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德均
半個世紀后,搖晃在異鄉(xiāng)枝頭的四朵白花,從峻峭的巖石中怯懦地探出頭來,用詩歌掩藏他鄉(xiāng)的痛苦。他們在紙上歪歪斜斜地走路,在空曠中尋找原鄉(xiāng);他們在遼闊中懷揣夢想,沿著一朵白花的經脈返鄉(xiāng)。
——摘自《白花的白·序》
1
大凡有過詩歌閱讀經歷和體驗的人都會有此感覺,即不同藝術品質的詩歌,它們的內涵和意蘊是如此不同,甚至同一首詩歌,在不同讀者或者同一讀者的不同閱讀場景之中會得出相差甚遠的感知、評價和結論。所以,詩無達詁,自古而然。古人感嘆:夫詩,難事也。用兵,危事也。詩乃難事,即有寫詩作詩之感,恐怕亦含讀詩解詩之嘆。而在我看來,讀詩解詩更是難事之難。解詩是一門博大精深的學問,除了技法技巧外,更需要博大深厚的學理功力和敏銳的藝術感知力。朱自清曾提出建立詩歌解釋學,孫玉石、孫紹振等先生在此也曾用力,倡導文本細讀,而且出版過這方面的專著,大師名家尚且如斯,何況你我藉藉無名之輩。所以,在文字面前,尤其是詩歌面前,我不得不下意識或有意識地收斂、再收斂,不敢對文朋詩友輕易允諾什么。除非那文字真的打動了我,不得不說,才敢答應文友的請求。即便如此,而對于像《白花的白》這樣風格有別、個性有異的多人詩歌集子,我也只能拿起筆,記下我閱讀的最初之感,不敢說言之成理,論之有據,但卻是心有所感,言之為快的那一種感受。
2
詩歌是心靈自覺的產物,自覺的發(fā)現,自覺的認識,自覺的傾訴;詩人更是自由的產物,自由的思考,自由的舞動,自由的主人。當“白花的白”四個字剛躍入我的眼簾時,始實不知何許花也,但一個“白”字確有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淳樸的感覺。當認真拜讀《白花的白》集中四位詩人的作品后,不禁感嘆不已,此乃真詩人好詩歌也。其詩用語素雅而文意不素,意境不俗,其詩句凝練質樸而意味深長無盡也。我始終認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一定要具備可持續(xù)創(chuàng)造創(chuàng)作能力。從選集中可知,白花四詩人正跋涉在詩意的長途中,書寫著他們的詩意人生以及對故鄉(xiāng)風物的詩意留存。
唐人許渾曾云:“吟詩好似成仙骨,骨里無詩莫浪吟?!痹谖铱磥?,好詩在骨不在格也。余觀《白花的白》四位詩人之作品,其詩行長短相間,不嫌過短亦不避稍長,風骨與格調同在,讀后回味無窮,很容易引發(fā)讀者對社會與人生、世俗世界與精神境界的深度思考與自我剖析甚至警醒。四位詩人皆為有風骨之詩人,其詩歌亦為有風骨之詩歌,“白花的白”,白出了應有的風骨與品位。曾有人對四位詩人的總體特色做過概括,認為“汪濤在于因真而靈,可謂真靈;楊角在于因真而美,可謂真美;麥笛在于因真而幽,可謂真幽;孟松在于因真而秀,可謂真秀。靈、美、幽、秀,是這四位詩人的主要特色之一,也是其主要風骨之一?!边@個評價,我大抵認可,但不夠精準。因本文所議重點不在此,故不作深入辨析,只稍對四位詩人的詩歌大概談一談我的閱讀感受。
白花詩人的誕生,在我看來,一定是經歷了絢爛的各色融匯最終演化成最清秀最淡雅最簡潔的白色,如雪花,如月光,如山泉,清澈見底,清清爽爽,直至透徹靈魂的最深處,素成繽紛,素得絢麗,體現著文字的最本源和最本真的力量,絢麗的極致便是歸于樸素與平淡。就像詩集的《后記》中提到的被人們視為白花詩人的代序和宣言的詩中所言:
白雪有三個妹妹:李花,杏花,梨花
月光也有三個妹妹:玉蘭,蓮花,菊花
她們從來不屑于著色、渲染的技藝
一盞盞干凈的燈,把所有影子照得雪亮
忍住熱淚時,我常常閉上眼睛
將滿天星光,摩挲成芬芳的盲文
