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一）

我被綁架了，但是我知道，這世上沒人會來救我。

那是冬天的一個周五。放學后，天空飄著冷雨，夾著細雪，我背著書包，低著頭，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邊有個賣竹編玩偶的老爺爺縮在棉衣里直哆嗦。聽說他的兒女都拋棄了他，他只能靠賣竹編玩偶糊口。我買了一只五塊錢的竹編青鳥，它讓我想起爸爸媽媽離開的那天，我在外婆家門口碰見的一只青鳥。

當時，那只青鳥翅膀受傷，跌落在地，我眼睜睜地看著狼狗用尖牙撕碎了它的翅膀，卻不敢上前救它。當我終于鼓起勇氣，沖上去制止那只狼狗時，青鳥已經(jīng)救不回來了。我的軟弱，不僅讓我失去了挽回各奔東西的父母的機會，也讓那青鳥失去了性命。很多個夜里，我都夢見青鳥躺在血泊里，睜著凸出的綠色眼睛，那眼球像一顆黯淡的小小星球，旋轉(zhuǎn)在黑暗的夢境中，將我狠狠吸進去。在那顆星球的兩頭，散落著我永遠都盼不回來的父母。

無數(shù)個夜晚，在我的夢中，我都被鎖在青鳥的綠色眼球中，找不到出路。

（二）

我深吸一口氣，將那竹編的青鳥放在包里，叮囑老爺爺早點收攤?？戳丝床⒉桓辉５腻X包，我轉(zhuǎn)彎去便利店里買了份即熱盒飯，坐在靠窗的位置吃起來。

外婆被小姨送到醫(yī)院里以后，家里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什么時候回去對我來說并沒有區(qū)別。親戚們給了我很多零花錢，三餐暫時沒有問題。

但是，誰知道明天會變成什么樣？

爸爸媽媽離婚丟下我以后，我一直和外婆相依為命，住在外婆的紅磚平房里。

前不久，外婆住院后，拆遷辦的叔叔又來家里量房，說是拆遷后，會在原地建起高高的電梯樓。我看到親戚們開始交頭接耳地商量著什么。他們看看我，又看看這間雖然破舊卻十分寬敞的屋子，繼而又交頭接耳起來。大人們想要隱藏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我沒有說話，拿著掃帚，轉(zhuǎn)身去院子里掃地，把頭埋得低低的。

從那天起，我便開始存錢。未來什么都不好說，我得為自己早做打算。

外婆不在的日子，我努力把紅磚平房打理得井井有條。外婆留下的六只雞和兩只鵝我也照看得很好，母雞經(jīng)常生蛋，鵝長得有些慢。小姨總說我就和那兩只白鵝一樣，吃得多，長得慢。我也只能尷尬地笑笑，再也不敢多找她要生活費。

吃完盒飯以后，我沒有回家，而是一個人去了游樂園。

如果那天，在游樂園快打烊的時候，我沒有握著雨傘站在旋轉(zhuǎn)木馬前發(fā)呆，也許，就不會遭遇綁架。

暗夜里，我看見那歹徒臉龐瘦削，顴骨分明，膚色略深，眉毛濃黑，猶如草書飛揚的一撇一捺；眼窩深陷，好像深不見底的駭人黑洞。他側(cè)臉下方的脖頸處，有一個刺青，像是一只張開翅膀的異獸。歹徒蒙住我眼睛的那一刻，我就暈倒在他的臂膀中，世界在瞬間仿佛變成破碎的光點，漸漸消失在我眼前。

等我再次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蜷縮在一個陰暗房間的角落里。我雙手抱著腦袋，瑟瑟發(fā)抖。

這個房間沒有窗戶，我的手機也被那歹徒搶走了。我無法向外界發(fā)送求救信號，也無法判斷自己身在何處，只有無邊的黑暗陪著我。

黑暗中，我依稀看見了那扇破舊的木門，卻沒勇氣上前。木門背后，就是那個印著詭異刺青的可怕歹徒。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救你?！贝跬奖溆稚硢〉穆曇魪哪鹃T后面?zhèn)鱽怼?/p>

