山卻已是怒色布臉。身后眾人也不敢說話,各自端著手中的茶碗琢磨著事情。

日上三竿,院落已是座無虛席。選評首席張孔山?jīng)]有到席,虛著位子。馬會長張羅著把設(shè)在正中競賽的琴桌歸置好,便朗聲說道:“各位!今是二月初二,花朝節(jié)!也是吾輩五年一屆的賽琴會。這次賽琴會有幸迎來了翰林院邢大人和劉大人的蒞臨,真是蓬蓽生輝啊。這也是我蜀中斫琴事業(yè)的幸事。下面,請邢大人為我們賽琴會開個場吧!”

邢大人向四周拱了拱手,然后雙手扣肚說道:“早就聽說蜀中斫琴之盛,上溯大唐。今親見如此場面,真是名不虛傳啊。我和劉編修都是愛琴之人,這次來賽琴會一是觀瞻,二是陶冶。望參賽的都盡情發(fā)揮,馬會長,請宣布賽場規(guī)則吧?!?/p>

馬會長待邢大人坐下,展開錦布念道:“參賽四家商號均出一琴一人。琴,須本家制琴或藏琴。琴手,為商號外的任何一人。四家商號依次演奏一曲,以選評的評判為勝。眾商家都聽好了?那就請各商號主事的上來領(lǐng)取曲目?!?/p>

霄鳴齋的肖長率先挑了首《流水》,接著朗音閣的洛老板擇了首《廣陵散》,弦韻樓的邱老板定了首《碧澗流泉》,而雷韻和還沒有到,雷萬山代為選取,取了首《胡笳十八拍》。

曲目既定,朗音閣的琴手出場第一。琴手是位落第秀才,姓侯??瓶悸涞诤蠓荡髀浣窒铮再u曲為生,幸逢朗音閣的洛老板賞識,養(yǎng)其于外,以備此次琴手之選。那《廣陵散》,又名《廣陵止息》。

侯秀才抱琴而出,置琴于桌,朗聲說道:“此琴名曰流云。音色如云灑天際,絲縷流動?!闭f著,侯秀才扣動琴弦,絲絲泛音飄流而出。

蔣遠遷雖說于撫琴操縵之道研究不深,但論琴音木質(zhì)好壞的辨別卻是諳熟。那流云之音雖說宛若游絲,綿綿不絕,又若絲緞,滑而無形。但侯秀才的彈奏卻不能將那婉約的音質(zhì)演繹出《廣陵散》中的那份豪邁氣息。一旁熟悉該曲廣陵派的琴手們都皺緊了眉頭。曲子還沒有彈完,唐彝銘和王心源均都已在紙上批了個“乙等”。

弦韻樓的琴手是邱老板從京城雇來的,姓林,面目潮紅,一見便知是個嗜酒的。祖上原為京城漢八旗,因流連紅樓,蕩盡家產(chǎn)。后流落煙花巷,淪為琴客。邱老板一次上京城采貨,偶遇故友,故友設(shè)宴慶賀,席間操琴助興,為其琴音所動,便重金拜為弦韻樓琴師,居住在樓外,以為琴手。

這林琴師上臺拎了只青花酒瓶,后面隨著一小廝抱琴。小廝放下琴,朗聲說道:“此琴名曰三江雪浪,是本家制琴?!?/p>

小廝下了臺,林琴師也不多言,倒了口酒在嘴里,枯指勁撥,弦音如滾滾洪浪襲面而來。眾人均為弦音一震,皆因音透深切而驚奇。《碧澗流泉》是嶺南琴派重要的傳統(tǒng)曲目之一,相傳為宋代朱紫陽所作。這林琴師指法嫻熟,弦韻拿捏恰到好處,將那千姿百態(tài)的奇峰異石之間,爆發(fā)出一股股清澈的泉水,涓涓細流,時急時緩之態(tài)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林琴師一曲奏完,賽場掌聲四起,叫好聲層迭涌出。林琴師也無表情,又倒了口酒在嘴里,搖搖晃晃地走下了臺。唐彝銘、王心源互視一笑,同時批了個“甲等”。依次該輪到春雷坊奉琴演奏了,可雷韻和及琴手仍舊未到。雷萬山心急如焚,叫小廝來回跑了幾趟,均未見其蹤影。馬會長也是急切無法,只得讓霄鳴齋先上。肖長親自抱琴而上,琴被鑲金彩線蜀繡百鳥翔飛錦布包裹。肖長剛把琴放在桌上,便聽場外有人叫了起來。

“春雷坊的雷坊主到了!”眾人皆轉(zhuǎn)頭而望,見雷韻和領(lǐng)著個女人走進了會場。女人一身白色紗裙,頭頂一席紗簾秀蓋斗笠遮住臉面。二人身后還跟著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長發(fā)垂散,掩遮右邊面容,懷中抱著張琴,款步從容。

女孩子正是殘月,因知琴會盛大,有高手切磋琴技,央求著香痕要來。香痕拗不過,只得讓她抱琴跟在身后。殘月來到春雷坊眾人聚集處,站在香痕椅子背后,一眼便看到那伏在地上靠在蔣遠遷旁殘疾的斷弦,見斷弦年齡與自己相仿,卻雙腿萎癱,行走只有靠手來支撐,心里不由得升起一股惻隱之意。這時,肖長滿面堆笑向雷韻和迎了過去笑吟吟道:“雷坊主為何此時才到啊?”

雷韻和也不急著理他,安排身邊的女人坐下,同雷萬山和蔣遠遷點了點頭,又同唐彝銘、王心源拱了拱手,轉(zhuǎn)眼看見坐在霄鳴齋首席的顧少庚,冷笑了一聲,方才轉(zhuǎn)身答道:“讓各位久等了,多有得罪。既然肖老板琴都上桌了,便由肖老板先來吧?!?/p>

肖長一笑,對著那白衣女子大聲說道:“不知雷坊主的琴手可找到了啊?大家都關(guān)心得緊啊!”

話音剛落,雷韻和身后的女人揭開頭上的斗笠,露出面容,在場的人們頓時躁動起來。女人正是溢春樓的香痕。

邢大人不知原委,向馬會長招了招手問道:“這是何人,為何引得眾人喧嘩?”

馬會長將嘴湊到他的耳邊,笑著說道:“她叫香痕,是成都府樂妓行首?!?/p>

“哦,怪不得?!绷⒃谝慌缘睦兹f山此時卻面露尷尬之色,不由得后退了幾步。

蔣遠遷見他臉上難看,過來扶住,問道:“少爺怎么啦?”

“哦……有點兒不舒服……我去趟茅廁……馬上就回來?!?/p>

肖長看了眼香痕,點了點頭,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雷坊主果然厲害,能請到香痕姑娘做琴手。這可是賽琴會的新聞??!”

“肖老板客氣了,肖老板不是也請到顧少庚了嘛,那也是不容易??!”

“哈哈,雷坊主話音兒里帶著刺啊。”

這時,顧少庚來到臺上,向雷韻和行禮,說道:“雷坊主安好啊?”

“顧兄一定很好,肖老板可是肯花銀子的主兒?!?/p>

“雷坊主說笑了。”顧少庚紅著臉,默然坐在了琴桌旁。

雷韻和回到座位,呷了口茶,低聲對香痕說道:“顧少庚的琴技可非同一般,是張孔山的徒弟,你可有把握?”

香痕笑了一下,也沒有應(yīng)聲。這時,顧少庚揭開錦布,肖長朗聲喊道:“這是霄鳴軒藏琴大圣遺音?!?/p>

話音剛落,全場人都喧鬧起來。雷韻和起身,似乎想要沖上臺去,可又僵在那里。蔣遠遷卻早已沖了過去,跳上臺面,細看了一遍琴身,大聲吼道:“這大圣遺音乃我春雷坊遺失之物,緣何在你這兒!”

“蔣兄啊,莫要激動。我這琴也是湊巧從別人手中購得,花了不少銀子,還有買賣字據(jù)??刹皇亲鲑\偷來的哦!”肖長說著從袖里掏出張字據(jù),展開以示蔣遠遷。全場得頓時靜得可怕,都望著蔣遠遷,等著他確認字據(jù)的真?zhèn)巍JY遠遷持著字據(jù),雙手抖得厲害。雷韻和瞪著眼,神情驚訝。蔣遠遷看完用力將字據(jù)往琴桌上一拍,頓時震得琴弦嗡嗡作響。

“遠遷!你下來?!崩醉嵑痛Y遠遷下臺,抓住他的肩膀問道,“是誰賣給霄鳴齋的?”

蔣遠遷不敢抬頭看雷韻和,雙拳緊握,渾身抖顫。

“無論是誰,你都要告訴我?!?/p>

“老爺,咱們回去再說好不好?”

“不行!你快說出來!”雷韻和用力搖晃著蔣遠遷,激動不已,身后的徒弟們都頓時害怕起來。

“是……是少爺?!?/p>

“??!什么!”

“是少爺留的字據(jù),按的手印?!?/p>

雷韻和松了手,一下坐在椅子上,雙手緊緊扣住木椅扶手,臉頰上的肌肉陣陣抽搐。徒弟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還在一旁端坐著的雷萬山,早已不見蹤影。雷韻和咬著牙暴吼道:“他人呢?”