“汪楊王孟”——汪濤、楊角、麥笛(王德明)和孟松,真堪白花眾詩人中的“四杰”,其詩天然存純真,不著顏色,不事渲染,不事雕飾,狂放與沉靜并存,豪放與溫婉同在,用自然樸實的語言演繹白花的白,詩歌的美,故鄉(xiāng)的情,生活的愛。現按照詩集編排順序走近他們,走進詩歌的美,走進白花的純。
3
汪濤,出生于上世紀60年代,宜賓縣白花場人。是白花四詩人中年齡最長者,其創(chuàng)作始于上個世紀80年代。其作品散見《詩刊》《人民日報》《星星》《揚子江》等,著有詩集《第51個漢字》。盡管有人認為汪濤的詩歌空靈,有神性。我覺得他的詩歌其實也是很接地氣的,很生活化的。他的《寫實》這首詩絕對堪稱超級“寫實”與“及物”。讀到這首詩的時候,我似乎明白了白花為什么是白的。因為寫實,寫實即回歸,歸于本,歸于真,歸于自然,回歸于簡單,不是自己又絕對是自己,不是生活勝似生活。所謂麗而不艷,工而不雕,此素之所以為素也,人亦如是,詩亦然。雖然,在我看來《寫實》這首詩歌,在樸實的語言里無處不埋藏著深深的憂傷和疼痛,但詩人在無意識中真正地做到了巴金先生所說的“把心交給讀者”,達到一種自然無飾無偽之境。
電線上的燕子,不知道五線譜
撫摸肋骨的我,想不起一架鋼琴
沉默無語,一定是清晨的啁啾和夜里的鳴叫
被外祖母鎖進了白云上的樟木箱子
頭上犄角早已脫落。發(fā)梢的花枝不再搖曳
腋下生風,我歸還了漸冷的羽翼
水滴狀的心臟,深夜里比水更柔軟
如果死不瞑目,想必是殘留了魚類的基因
一天,又會變回一塊石頭,搬不動自己
億萬年的輪回,切換,當下只不過是一個片段
我像極了自己,讀三本書,寫一首詩……
——《寫實》
在時間和空間的存在中,歸還漸冷的羽翼。在茫茫的虛無中,劃出那一片被忽視過很久的、真正屬于自己的精神領地,在那里尋找真的自己,做一回真的自我?!白x三本書,寫一首詩……”如此淡然清透,實乃一種豁達的人生本真境界,一種繁華褪盡的高貴,一種“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的回歸與平淡。
同時,我始終覺得,詩人汪濤的作品里流露的不僅是返璞歸真的思想傾向和心靈夢想,還有一個詩人或說是一個人,對自己與周邊形形色色的人事物的思考與反省,這點尤其可貴,而且顯得大氣而直白,具有沖擊力。且看他在《現場》中的呈現:
以為它撞上了天空
鳥兒在地上痙攣后死去
四顧左右,人人皆比我正常
比這個春天正常
春風上沒有彈孔
花香遮覆了嗆人的火藥味
我拼命忍住咳嗽
怕被天空的放大鏡放大后
變成滾滾驚雷
我緊盯著手拿竹竿的人
緊盯著徒手指天的人
會不會突然向我瞄準
就像懼怕一個心懷慈悲的人
懷疑我是兇手
——《現場》
汪濤的詩歌,是在腳踏實地地思量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事景物之后,用心血刻在紙上的痕跡。一道道留痕,讀之便有現實性和疼痛感。比如《如同與母親錯過》,比如《最小的寺廟》,比如《守在流水邊的菖蒲》,比如《白花》,比如《長江零公里地標廣場》,比如《時間卷起的花邊》,比如《把那個秋天的天空搬過來》等詩作無不如此。所以,在看似神性的背面,是詩人對生活的審視與擁抱、質疑與眷戀。否者,詩人不可能功成名就、沉寂十多年后又重出詩的江湖。
4
楊角,1963年6月出生,宜賓縣白花場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詩歌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詩作散見《詩刊》《星星》《詩選刊》等八大核心詩刊和《人民文學》《中國詩歌》《詩江南》《四川文學》《飛天》等雜志,其詩作多次入選《中國年度詩選》《中國詩歌選》《中國詩歌排行榜》《當代中青年詩選》等多種選集,也曾獲中國公安2014年度詩人獎,四川省首屆天府文學獎, 陽翰笙文藝獎,《現代青年》2014年度最佳詩人等。已出版?zhèn)€人詩集《楊角詩選》等8部,散文集《與我同行》等2部。
我不敢越雷池半步
