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豐
古老的農(nóng)耕文明,讓關中大地誕生了數(shù)十種民間作坊:磨坊、油坊、粉坊、醋坊、染坊、絲坊、酒坊、糖坊、彈花坊、豆腐坊、掛面坊、磚瓦坊、中藥坊等。這些已經(jīng)或者正在消逝的作坊,曾經(jīng)支撐起關中人的生活,亦成了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
村口,土屋一兩間,背風處是門洞,卻沒有門扇,土屋的正中安置著磨扇,這便是磨坊。磨坊的窗很小,有的索性無窗,以防風吹散了磨出的面粉。這樣,即使是白天,也需人為的光亮。早先是油燈,從土屋的橫梁上拉下一根麻繩吊著油碗油燈,懸掛在磨扇上方。一根捻子的光亮忽閃忽閃,磨扇忽悠忽悠地轉圈。后來換成了電燈,磨扇的轉圈便真實可見。拉磨子的大多時候是驢,它被“暗眼(關中方言,即眼罩子)”捂住雙眼,以防看見糧食嘴饞。這是旱磨。而水量較大的村子,也使用水磨,不過很少。旱磨用畜力,水磨靠水力。無論水磨旱磨,都需定期整修。磨齒損了,磨縫就會松開,這就需要鑿深,鄉(xiāng)下人叫“起膛”。這是手藝活,號稱鍛匠。他們身背鉆銃鐵錘,走街串巷,吆喝吶喊:起膛咧!
粉條是粗糧細做的產(chǎn)品,也是關中人喜歡的副食品。加工粉條的原料有多種:土豆、紅薯、豌豆、玉米等。加工粉條一般都在深秋或冬季,這時節(jié)剛收獲了做粉的原料,新鮮原料做出的粉條順溜、有韌勁。粉條一般分為板粉、二四粉、線粉三種。板粉寬約三至六分,用作燴菜、吃火鍋,關中南部的戶縣做出的豬肉臊子炒粉條,是吃米飯的菜;二四粉用于燴菜、炒菜、涼拌菜,線粉用于涼拌菜,也可燴菜;線粉條條桿均勻,透明發(fā)青白色,耐煮,吃起來光滑柔韌。
曲峪河北岸的那個村子是穆家堡,走過一棵彎著腰的皂角樹,就看見了粉坊。窄狹的空間擠滿了物件:木桶、水缸、灶臺、案板、漏勺、木棍、支架、大鐵鍋、蓄水池、做粉的原料。那和好的淀粉,濃稠適當,拿起一點,就吊成一條線,裝進漏勺里。粉匠挺直腰板,站在灶臺上漏粉,并掄起巴掌有節(jié)奏地拍打。那淀粉糊糊,像一條條不間斷的銀線,落進沸騰的鍋里,經(jīng)滾水煮燙,立刻成了一條條白生生的粉絲漂浮上來。粉匠引出粉絲,溜進灶臺邊的冷水鍋里透涼、撈出,放進清水池浸泡,而后掛到一尺長的木棍上,搭在場院里的支架上晾曬。
過去,我們隊上就有個豆腐坊。一進去,就聞到一股生石膏的味道。做豆腐離不開生石膏。將生石膏放進火中焙燒,用錘子輕輕敲碎石膏,這是做豆腐的一個關鍵工序。有時沒把握好,石膏燒得太生,豆?jié){就有一股雞屎味。俗話云: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磨豆腐的苦不在于力氣,而在于要起得早,半夜三更就得從炕上爬起來,將黃豆去殼、篩凈、水洗,然后放進水缸內浸泡。冬天浸泡四五個小時,夏天兩三個小時。所以這活就逼得你不得不早起,如果偷懶,頭天晚上睡覺前就泡的話,就會失去漿頭,做不出豆腐了。
關中人愛吃面條,尤其是手搟面,那是女人在案板上用搟杖搟出來的,好吃但很費時間。后來有了掛面坊,就省事多了。探視病人、看望老人,掛面是首選的禮品。掛面坊一般要向陽,因為擠壓出的細長面條必須經(jīng)過風吹日曬,才能干透,包裝。我見過幾家掛面坊,都在村口,門前的高臺上搭著架子,面條就一絲不茍地掛在上面。面里加水、加細鹽(加了鹽的面筋道耐煮),用手搓揉成均勻的面團,取適量放入底面有眾多小孔的鐵漏桶里,上部壘壓木柱,柱上有支架杠桿,用力下壓,木柱進入漏桶使面團被擠出成細面條,擱置于存有面粉的大笸籮內,用竹竿挑到戶外的晾曬架上,干透之后用舊報紙或舊書頁卷成一個筒狀,這就是成型的掛面。