蔣遠遷急忙著人去尋,卻不見人影。這時,肖長陰笑著向唐彝銘、王心源道:“既然春雷坊出現(xiàn)了內(nèi)竊之事,雷坊主也是怒氣填膺,這可犯了咱們琴賽的忌諱。請問評選,這琴賽還讓他們繼續(xù)參加嗎?”

話音剛落,雷韻和跳將起來,急切說道:“肖長!我人和琴還在這里,怎能不讓我們參加?”

肖長不由得冷笑起來。唐彝銘向王心源遞了個眼色,王心源會意,緩緩說道:“雖然春雷坊中確有人有違斫琴之道,我們確信雷坊主能夠秉公處理,對蜀中斫琴界有個交代。況且春雷坊是上屆魁首,參賽琴手和琴都在此處,因此唐爺與我的意見是讓春雷坊繼續(xù)參賽。”

王心源的話說完,春雷坊的人都怒視肖長。肖長冷笑一聲,拂袖下臺。

這時,陣陣細泉滴水流動之聲飄揚而出,游弋于眾人耳畔心間。雷韻和也是操琴的高手,上次聽到《流水》已是五年前的賽琴會。同樣是顧少庚的彈奏,同樣是大圣遺音,今次確實別樣感受。仿佛那手指撥動的弦音能夠透進人的心扉,向靈臺深處注入一股洗髓般的寧靜。而眼前的顧少庚已深得張孔山的真?zhèn)?,其琴技更有甚之,引得眾人嘆羨不已。

顧少庚彈完《流水》,也不收琴,起身便直接走出了會場。全場人的目光都露出驚嘆之色,不少人忘了鼓掌,還沉浸在那深沉而悠遠的琴音之中。而春雷坊的徒弟們雖是驚訝琴音的宏廣深透,但心中的怒氣仍是難以平復(fù)。

肖長派人收了大圣遺音,對著雷韻和拱了拱手,笑道:“雷坊主,這大圣遺音只有在春雷坊每次琴祭才能供出得起錢的人欣賞,沒想到啊,今天我輩平凡之人也能領(lǐng)略這天外之音。我肖長承諾,今后只要有人想聽這大圣遺音的雅奏,不需付錢。只要說一聲,我霄鳴齋盡納天下愛琴之士?!?/p>

肖長話音剛落,會場頓時掌聲四起,叫好聲響徹會場。

蔣遠遷握緊了拳頭,身后春雷坊的徒弟們都低聲罵肖長無恥。

斷弦雖然不曉其中就里,但也曉得那大圣遺音乃春雷坊舊藏鎮(zhèn)坊之寶,心里也是忐忑不安。

殘月抱著琴蹲了下來,看著斷弦輕聲問道:“你好像很著急?”

斷弦轉(zhuǎn)頭望著殘月面容,卻沒有絲毫恐懼之色,向她點了點頭,問道:“姑娘是跟小姐一起來的?”

“我叫殘月,是香痕小姐的丫環(huán)。你呢?”

“斷弦,是春雷坊斫韻館的學(xué)徒。”

“你這腿是摔斷的嗎?”

“對。”

“啊!那……一定很痛吧?!?/p>

斷弦看了眼自己的腿,又望了眼殘月的臉,緩緩說道:“這里已經(jīng)沒有知覺了,可有時看到別人有雙健全的腿,心里會很痛?!?/p>

“能看看你的手嗎?”

殘月看著斷弦滿手的繭子和血泡留下的痕跡,心里頓時好像被刀刺痛一般,由同情涌出悲傷之情,眼淚盈眶。

斷弦看著眼涌淚水的殘月,關(guān)切地問道:“姑娘的臉是何時……”

“在年幼的時候,掉在火盆里的?!睔堅逻€沒有說完便覺得淚水涌出了眼眶,淌了出來。斷弦不知如何勸導(dǎo),二人沉默了起來。

端坐在椅子上的雷韻和默然無語,對四周雜鬧的叫好聲似乎充耳不聞。

身邊香痕側(cè)頭看著他,眼中無絲毫同情之色,嘴角卻有譏笑之意。她起了身,獨自走到臺上,向蹲在地上的殘月叫道:“殘月,把琴拿上來吧。”

殘月用衣袖抹了抹眼淚,抱著琴跳上了臺子。

待殘月揭開灰色裹布,打開梨花木琴匣,抬出琴身擱在桌上后,香痕嬌聲說道:“各位琴界前輩,小女子有禮了?!?/p>

先前還喧鬧的會場頓時又安靜了下來。接著又聽香痕說道:“受春雷坊雷坊主之托,小女子作為春雷坊琴手,斗膽以此‘飛瀑連珠演奏《胡笳十八拍》?!?/p>

眾人聽到飛瀑連珠幾個字,都驚噓不已。原來那飛瀑連珠為明代寧獻王朱權(quán)所制,為明代四王琴之首,被稱為明代第一琴。朱權(quán)乃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別號云庵道人,著有《神奇秘譜》和《太和正音譜》。其琴面大漆下為朱砂紅漆,再下為純金研磨,制成底漆漆灰。其上散布細密的小流水?dāng)嗉y間雜著梅花斷紋,金徽玉足。后人形容其聲鏗然、冷然、清越。這把飛瀑連珠是雷韻和托人輾轉(zhuǎn)從青城張孔山處借來的,也為著其徒弟顧少庚被肖長請為琴手,張孔山?jīng)]有參加琴賽。

香痕十指懸空,卻沒有落到琴弦上。眾人的眼光都停留在她那雙臨空的手上,屏住了呼吸。

東風(fēng)料峭拂動著屋瓦間稀疏的野草,遙立在枝顛烏鴉偶爾的叫聲響徹在冷寂長空。雷韻和扶著椅子,緩緩地站了起來,臺上凝滯不動的香痕讓他感覺到了什么,心里涌出陣陣不安,焦急的心情顯露在那皺起的抬頭紋里。

香痕的手指最終沒有落在飛瀑連珠的琴弦上,她立了起來,面朝雷韻和,緩緩說道:“小女子對不住雷坊主。小女子自知自己的《胡笳十八拍》勝不過顧爺?shù)摹读魉?,因而辜負了雷坊主的期許,還望雷坊主原諒?!?/p>

香痕說完,撩起裙子,緩步走出了會場。殘月看見香痕離開,和斷弦打了聲招呼,趕忙飛跑跟著香痕出了武侯祠。

全場人除了肖長,眾人都張著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雷韻和感覺有點兒眩暈,眼前開始模糊起來,耳朵仿佛傳來霄鳴齋眾人喧鬧的嘈雜聲,又好像聽見蔣遠遷關(guān)切的詢問聲,又感覺馬會長扶著自己的肩膀不住地搖晃。模糊的視線透過人群的間隙,雷韻和看見肖長讓人抬走了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

這夜北風(fēng)從黃昏刮起至入定方未停歇,烈風(fēng)搖著院中的樹木嘎嘎作響。屋里孤燈如豆,斷弦靠在床沿昏昏睡去。清晨醒來,嚴管事哭訴著雷三爺走了。斷弦哭得悲切,獨自守靈三日,面容憔悴。

天色微亮,香痕便起了身,掀開白色的紗帳,淡淡的燭火已經(jīng)點燃。殘月立在床邊,手中端著漱口用的銅盆。香痕接過青花瓷杯,就著盆邊漱了口,拿起殘月小臂上搭著的白色蠶絲帕拂盡嘴邊的殘液。殘月放下銅盆,又端過一個盛滿熱水的銅盆,香痕將盆邊紗巾浸入水中,繼而搭在臉上。少頃,香痕取下紗巾,換一條干凈的敷在臉上吸去臉上的水汽。殘月來到窗邊的四方妝臺邊,打開一個標(biāo)有“季香”字樣的黑色匣子,又端正了桌上的菱花鏡。香痕在桌邊坐下,拿起匣子中的畫筆細細描眉,托著粉袋輕輕施粉。殘月走到其身后捋順根根烏絲,抹上桂花頭油,梳了個“嬌鳳弄翼”的頭式。

梳妝完畢,香痕眉頭緊蹙,斜身靠著閣樓窗戶,一聲不發(fā)坐了許久。

殘月捧著燕窩羹走到她的身邊,見香痕惆悵,便放下燕窩羹問道:“小姐何事眉頭不展?”

“不知緣何心里氣悶?!?/p>

“小姐的心愿也實現(xiàn)了,怎么會氣悶?zāi)???/p>

“原本期盼著看到雷韻和失去一切的悲痛欲絕,期盼著那一刻報復(fù)的快感,但……到頭來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快意?!?/p>

“小姐為何在會場上不演奏早已嫻熟的《胡笳十八拍》?”

“你又不是沒聽到顧少庚的《流水》,那可是無人能夠超越的……我的《胡笳十八拍》雖是嫻熟,但也到不了那個境界?!?/p>

“可雷老爺好像氣暈了過去?!?/p>

“什么!真的?”