我寫不出大西北的蒼涼
我收拾行李,明天,先回成都
這是詩人楊角《在若爾蓋寫詩》中的詩句,其表面文辭的謹慎表達與反諷翻轉技法的成功運用使詩歌頓生無窮意味,這樣的詩歌在楊角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大量存在,這種效果與《格?;ā防锏睦硐雰A向一樣聯系緊密而且意味無窮。在《格?;ā防?,詩人是這樣寫的:
男人天生不是做花的命,猶豫再四
我決定留下來,與前世相認,一只蝴蝶
老是在花間,遇見一只垂直起降的蜻蜓
其實,細品楊角的詩歌,你會有一種隱約疼痛,在他的一些詩句中無不透露著對凡塵生活的莫名苦惱和無奈。你會感受到他刻意避免卻又無法避免的對于這個世界中真善美的堅守、對生活的熱愛以及對丑惡的憤恨與鄙視。但是,他終究沒有放下,還是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進去。他不是寫不出大西北或生活的蒼涼,只是害怕觸碰這片雷池,因為它深藏不露,不容易被發(fā)覺,并且長埋在人類社會這片藏垢納污、良莠并存的土地上。因此,詩人在《證人》中寫道:
第一個看見大風吹熄月亮的人
已轉世為星宿,去了太空
世界已恢復寧靜,可大風吹熄月亮這件事
一直沒人站出來,說個子曰
我還在找,從日落到天明
螢火蟲一路走一路劃,火柴已消耗殆盡
大地存大妙,人間有神性
眾生中,始終有一個尋找證據的人
——《證人》
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一位目睹了黑暗或丑惡最終統(tǒng)治或橫行地球的人,他就拿起筆,寫下一些自己知曉的證據。我們也有理由相信,在眾生中,始終有一個在尋找證據的人。
當雷聲被閃電五花大綁
所有雨滴,跪在地上,一片嗚咽
——《悲愴者》
這種悲愴者的悲憫之情與無助之感的表達,在他的詩作《殺魚》中體現為想殺兩個人來檢驗心臟顏色的憤恨中。這種傾向在《麻雀的飯碗》《鸚鵡》等皆有表示。生活盡管如斯,但楊角先生仍然在癡癡尋覓著理想化的境地,努力從藏垢納污、良莠并存的生活里超拔出來,這就是詩人和詩歌與生活的區(qū)隔,這也是詩人與詩歌的價值。證據就在他的詩歌中,比如《一個瘋子對一座城市的規(guī)劃》《在英雄故居》《在金沙江邊》《空山》《江之北》等。
要怎樣修行,才能把陡峭削去
把旋渦藏于心中
讓晚年像黃昏的江面,皈依一面銅鏡
讓滿天星斗,把一生的波瀾,帶回天空
——《在金沙江邊》
在被時間埋葬之前,我要親手埋掉
我的每一個白晝,每一個夜晚
——《江之北》
5
麥笛,本名王德明,宜賓縣白花場人。上個世紀8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作品散見《人民日報》《詩刊》《解放軍文藝》《星星》詩刊《詩選刊》《中國詩歌》《江南詩》《詩潮》《四川文學》《文學港》《延河》《青年作家》等,作品先后入選中國作協年度《中國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曾獲《詩潮》全國詩賽一等獎,《星星》詩刊全國詩賽二等獎,陽翰笙文藝獎。著有詩集《笛語》《顫栗》《詩頌英雄趙一曼》等,現任《岷江文藝》主編。
翻開麥笛卷,映入眼簾的是第一首詩歌《我的物權法》便讓人刮目相看,其中流露著一種豪氣甚至霸氣卻又足夠溫和而小農田園的言語氣場,流淌著一股強烈的生命氣息:
落草之后,我就偏安川南
喂一批白馬,鬃毛如旗
每天巡幸天下
丘陵、河流、流嵐、毒瘴
神靈、水怪、花朵、草艾
蜀南滇北都是我的物權
我只負責糟蹋時光
與人結盟,燃骨頭照路
采荔枝釀酒,用白云熬鹽,醉后
把岷江和金沙江挽成疙瘩,從宜賓拋出去
江水流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疆土
我要用詩歌頒布一部法典
讓每一個州縣都種上紅豆
