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婷婷

沒有人能夠料想，在荷蘭海牙的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審判中，竟會發(fā)生被判有罪的被告人當眾服毒身亡的慘劇。

包括72歲的前波黑克族將軍洛博丹·普拉亞克等在內的6人，是1992年至1995年波黑戰(zhàn)爭期間波黑克族的軍隊高官，因涉嫌集體參與“永久驅逐波黑穆斯林”等20多項罪名，6人同案于2013年一審被判10至25年不等刑期，6人隨后提出上訴。

2017年11月29日的二審宣判時，法官駁回了上述被告人的絕大部分上訴內容。當法官宣布判處普拉亞克20年監(jiān)禁時，他大喊“我不是戰(zhàn)爭犯”，并站起身來吞服了一個玻璃瓶內的不明液體，對法庭宣稱自己“服下了毒藥”，之后搶救不及身亡。據悉，有關部門從普拉亞克體內檢測出氰化鉀的成分。

這起“服毒自殺”事件的突然發(fā)生，不僅讓普拉亞克成為全球焦點，也讓前南國際刑事法庭瞬間被推上輿論風口。

“法庭服毒”疑云重重

身為“法庭服毒”主角的普拉亞克，七十多年的人生跌宕起伏，有如一幕傳奇故事。

1945年2月1日，普拉亞克出生在克族聚居區(qū)的查普利納。父親是南斯拉夫游擊隊干部，后來加入鐵托政權“國家保衛(wèi)局”。1970年，普拉亞克以優(yōu)異成績畢業(yè)于薩格勒布電機工程學院，成為一名電機工程師，兩年后從薩格勒布戲劇學院拿到藝術類學位，辭職當了自由藝術家，先后在好幾個劇院做導演。上世紀80年代，他還執(zhí)導過數部電視劇。

倘若沒有戰(zhàn)爭的爆發(fā)，普拉亞克或許將在藝術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然而，南斯拉夫內戰(zhàn)的爆發(fā)，讓他的人生驟然轉向。1991年，他志愿加入新成立的克羅地亞國軍，指揮一個由薩格勒布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組成的部隊。盡管沒有接受過軍事教育，但他率領這支雜牌軍英勇奮戰(zhàn)，在前線成功擊退了兵力和裝備占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南斯拉夫人民軍以及“克拉伊納塞族共和國”武裝力量，成為克羅地亞家喻戶曉的傳奇英雄。

1992年1月，《薩拉熱窩協議》的簽署，宣告了克羅地亞獨立。普拉亞克憑借戰(zhàn)功升為少將，入選國防委員會委員、聯合國維和部隊事務委員會成員、克羅地亞國防部高級代表等，成為軍方高官。

不久，波黑內戰(zhàn)全面爆發(fā)，普拉亞克在1993年5月到波黑克族聚居區(qū)，就任克羅地亞國防部駐“波黑克族共和國”國防部和“克族防衛(wèi)委員會”代表。1993年7月24日至9月8日之間，他擔任“克族防衛(wèi)委員會”總參謀長。

普拉亞克到職后的表現，因放行聯合國難民問題署人道主義車隊進入莫斯塔爾而“譽滿天下”，也因大肆破壞莫斯塔爾古跡和“迫害克族聚居區(qū)的穆斯林族平民”而“謗滿天下”，直到1993年11月因內部沖突離職。

盡管戰(zhàn)爭結束后，普拉亞克退役經商，但因遭到前南國際刑事法庭通緝，不得不在2004年4月5日自首，將公司交給養(yǎng)子管理。

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對于普拉亞克的指控，主要集中在1993年5月到1 1月這半年間，因為普拉亞克是波黑克族軍隊的總指揮，所以他必須對下屬的戰(zhàn)爭罪行負責。

就目前情況看，對于普拉亞克“法庭服毒”，還有許多未解之謎，首先就是毒藥從何處來。

在前南國際法庭，對普拉亞克及另外五名維持原判被告的安全措施很嚴格，“一切東西都要經過X光機” “要通過一個掃描儀，和機場的一樣，不能攜帶液體”。當他們離開拘留中心——一座戒備森嚴的荷蘭監(jiān)獄時，都接受了搜身，在抵達法庭大樓時也是如此。如果進行了嚴格搜身，那么毒藥又是怎么出現的呢？