“小姐離開會場,我跟在你身后,回頭瞥見雷老爺暈了過去,被雷家的人擁著,抬著……”

“這,這……一定是急火攻心,暈厥過去了。你讓尹婆趕緊置辦些養(yǎng)心補氣的東西回來,你幫我送給雷家。”

“好的小姐,殘月這就去辦?!?/p>

殘月離開,香痕咬著嘴唇,在廂房內(nèi)走來走去,坐立不安。她取出褂襖繡裙,戴上斗笠,叫了四人轎,直奔霄鳴齋。

肖長正與湖廣會館的馬會長及各商賈名士們把玩著大圣遺音,見香痕來訪,心花怒放,撇了眾人迎了出來。香痕在別館坐定,思慮半晌方才說道:“肖老板可否將大圣遺音還與春雷坊?”

肖長先是愣了一下,繼而哈哈大笑道:“哈哈,香姐兒這是打退堂鼓了?”

“你也別多問,你說的事我都照著做了,我現(xiàn)在改了想法,還請肖老板答應(yīng)?!?/p>

“哎呀,香姐兒啊,這事可讓我為難了啊。這琴都見了光了,人人都知道我肖長現(xiàn)在是這琴的主人。這又還給雷韻和,我這面子往哪里擱呢?”

“說吧,你開個條件?!?/p>

“呵呵,香姐兒又來和我做交易了不是。不過,如果香姐兒能把手中的三個木材集散場交給我的話,事情也不是不可以商量的?!?/p>

“我就知道你惦記著這個,我把地契和契約都帶來了?!?/p>

香痕將一沓票據(jù)往桌上一扔,冷冷地看著肖長。肖長拾起票據(jù),嘴角微翹,眼睛斜瞟香痕。

“香姐兒夠干脆,我肖長也不是賴皮之人,這就取琴。來啊,把寶琴抬出來。”

“謝肖老板了!”

肖長看著香痕開匣驗琴,笑道:“香姐兒這苦肉計可用得神妙啊,栽了老雷,還要老雷念著你的好?!?/p>

香痕也不看他,驗完琴身,扣上琴匣,冷冷說道:“肖老板這下沒有了對手,以后會很寂寞的。”

“什么?哈哈哈……香痕姑娘慢走。”肖長不悅道。

送走了香痕,肖長便讓人找來了雷萬山。

雷萬山提著錦盒進來,滿面堆笑地說道:“肖老板最近可安好?。恳稽c兒意思,不成敬意?!?/p>

肖長瞥了一眼,拖著嗓子問道:“雷公子,這是有段時間沒見了……大家可都很擔(dān)心你啊。你老爺子可還沒有起得床哦,你倒好,還有心思在我這里???”

“肖老板說得是,但我這也是沒有辦法……還望肖老板念著平日里的交情,讓我在你處避上幾日……”

“雷公子啊,這可不是長久之計。雖說今次我能贏得這次琴賽屬你功勞最大,但是我也是花了不少銀子是不是?而且我也為你在香痕姑娘身上用了不少心思,我們之間可謂兩訖了?!?/p>

雷萬山一聽肖長言語不善,思量著自己性命攸關(guān),一咬牙撩起長衫跪了下來,扭住肖長膝腿,哭道:“肖老板,我是走投無路,您慈悲菩薩心腸,救救小的,我感恩戴德您一輩子……”

肖長含著紫砂壺嘴,咀了口茶水,嘴角含笑道:“雷公子啊,你不必這樣。如果你真心投我,我肖長也不是見死不救之人。你且起來,我這里倒有個計較?!?/p>

雷萬山起身回坐到椅子上,提袖抹了抹眼角的淚水,說道:“只要肖老板能留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既然你執(zhí)意投我,便給你個機會。那大圣遺音現(xiàn)今在香痕手里,你去取了依然送回春雷坊,交給雷韻和?!?/p>

“什么!怎么又到了她手里?!”

“這中間的原委,且留著待我以后告知你。你交琴的時候,順便把這封信交給雷韻和!”

“這是什么信?”

“你同雷韻和斷絕父子親緣的信,我早已為你備下了,就只等你來投我,呵呵……”

“??!”雷萬山張大了嘴巴,眼光閃爍,神情不定。

肖長斜眼看著他,為堅其心便又開口道:“你如今還盼著雷韻和會讓你重歸春雷坊?我覺得你不是那樣天真的人,自己琢磨琢磨,我等你三天。”

肖長吼著送客,撩袖轉(zhuǎn)身離開。雷萬山頓時癱軟在椅子上,昂起頭,閉上雙目,眼角滲出了淚水……

雷萬山出了門,徑直去了溢香樓。香痕見是雷萬山來取琴,也便拿給了他。晌午,殘月已從春雷坊碰了壁回來,香痕便知這春雷坊是再難進去了。

雷萬山手抱琴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到春雷坊。他走到雷韻和面前立刻跪了下來,痛哭流涕道:“父親,孩兒不肖……”

雷韻和見他跪下,頓覺眼前眩暈起來,好在蔣遠遷扶住,方才站定。

這時,館外傳來雷太太的哭腔,幾步跨到館門外,一把摟住跪在地上的雷萬山哭喊不迭。

“你這是到哪里去了……害得你父親大病了一場,我焦急萬分,備受煎熬啊……你就不顧為娘的死活?!?/p>

雷萬山也是抱著雷太太痛哭不已。雷韻和見狀心也軟了三分,扶著蔣遠遷向雷萬山問道:“你把……把大圣遺音偷偷賣給了肖長!”

“爹,都是孩兒不肖,讓您老受累了……孩兒把大圣遺音帶回來了!”

“什么?!”

雷萬山說完打開身旁的琴匣,移出大圣遺音。眾人都不由得圍攏過來,蔣遠遷扶著雷韻和上前仔細觀看,確認其真假后,不解地問道:“肖長怎么會把琴給你?不是你賣給他的嗎?”

“父親!孩兒……孩兒對不起您?!崩兹f山哭著從懷中摸出那張從肖長處得來的信箋遞到雷韻和面前,轉(zhuǎn)身跑出了大院。

雷韻和吁了一口氣,拍了拍雷太太的肩膀,無力地搖了搖頭,喃喃自語道:“看來春雷坊是快走到盡頭了……”

雷韻和話音剛落,靈嫣從屋外跑來說:“老爺……嚴管事他們……”

“嗯?!他們……”

“他們今早離開春雷坊了?!?/p>

雷太太一聽,立刻按捺不住,罵了起來。

“讓他們?nèi)グ伞袢詹蝗?,他日自然也是要走的,人心便如風(fēng)中草。”雷韻和眼神黯淡,向蔣遠遷擺了擺手,“遠遷啊,你還是派人把少爺找回來吧!這個孽畜?!?/p>

“是,老爺?!笔Y遠遷見雷韻和情緒低迷,也不愿多說。他瞥著靈嫣立在一旁,便問道:“小姐最近可好?”

“你還惦記她??!”

“嗯……婚期快到了,想問問她準(zhǔn)備得如何了,春雷坊又接連出了許多事情,老爺、太太沒有心情,怕小姐焦急,所以問問你。少爺?shù)氖滤绬???/p>

“太太囑咐暫不告訴她。小姐跟沒事人一樣,家里發(fā)生的事她一概不管不問,就連前期少爺離家,她也說那是少爺?shù)氖屡c她無關(guān)。她說她只一心等著婚配的日子,其他的事她是管不了的?!?/p>

蔣遠遷聽罷幽嘆不已,怔怔地走了出去。

轟轟的鞭炮聲交織著刺耳的蘆笙、笛子和鑼鼓在春雷坊門前回蕩,人們的祝福聲、艷羨聲、歡鬧聲縈繞著三官堂整條街道。劉子秋拉著紅綢一端牽出了頂著蓋頭的雷萬春,邁出了春雷坊的門檻。雷萬春身后是表情木然的雷韻和和淚眼蒙眬的雷太太。

一身喜慶打扮的靈嫣扶著新娘跨出門檻,一眼便看到了立在喜轎旁守候的蔣遠遷。靈嫣扶著雷萬春從蔣遠遷身旁走過,繞過他健壯的身軀,將雷萬春送進了轎子。那一瞬間,靈嫣感覺身旁的蔣遠遷在顫抖。

喜樂凱奏,鑼鼓四起。劉子秋翻身上馬,撩動韁繩,人頭立刻攢動起來,負責(zé)女方嫁妝押運的嚴領(lǐng)事一把拉過靈嫣,連推帶拽,隨著喜轎出了三官堂的街頭。

雷韻和望著遠去的迎親隊伍,緩緩走到蔣遠遷身邊,在他肩上扶了一把,嘆了口氣,說道:“遠遷啊……”

蔣遠遷沒有回應(yīng),雷韻和見狀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轉(zhuǎn)身回到門檻處停了下來,抬頭看了看春雷坊大門的牌匾,隨即低下頭,讓雷太太攙扶著進了大門。

第二天一大清早,小廝來報說,雷萬山在霄鳴齋別院外的槐樹林中上吊自縊了,現(xiàn)暫時葬在后院墳地里,請雷老爺盡快派人去料理。

雷韻和還未等小廝講完,全身立刻抖得厲害,霎時血往上涌,雙眼一黑,身子虛晃,昏倒過去。

醒來時,雷韻和便收到蔣遠遷的辭別信:

跪拜尊師膝前,恕弟子不辭之罪。弟子本懵懂粗笨之人,幸尊師不棄,施以教化,授斫琴之道,引入清雅之門,弟子雖死不能報其恩德。然因小姐嫁入侯門,情之所困于此,無心于斫琴事業(yè),輾轉(zhuǎn)反側(cè),思量不定,遂離春雷坊以平亂緒。弟子知春雷坊時至艱難困頓之際,此去實非所愿,有違誓諾,也知其逃離之罪深,日后自來負罪請罰。想來聚散皆由天定,半分由不得人。望尊師及師母保重貴體,萬事平安。弟子日夜祈福,望春雷坊復(fù)興如初!