“爸爸媽媽會來救我的！”我努力忍住眼淚。

“呵，你說的是那個軟弱的快遞員和沒什么存在感的老師嗎？他們各自去了不同的城市，又把你丟給一個老聾子撫養(yǎng)，又有誰還會管你的死活？”歹徒發(fā)出一聲輕笑。

“不許你這么說我外婆！”我全身又顫抖起來。這個歹徒對我的了解程度，遠比我想象中要多。莫非真像電視節(jié)目中說的那樣，他早就盯上了我，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綁架我？如果他明明知道我沒有錢，還一直計劃綁架我，那么他很可能有著反社會人格，綁架殺人只是他的興趣愛好……想到這里，我不寒而栗。

“高荇，我比你想象的還要了解你。”他揚起音調(diào)，冷笑道，“要不，我怎么會知道，你每個周五晚上都會出現(xiàn)在游樂園的旋轉(zhuǎn)木馬旁邊？你去那里，是等你那再也不會回來的父母嗎？還是想要重溫童年一家三口在游樂園的回憶？高荇啊高荇，你的名字，就是你凄慘人生的最大諷刺?！?/p>

“你到底是誰？”我咬住嘴唇。

“我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永遠都走不出這里?！贝跬桨l(fā)出刺耳又鬼魅的笑聲。在那可怖的笑聲里，我只能用力抱緊自己的膝蓋。

（三）

“醒醒，醒醒！”一個少年的聲音響起在耳畔。

我睜開眼，面前出現(xiàn)個一身青衣的少年。難道他也是被歹徒綁架的孩子？

“我是來救你的?！彼难劬﹂W閃發(fā)光，如同浸在水中的綠色寶石。

“你是……”我總覺得在哪見過這少年，卻一時想不起來。

少年握住我出汗的手，我卻感覺不到他的體溫，他深吸一口氣，道：“接下來我和你說的事情，也許你并不相信，但卻是真實的。很久之前，我們就見過——我是從過去來到這里的，來救過去的我和現(xiàn)在的你?！?/p>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少年嘆了口氣，從我的口袋里摸出那青鳥玩偶，溫柔地說：“原來你還記得我?！?/p>

我目瞪口呆。

“三年前，你父母離婚那天的事，也是我們第一次相遇。”

“你是……”

“那只被狼狗咬死的青鳥，就是我。我本來一直在你外婆院子中的那棵槐樹上修行，只要再等三年，我就能完成修煉，卻遇到了那只被兇靈附身的狼狗。狼狗咬死了我的肉身，沒有肉身，我的魂魄只能四處飄蕩。當時，四處空無一人，唯一能救我的人，就是你。所以我從三年前穿越到今天，想請你和我一起回到三年前，勸三年前的你去救三年前的我，這樣，我才能活下來，帶著我的肉身一起穿越過來，拯救現(xiàn)在被綁架的你。一個沒有魂魄的身體，是無法救人的。不信你看——”

少年舉起我的手，我的手仿佛一把利刃，輕松穿過他的身體。瞬間，我捂著嘴尖叫起來，生怕木門后的歹徒聽見。

“過去已經(jīng)發(fā)生，如何改變？”我疑惑。

“高荇，過去是不確定的，未來也是不確定的，唯一確定的，只有現(xiàn)在?！鄙倌陸┣械赝?。

“現(xiàn)在我該怎么做，才能救出當年的你？”雖然對少年所說的魂魄、穿越、修行感到恐懼，但在這樣危急的時刻，我只能孤注一擲。

“迷途的孩子啊，請閉上你的眼睛。我賜你黑夜的安寧，賜你白晝的溫暖。昨日的夢境之門已打開，沉睡的魂魄啊，請隨我一起前往昨日，改變命運的轉(zhuǎn)盤……”少年念出了一串咒語，我的眼前忽然一片昏暗，下一秒，我便墜入了無邊的夢境。

（四）

又回到那個小巷，我看見三年前瘦小的我躲在墻后，握著三張游樂園的門票，望著父母離開的背影，眼里都是強忍住的淚水。

“快告訴三年前的你，讓她勇敢走出小巷?！鄙倌昱牧伺奈业暮蟊场?/p>

我走過去，喊住那單薄的女孩：“去吧，他們還在車站等車。你只要穿過這條巷子，就能見到他們。如果今天你不去的話，很多年你都無法再見到他們?！?/p>

“那又怎么樣呢？就算我去了，大哭大鬧，纏住他們，讓他們陪我再去一次游樂園，他們還是會離開。大人只在他們想安慰你的時候，才會安慰你。一旦他們真的下了決心，誰也沒法改變。”三年前的我低下頭，苦笑道。