還有一種懷疑的聲音，認為可能是訪客帶來的毒藥。問題是，訪客也都要經過嚴格的安檢程序。且普拉亞克在最后出庭露面的前幾個月，就似已回避了與家人及律師的接觸，他曾告訴家人，不要出席庭審。如此一來，毒藥的來源仍然“無解”。

其次，就是搶救反應速度問題。在庭審中，當普拉亞克說“我已經服下了毒藥”后，他的律師娜塔莎·福沃·伊萬諾維奇立刻向主持庭審的法官卡梅爾·阿久斯大聲喊道：“庭長，我們的客戶說他服了毒?！比欢M管法官們十分震驚，但似乎還未能完全理解發(fā)生了什么。阿久斯甚至指示下一位被告起立，開始進行陳述。

直到普拉亞克重重落在座位上后，法庭醫(yī)務室才派來了兩名醫(yī)生，開始做心肺復蘇術。他們和幾名安保人員一起輪流按壓他的胸腔，以恢復他的心跳。雖然20分鐘后，一所醫(yī)院的急救隊抵達法庭，并接手搶救，但普拉亞克仍在大樓內停留了大約40分鐘后，才送往醫(yī)院搶救。

所以，對于安保和醫(yī)務人員的反應速度，克羅地亞司法部部長提出了質疑。

審判公正是個問題

為什么普拉亞克會選擇“服毒”？從報道的情況看，他是對前南國際刑事法庭的判決不服。判處普拉亞克20年監(jiān)禁，對年已72歲的他，無異于被判了終身監(jiān)禁，且有損“英雄”的名譽。

回溯歷史，波黑戰(zhàn)爭的發(fā)生，集中于1992年4月至1995年12月間，在波黑南部城市莫斯塔爾等地爆發(fā)的激戰(zhàn)，導致大量平民死亡，莫斯塔爾古橋等知名古跡也毀于一旦。

“斯雷布雷尼察”事件，是前南國際刑事法庭的審判焦點。1995年7月11日，波黑塞族軍隊攻占斯雷布雷尼察，在解除了110名駐守該地的荷蘭維和士兵武裝后，開始了報復性行動。據英國BBC電視臺透露，1995年7月12日至16日，該地共有7414名穆族居民被姆拉迪奇指揮的波黑塞族軍隊殺害。

斯雷布雷尼察慘劇震驚世界，被國際紅十字會等國際組織認定為二戰(zhàn)以來歐洲最血腥的慘案。故而，早在1996年7月，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就簽發(fā)國際通緝令，要求逮捕波黑塞族領導人卡拉季奇和軍隊總司令姆拉迪奇，指控他們犯有種族滅絕罪、戰(zhàn)爭罪和反人類罪等。

根據《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第14條第3款，明確規(guī)定被告在接受刑事審判時，有接受最低權利保障的權利，其中包括“到庭受審及親自答辯或由其選擇的辯護人答辯”。盡管1945年《紐倫堡國際軍事法庭憲章》規(guī)定，可以進行缺席審判，但也因未能充分保護被告的基本權利，遭到許多學者批評。在設立前南國際法庭的過程中，丹、德、荷及新西蘭都反對，在法庭《規(guī)約》中規(guī)定缺席審判。但是，前南國際法庭對包括卡拉季奇和姆拉迪奇在內的一系列被告，卻都采取了“缺席審判”，故而遭到詬病。

卡拉季奇多次逃脫北約駐波黑多國部隊搜捕，化名達比奇在民間行醫(yī)。在北約部隊眼中，卡拉季奇是同拉登一樣難抓的“隱身專家”。2008年7月，卡拉季奇被捕，并被引渡至前南刑庭受審。2016年3月，卡拉季奇被前南刑庭判處40年監(jiān)禁的重刑。

姆拉迪奇則在逃亡多年后，于2011年5月被捕。2017年11月22日，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宣判，姆拉迪奇種族滅絕罪、危害人類罪、戰(zhàn)爭罪罪名成立，判處終身監(jiān)禁。與普拉亞克相似的是，在宣判過程中，姆拉迪奇也堅稱自己無罪，一度因健康原因離席，返回后又不斷高聲抗議，被法庭逐出后，在隔壁房間聆聽判決。