不肖弟子 遠遷

雷韻和讀罷信箋,雙手抖得厲害,原本眩暈的他,這時幾乎站立不穩(wěn),送信的學(xué)徒見狀一把扶住他,將他扶至堂中木椅安坐。堂外已是盛夏蟬噪之時,但雷韻和卻是覺得自己全身仿佛浸在了冰窟凍潭之中,強撐著安排人將雷萬山的尸骨收了回來。

自從雷萬春出嫁,雷萬山自縊,蔣遠遷出走,春雷坊已是人去樓空。雷韻和也無心世事,每日總是借酒消愁,身體大不如從前。雷太太也是一夜烏絲退去,容光不復(fù),常日間眉頭緊蹙,一臉憂心。雷韻和感嘆一陣,方覺有些江邊寒意,轉(zhuǎn)身欲回坊,閉門飲酒自遣,卻見街東處隱約走來一人,雷韻和待其走近一看,是瑞陽春的班主曹藝之提著油紙包裹的食盒到了春雷坊。

曹藝之急急而來,上來便扶住雷韻和的臂膀,笑道:“韻和這是在等誰?”

雷韻和也是一笑,雙手按在曹藝之手上,自嘲地搖了搖頭道:“若你不來,我這便是要回去把盞孤對月了……走,進去飲兩杯吧?”

曹藝之卻是不動,一臉肅然地拉住雷韻和的衣袖,說道:“有人托我送來一樣?xùn)|西?!?/p>

曹藝之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雷韻和一臉驚訝,說道:“這是誰還能惦記著我雷某?”

“你看后自知?!?/p>

雷韻和打開信箋,一紙熟悉的筆跡跳入眼簾,不由得叫出了聲:“是她!”

雷韻和著眼細讀,只見其書道:

漣波蕩月,柔光映桂,圓缺此生無數(shù)。人間聚散知音少,曲一闕眼浮舊故。

隔江半里,弄弦一世,余音幾番難渡。夢中思切悔當(dāng)初,酒半盞難消眉蹙。

風(fēng)雨幾番,一夢方醒。臨鏡霜鬢,嬌顏退卻。冷酒幾口,空對圓月。思望當(dāng)年,君扶妾手,弦響心動。眉目鎖情,鴛鴦共度。中秋月思圓,況人乎?

君之劫,皆妾故。妾之劫,唯君故。琴還匣,恩怨盡。此別去,窮通天定,各自平安。

悔當(dāng)初 香痕

雷韻和讀罷,眼角潤濕,捧著信箋向曹藝之問道:“她,這是離去了?”

曹藝之扶著雷韻和說道:“昨日離開的,把溢春樓賣給了天香樓的錢夫人。她走前,把這封書信轉(zhuǎn)交給我,讓我送與你看。”

“她沒說去哪里?”

“既然沒跟你親自道別,想來就是不想讓你知道去向的。唉,聽溢春樓的人說,自從琴賽后,她是無一日不打聽你的消息。那大圣遺音也是她從肖長手里用地契換回的,原本想讓雷萬山送回,緩和你父子關(guān)系,不承想肖長趁機挑撥,讓他和你斷了父子親緣,改投他的門下。想必是萬山最終明白被他算計,無臉見你,最后在霄鳴齋別院外的槐樹林中上吊自縊了。這香痕只因?qū)δ銗酆藜m纏,迷了心智,讓肖長撿了便宜,方才知道害你如此,這也是女人的脾性。唉……韻和啊,聽暖玉說你飲酒不節(jié)制,身體不如以前了,可要多保重??!”

雷韻和嘆了口氣,收起信箋,挽住曹藝之說道:“我有萬語千言想對你說,我們且先進去如何?”

曹藝之一臉難色,思量了半天方才說道:“韻和,知府今日宴請官客,戲班旦角應(yīng)邀前去助興。你是知道的,那官僚場面他們難以應(yīng)付,一旦有甚差池,我怕大家吃虧,身旁無人周旋,我這卻要趕過去,還請韻和見諒?!?/p>

雷韻和聽罷,默然無語,松開雙手拍了拍曹藝之的臂膀,幽幽說道:“去吧,他們身邊需要你?!闭f罷,雷韻和接過曹藝之的食盒,轉(zhuǎn)身緩緩跨進了春雷坊的大門。

光緒四年冬,十月壬辰,山西、河南雹災(zāi),各地廣設(shè)粥廠,運糧賑災(zāi)。五年正月間,山東、陜西又臨大旱,人相食,餓尸四處,難民競相逃往各省。災(zāi)情很快傳到了成都府,弄得人心惶惶。人們紛紛屯糧,各處物資緊張。

朔風(fēng)陣陣,望江樓兩岸的生意也蕭條了許多。這日,斷弦和往常一樣,午后乘渡船過江。斷弦身著補丁棉衣,背著個大包袱,在碎拼青石磚路上緩慢地行進。臨近金沙庵時卻見平日清靜的庵門前人頭攢動,熙攘喧鬧。人們爭先搶前,哄搶著抓食白飯。

這時,一個女孩被人群揎了出來,摔在了石階邊。斷弦看得清楚,立刻向前,急切地扶起了女孩。女孩抬頭,看了眼斷弦,急忙把左邊的頭發(fā)撩到右邊,嘴角笑著說道:“你來了?!?/p>

“他們在搶什么呢?”

“官府在咱們庵設(shè)粥廠,救助北方來的災(zāi)民。沒想到,一下子就亂了起來?!?/p>

“你頭上好像被磕破了,我給你擦擦吧?!?/p>

斷弦解下背上的包袱,取出塊破布,撩開女孩右邊的頭發(fā),細心地給她擦拭著額頭的傷口。女孩泛動著左邊的眼睛看著斷弦,眼光充滿了柔情。自從香痕離開溢春樓后,殘月一直寄居在金沙庵水月處,這一晃就是四年。

一筲箕的白飯很快就被搶完,仍然饑餓的人們漸漸散去。殘月起身把包袱背在身上,撿起地上的筲箕,領(lǐng)著斷弦邁進了金沙庵。

天邊浮云朵朵,江岸綠柳搖搖。二人緩緩而至金沙庵。

斷弦一進庵門,立刻發(fā)現(xiàn)庵內(nèi)人少了許多,四下看了看問道:“怎今這么清靜,師太們呢?”

“她們都去各處寺廟幫忙布施,因而你看著這里清閑了。”

“水月禪師呢?”

“她和住持一起去了大慈寺,參加一個禳災(zāi)的法事?!?/p>

“原來如此,現(xiàn)今到處都說災(zāi)情要蔓延到成都府,今后的日子越發(fā)難了?!?/p>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有過不去的坎……只要有你在,再難的日子,殘月都能對付?!?/p>

殘月說完,突感臉上發(fā)燒起來,頓覺剛才所語不妥,立刻低頭疾步?jīng)_進了水月的禪房。斷弦費力地跟在身后,不住地叫她走得慢些。

水月禪師的房間還是那樣簡單、樸素。殘月放置下包袱,從床頭處取出個小油紙包,來到斷弦身前蹲下打開。斷弦伸頭看時,卻是塊豆沙糕,香氣四溢。

“這是上香人留下的,你吃吧?!?/p>

斷弦接過油紙包,捧在鼻前聞了一下,又細細看了一番,方才把豆沙糕掰成兩半,另一半遞給了殘月。殘月推卻,斷弦看著她,手中一半?yún)s是不吃。殘月淺然一笑,雙手接過豆沙糕,放在嘴里細嚼起來。斷弦看著她吃得開心,繼而也咧嘴笑出了聲,把剩下的半塊塞進了嘴里。

傍晚,水月禪師回來了。殘月將斷弦之事告稟水月。水月隨其出門,見斷弦雙腿殘疾,弱小羸瘦,頓生惻隱之情,將其領(lǐng)進庵內(nèi),拿出檀越留下的點心與二人。

斷弦從未吃過如此好吃的點心,邊吃邊笑。殘月見其笑得憨厚,不由得也笑出聲來。

水月見斷弦雙眼透著股別樣的靈氣,內(nèi)心喜歡。她從衣袖里掏出個香檀木的手珠遞給了斷弦,說道:“小師傅想來也是個與善結(jié)緣的人,這串手珠送給你吧!”