“你小小年紀，怎么想得這么多?！蔽覠o奈，難怪親戚們總說我不像個小孩。原來三年前我就有這樣現(xiàn)實的想法。

就在這時，狼狗出現(xiàn)了，正一步步撲向翅膀受傷后在地上掙扎著起飛的青鳥。

我大喊道：“快去救那只青鳥！”

“我害怕！”

“傻瓜！那只狼狗沒什么好怕的！它還沒你高！”

“我害怕……”她大哭起來，“我怕我出去救了青鳥后，會忍不住沖到車站，哭著求他們留下來……我害怕我會變得那樣軟弱。沒有他們，我也可以活下去……我也可以活得很好……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的……”

——原來我的心結(jié)在這里。我真正恐懼的，不是狼狗，也不是父母的離開。我恐懼的，是那個軟弱大哭的自己，暴露在陽光下。

青鳥已經(jīng)沒了力氣，躺在地上，狼狗一步步走向它。

三年前的我低下頭，將臉埋在雙手里，蜷縮在墻角流淚。如同三年后被歹徒綁架的我。

“你能做到的——去救那只青鳥，也是在救你自己，不，應(yīng)該是救我們。它很需要你，需要勇敢的你?！蔽姨统隹诖械闹窬幥帏B，遞給三年前的我。

她接過竹編青鳥，怔了兩秒，旋即擦干眼淚，站起身來，走出那個狹窄的巷子，一步步走向那只兇惡無比的狼狗。

瞬間，周遭的一切如螢火蟲般的光點一樣四散，就連我也幻化成光點的一部分。遠處的青衣少年望著我，微微一笑，嘴唇翕張，溫柔道：“謝謝你，高荇，你改變了我的命運，也改變了你自己的人生。以后，請一直勇敢走下去?！?/p>

我伸出手，想要握住他，卻只抓住一陣風。

（五）

睜開眼后，我依然在那陰暗的房間中。

眼前的木門依然如一道詛咒的符文，橫在我的面前。

我站起身，拖著沉重的腳步，努力往前走。

縱使我的身上被世界貼上了無數(shù)的標簽——

“無依無靠的孤兒”“脾氣古怪的小孩”“沒人要的可憐鬼”“穿著外婆舊衣服的老古董”“外婆的拖油瓶”“需要花錢供養(yǎng)的麻煩”“想搶拆遷房的小鬼”……它們像綁帶一樣纏住我的手腳，讓我不敢向前。

可這世上總有人需要我——

住在醫(yī)院里的外婆需要我。受傷的青鳥需要我。路邊買竹編玩偶的老爺爺需要我。過去的我需要我，未來的我也需要我?，F(xiàn)在每時每刻的我，都需要我，需要我走出那扇木門，走出恐懼。

我推開那扇木門，眼淚終于掉下來，周圍的一切全如同夢境中的光點一樣消失了：木門消失了，昏暗狹窄的房間消失了，兇惡的歹徒也消失了。

一只五彩的鳳凰從天際騰空而來，飛到我的面前，它的瞳孔還是好看的綠色，如同浸潤在水中的寶石。

“我叫歸來，謝謝你幫助我，我的修煉完成了。上來吧，我?guī)沐塾翁斓厣酱?。”鳳凰對我說，聲音依舊是那么溫潤。

我在鳳凰的背上，俯瞰無數(shù)陌生的城市。穿過山川湖泊、層層云朵，穿過滿是月亮的花園和另一個銀河的邊際，我越飛越高，越飛越高……

“謝謝你，歸來，我要回家了?！碧焐虾苊?，但我的雙腳屬于大地。

“你不害怕了嗎？”

“害怕，可我要回去。這個世界上，需要我的人，還有很多很多?！?/p>

“人生漫長，好生保重。”

“下個美夢再見了，歸來?！?/p>

我閉上眼，等待著長夜之后，黎明的到來。三年前的命運是否被我改變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我不再恐懼的黎明，會是什么顏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