除了判處重刑的人員，還有一些對象“審判未完身先死”。1999年5月27日，前南刑庭根據北約提供的證據，起訴包括南斯拉夫聯盟總統(tǒng)米洛舍維奇在內的5位南聯盟高級領導人。2001年6月，米洛合維奇被移交給前南刑庭接受審判。2002年2月，前南刑庭正式開庭審理米洛舍維奇案，指控他犯有包括戰(zhàn)爭罪、反人類罪和種族屠殺罪在內的60多項罪行，但遭到了米洛合維奇否認。2006年3月，在尚未完成審判程序的情況下，患有嚴重高血壓和心臟病的米洛舍維奇死于獄中。

雖然，波黑塞族代表團在同國際法庭談判中，曾堅決要求對波黑交戰(zhàn)三方一視同仁，而不能只審判塞族戰(zhàn)犯，不審判其他戰(zhàn)犯。然而，對于其他一些戰(zhàn)爭罪行的法庭追究，又有所不同。

比如，2012年11月16日，前南刑庭判決前克羅地亞將軍戈托維納和馬爾卡奇無罪，當庭釋放。29日，又以證據不足為由，判決前“科索沃解放軍”首領哈拉迪納伊無罪，當庭釋放。在不到兩周時間里，法庭作出兩個重大判決，激起塞爾維亞各界憤慨，塞爾維亞總統(tǒng)尼科利奇、總理達契奇都站出來發(fā)聲，認為上述判決違背正義和法律，前南國際刑事法庭不再是一個捍衛(wèi)公正的法庭，已淪為某些大國的政治工具。

就在這次“法庭服毒”事件發(fā)生后，克羅地亞總理安德烈·普連科維奇也站出來，譴責這個聯合國法庭是“不公正的”，“我們今天不幸目睹.他的行動大體上代表了6名波黑克羅地亞族人以及克羅地亞人民遭受的深切的不公正?！辈ê谥飨瘓F克族成員德拉甘·喬維奇則說，普拉亞克的行動顯示，“他準備作出何種犧牲”以證明他“不是一個戰(zhàn)犯”，“這是這個自1993年就成立的法庭的恥辱”。

同樣感到不公平的，還有克族民眾。法官當天對普拉亞克及其他5名波黑克族戰(zhàn)時領導人維持原判，稱他們都是“共同犯罪集團”的一部分，這一判詞引發(fā)不少克羅地亞人的憤怒。在他們眼中，這些受到審判的“被告人”，是保衛(wèi)他們的人民英雄。當英雄變成“罪犯”，而“罪犯”又“以死抗爭”時，無疑更強化了法庭非公正的印象。

不應停步的反思

創(chuàng)立一個常設的國際刑事法院，以懲治戰(zhàn)爭罪、反人類罪、反人道主義罪等最嚴重的國際犯罪，乃是鑒于20世紀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給人類帶來空前劫難和痛苦的反思。

前南國際法庭的設立，有特殊的歷史背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南斯拉夫的解體過程，伴隨著劇烈的民族仇恨和武裝沖突，特別是穆、塞、克三族沖突，出現了大量違反國際人道主義法行為，如蓄意殺人、種族屠殺、種族滅絕、嚴刑拷打、強奸、破壞文化遺產和宗教財產、任意逮捕等。

基于這種緊急情勢，1993年5月25日，安理會援引聯合國憲章第七章，一致通過第827號決議（附有《前南國際法庭規(guī)約》），成立了聯合國前南斯拉夫國際刑事法庭，作為安理會的附屬機構。

應該說，二戰(zhàn)后開啟的國際審判，是化解民族仇恨的一種很好形式，德國、日本等戰(zhàn)敗國家都經此過渡上和平軌道。通過前南國際刑事法庭，一些人員的國際罪行受到了追究和懲罰。但是，想要化解前南戰(zhàn)爭的血海深仇，開啟巴爾干民族的光明未來，還需要更加公正、透明的審判形式。正如塞族“鐵娘子”普拉夫希奇對海牙聯合國法庭的三位法官所言： “你們必須秉公執(zhí)法。這不僅是為了我，也是為了這場戰(zhàn)爭中的那些無辜喪生者?！?/p>