斷弦用手擦了擦嘴邊的點心殘渣,又把雙手在衣角處抹了抹,方才接過手珠。見那手珠雖是檀木所制,但表面打磨得光滑,似乎隱隱散著如牙骨般瑩潤的光暈,不由得嘆道:“這手珠可是個稀罕貨,木質(zhì)的珠子能發(fā)出骨質(zhì)的光暈,不知下了多大的功夫?!?/p>

水月含笑摸了摸斷弦的頭,殘月靠過來見那珠子也是驚奇,便說道:“知你是個識貨的,師太方才送與你!來,我給你帶上!”

水月見二人兩小無猜,皆是靈氣異稟,感嘆非常,但又見他倆卻都是身殘之人,不由得嘆息起來,想來神靈造物也是這般吝嗇。

斷弦側(cè)目看見水月房中置著一款仲尼式的七弦琴。琴面以黑漆為主,間有紅、黃色;蛇腹斷紋,螺徽;紅木雁足,呈五角星形,側(cè)面雕成齒輪狀,足底精雕細琢。

水月見斷弦專注,便抬下琴身擱置到斷弦身前。斷弦用手輕輕撫摸著琴身,見其背面龍池內(nèi)左側(cè)刻楷書“大唐武德元年歲次戊寅”十字,此外再無它字。斷弦屈指撥弦,弦音咚咚于房中回旋不絕,聲如初春冰融滴水之音,又似松林古寺鐘音陣陣。斷弦聽后不由得叫道:“真正的是把好琴啊,此琴何名?”

“此琴無名,造琴之人未來得及取名,便辭世了。我從父親那里得到此琴轉(zhuǎn)眼已是20來年。聽殘月說,你是春雷坊的小師傅?”

“是的?!?/p>

水月點了點頭,看見他那雙殘腿,繼而又問道:“你這腿是何時成這樣的?。俊?/p>

“年幼時,家里變故,強人夜襲,放火燒了房子,見人就殺,虧得老管家冒死把我從火中救出。眼看被強人追上,老管家把我扔出圍墻,落地折了雙腿?!?/p>

殘月聽見,蹲下身子,眼含憐憫地看著斷弦,不由得說道:“一定很痛吧!”

“可能那時恐懼過度,事后嚇得連父母模樣都模糊記不清了,只是醒來見雙腿無法行走,哭得傷心?!?/p>

水月念了句阿彌陀佛,緩緩問道:“那后來呢?”

“清晨,火退后,一個蒙面人一路顛簸把我?guī)У诫p流一戶人家寄放,便沒了音信。那戶人家見我是個殘廢,也是嫌棄,沒過多久便把我逐出了院門,流落街頭成了乞丐。好在遇到了位乞丐老伯一直照顧我。后來乞丐老伯將我送到了青城一座道觀,交給了位張姓道長。直到十三歲那年,春雷坊的雷坊主來拜訪張道長,張道長便讓我跟著他去了春雷坊?!?/p>

水月聽到此處原本緊皺的眉頭方才微微舒展,聽見斷弦言及雷韻和拜見寄養(yǎng)他的張姓道長,又疑慮頓生,提聲問道:“你可知那張姓道長名字?”

“斷弦一直不知,道長也從未言明,但道長年紀(jì)甚老,經(jīng)常有人拜訪他讓他鑒琴,道長的琴彈得很好?!?/p>

“原來是他!”還沒等斷弦說完,水月便打斷了他的話語。

斷弦怔怔地看著水月,這時殘月忍不住了,急急地拉住水月的衣袖問道:“師太,那道長是誰?。俊?/p>

水月轉(zhuǎn)頭看著殘月,用手捋了捋她額頭的秀發(fā)說道:“他便是香痕小姐給你那本《天聞閣琴譜》的撰修者張孔山,貧尼未出家前和他是有些親緣的?!?/p>

“啊!”殘月張口忍不住叫出了聲。

水月看著二人,嘴角微微現(xiàn)出笑容,半天方才說道:“看來佛祖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你倆都是和琴有緣的,因而千百輪回中還是遇見了,真是有因有果,絲毫不爽。”

斷弦和殘月對望,二人又看了看水月,三人不由得眼浮感慨,唏噓不已。

這日大寒,清晨大霧籠罩著錦江兩岸,街上行人稀少。春雷坊的門卻被一陣急切的叩門聲驚醒,斷弦匆忙地去開了門。叩門人是個十來歲的小哥,斷弦卻不認得。

“我是霄鳴齋的,我家老板要我給雷坊主帶一封書信?!?/p>

“我家老爺還沒有起床,你交與我吧?!?/p>

小哥略遲疑了一下,把書信遞給了斷弦。斷弦送走小哥,剛掩上大門,便聽見雷韻和在身后問道:“是誰這么早就來叫門???”

“老爺,天冷,您怎么起來了……是霄鳴齋肖老板給您帶的書信?!?/p>

“哦,他怎么會捎信給我?”

雷韻和用嘴哈了一下凍僵的雙手,一頭白發(fā)讓北風(fēng)吹得散亂。過度飲酒使他雙手不時打著顫,打開信紙都顯得費力。雷韻和遠拿著書信,虛著眼見其書道:

雷兄,一別數(shù)年,故人安好?承蒙雷兄抬愛,肖某貴為上屆琴會翹楚。時光荏苒,五年之期又至,蜀中好手再將云集。良琴怎消匣中寂寞?今屆琴會定于五月初五,少陵渙花溪旁,愿有幸,人間再聆大圣遺音。恭候雷兄佳音。

霄鳴齋 肖長

雷韻和看畢,憤然將信紙揉成一團扔在地上,手捂著嘴咳喘起來。

“老爺,您回屋吧,外面寒冷,保重身子。”

“嗯……把門閉緊!”

“小的知道了?!睌嘞覒?yīng)著聲去閉上大門,待雷韻和回屋,撿起地上的紙團細看,見是琴賽之事,便將紙團捋平,折疊塞進了袖口。這時,霧下得更濃了,周遭一切仿佛都失去了影像,只剩下茫茫的一片。

午時,街口傳來陣陣銅鑼聲,這聲響只有在處斬罪人時才會敲動。遂即,聽著街坊的人們紛紛擁了出來,喧鬧聲越來越近。雷韻和和家仆們打開了坊門,只見一隊官兵從街口向著這邊緩緩行來。遠處仿佛看見一輛囚車,一人披頭散發(fā)被囚著游街。

“為何這游街要走咱家門口過?”家仆們都不解地議論。

斷弦此時也聞著喧鬧聲擠了出來張望。雷韻和瞇著老眼努力想要看清囚犯模樣,但始終看不真切。這時,斷弦驚叫了一聲,讓眾人都嚇了一跳。

“老爺……那不是……不是蔣爺嗎?”

“什么?!你看清了?”

家仆都擁到了街邊,雷韻和也是急切,撥開人群跑到囚車邊細看。囚車里的那人抬頭看了眼囚籠外跟著囚車奔跑,滿面焦急的雷韻和,立刻起身抓住了囚籠欄桿,聲音沙啞地吼道:“老爺,是我?。∥沂沁h遷?。 ?/p>

“他,他……他是遠遷!是遠遷啊……”雷韻和發(fā)瘋般向著四周看熱鬧的眾人興奮地叫喊,可并沒有人去理會他的興奮。雷韻和抓住囚籠,費力地跟隨著奔跑。身體虛弱的他早已累得氣喘吁吁。

“遠遷啊……你這是為何……為何這般了???”

蔣遠遷戴著枷鎖,傷痕累累,動彈不得,看著雷韻和跑得辛苦,兩行淚水滾了下來。

“老爺……遠遷不肖……沒能照顧好您和太太,更沒照顧好小姐……遠遷是春雷坊的罪人,就讓遠遷到那邊去陪陪小姐吧。她一個人一定很寂寞,老爺您保重啊,保重……”

囚車護衛(wèi)的官兵嫌雷韻和攔著囚車阻礙行事,一把將雷韻和摔在了路邊。雷韻和躺在地上,側(cè)身仍是奮力呼喊著蔣遠遷的名字。

原來蔣遠遷離開春雷坊后,卻并沒有離開成都府,而是一直在知府家附近租房。后來,他得知那劉知府為劉子秋娶雷萬春只是個幌子。在雷萬春嫁到劉家三個月的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劉子秋夜宿柳巷,知府太太也回娘家省親未歸。劉知府見靈嫣睡熟,便乘機侮辱了正在睡夢中的雷萬春。哪知此事卻被知府太太貼身丫環(huán)知曉,待知府太太回來,私下告知。知府太太怒不可遏,卻又不挑明,此后每日變著法折磨雷萬春。后來劉子秋也有所察覺,更是變本加厲。雷萬春度日如年,夜晚以淚洗面,白天仍要忍氣吞聲。因此,雷萬春入得劉家門,卻是一直沒有身孕。昨夜,劉子秋要以此休了雷萬春,欲把妾室扶正。雷萬春心如死灰,最后不得已選擇了自縊。雷萬春被劉知府家逼死,劉家對外說是染疾而亡。雷萬春發(fā)喪后,街頭巷尾對她的死因議論紛紛。蔣遠遷悲傷之際,也覺得蹊蹺,于是他先在望云樓截住了劉子秋,逼他說出了真相,一刀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事后,他又連夜翻墻躲進知府家,將劉知府和知府太太刺死在床,割其人頭懸掛于房中梁上。第三日,官府捕快在五桂橋亂墳崗抓住了他。

