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威廉·戈爾丁
威廉·戈爾?。?911-1993),英國小說家、詩人,1983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獲得者。他的小說富含深刻寓意,廣泛地融入了古典文學(xué)、神話、基督教文化以及象征主義。其作品主題一般與黑暗邪惡有關(guān),但也表達一種昏暗的樂觀主義。他的第一本小說《蠅王》突出了他一直探討的主題:人類天生的野蠻與文明的理性的斗爭。
他們享受了早晨的各種樂趣、燦爛的陽光、滾滾的大海和清新的空氣,既玩得盡興,生活又如此充實,當“希望”變得不是必要的時候,它也就被忘卻了。
將近正午,充溢的陽光幾乎直射而下,清晨各種棱角分明的色彩柔化成珍珠色和乳白色;而暑熱—似乎是高懸的太陽給了它力量—變得兇猛無比,孩子們到處躲閃,跑進樹蔭躺在那里,有的甚至睡起覺來。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在正午發(fā)生了。
閃閃發(fā)亮的海面上升著,向兩側(cè)分開,顯出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許多平面;珊瑚礁和很少幾株緊貼在礁石較高處的矮棕櫚樹好像要飄上天去,搖晃著被撕開來,像在排列古怪的許多面鏡子中被折射,又像雨珠兒在電線上滾動。有時候,在以前沒有陸地的地方隱約出現(xiàn)了陸地,而當孩子們聚精會神地注目時,陸地又像個氣泡似的一晃就不見了。豬崽子像個學(xué)者似的把這一切說成只不過是“海市蜃樓”;因為無人能夠越過這一片海水到達珊瑚礁,那兒可有咬人的鯊魚等候著,大伙兒對這些神秘的現(xiàn)象司空見慣,也不在意了,正如他們對閃爍著的、奇妙的群星也已經(jīng)熟視無睹了一樣。
各種幻影在中午時溶進天空;在那上面,驕陽如怒目俯視著。然后,到傍晚時分,蜃景漸漸消失,海平面又恢復(fù)了水平方向,又變成藍藍的,夕陽西下時,海平面輪廓清晰。
那是一天中又一個比較涼快的時候,但可怕的黑夜也就要降臨了。
夕陽西沉以后,黑夜降臨島上,把一切都籠罩住了;群星遙遠,星光下一陣陣騷動聲從茅屋里傳出來。
然而,按北歐習(xí)俗,干活、游玩和吃喝都是從早到晚進行的,所以孩子們不可能徹底適應(yīng)這種新的生活節(jié)奏。
小家伙珀西佛爾老早就爬進了窩棚,在那兒待了兩天,說呀、唱呀、哭呀,大家還以為他瘋了,并感到有點好笑。
從那以后他面容憔悴,眼睛紅腫,變得可憐巴巴的;成了一個不玩盡哭的小家伙。
“小家伙們”此時是那些較小的男孩的稱呼。
個子按大小排開,拉爾夫最大;雖然西蒙、羅伯特和莫里斯三個人之間很難區(qū)別,但是在孩子們當中,大家伙們、小家伙們,卻是任何人都不難辨認的。
無疑大約六歲上下應(yīng)該算作是小家伙們的,他們過著一種很特別的、同時又是忙碌的生活。
白天大部分時間他們都在搞吃的,可以夠得著的野果都摘來吃,也不管生熟好壞,現(xiàn)在他們對肚子痛和慢性腹瀉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他們感受到黑暗中種種莫名的恐怖;只好擠作一堆互相壯膽。
除了吃睡之外,他們就找空地玩耍;在明晃晃的水邊,在白閃閃的沙灘上,毫無目標地玩耍,把時間打發(fā)過去。
在這種環(huán)境里,孩子們哭喊著叫娘的本性,在這種情況下的發(fā)生比人們所預(yù)料的要少得多;他們皮膚很黑,骯臟不堪。
他們聽從海螺的召喚,一來因為是拉爾夫吹的,他是個大個子,他足以成為同權(quán)威的成人世界相聯(lián)系的紐帶;二來是因為他們喜歡聚在一起,把聚會當作快樂的事情。但是除此之外,他們很少去打擾大家伙,他們有他們自己感情熱烈的、激動的共同生活。
在小河的沙洲上他們用沙子堆起各式城堡。這些城堡高約一英尺,并以各種貝殼、凋謝的花朵和好玩的石子裝飾。
圍繞著城堡的是各種標記、小路、圍墻、鐵路線,但只有在靠近海灘平面才看得清是這些東西。小家伙們就這樣玩耍著,如果說并不快樂,至少也入了迷;而且三個小家伙會常常在一起玩同一個游戲。
