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兵

藏于日本泉屋博古館的《江山無盡圖卷》是“新安畫派”領(lǐng)軍人物漸江的作品。從作品的款識來看，此圖是應(yīng)吳蓮士所托而作。畫作縱28.5厘米，橫292.8厘米，應(yīng)該是迄今為止?jié)u江存世作品中尺幅最長的，比之安徽博物院所藏的漸江另一幅家喻戶曉的《曉江風便圖》（縱28厘米，橫243厘米），長49.8厘米。收藏《江山無盡圖卷》的泉屋博古館是一家以展覽中國古代青銅器和書畫文物為主的博物館，坐落于日本京都市東山區(qū)，其藏品基本由住友家族貢獻。該館在收藏、展示文物的同時，也對文物進行了深入研究。在書畫方面，泉屋博古館重在對明清以來繪畫作品的收藏。內(nèi)容多以山水、花烏等文人畫為主，包含了倪元璐、沈銓、戴進、石濤、漸江等人的作品?！督綗o盡圖卷》輾轉(zhuǎn)流落到海外后，其面目便漸少為世人知悉。然無論是從款識、題跋的內(nèi)容，還是從構(gòu)圖、用筆等來看，《江山無盡圖卷》都無疑是漸江的代表性作品，也是漸江用情至深之作。

款識：幾年未遂居山策，瓶笠還如水上萍。獨是豐溪可瞻戀，呵冰貌影墨零星。辛丑十一月，寫并題。似蓮士先生正，弘仁。

題跋：漸江師，逃虛人外，積三十年，蘊異含真。初不欲自名一長，以與世通。中更鏟除積習，委其身于學，非其力之所自致，則不肯衣食之用。能以節(jié)概自立，東南推為高人巨德焉。而不知者，率群然以老畫師相目也。師至孝絕人，與人交，真切無所間，性耽吟。其詩孤潔，與皎然、孟東野正等。書法規(guī)摹云麾，晚更奪云林之席。畫則異姿天授，騷骎乎欲度元人前矣。余從師游最久，見師自壯至老，無問園居剎寓。一日廢畫與書不觀，則郁如負奇疢者，而尋山涉澤，冒險攀躋，屐齒所經(jīng)，半是猿鳥未窺之境。常以凌晨而（歸）出，盡酉始歸。風雪回環(huán)，一無所避，蓋性情所偏嗜在是。雖師亦不自知其繇，而緣是發(fā)之毫楮間。人之見之，皆以為江南之真山水，幻出于師之腕下而不窮。昔人云：卓犖變風骨，萬類成受裁。師畫蓋如是已。此卷為香來道兄作，群山不斷，亙數(shù)千里，而擘脈縷分，昏曉異狀。其樹石橋道，特出心裁，迥與世別，似欲于杳然天地外，運五丁力，另辟一蠶叢者，置之蒙繁瓚簡中，其大真無與讓矣。師詩畫擇人而授，不可以勢奪賄求，非其人而強委贄焉。師閉門不聽入也，故南北好事家得其真者蓋寡。此卷為師得意作，而以貽香來，余又以知香來之人之行有當于大隱者之心爾。然而師之所壽世者，當更有在，不止一老畫師之名流傳天壤已也。題漸江大師山水，應(yīng)香來道兄教。黃山弟湯燕生漫書于補過齋。

漸江（1610--1664）是安徽歙縣人，原名江韜，明亡后為僧，法號弘仁，字漸江，又稱梅花古衲，詩書畫蒹工，尤擅長繪畫，以山水畫見長，開一代風尚，被后人舉為“新安畫派”創(chuàng)始人，和查士標、孫逸、汪之瑞并稱“新安四大家”。

從款識“辛丑十一月”可知，《江山無盡圖卷》作于1661年，這一年正是漸江“后返新安，歲必游黃山，坐臥其間，或圖或詩，奚囊恒滿”（程弘志《漸江傳》）后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畫面主要展現(xiàn)黃山連綿不絕、奇崛尖峭的群峰及繞山而過的溪水所構(gòu)建的自然之景。