夜里下起了寒冬冷雨,屋檐滴水敲打青石板地發(fā)出啪啪的聲響。雙腿動彈不得的雷韻和靠在床邊央求著家仆們?nèi)シ▓鍪帐笆Y遠遷的尸首,可大家因為怕蔣遠遷命案連累自己,大都不愿意去。雷韻和遂將眾家仆罵了出去,突覺心口絞痛難忍,喉嚨一熱,猛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將胸前白色的罩衣染得通紅。

屋外的斷弦聽到雷韻和的哭笑聲,內(nèi)心不忍,連夜用雙手走到了十里地外的法場。冰冷的雨水浸濕了他的衣褲,渾身不住地顫抖。他用手抹了下臉上的雨水,看見了被遺棄在一邊草叢中蔣遠遷的殘體。他的頭日間已被懸掛在了城樓上,而身軀卻被丟棄在了法場。斷弦移到殘體前,看到殘體小腹處有被烏鴉啄食的痕跡,已是血肉模糊了。他心如刀絞,伏在殘體胸口上號啕起來,眼淚和冷雨交織在一塊,哭聲卻被那“嘩嘩”的雨聲淹沒了。

這時,法場西邊一人冒雨拉了一輛板車,緩緩走了過來。車前掛了盞昏暗的牛皮罩油燈,看不清拉車人的面目。斷弦待其走近一看,拉車的卻是靈嫣。斷弦立刻向她喊道:“靈嫣姐,蔣爺在這里……你快來!”

靈嫣沒有答應(yīng)斷弦的呼喊,她仿佛沒有看見斷弦。靈嫣放下車杠,蹲下身子,用手觸摸著蔣遠遷的殘體,雨水浸濕了她的衣服,濕亂的頭發(fā)貼在她的臉上。她沒有哭泣,而是默默地抓住了蔣遠遷的手,喃喃自語道:“蔣大哥,靈嫣來了……老爺說,讓我尋見你和你一起回春雷坊,可靈嫣來晚了……靈嫣知道蔣大哥這輩子心里只有一個人,再也裝不下靈嫣。這是靈嫣的命,靈嫣不怪你,靈嫣這就把你送回她的身邊,讓靈嫣送你最后一程吧!”

靈嫣費力地抬起蔣遠遷的殘體,幾次都摔倒在地,她沒有放棄,斷弦也幫著她,二人將其挪上了板車。靈嫣拉著板車艱難前行,將蔣遠遷的殘體拉進了春雷坊,把他葬在了雷萬春的墳旁。靈嫣手中緊緊拽著從殘體胸口處掏出的那個夭紅桃李繡樣荷包,和斷弦矗立在蔣遠遷新墳前默然無語直到晨曉。

舟依水岸綾波蕩,月攀枝頭浮云稀。這天夜里,斷弦陪著殘月坐在江邊的石階上,相伴無語。

斷弦從身后將那把黑色的無名琴抬了出來,放在殘月腿上,然后翻過琴身,指著琴板說道:“你摸摸看,我給琴取了名字?!?/p>

殘月用手摸著琴板,印入手指的是“殘月”二字,字刻得剛勁有力,入木三分。殘月抬頭看著斷弦,淚光中閃現(xiàn)出感激。

斷弦撫摸著琴板,緩緩說道:“殘月,我有一事想求你。”

殘月點點頭。

“老爺?shù)纳碜邮窃絹碓讲盍?,那霄鳴齋的肖長又要舉辦賽琴會,雷三爺死了,蔣爺也死了,春雷坊已無人可出戰(zhàn),但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一直是老爺?shù)男牟?,所以……”斷弦已淚眼模糊。

“你是說……”殘月猜測著。

“對?!睌嘞覊褐ぷ永^續(xù)道,“以你的琴藝和我特意為你斫琴。我想去那賽琴會上試一試。”

還未等斷弦說完,殘月一下抱住了他的脖子。斷弦嘆了口氣,用手撫摸著她的發(fā)絲。兩個人的背影此刻融在了一起。斷弦望著隔江對岸,那里幾處星點燈火閃爍,江水蕩波粼粼。

這時,殘月松開摟住斷弦的雙手,翻過琴身,纖指勾撥,琴音頓時流出,一曲《流水》踏著微蕩起伏的波浪,在兩岸星點燈火的掩映下,漸行漸遠,隨著江水緩緩地飄散而去。

光緒六年五月初五,草堂迎來了川蜀又一屆賽琴會。這日辰時三刻,草堂碑亭稀稀落落地聚集著一些人。碑亭左邊立著“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右邊是肅衣正坐的肖長。由于這次琴賽是霄鳴齋一手操辦,除了幾家商會會館外,僅有霄鳴齋和朗音閣兩家斫琴商號到了現(xiàn)場。春雷坊雷韻和無意參加,大圣遺音不至。顧少庚因上屆參賽后備受琴界爭議,不愿出任琴手,整個比賽失去了任何懸念和刺激,其規(guī)模、氣勢都沒法同五年前的相比。

眾人踏進院落敞地,四周設(shè)有桌椅茶碗點心,桌上放著名目牌匾。稍后,一曲彈畢,四座皆驚,繼而掌聲雷動,均贊其琴、曲不凡。

這場朗音閣以一曲《瀟湘云水》取勝。朗音閣的洛老板請的琴手不再是上屆的侯秀才,卻是一位一襲白色長裙,戴著灰色繡花紗罩斗笠的纖纖女子,女子的面容被斗篷前的紗罩遮掩,看不真切。這洛老板也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張明代的連珠龍嘯琴。琴音如龍隱祥云,悠長綿綿不絕。蕤賓調(diào)的《瀟湘云水》被女子彈奏得如云攏瀟湘波疊起,風(fēng)搖斑竹葉紛飛。

坐在會場正中的肖長看著女子緩緩走下?lián)崆倥_,嘴角卻露出一絲邪笑。

這時,洛老板上前向他打了個千,笑道:“肖老板,兄弟這次從金陵請來了這位琴手可還入得您老法眼???”

“呵呵,這位琴手洛老板可費了不少心思吧……要請動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p>

“看來肖老板知道她是誰了?”

“可沒想到她為何還要來參加琴賽?”

“世事難料啊……這老天爺?shù)陌才?,又有幾人能說得清楚道得明白,您說是吧,肖老板。”

“呵呵,說得是啊,說得是啊……看來你我這剩下的一場鹿死誰手還不太明了啊?!?/p>

洛老板一臉陰笑,肖長也不在意,向身后一人招了招手。一位眼袋青紫,面鼻潮紅的老者抱著把琴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洛老板定睛一看,叫了起來:“這不是原來弦韻樓的林琴師嗎?怎么……”

肖長瞥了一眼表情木然的林琴師,得意地笑道:“邱老板眼光太高,像林琴師這樣的人才,我肖某可是舍不得?!?/p>

洛老板斜眼看了看林琴師,見林琴師聽了肖長的話絲毫沒有感激的眼神,心下明了,那肖長可不是個求賢若渴的人。一定是肖長使了手段,將林琴師挖到了霄鳴齋。但林琴師是個嗜酒的,不是個長久撫琴彈調(diào)的人,因而又輕視了他,遂落得個主仆隔閡的局面。原本這琴手非本家人,但洛老板思量這情形對自己有利,嘴上不說,心里卻是喜悅。他后退一步,面向林琴師拱手笑道:“林琴師,別來無恙啊……看來肖老板真是慧眼識英雄,你這可是找到真正的伯樂了?!?/p>

林琴師沒有理會洛老板,“哼”了一聲,抱琴直接走上了撫琴臺??伤]有把琴從琴匣里抬出,而是昂頭看著天。肖長瞪著他,覺得事情不對,緩緩地站了起來。觀琴的眾人也都屏住呼吸,不知林琴師意圖。半晌,林琴師方才低下頭,對著白衣女子款款說道:“姑娘的琴藝堪稱一絕,老朽自愧不如……這場,老朽認輸,不用比了!”

話音一落,肖長大叫了一聲道:“姓林的,你這是在做什么!我平??纱悴槐?,你可不能拆我的臺!”

林琴師看了一眼肖長,對著肖長平靜地答道:“肖老板,你做事太過卑鄙,為己私利,陷林某于不義,離間邱老板,林某記你一輩子!”

林琴師說完,憤怒地舉起雙手。眾人抬眼一看,只見林琴師的雙手顛抖得厲害,拿箸都不行,何談?chuàng)崆?。肖長見其手早已廢掉,張嘴說不出話來。

林琴師見到肖長表情,冷笑道:“林某一進霄鳴齋的大門,就沒有想過為你肖長彈一弦一曲。林某成日飲酒,為的就是廢掉雙手,有朝一日能看到你今日表情,哈哈……”

林琴師走下?lián)崆倥_,一路狂笑著離開了會場。肖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雙眼怒火如噴,身后的學(xué)徒家仆們都不敢作聲。

這時,洛老板瞇著眼,面帶笑意來到肖長面前,看到肖長那副欲罷不能的樣子,笑著說道:“肖老板,你看事已至此,這牌匾我們是不是能抬走呢?”

