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冷
卡拉寇伊這個希臘人聚居的小城,正是在一個世紀前的那場人口大交換中變成了空城
到達山城卡拉寇伊?xí)r,天正下著雨,時急時緩的,同行的一些人說不想下車了。我拿起早備好的傘說去走一走,沒有帶相機,這一點讓我事后非常后悔。
說是山城,進去發(fā)現(xiàn)更像個小村莊。沿著濕滑的小路走了20多米,兩邊的房子格局都差不多,只是殘破的程度不同而已。屋舍大多是用青白色的石頭建的,沒了屋頂,看起來每個房子都不大。
沿著土耳其最美的綠松石海岸一路開過來,經(jīng)過了多個古羅馬時代規(guī)模盛大的遺跡,其中一些保存相當完好。與那些千年以上的遺跡比起來,眼前這個被遺棄不到百年的普通村莊看上去過于樸素和單調(diào),若不是腦中回蕩著歷史書中所描述的情景,在這個雨天,我或許就回頭了。
希臘人早在古羅馬時期之前,就在安納托利亞地區(qū)生活、經(jīng)商。奧斯曼土耳其時期,希臘人與奧斯曼人、阿拉伯人和猶太人等一直在這塊土地上共同繁衍生息。直至一戰(zhàn)。
一戰(zhàn)時,希臘站在了協(xié)約國一方,奧斯曼土耳其則站錯了隊。大戰(zhàn)結(jié)束后,希臘軍和土耳其民族軍打得難分難解。1923年7月,《洛桑條約》簽署。其中一條為雅典與安卡拉單獨達成的一項協(xié)議:雙方同意“交換”人員,實質(zhì)上是兩國強制驅(qū)逐少數(shù)族裔。
《佩拉宮的午夜》中寫道:“一個希臘東正教家庭拉家?;蛟S說的都是土耳其語,而且追根溯源,他們可能世代都生活在安納托利亞的同一個村莊。同樣,希臘的穆斯林講希臘語或者斯拉夫語,他們應(yīng)該與土耳其共和國的文化也沒有多少共鳴。但在這場交換中,官方會公開宣布前者是希臘人,后者是土耳其人,他們最終都會被送往所謂的同種族家園的異國他鄉(xiāng)?!?/p>
在希臘的穆斯林和在土耳其的希臘人,總共幾十萬人口被圈入交換范圍,他們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許多人變得身無分文,口袋里只剩下—張幾乎無法得到補償?shù)呢敭a(chǎn)清單。
卡拉寇伊這個希臘人聚居的小城,正是在那場大交換中變成了空城。
彼時的雨淅淅瀝瀝,我也越走越深。周圍的建筑遺跡也有了微妙的變化,出現(xiàn)了一些深宅大院,有些屋宇顯然比較高大,墻體的結(jié)構(gòu)也更為復(fù)雜。墻還沒有完全褪色,可以辨認出那是典型的希臘藍,還有磚紅色。大約在這個山城的繁盛期,這些墻壁上畫著精美的圖案,彰顯著主人的富庶和品位。有些院落寬大通透,似乎可以看到當年孩子們在這里嬉鬧玩耍。
正想著,居然真的聽到人聲,在這個山城里,難得見到一兩個游客。循聲而去,見到一個很大的庭院,里面有座紅磚建筑,保存基本完好,屋頂都還在,建筑式樣也與其他建筑迥異,應(yīng)該座東正教的教堂。
但庭院卻被一扇很新的黑色柵欄鐵門擋住了。爬墻對我的小短腿來說實在有點勉強,且雨后濕滑,更難借力。兩個背包客年輕人在里面不知用什么語言在商量,大概是在說怎么幫我。我謝了他們的好意,遺憾地拍了幾張照片了事。
舉頭望去,整個山坡上層層疊疊都是房屋。我們一路穿行的小道,只是山坡下的路,山上還有大片大片的各色建筑。其中有一棟很大的長方形建筑,看上去像一所學(xué)校。
出來后看到路牌,才知道這確實是學(xué)校的遺址。
幾日前,恰好在伊斯坦布爾偶遇過—所“活著的”希臘族裔學(xué)校。
那是在一條小巷子里,路邊一棟建筑很特別,三角形山墻,希臘式廊柱,門楣上方是帶翅膀的小愛神雕塑,完全不同于周邊的穆斯林風(fēng)格。導(dǎo)游去跟門衛(wèi)攀談,結(jié)果引出了這所學(xué)校的校長。校長說自己喜歡中國人,因為中國和古希臘一樣都是文明古國,所以破例放我們進去參觀。當天正是東正教的復(fù)活節(jié),有家長帶著小朋友來學(xué)校聚會。
校長告訴我們,現(xiàn)在整個伊斯坦布爾,只有2000多個希臘族裔,這所學(xué)校就是為這些人的孩子所開的中學(xué),幾個年級加起來只有65個人,他在這個學(xué)校做了7年的校長。
道別時,我看著他高聳的鼻梁,問他是什么族裔,他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回答:“我是土耳其人?!比缓蟾兄x了我們參觀他的學(xué)校。他說,也許過幾年,這個學(xué)校就關(guān)閉了,因為希臘裔的人口會越來越少。
卡拉寇伊村村口還立有一塊牌子,簡述了這里的歷史。土耳其政府把這里當做一個保護區(qū)保留了下來,不知道這里面是不是含有一點點反省,為人類的愚蠢和自私而反省,希望有。
這座空城并非真正的空城,因為它被大自然重新占領(lǐng)了。安納托利亞大地上最常見的黃色雛菊和紅色虞美人,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從荒原呼嘯而來,漫過墻頭,穿廊入室,在每個地方扎下根。
在這春夏之交,它們在人類所遺棄的地方盛開著花朵,或金光燦爛,或鮮紅如血,如火焰般歡快地燃燒著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