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
中午的陽光慢慢擠進峽谷,陰氣浮開,地氣熏上來,石板有些顫。似乎有了噪音,細聽卻什么也不響。忍不住干咳一兩聲,總是自討沒趣。一世界都靜著,不要誰來多舌。
走近了,方才辨出布旗上有個藏文字,布色已經(jīng)曬褪,字色也相去不遠,隨旗沉甸甸地垂著。
忽然,峽谷中有一點異響,卻不辨來源。往身后尋去,只見來路的峽口有一匹馬負一條漢,直腿走來。那馬腿移得極密,蹄子踏在土路上,悶悶響成一團。騎手側(cè)著身,并不上下顛。
愈來愈近,一到上坡,馬慢下來。騎手輕輕一夾,馬上了石板,蹄鐵連珠般脆響。馬一聳一聳向上走,騎手就一坐一坐隨它。蹄聲在峽谷中回轉(zhuǎn),又響又高。那只鷹又出現(xiàn)了,慢慢移來移去。
騎手走過眼前,結(jié)結(jié)實實一臉黑肉,直鼻緊嘴,細眼高顴,眉睫似漆。皮袍裹在身上,胸微敞,露出油灰布衣。手隱在袖中,并不拽韁。藏靴上一層細土,腳尖直蹺著,眼睛遇著了,臉一短,肉橫著默默一笑,隨即復原,似乎咔嚓一響。馬直走上去,屁股錦緞一樣閃著。
到了布旗下,騎手俯身移下馬,將韁繩縛在門前木樁上,馬平了脖子立著,甩一甩尾巴,曲一曲前蹄,倒換一下后腿。騎手望望門。那門不算大,騎手似乎比門寬著許多,可拐著腿,左右一晃,竟進去了。
屋里極暗,不辨大小,慢慢就看出兩張粗木桌子,三四把長凳,墻邊一條木柜。木柜后面有一個肥臉漢子兩眼陷進肉里,滲不出光,雙肘支在柜上,似在瞌睡。騎手走近柜臺,也不說話,只伸手從胸口處掏進去,捉出幾張紙幣,撒在柜上,肥漢也不瞧那錢,轉(zhuǎn)身進了里屋。少頃,拿出一大木碗干肉,一副筷,放在騎手面前的木桌上,又回去舀來一碗酒,順手把錢劃到柜里。
騎手喝一口酒,用袖擦一下嘴。又摸出刀割肉,將肉丟進嘴里,臉上凸起,腮緊緊一縮,又緊緊一縮,就咽了。把帽摘了,放在桌上,一頭鬈發(fā)沉甸甸地慢慢松開。手掌在桌上劃一劃,就有嚓嚓的聲音。
手指扇一樣散著,一般長短,并不攏。肥漢又端出一碗湯來,放在桌上冒氣。
一刻工夫,一碗肉已不見。騎手將嘴啃進酒碗里,一仰頭,喉結(jié)猛一縮,又緩緩移下來,并不出長氣,就喝湯。一時滿屋都是喉嚨響。
不多時,騎手立起身,把帽捏在手里,臉上蒸出一團熱氣,向肥漢微微一咧嘴,晃出門外。肥漢夢一樣呆著。
陽光又移出峽谷,風又竄來竄去。布旗上下扭著動。馬鬃飄起來,馬打了一串響鼻。
騎手戴上帽子,正一正,解下韁繩,馬就踏起四蹄。騎手翻上去,緊一緊皮袍,用腿一夾,峽谷里響起一片脆響,不多時又悶悶響成一團,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耳朵一直支著,不想蹄聲竟沒有了,許久才辨出風聲和布旗的響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