肖長聽罷,怒眼瞪視著洛老板,卻作不得聲。洛老板回頭向身后家仆招了招手,幾個仆人立刻上來正要把“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抬走。

這時,草堂碑亭叢竹掩映處走來兩個瘦小的身影。遠遠的,一個男孩的叫喊聲讓正在散去的人群紛紛轉(zhuǎn)頭相望,卻見男孩是個斷腿的,靠兩只手支撐行走,聲音卻是洪亮。他的身旁是一位少女,一身粗布衣褲,頭上戴著一頂漁翁斗笠,頭發(fā)沒有結(jié)束,右邊頭發(fā)豎垂而下,將右臉遮蓋。

眾人又漸漸圍靠過來,待二人走近,便聽男孩問道:“琴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嗎,我們是春雷坊來參加比賽的?!?/p>

男孩話語一落,眾人都唏噓起來。洛老板眉頭一皺,走過來厲聲說道:“雷老板不是說不參加嗎,怎么又冒出你們兩個小鬼頭來,老雷玩的什么花樣……你又是誰,是春雷坊的琴手?”

洛老板虛著眼,指著一旁抱著琴的女孩問道。女孩沒有抬頭,話語緩慢地說道:“小女子殘月,是春雷坊的琴手。這位是春雷坊的師傅斷弦?!?/p>

女孩話音一落,坐在碑亭邊的白衣女子渾身猛地顫抖一下,立刻抬頭看女孩,身子本能地站了起來,可腳步卻沒有邁出。女子雙眼隔著斗笠的紗罩,仿佛在閃爍著些什么。

洛老板笑起來,指著殘月說道:“老雷也是糊涂了,怎么讓兩個小鬼頭來胡鬧。你們回去吧,琴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等下次吧!”

洛老板一揮手,眾家仆把匾額抬了起來。男孩和少女對望一眼,彼此眼里露出失望的神情。

這時,白衣女子的聲音叫停了所有的動作。眾人側(cè)目看時,卻見白衣女子抬手指著殘月說道:“讓她彈奏一曲?!?/p>

眾人又側(cè)目看洛老板,洛老板默然,不知是答應(yīng)還是反對,一時愣在了那里不知所措。

這時,坐在一邊的肖長起身,朗聲道:“既然是春雷坊的琴手,我們沒有理由拒絕。洛老板……那就請兩位小師傅上臺吧。這牌匾略停片刻被抬走,也是不妨事的。你說呢,洛老板?”

“呵呵,是啊,略等片刻又有何妨,又有何妨?!?/p>

洛老板一臉陰沉,向眾家仆使了個眼色,眾人便又把匾額放了下來。

斷弦拉了拉殘月,殘月蹲下看著他,帶著笑容向他點了點頭,然后起身幾步踏上了撫琴臺。待把琴擱置好,殘月大聲說道:“此琴無名,是春雷坊斷弦?guī)煾抵魄佟P∨咏袢兆嘁磺逗帐伺摹?。?/p>

殘月說完曲目,白衣女子渾身又是一顫,雙眼緊緊盯著殘月的臉,內(nèi)心充滿了急切?!逗帐伺摹肥枪艠犯偾柁o,一章為一拍,共十八章,故有此名。再看殘月所撫之琴,琴身通體漆黑,琴頭無任何琴惠裝飾,琴型奇特,于琴身中部半圓單缺一塊,遠看如殘月懸空。其岳山、承露、軫池板、琴軫、冠角、雁足、尾托、絨剅等部位都與傳統(tǒng)之琴不同,而其琴板的厚度超過了以往所有的古琴。殘月手指垂下,輕輕一勾,弦音震動,散音跌宕而出,如清秋冷月,寒光映照,讓眾人一身立刻冷冰下來。

殘月低頭撫琴,人琴俱和,絲毫沒有察覺周遭事物。此時,白衣女子衣襟早已為淚水所沾濕。斷弦凝目而視,思緒被帶到千里之外的大漠孤月。

洛老板瞪著雙眼,努力屏住呼吸,生怕一絲重重的鼻息會影響到那撼人心肺的天籟之音。

肖長站了起來,這琴聲就像金針一般扎刺在他的心上,雙耳無法相信殘月那雙手能有如此力量,能夠?qū)⒆约簝?nèi)心左右撕扯。他開始無法忍受,也無法承受這種琴聲對內(nèi)心的沖撞。肖長突地用手捂住了雙耳,張著嘴大口喘著粗氣,繼而開始狂叫起來。

全場的人都為之驚異,除了仍舊彈撥琴弦的殘月。

肖長繼續(xù)狂叫,家仆們紛紛上前攙扶,卻被他推開,遂邁步狂奔而去。一陣騷亂之后,霄鳴齋的家仆們也跟著他們的主子散去了。

曲罷,殘月收手,最后一個泛音在草堂碑亭迂繞不絕,漸漸散開。雙手輕輕按在難以平靜的琴弦上,殘月睜目環(huán)視周圍雅然無聲的眾人,目光落在了那白衣女子身上。殘月心里突地猶如一道閃電流過,白衣女子身上那種氣韻似曾相識。殘月面對白衣女子緩緩起身,看著她卻不敢上前相認。白衣女子默然無語,看了殘月好一會兒,若有所思,大家也都靜默,等待她的評判。她緩緩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眾人,沒有留下一句話,慢步而行,離開了會場。

白衣女子身后的洛老板上前一步,氣急敗壞地叫喊道:“姑娘說走就走,不也太無情了嗎?我們之間的約定還沒有兌現(xiàn)呢!”

“洛老板你放心,‘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已歸春雷坊,也了卻了我一樁心事。那十萬兩銀票,明日自會送到你府上?!闭f著,這白衣女子止住蓮步,思頓片刻,將手中的龍嘯琴用力扔在了地上。霎時,琴頭觸地,雁足飛彈,軫板紊裂,弦斷音破,整把琴頓時成為廢品。

洛老板望著地上的廢琴,全身業(yè)已癱軟,家仆們舍了牌匾,過來攙扶。

這時,白衣女子早已走出了草堂。殘月眉頭緊鎖,心緒起伏不定,轉(zhuǎn)頭向斷弦說道:“她很像我家小姐?!?/p>

“啊……你怎不去問問她?”殘月立刻舍下斷弦,飛奔而去,轉(zhuǎn)過碑亭,穿出叢竹,跨越溪水,卻見不著白衣女子的身影。殘月開始著急,四處呼喊香痕的名字,可四下除了迎風(fēng)搖曳的枝葉,再無半點兒回音。

次日,天色陰沉,江水洶涌,就連擺渡的也停了業(yè)。艄公們伏在船頭都說這水洶涌的蹊蹺,往年不曾見過。殘月斜靠在金沙庵大門邊的石獅上,耳邊響著江水滾滾翻涌之聲,眼前浮現(xiàn)著香痕的音容笑貌。傍晚時分,聽得人們議論說是一女子投江了,被救上岸早已斷氣。殘月心里頓時一緊,一種不祥的感覺涌出。她尋到江邊,撥開人群,只見一白衣女子渾身浸透躺在地上,身邊擱著一副斗笠,正是昨日那位琴手的灰色繡花紗罩斗笠。殘月掰開身邊擋住白衣女子臉容的人群,突然一聲尖叫,投江的女子正是與她離別四年的小姐香痕。

殘月一下伏在香痕胸前號啕大哭起來。

香痕的后事是由水月禪師拿出體己主持著操辦的。這日是頭七,殘月跪在墳前,雙眼浮腫,燒紙的雙手顯得虛弱無力。紙燒得不是很旺,但紙灰仍飄得很高。

殘月望著飄遠的紙灰喃喃念道:“小姐,都是殘月不好,總是不聽小姐的話,不該在小姐面前彈奏你最喜歡的《胡笳十八拍》,惹得小姐生氣……為了他,小姐這一生沒幾天眉頭舒展的日子,到頭來,這般苦命……想那老天爺是這般眼瞎,安排著這讓人揪心的結(jié)局……”

“不是老天爺不長眼,是我對不起她!”

殘月轉(zhuǎn)頭一看,卻見一花發(fā)男子立在她身后。他額頭皺紋錯橫,眼神黯淡,羸瘦體弱,雙手提著一壺?zé)?,卻是抖得厲害。一身灰色長衫,似乎日久未洗,顯得破舊。

殘月起身,擦了擦眼角殘淚,問道:“老爺是……”

“我就是你家小姐日夜愛恨交錯,為他眉頭不展的那個人?!?/p>

“啊……您就是……老爺如何變得如此了?”

雷韻和沒有回答殘月的話,默默蹲下,將酒壺中的酒灑在了墳前,捻起一沓紙錢,在香痕墳前焚燒。

“你就是那個叫殘月的丫頭吧,我們幾年前仿佛見過一面。”

“是的,那時老爺來溢春樓請小姐做琴手來著。”

“真沒想到,香痕會在琴賽中輸給了她的丫環(huán),而且是她最拿手的《胡笳十八拍》!”

“殘月萬分悔恨,早知那是小姐,殘月寧可斷了十指!”