讓每一個村莊都養(yǎng)一枚月亮
讓每一枚月亮都照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女人
在她們的籬笆上栽滿藿麻
不許她們出墻,只許我
橫征暴斂
在屬地
我還要以夢為馬
掃出一片干凈的天空
供臣民仰望
允許他們在菊花上謀反
不許他們在愁腸處唱歌
在《去鄉(xiāng)野》一詩中,我看到了一位陶淵明式的現代詩人,他渴望“隱逸”,所以他說道“去鄉(xiāng)野/做一粒低頭的麥子/比光合作用還安靜/在山水的圍城里,可以辜負花朵/游魚,帝王,光陰/不能辜負了月亮和酒精”。于是,我似乎明白了為何他的筆名為“麥笛”,這個稱號的確適合、名副其實。細心一點的讀者應該會發(fā)現,在他追求平凡簡單的背后,還透露或隱含著一種上善若水的愿望和世外桃源的理想以及渴望內心的寧靜與安穩(wěn),如“比光合作用還安靜”。老子曰: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由“比光合作用還安靜”我們可以讀出麥笛內心的渴望和對理想境界的追求。
在麥笛的詩作中大量體現著他的參悟與起悟的成果,在字里行間有著充分而自由的參禪表現,一種通透的境界。如《樂山大佛》《去覺皇寺》《二維碼》有:
佛是仁者,我是過客
凌云山、烏尤山是臥佛
流云、青衣江、大渡河、岷江
都是行腳僧
——《樂山大佛》
誰的心事那么重,把去寺廟的路壓得
坑坑洼洼
……
跪在佛的面前,我比一炷香還低
雙手合什,白云就從經幡上掉了下來
——《去覺皇寺》
人到蓋棺時也很難定論
自己也說不清,別人更不能
最簡單的辦法是,死后請一個匠人
把我曲折的命刻成二維碼
算是我留給世界的最后一方印章
形狀一定要刻成租屋的窗欞
要鏤空的,百年之后
就把二維碼安放在我墓碑的正中
掃墓人一眼就能掃除陰陽兩維的苦
掃完之后,不忍離去的那位
估計是我的親人,也可能
是我的仇人
——《二維碼》
只有作者內心的平靜與淡泊,明白與智慧,才有獲得如此境界的可能。于是,這又可以解釋另一個問題——麥笛的豪氣甚至霸氣為什么充滿著溫和與柔性,因為他內心有一片國土,作為自己的國王,他應該霸氣,有資本豪氣,而那一片土地十分平靜安詳,極為溫和。有智者言:真正的王者都是卑謙的。不過,將視野延伸到自己的國土之外,他還是看到了紅塵人世的丑惡與復雜,并且對這些丑惡與虛偽的批判一針見血、毫不留情,對于無可避免的悲苦也從不回避、敢于正視。他如是說:
后來,這篇林地賣給了開發(fā)商
夜里常常聽見鬼哭狼嚎
從夜總會里出來的人,他們的長相
比青岡籽更難看
——《郊外有片青岡林》
……
不是所有鎖孔都需要鑰匙,更何況
每次進入都會附帶血腥,否則
鑰匙上也不會留下那么多齒痕
寒風呼嘯,一鑿一鑿下去
天空就暗了下來,穩(wěn)穩(wěn)地安放在山巒之上
星星鐵屑般飛濺出來,燙傷行人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
哲人云,創(chuàng)作即返鄉(xiāng)。問題是我們即將返回的是什么樣的家園。麥笛的“返鄉(xiāng)”極好地體現在《裸葬》中,而這首詩也可以對他的創(chuàng)作做一個較好的總結,他追求的是極致的簡單,很好地體現了《白花的白》的基本特質:
我這輩子都喜歡簡單,卻很難做到
生前只學會了裸睡,死后
裹尸布就不要了,更不需要蓋什么旗子
簡單的去那邊,更容易找到組織
追悼會也免了吧,生前開的會夠多了
開會的時候,我多半在耍手機
風很大,一張口就會被風捂住嘴巴
所以我習慣了用手指說話
如果要哭喪,請用川南白花場方言
聽到鄉(xiāng)音,魂才不會走散
無知的異鄉(xiāng)人經常喊我“麥迪”
他們不懂,我只是麥子長出的胡須
“麥迪”這個名字遠沒有球星那么耀眼
這一生,最多就是涂鴉了些文字
那是我給世界釘下的釘子
入鄉(xiāng)隨俗吧,硬東西是不能入殮的