在構(gòu)圖上，四分之三都是由大大小小幾何體形狀的巖石疊加成氣勢恢宏的山峰組成，水流及樹木等則點綴在皚皚群山之間。山峰雖多卻不見擁堵，景色雖滿但不見喧鬧，開闔自如，疏密有致。展開畫卷，撲面而來的是巍巍群山，滿滿的都是作者對黃山的依戀之清。用筆上以線條為主要藝術(shù)語言，“干鈞屈腕力，百尺鼓龍鬣”。筆墨簡練蒼勁，多干筆渴墨，夾以點染皴擦，畫面凝練清逸，山石方硬峻峭，林木道勁盤弩?！坝跇O瘦削處見腴潤，極細弱處見蒼勁，雖淡無可淡，而饒有余韻。”（楊翰《歸石軒畫談》）色彩上以極淡的水墨為主，點以代赭與藍色，整體色調(diào)趨于灰色，沒有亂花漸欲迷人眼的紛繁，猶如入定的老僧，帶人進入—個純凈、幽曠而靜謐的世界。如前人曾說“石濤得黃山之靈，梅清得黃山之影，漸江得黃山之質(zhì)”，《江山無盡圖卷》就是漸江深得黃山之質(zhì)的代表作品。

黃山在漸江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生涯上具有濃墨重彩的意義。在回歸家鄉(xiāng)之后，漸江對黃山開始了萬壑干巖獨杖藜的旅程，其足跡遍布黃山諸峰?！埃u江）嘗棲靜黃山，杖履所經(jīng)，輒作一小圖，層巒聳秀，淡遠蕭疏，悉備諸家體制，有超然塵外之趣味?！保ê朊肌饵S山志》）石濤題《曉江風便圖》： “公游黃山最久，故得黃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黃山本色，風骨冷然生活。”查士標云：“漸公畫入武彝而—變，歸黃山而益奇。昔人以天地靈物為師，況山水能移情于繪事，有神合哉。嘗聞讀萬卷山，行萬里路，乃足稱畫師。今觀漸公黃山諸作，豈不洵然?！?/p>

漸江能開一代山水畫派，一方面和轉(zhuǎn)益多師，勤奮、虛心向古人學習密切相關(guān)。“雖遨游困憊，未嘗一日置筆硯也。常取古名家秘跡，坐臥擁觀，恣其探討。于黃王倪吳四家，尤所癖?！保◤埦湃?漸江畫卷序》）另一方面，更得力于漸江投身山水之間，以天地為師的學習精神。從湯燕生在《江山無盡圖卷》題跋中我們可知，漸江“一日廢畫與書不觀，則郁如負奇疢者，而尋山涉澤，冒險攀躋，屐齒所經(jīng)，半是猿烏未窺之境。常以凌晨而（歸）出，盡酉始歸。風雪回環(huán)，一無所避，蓋性情所偏嗜在是”。

他以苦行僧的堅忍精神，跋涉于山水之間。誠如董其昌云：“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每朝起，看云氣變幻，絕近畫中山。山行時，見奇樹，須四面取之。樹有左看不入畫，而右看入畫者，前后亦爾?？吹檬?，自然傳神。傳神者必以形。形與心手相湊而相忘，神之所托也。樹豈有不入畫者，特當收之生綃中，茂密而不繁，峭秀而不蹇，即是一家眷屬耳?！保ā懂嫸U室隨筆》）“幾年未遂居山策，瓶笠還如水上萍”，漸江甚至帶著瓶和笠像浮萍一樣四處漂泊，潛心在山水間學習、創(chuàng)作，還發(fā)出深深的感嘆。

“獨是豐溪可瞻戀，呵冰貌影墨零星?！睆倪@兩句詩中，我們還可窺見漸江大師往返游歷于名山大川之外的棲息地、加油站——豐溪。黃賓虹《漸江大師事跡軼聞》說：“漸師于溪南吳氏，交誼最篤，里居相近，凡時賢未及睹者.皆得而見?！?/p>