“這也是天意……不過雷某也要謝謝姑娘的援手之德,那‘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對我來說真是個莫大的負擔(dān)!現(xiàn)在,這個負擔(dān)終于可以卸下了!”

“老爺言重了,想來這也是小姐冥冥之中的遺愿吧!”

雷韻和轉(zhuǎn)身,用手扶在香痕的墓碑上,細細看著,仿佛在撫弄著香痕的臉龐一般,哽咽道:“香兒,我來看你了。此去路途遙遠,你只身一人要照顧好自己。為了我這個負情的人,你將自己的全心付出,你真是個傻孩子。是我辜負了你一片情意,讓你此生如此凄涼……你這一去,韻和此生再沒有牽掛,你也擺脫了那日夜的煎熬。那邊沒有知音寂寞,少了琴聲你會生氣,等等韻和,韻和很快就會來陪你,再也不讓你流一滴眼淚!”

雷韻和從懷中掏出一個絳紫色的錦囊,淚水由眼角滑落,顫抖得手指輕輕撫摸著錦囊,然后放在嘴邊溫存,遂將其扔進了火堆。錦囊立刻被火焰吞噬失去了形狀,火焰發(fā)出裊裊青煙,一陣疾風(fēng)吹過,卷裹著青煙向天際飛去。雷韻和起身望著遠去的青煙,思緒也隨著青煙而去……

這日,斷弦睜著紅腫的雙眼,收拾著院子里被家仆們摔壞的雜物。斷弦收拾一陣,深感疲倦,移到院中槐樹邊依靠。這時,開敞的大門外傳來一個女人的叫門聲。斷弦移到門邊,抬頭一看,卻是金沙庵的水月禪師。

“師太……您這是……”斷弦見水月手里捧著一張用粗布裹的琴板,從包裹的厚度上來看仿佛和自己制的那把“殘月”很像。

水月把琴板送到斷弦面前,語帶泣聲說道:“我把殘月給你帶回來了……你要好好保存,好好珍惜!”

斷弦不解地看著水月,接過琴板,揭開裹布,見琴板依然漆黑如舊,可琴弦已全部斷裂,散落在兩邊。

斷弦心里一驚,立刻抬眼看水月,卻見水月含淚,雙手合十念道:“阿彌陀佛,殘月她……因思念小姐傷心過度……墜樓而死了!”

“啪!”斷弦手中的“殘月”琴落在了地上。斷弦伸著雙手,瞪著雙眼,整個人愣在那里。

水月見狀,馬上蹲下抓住他的雙手,說:“孩子,你哭出聲吧……你這樣會受不了的!”

斷弦猛地抽吸了一大口氣,木然的雙眼漸漸緩過神來,整個人一下子癱軟下來。

水月扶著他,讓他靠在自己的身上,柔聲說道:“她是個掙扎的命,一生悲哀、凄苦,這對她來說也是個解脫。除了她那逝去的小姐,你看看吧?!?/p>

斷弦伸手接過水月遞過來的信紙,見上寫道:弦,摔碎瑤琴鳳尾寒,子期不在對誰彈!此生凄悲孤零淚,流水遙送千里還。殘月一生凄苦,幸得小姐惻隱,救殘月于世俗鄙視之間。然與小姐無緣,恨不能伴其始終,此生深以為憾。夜夢小姐召喚,述盡陰府凄冷無伴。殘月思索良久,已覺世間再無半分留念,來日愿隨小姐而去,再為主仆,有始有終。

此一別,萬水千山,天各一方。望君珍重,來生有緣再為君操《流水》,以伴歲月,共為知音。

殘月

水月見斷弦手中信紙早已為淚水潤濕,不由感嘆,扶著斷弦的肩膀,不知如何安撫他,只能反復(fù)念著阿彌陀佛。但這句本可以普渡眾生的禪語,水月此時卻是覺得它顯得如此的蒼白無力。

殘月走后,斷弦日夜斫琴以消磨那沒有殘月陪伴的孤獨寂寥。每月朔望之日他都會在雷三爺、蔣遠遷和香痕墳前燒紙焚香。

雷韻和咯血漸漸嚴重起來,家仆們私下議論說雷韻和定是染了肺癆,因而大家都各自戒備起來,再加上春雷坊日漸衰敗沒有起色,不時有人要求雷韻和了結(jié)工錢,自行離去。雷韻和自失了木材集散場,營生凋敝,一直都是曹藝之在接濟。

傍晚,斷弦用木制小車推著晚飯來到了雷韻和的房間。雷韻和躺在床上,別頭一見,眼眶濕潤,對著進門的斷弦說道:“怎么是你來送飯?”

“他們都怕進老爺?shù)奈?,可吃飯的時候到了,不能不給老爺送飯……斷弦就推著小車來了。”

雷韻和喉嚨噎咽,看著斷弦將一碗稀粥、一碟咸菜和些許醬肉端到他面前時,愧疚、感嘆、悔恨一股股涌上心頭,只覺得眼淚控制不住,滴滴欲墜。

“老爺,家里現(xiàn)今緊迫了……沒什么好吃的,您將就吃些吧,把今晚對付過去,待明天斷弦去對岸向金沙庵的師太們乞點兒米,給老爺做點兒白飯吃,也會有點兒精神?!?/p>

雷韻和看著捧著飯菜的斷弦,翻身把臉轉(zhuǎn)了過去,想忍住自己情緒,可卻是徒勞,淚水早已將身上的被褥浸濕了。雷韻和伸手摸到了擱在身邊的大圣遺音,反復(fù)撫摸著琴身的每一處,手指無意間撥動了琴弦。

雷韻和扭過頭看著斷弦,卻是不說話,凝視他良久后,方才開口說道:“斷弦,我大限將到……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這把大圣遺音。我想把它托付給你,你帶著琴連夜就走,到青城三清殿去尋張孔山,就是那個在青城山把你交給我的道長,你把琴交給他……”

斷弦聽罷,睜著一雙大眼,不知如何回答,愣在那里只是看著雷韻和。

雷韻和見其猶豫,嘆了口氣道:“斷弦,你可知道那年你家被強人縱火,你雙腿被老總管扔出圍墻摔斷后,把你藏在枯井,救你的人是誰嗎?”

“老爺!您怎么知道……”

“那就是我!”

“什么!這,這怎么可能!”

“你本姓秦,你父親名叫秦海云。那年我父親因帶寶琴進京,半路被劫,被傷得病重。臨終前,他要把春雷坊的坊主之位留給找回寶琴的人。原本家父之意是將坊主之位傳給雷三爺,但我不甘心,因此就和雷三爺約定,三月期限,誰能為春雷坊尋回鎮(zhèn)館之寶,便由誰來出任坊主之位……”說到此處,雷韻和咳喘了一陣,鮮血從嘴角滲出,“那時,我打聽得知,打劫我父親的人卻是霄鳴齋秘密安排的,劫琴的人事后了解到寶琴價值反悔了,想要私下賣掉寶琴。你父親卻輾轉(zhuǎn)從劫匪手中購得了寶琴。我于是上門要看琴,你父親閉門不見。我情急之下,便與另一伙強人……連夜放火燒了你家。我本來打算只是趁亂盜琴,沒想到那伙強人,無論老少,見人就殺,借機劫財,我阻止不了。你父親舍了家人,帶著幾個家丁從后門載著大圣遺音連夜想要送到大慈寺,卻被我們攔住了……我,我……我為了奪琴,殺害了你父親!后來那伙人自己拼殺起來,最后我得到了這把大圣遺音……”

“不!”斷弦向著雷韻和狂吼了一聲,他拼命地搖著頭,不愿相信雷韻和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雷韻和沒有理會斷弦?guī)捉鼞嵟那榫w,繼續(xù)說道:“清晨,我回到那口枯井,把你帶到了雙流,安置在一個故人家里……哪知后來你卻離去了,我到處尋找都沒有你的音訊……直到那年一個叫花子送來一封書信……說你在青城張孔山之處,我便去了張孔山處將你接了回來……斷弦,你,你原諒我吧!這把琴我看得比性命還重要,為了守住這把琴,我……我出賣了自己的一切,最后也失去了一切……”

雷韻和費盡最后一絲氣力,將大圣遺音塞到斷弦手里。斷弦只是哭泣,卻又把琴推給了雷韻和。

雷韻和心急如焚,猛地一大口鮮血澆在了大圣遺音琴身上。斷弦一驚,再看雷韻和時,卻見他雙眼瞪視,雙手已僵硬,身子緩緩地倒在了床上。

“老爺……老爺!”斷弦搖了搖雷韻和的身體,但覺他身子漸漸失去了熱度,再沒有了動靜,只是那瞪視的雙眼始終沒有閉上。

斷弦坐在春雷坊的大門前,眼中已無淚水。他把這一生最后的眼淚都灑在了大圣遺音上,與雷韻和的殷血溶在一塊。

斷弦掩上了春雷坊的大門,身后的留香閣已是火光映天,側(cè)房和后院的房屋也為熊熊大火所吞沒。火焰擁著至死未能瞑目的雷韻和及斑斑血跡的大圣遺音,席卷著那塊永遠再也無法懸掛的“蜀中斫琴第一”的牌匾漸漸熔化,漸漸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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