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索
“明天要一起去奈良看佛像嗎?”我坐在樓下小花園的長椅上,收到友人發(fā)來的消息。這天是驚蟄,一掃數(shù)日來寒冷陰郁的天氣,陽光宣泄而下,眼前一株櫻花樹開始鼓起腫脹的花苞。春光大好,我這才意識到:春天就應(yīng)該從奈良開始啊。
這個春天便從奈良公園開始。我一直認(rèn)為奈良公園是最不像奈良的一個地方,因為游人太多,因為太過熙攘熱鬧,因為連鹿群都過于具攻擊性,諸多要素,實在不符合奈良人低調(diào)溫和的性格。但要是說起奈良的佛像,就一定想去興福寺看看。去年國寶館因為整修關(guān)閉了一整年,今年新年過后才重新開放,就想去再會里面久違了的一尊三面阿修羅。
日本人愛“見佛”,尤其在奈良和京都的寺院里,常見熱愛觀賞佛像的游客身影,多數(shù)并非出于宗教目的,也未必有多少美術(shù)鑒賞的功底,大抵只是一種愉悅的愛好。而興福寺的三面阿修羅,沒人懷疑它是日本諸多佛像中最具人氣的一尊,九年前它曾被帶到東京國立博物館做了次展覽,來場者眾,據(jù)說排隊排到了人行橫道。
興福寺的三面阿修羅多有人氣呢?這一天我看到售票處立著一塊牌子,竟然是粉絲俱樂部的入會指南,會員可以享受兩年門票半價優(yōu)惠。仔細(xì)一看,下面還有一行小小的數(shù)字。
“為什么阿修羅的生日是1月11日呢?”我頭一回看見佛像也有生日,大吃一驚。
“為什么呢……”售票員大叔支支吾吾說不上來,看來不是狂熱分子中的一員。
日本有三尊阿修羅像,除了興福寺這尊,一尊在法隆寺的五重塔里,出現(xiàn)在釋迦涅槃的場面中,還有一尊在三十三間堂,是兇惡的成年男子形象。后二位寂寂無名,只有興福寺這位成了佛像界的國民Idol。只要見過它一次你便明白其中玄機(jī):在一個寵愛少年的國度,它剛巧長了一張美少年的臉孔。
三面六臂的阿修羅像,有著纖細(xì)的手腕,三張臉上各自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神情:右邊一張是少年的臉,緊咬嘴唇尚有反抗神情;左邊一張是思春期的臉,困惑迷惘又帶著些不甘;到了正面,那張青年的臉則是一副開悟后的平靜神情。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對著那張少年的臉哭了出來,覺得好像看到了自己。”我對友人說。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讀過許多和這位阿修羅少年有關(guān)的書,知道它在印度傳說中性格暴躁沉迷于殺戮,在聽過釋迦說法后得以開悟,但畢竟是戰(zhàn)斗神,原本以為它氣勢逼人,沒想到竟然那么纖細(xì)瘦弱,瘦弱到?jīng)]法用一種文藝的角度去解讀眉間的憂郁,那幾乎是最真實的苦痛。
奇妙的是,時隔兩年再來,卻流連于那張青年時平靜的臉,從中獲得了些許慰籍。
“大約是你心境也變化了的緣故吧?!庇讶诵π?,“所謂對少年的熱愛,無法化解的憂傷和憤怒,興許都是內(nèi)心的參照物,我們終有一天會順利過渡的?!?/p>
此時的奈良公園才剛剛醒來,冬天掉光了毛的梅花鹿還是光禿禿的樣子,在國立博物館門口正和一只烏鴉搶食著游客扔下的方便面。想起來前些日子的新聞,說近年來常有游客喂食導(dǎo)致梅花鹿?fàn)I養(yǎng)不良,我便試圖趕它走——奈良公園的鹿就是這么通人性,它們不僅會鞠躬討好你,禮貌地等紅綠燈,也會在這種時候用角頂人,抗?fàn)幬此熘蟊沣刈哌h(yuǎn),以一種仇視的眼光遙望著我。行至東大寺門口,聽到修學(xué)旅行的孩子們發(fā)出尖叫聲,不用說,一定又是給鹿喂食仙貝的時候被咬了。
東大寺去過太多次,難免有些審美疲勞,便決定去喝杯咖啡,靜靜等待傍晚二月堂的修二會。整個東大寺我最喜歡山上的二月堂,坐在堂前能俯視整片大和風(fēng)物,不收門票,24小時開放,因此傍晚落日之時便總是會來,玫瑰色的天空和屋檐的銅制燈籠組合在一起,生出一種肅穆。
每年從3月1日開始持續(xù)兩周的修二會,是東大寺最大的法會,其中最為著名的是12日的水取儀式,凌晨時分有最為壯觀的火把,像是把整棟建筑都點燃了一般。我們來早了幾天,也有火把可以看,儀式從傍晚7點開始,提前一個小時到達(dá),早已是人山人海,人們在春寒中抽著鼻子,堂內(nèi)傳來雅樂演奏的聲音,不像寺院,倒像是神社。
“來了來了”,七點的鐘聲剛一響起,人群里便騷動起來。一團(tuán)巨大的火焰沿著長廊飛躍至堂前,從一角竄到另一角,直至燃燒殆盡。舉火把的人性格不同,每團(tuán)火焰的行進(jìn)速度也不同,火把在燃盡的一瞬間,如櫻花散盡一般。風(fēng)越來越大,火花濺得很遠(yuǎn),一直墜落到人群中,皮膚被刺痛好幾秒。
“聽說修二會在長達(dá)1267年的歷史中,一次也沒中斷過。”友人覺得這件事十分不可思議。
“古人如此愛玩火,還是在這樣的木造建筑中,才是不可思議呢?!?/p>
年輕人愛一起看煙火大會,我卻覺得有幸在堂前觀火是一件難得的珍貴的事情??词挛锶计?,看事物破碎,看緣起明滅,心懷愿望,都是人生的這一程?;鸢褍x式結(jié)束后,跟著眾人登上樓梯參拜,這天晚上的法事將會持續(xù)到凌晨兩點。有人點燃了蠟燭,有人久久地合掌,我們只是靜靜地站立了一會兒,聽著本堂里傳來綿密的誦經(jīng)聲,遠(yuǎn)遠(yuǎn)的大和街市亮起點點燈光。
奈良到底是寂靜的,即便是在這樣熱鬧的夜晚。走回車站的途中,我們要穿過空無一人的住宅區(qū)和黑暗小巷,沒有鹿群,一只鹿也沒有。
“鹿都去哪里了?”
“回動物園了吧?”
“哈?!自己走回去的?”
“不,通勤卡車運回去的。”
“???”
“到了下班時間了啊?!?/p>
兩人一齊笑了起來,終于在奈良縣廳前,看見交頭接耳的“一家三口”。
“是加班的啊”,友人笑著對它們揮手,“你們今天也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