豐溪即現(xiàn)在的西溪南，是徽州歙縣位于豐樂河南的一個古村落。該村在1000多年的歷史長河里，名人輩出，商賈眾多，尤以吳姓為其中望族，綿延干余年。漸江出家為僧后，居無定所，四處漂泊，其飲食起居大多依靠豐溪吳姓朋友饋贈。漸江的好友程守在《曉江風便圖》題跋中有所提及：“漸公留不炎家特久，有山水之資，蒹伊蒲之供，宜其每況益上也?！鄙踔粒淌剡€發(fā)出嫉妒之嘆：“余方外交漸公卅年，頗不獲其墨妙。往見吳子不炎卷幀，輒為不平?！边@里提到的不炎，就是和漸江過從甚密的吳伯炎，《曉江風便圖》便是漸江送于吳伯炎的作品。在伊蒲之供外，更打動漸江的是豐溪吳氏傾囊以待，將家族多年來珍藏的書畫珍品供于漸江觀摩、學習。《漸江資料集》載豐溪人吳之之騄所撰《叔念武氏傳》日：“余鄉(xiāng)多藏宋元名畫，是時高僧漸江觀畫于余叔粲如、伯炎家。每至欣賞處，常屈膝日：是不可褻玩?！眳遣?、吳粲如等吳氏收藏的宋元名畫，尤其是漸江尊崇為師的倪瓚的《幽澗寒松圖》《吳淞山色圖》等，對漸江藝術(shù)創(chuàng)作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

1663年，吳伯炎還為漸江舉行了一場堪比蘭亭集會的盛大聚會。當時為迎接漸江從廬山回歙，途經(jīng)豐溪，吳伯炎兄弟攜帶王羲之《遲汝帖》真跡及宋元逸品書畫凡數(shù)十種，和漸江、許楚、程守、江注、吳驚遠等觴詠作畫。關(guān)于這次盛會，漸江作有《石淙舟集圖》，從漸江好友許楚題跋中可以看到本次藝林雅集的盛況：“飯后，江允凝呼舟貰酒就蔭石淙。灌木被潭，澄沙泛碧，風生幾研，不暑而秋，飲茗焚香，縱觀移日。蝕庵亦從南岸鼓}世而至。評賞之余，佐以雄飲。不炎命小史度曲，允凝索長笛和之。一時溪山翰墨，輻輳勝緣，絲竹清音，咸臻妙麗。少焉，夕陽告往，黃岳弄云，光怪陸離，搖曳萬狀。漸公不禁解衣脫帽，捉紙布圖。允凝就其皋坂，暢厥煙溆，虛中流一舟，以待一兮，寫縈洄野泛之致。是集也，叩寂寞而求音，數(shù)游鱗而出聽。緇素多閑，觴詠無律?？芍^極嘉會之徜徉，罄交徒之同趣。繪圖既畢，各賦一詩，囑余荒率引筆以紀歲月。”從以上資料，我們便能很好地理解漸江在《江山無盡圖卷》上題“獨是豐溪可瞻戀”的深意了。雖然本幅作品不是送給吳伯炎兄弟的，但從款識和題跋中看： “似蓮士先生正，弘仁。”“師詩畫擇人而授，不可以勢奪賄求，非其人而強委贄焉。師閉門不聽入也，故南北好事家得其真者蓋寡。此卷為師得意作，而以貽香來，余又以知香來之人之行有當于大隱者之心爾。然而師之所壽世者，當更有在，不止一老畫師之名流傳天壤已也。題漸江大師山水，應(yīng)香來道兄教。黃山弟湯燕生漫書于補過齋。”《江山無盡圖卷>同樣是送給吳氏中人的，只是資料散佚，已經(jīng)很難知曉吳蓮士（香來）是怎樣的一個人，但從漸江稱其先生以及湯燕生題跋中的溢美之詞來看，當是一位隱世高人。

“幾年未遂居山策，瓶笠還如水上萍。獨是豐溪可瞻戀，呵冰貌影墨零星。”正是徽州的山山水水、人文浸淫，成就了一代名家。相信隨著對《江山無盡圖卷》研究的不斷深入，我們會獲悉越來越多關(guān)于漸江和黃山、漸江和豐溪以及和漸江有著親密關(guān)系的人的信息，幫助我們更加深入地挖掘漸江及其代表的“新安畫派”的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