百年老油坊 圖片來源:華商網(wǎng)
關中醋坊皆為民間作坊。戶縣大王鎮(zhèn)富村的醋遠近聞名,那里有醋坊數(shù)十家,十里之遠,便聞到了醋香。前來買醋的車輛常常堵塞了交通。醋有兩種做法:釀和人工勾兌。關中人很少采用后者,認為那是投機取巧,不地道。釀是傳統(tǒng)做法,叫釀醋。一個“釀”字,所用的是時間。醋的原料是包谷、高粱,麩皮、稻殼,也稱粗糧。釀醋的方法是生料固態(tài)發(fā)酵,需經(jīng)十六七道程序——破碎原料,用水浸潤,蒸料冷卻,原料接種,液化糖化,醋酸發(fā)酵,熏淋過濾等,其中某些環(huán)節(jié)需要重復進行。真正的好醋,就像釀酒一樣,發(fā)酵的時間越久醋越醇香。
20世紀70年代中期,關中是重要的產(chǎn)棉區(qū),棉籽便成為主要的榨油原料。在祖庵古鎮(zhèn)的丁字街口有家油坊,環(huán)顧四周,磨棉籽的石磨、蒸坯的鍋臺、炒籽的鍋臺、黑亮的油柜、滑車、油箍、砂鍋、木锨以及炒籽的燃料棉籽殼。棉油的生產(chǎn)工序是:炒籽——磨籽——裹麻森——壓榨。油匠是個瘦矮的老頭,胸前掛著遮蓋住雙膝的藍圍裙。至今還記得磨籽時,他用左手前后搖動,右手撩撥翻攪,棉籽仁由篩孔紛紛揚揚落下的情景……而省力、高效的榨油機械的出現(xiàn),讓滄桑的油坊幾近絕跡。
吃飯穿衣,人之根本。舊時,吃的作坊居多,與穿有關的較少,而染坊是其中之一。鄉(xiāng)下人紡了線,織成布,便要送到染坊去染色。我見到的染坊在秦渡鎮(zhèn)。據(jù)說,歷史上秦渡鎮(zhèn)曾先后有過五六家染坊,起先是外地人開,雇當?shù)氐膶W徒,學徒出師了,就自己干。染坊全在灃河岸擺開。一個“擺”字,便顯露出了染坊所要占用的空間。染坊用具有大缸、大鍋、清洗池、木攪棒、晾曬架、使布平整的輾子等,青石砌成的水池里漂洗著白布。染坊里有濃厚的氣味,那是藍靛飄香。布在作坊里染好后,學徒將其用竹筐挑至河灘上搭架晾曬。河灘空曠風野,染布在風中搖搖擺擺,似一面面彩色的幕帳。染好曬干的布,掛在店前的晾架上待取,也有的疊好放在多層的大木櫥內。而布條的簽扣上有店內暗記,外行人很難看懂,避免冒領、騙取等。
在關中的民間作坊中,磚瓦坊是最具規(guī)模的。磚瓦坊又稱磚瓦窯或窯廠。過去,磚瓦的制作全是手工操作。磚瓦等制品的主要原料為黏土和燃料,其制作過程是:挖取黃色或黑色重黏土堆放于空地上,辟一個約三米見方、一米多深的“瓦涂堀”,將黏土放進堀里加適量的水,用人工(腳)或牛力(蹄)在上面反復踩踏,至黏土混成一體、干濕柔軟適中。然后按不同型號取適量黏土置于模具里,磚坯工用腳、手將土由里往外壓實,多余的黏土割去,將坯平放排列于磚瓦埕上,讓其風吹日曬至干,按品種疊成樁狀。最后是入窯,把磚坯背進窯里,密封頂口,加入燃料,泥封底口(留一火口與觀察口),即可點火添煤燃燒。磚坯在“煉獄”里需連續(xù)燒三天以上,有時更長,成色到了,才能封口滅火。滅火數(shù)天后注水滲窯,使磚色變藍。顏色不正,俗稱“生坯子”。滲窯七天后,即可啟封出磚。新磚出窯,即進入窯里往外背磚。這是整個制磚過程中最苦累的活。窯里的溫度高,搬運又費力氣,絕對是下苦力。逐漸地,磚瓦窯新添了機器,下力氣的活兒,基本都用機器替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