眼下有三個正在這兒玩—亨利是他們中最大的。他同臉上長著紫色胎記的男孩是遠親,那個孩子自從發(fā)生大火的那天夜里起就沒有再出現(xiàn)過;但亨利還年幼,還不懂這個。
要是有人告訴他那個孩子乘飛機回家了,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因為他會相信這個說法。
亨利這天下午有點像個小頭頭,因為另外兩個是島上最小的孩子,珀西佛爾和約翰尼。
珀西佛爾的膚色是鼠灰的,就連他的母親也不太喜歡;約翰尼則長得挺帥,一頭金發(fā),天性好斗。這會兒約翰尼很聽話,因為他興致蠻高;三個孩子跪在沙地里,總算相安無事。
這時羅杰和莫里斯從森林里走了出來。他們剛從管火崗上下來,下來準備游泳。羅杰帶路直闖,他一腳將城堡踢倒,把花朵埋入了沙子里,并打散了三個小家伙收集來的石子。莫里斯跟著,一邊笑,一邊把城堡破壞得更厲害。
游戲停止了,三個小家伙仰臉呆看著。
事情發(fā)生的當口兒,他們感興趣的特別標記還沒被觸及,所以尚未表示出強烈的不滿。只有珀西佛爾因沙子弄進一只眼睛里嗚嗚地哭了,莫里斯趕忙走開。
以前莫里斯曾因?qū)⒁粋€小孩的眼睛里弄進沙子而受過懲罰。眼下,盡管不會有爸爸或媽媽來嚴厲地教訓(xùn)他,莫里斯仍感到做了錯事而心有余悸。他在心里編造出一個含糊的借口,嘴里嘟囔著游泳什么的,然后撒腿快步跑開了。
小家伙們被還待在那里的羅杰看著。他比剛上島那陣子黑不了多少,但是一頭稻草堆似的黑頭發(fā),長長地披在頸部,在前面低得覆蓋了前額,與他那一張陰沉沉的面孔倒很相襯,使人看了起初只覺得有一種陌生和不好相處的感覺,現(xiàn)在卻感到很可怕了。
珀西佛爾不再啜泣,繼續(xù)玩著,因為眼中的沙子已被淚水沖掉了。約翰尼藍灰色的雙眼看著他,隨后抓起沙子往空中撒去;一會兒珀西佛爾又哭了起來。
亨利玩膩了,就沿著海灘閑蕩開去,他后面跟著羅杰,在棕櫚樹底下跟他朝同一個方向閑逛。
亨利與棕櫚樹隔開著一段距離,他年紀太小,而不懂得避開毒日頭,所以沒有沿著樹蔭向前。
他走下海灘,在水邊忙起來。浩瀚的太平洋正在漲潮,隔一會兒,比較平靜的環(huán)礁湖水就上漲一英寸。
有一些小生物在這最近一次上漲的海水中,隨著海潮漫上燙人而干燥的沙灘,這些小小的透明生物前來探索。
它們用人們難以識別的感官考察著這片新的地域。在上一次食料被海潮侵襲一卷而空的地方,現(xiàn)在又出現(xiàn)了種種食料:也許是鳥糞,也許是小蟲,總之是陸上生物的碎屑散在四處。
這些小小像無數(shù)會動的小鋸齒的透明生物,前來清掃海灘。
亨利被這一切所迷住。他拿著一段木棒撥弄著,海水已將這木棒沖刷得發(fā)白,隨波漂動著,把木棒拎在他的手里,他想用這木棒控制這些清掃者的活動。
他劃了一道道小溝,讓潮水將其灌滿,盡量在里面塞滿小生物。
他全神貫注,此刻的心情不是單純的快樂,他感到自己在行使著對許多活東西的控制權(quán)。
亨利催促它們這樣那樣,對它們發(fā)號施令地跟它們說著。海潮把他往岸的深處趕,他的腳印制造出一個個小坑阻擋了一些小動物前進,他有一種自己是主宰的錯覺此時油然而生了。
他盤腿坐在水邊,彎著腰,亂蓬蓬的頭發(fā)覆蓋著前額,蓋住眼睛;下午的驕陽正傾射出無數(shù)無形的毒箭。
羅杰也等著。開始他躲在一株大棕櫚樹身后;但當他十分清楚地看到那些透明的小生物把亨利吸引住的時候,就一點也不隱蔽地站了出來。
羅杰沿著海灘放眼眺望。
珀西佛爾已哭著走開了,剩下約翰尼得意洋洋地占有著城堡。
坐在那里,自個兒哼哼唱唱,并朝假想的珀西佛爾扔著沙子。
從約翰尼處再往遠去,羅杰能夠看到平臺,看到閃光的水花:拉爾夫、西蒙、豬崽子和莫里斯正往潭里跳;他集中所有精力聽他們在講些什么,但只能含糊地聽到點聲音。
棕櫚樹林的邊緣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微風(fēng)拂過。簇葉搖曳抖動起來。在羅杰上方約六十英尺的地方,一串像橄欖球大小的、纖維質(zhì)地的棕櫚果,從葉梗上松落下來。
它們接二連三地掉在他的周圍,敲打著地面,可沒砸到他。羅杰沒想要躲,他看看棕櫚果,又看看亨利,再看看棕櫚果。