令人遺憾的是，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從“誕生”之時起，便已蒙上了一層陰影。雖然，南聯盟政府對安理會建立前南國際刑事法庭未表異議，但中國代表團在投了贊成票后指出，在援引聯合國憲章第七章以安理會決議方式成立國際法庭的問題上應持謹慎態(tài)度。

審視聯合國憲章第41條和42條，并未規(guī)定安理會有權設立國際法庭。相反，安理會作為一個政治機構，按照憲章規(guī)定不享有司法權。故而，從法理上看，安理會并不能設立前南國際法庭作為其下屬的司法機構。

再看前南國際法庭刑罰法則。盡管安理會制定了《前南斯拉夫問題國際刑事法庭規(guī)約》，但僅列舉了一些可適用的國際公約，并沒有明確的刑罰法則，導致許多規(guī)定不夠具體明確。按照一般法律原則， “法無明文規(guī)定者無罪”“法無明文規(guī)定者不罰”，對任何罪行缺乏指向明確的刑罰法則，僅憑寬泛概念定罪，顯然將放大法庭的自由裁量權。

從審判程序看，前南刑庭的案件審理，從預審到審判、上訴階段，最短要花一兩年的時間，最長可達七八年。審判時間過于冗長拖沓，對被害人以及被告人的權利，都是實質性的損害。

當然，國際審判的進程不如人意，還有一個不利因素，就是國家的支持力度。作為一個國際司法機構，法庭必須依賴國際合作才能成功完成其使命，與國家或國際組織的合作對收集證據、拘禁和移交罪犯至關重要。在轉交敏感證據或法庭判決的實施方面，國家可以提供重要幫助，包括人員和資金來源等。但是，現實卻是，很多國家對抓捕被控告人、將其移交給有管轄權的法庭表現得不積極，甚至有些國家還為他們提供保護。

這種審理案件的現狀，并不符合聯合國安理會決議的預期。國際刑事法院是一個常設性國際刑事司法機構，但作為安理會的一個具有司法性質的附屬機關，前南國際刑事法庭與盧旺達國際刑事法庭等一樣，并非永久性、普遍性的國際刑事司法機構，處理完前南斯拉夫境內發(fā)生的大規(guī)模侵犯人權問題，該機構就將解散。

2003年8月，安理會通過第1503號決議，要求前南國際刑事法庭在2004年年底完成調查，在2008年年底完成所有一審工作，2010年12月31日前完成所有上訴案件的審理。但是，到2011年6月29日，聯合國安理會又一致通過決議，決定將前南刑庭17名法官的任期延長至2012年年底。前南刑庭8名常任法官和9名審案法官的任期，被延長至2012年12月31日。隨著形勢發(fā)展，法庭的關閉節(jié)點，又被延宕至2014年年底、2017年年底。而發(fā)生意外的29日審判，本應是法庭的“閉關之作”。

在財政方面，前南國際刑事法庭也遭到批評。該法庭的經費，全部來自聯合國會員國的攤款，聘用法庭工作人員1000人以上，每個案件的審理花費幾千萬甚至上億歐元，年度預算竟然超過一個貧困國家一年生產總值，且預算還在年年增加，實際開支也常常超出預算，對聯合國而言，是一個不小的財政負擔。

而且，前南國際刑事法庭設于荷蘭，在一個遠離罪行發(fā)生地國的地方，不利于當地民眾參與刑事審判活動以及對當地民眾進行國際人道主義法教育，法庭調查取證和證人出庭作證也較為不便，這些似乎都凸顯了該法庭創(chuàng)設的“草率”與“將就”。

平心而論，前南國際刑事法庭的設立，堪稱是“國際司法領域的一個里程碑”，嚴懲國際刑事犯罪，為受荼毒者伸張正義，有利于促進前南地區(qū)的民族和解與國家重建，維護國際和平與安全，一定程度上豐富和發(fā)展了國際刑法。但是，隨著前南國際刑事法庭的落幕，還應當深刻反思，如何才能更好地完善國際司法制度，彰顯刑事審判的公平與公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