那就少了,讓火盆把文字冶煉成二維碼
印在我的墓碑上,讓人掃一掃就明白
我的來世和今生
——《裸葬》
6
最后,談一談孟松的詩歌。
孟松,1968年出生,監(jiān)獄警察,宜賓縣白花場人。孟松寫詩時間不長,但似得神力,出手不凡,起點較高,而且一發(fā)而不可收。至今已在《詩刊》《詩選刊》《中國詩歌》《四川文學》《山東文學》《青年作家》《文學港》《現代青年》《草地》《中國文學》《詩歌地理》《山東詩人》《海峽詩人》等刊物發(fā)表作品。有作品入選《中國詩歌選》《安徽文學年度最佳愛情詩選》《安徽文學年度詩歌選》。曾獲得《綠風》詩刊《安徽文學》聯合舉辦的“鯽魚溪”杯全國情詩大賽獎。
孟松的詩歌創(chuàng)作,我是見證人之一,常常驚訝于他的頓悟和勤奮。其詩頗接地氣,寫生活中的點點滴滴,能將瑣碎的、甚至庸常的生活搗騰成詩歌,且有一種大眾情人式唯美與微諷或冷幽默特質,這是一種本事。比如《年夜飯上的狗娃》:“這些年/在人世/他已習慣用沉默說話/不愿把活人的艱和辛/說給活人聽/他只想/把生活的背面/亮給死去的人看”到《囚禁之心》中對自己監(jiān)獄警察的反思:“只有那一頭不安分的豹子/我怕它會跑出來傷人/至今/仍被我囚禁”。詩行中作者雖沒有明確表達對于人生態(tài)度的話語,但還是可以看出,他在努力想歸于平靜、隱去鋒芒。當然,隱去不代表砍掉或失去,畢竟人還是需要生活的勇氣和力量,一旦徹底失去,就意味著內在價值與尺度的失去,人便成為行尸走肉的活體了。所以,在孟松的詩歌里,雖有對現實的不滿和評判,但更多的是“隱藏”和寬容,以一種藏而不露的鋒芒直逼生活的根部,揭示出及物的另一面或多面,從而給讀者以慣常中獲得陌生化的效果。這就是一種創(chuàng)造或創(chuàng)新。
越看越像我簡單的一生
從起筆,到收筆
只有十六劃
這些簡單的筆劃——
你也看出來了
橫平是我不好意思說出的功名
豎直要多一些
那是生活多次給我設下的坎
折勾是我命運里轉得陡峭的部分
撇捺是我為了活命
在世界面前別的兩把拼命的刀
我的名字里沒有點
最能證明我一生都逆來順受
內心里,絕沒有
對日子生出半點反叛之心
——《孟松》
但這隱藏與寬容絕對不是妥協,他還是保持著詩人應有的態(tài)度與警惕,時常感慨甚至不敢與不安。比如《囚禁之心》,比如《在心里建一所監(jiān)獄》《金屬籠子里的斑鳩》《我是你躺著的天涯》《在西湖武松墓》等皆有不同程度的表現。
不過,我告訴你吧
我所在的浮世已世風日下
“那個義字已被宋大哥從水滸里帶走
經過你墓前的人
內心里裝的,多是‘利字”。
——《在西湖武松墓》
孟松的詩歌盡管帶有唯美特色,但詩人的內心還是有些苦悶和無奈的。他不是不敢寫,而是不忍心用帶尖刺的語言去刺痛生活,他更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去表達一種對宇宙萬物與人世百態(tài)的觀照。比如《有些幸福是不用說出的》《有沒有一只叫孟松的螞蟻》《假如螞蟻也寫詩》等。
我還要把我在人間
隱忍了四十幾年的冷,和痛
打包告訴它,請它翻譯成蟻語
讓螞蟻的王國里
也知道,它有位人間的兄弟孟松
有無處訴說的郁,和悶
——《有沒有一只叫孟松的螞蟻》
我不知道
螞蟻是否也寫詩
他們在有沒有
螞白,螞甫,螞居易,螞東坡,螞清照
如果有
我敢肯定
它們所寫的
一定是人間小小的愛
和,悲傷
——《假如螞蟻也寫詩》
7
古人有云:詩無達詁。我始終認為,詩歌的性格特征是文學品類中最為復雜、最為特殊、最為微妙也是最不能固化的。在詩歌面前,我們得始終保持敬畏和謹慎。不過,話又說回來,文學不就是來自靈魂深處的一段表白的瞬間外射或物化么?至于其中的奧秘,自然需要讀者自行去體會了,這也是文學擁有經久不衰的藝術魅力的最重要原因,它沒有起點,也沒有終點。因此,便會長久成長下去,永不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