棕櫚樹長在一塊高起的灘地上;世代相生的棕櫚樹已把原先是鋪在另一塊海岸邊的沙灘上的石子變得松動了。
羅杰彎腰撿起一塊石子,瞄了瞄,朝亨利扔去—可沒扔中。
石子—荒唐歲月的象征—掉進水里。羅杰收集了一把石子,又開始扔起來。可亨利四周有一個直徑約六碼的范圍,羅杰不敢往里扔石子。
在這兒,舊生活的禁忌雖然無形無影,卻仍強有力。席地而坐的孩子的四周,有著父母、學(xué)校、警察和法律的保護。羅杰的手臂受到文明的約束,雖然他對這文明一無所知并且已經(jīng)毀滅了。
水中撲通撲通的聲音把亨利嚇了一跳。他不再去弄那些無聲的透明小生物了,卻像個調(diào)節(jié)者似的用棒指著逐漸擴散的漣漪的中心。
石子忽左忽右地落在他的身邊,亨利隨著聲音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可總來不及看到空中的石子。最后終于有一塊被他看到了,亨利笑了起來,尋找跟他尋開心的朋友。然而羅杰忽地又躲到了棕櫚樹身后,他斜靠在樹身上,喘著粗氣,眼睛一眨一眨。隨后亨利對石子失去了興趣,就漫步走開了。
“羅杰。”杰克站在與他約十碼遠的一棵樹下。羅杰睜大眼睛看到他時,一團比杰克黝黑的皮膚更黑的陰影從他身上緩緩地移過去;并沒有引起杰克的注意。他迫不及待,一副不耐煩的樣子,正向羅杰打招呼,于是羅杰朝他走去。
有一個水潭在小河的一頭。其實不過是沙子把水擋回而形成的一個小小的水池,里面長滿雪白的睡蓮和針樣的蘆葦。
薩姆和埃里克在那兒等著,還有比爾。
杰克避著陽光,跪在池邊,兩張攤開的大葉子攤在手里。
一張葉子上盛著白泥,另一張裝著紅土。葉子旁邊還放著一根從火堆里取來的木炭棒。
杰克一邊拌泥一邊對羅杰說:“野豬聞不到我。但我想它們是看見了我,看到了樹下肉色的東西?!?/p>
他把粘土抹在臉上?!拔乙悬c綠的該多好!”杰克抬起頭半邊已被涂好的面孔朝著羅杰,以示回答羅杰帶疑問的目光。
“為了打獵。像在戰(zhàn)爭中那樣。你曉得—涂得使人眼花繚亂。盡量裝扮成讓人看上去認不出是什么模樣—”杰克焦急地訴說著,連身體都在扭動。
“—就像樹干上的蠹蟲。”羅杰點點頭用來表達他已經(jīng)懂了。
雙胞胎朝杰克走來,開始膽怯地抱怨起什么事情。
杰克揮手讓他們靠邊?!伴]嘴?!?/p>
他拿木炭棒往帶紅的白的泥巴的臉中涂擦。
“不。你們倆跟我去?!苯芸烁Q視著自己的倒影,并不滿意。
他彎下身子,把微溫的池水捧在雙手里,洗去臉上的泥塊。雀斑和淡茶色的眉毛又顯了出來。
羅杰勉強地微笑著說:“你看上去真像大花臉?!?/p>
杰克再次打扮起來。一邊的臉頰和眼窩被他涂成白色,隨后又把另一邊涂成紅色,再從右耳往左下巴涂上一道黑炭色。
他再低頭從清澈的池水里看看自己的倒影,可是他呼出的氣息弄皺了鏡子般平靜的池水。
“薩姆埃里克。給我拿個椰子。要空的。”他跪著把一果殼水捧起。
一塊圓圓的太陽光斑映到他臉上,一團亮光也在水中出現(xiàn)了,杰克驚愕地看到,里面不再是他本人,而是一個可怕的陌生人。
他把水一潑,跳起來,興奮地狂笑著。
在池塘邊上,他那結(jié)實的身體頂著一個假面具,既使大家注目,又使大家畏懼。
他開始跳起舞來,他那笑聲變成了一種嗜血的狼嚎。
他向比爾蹦跳過去,一個獨立的形象出現(xiàn)了,那就是戴著假面具的他,杰克在面具后面躲著,擺脫了羞恥感和自卑感。
有著紅白黑三種顏色的面孔在空中晃動,迅速地撲向比爾。比爾驚跳起來,一邊笑著;接著他突然默不作聲地倒了下去,又慌不擇路地穿過矮灌木叢逃走了。
杰克向雙胞胎刷地沖去。
“其余的排成一行??欤 ?/p>
“可是—”
“—我們—”
“快點!我要悄悄地爬上去下手—”他們被假面具威逼著……
(摘自上海譯文出版社《蠅王》一書)
《蠅王》是一本重要的哲理小說,借小孩的天真來探討人性的惡這一嚴肅主題。故事發(fā)生于想象中的第三次世界大戰(zhàn),一群六歲至十二歲的兒童在撤退途中因飛機失事被困在一座荒島上,起先尚能和睦相處,后來由于惡的本性膨脹起來,便互相殘殺,發(fā)生悲劇性的結(jié)果。作者將抽象的哲理命題具體化,人物、場景、故事、意象等都深具象征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