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fēng),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黃昏。莊稼漢們收拾一身粗細家伙,吆喝牛只,各自分途。有酒蟲搔喉的,徑往市集上酒旗招搖的店里鉆,狠狠灌一碗再說,這必是個有不平之事的,倒不如那頭拴在木墩上仍原地踏步的水牛穩(wěn)重。牛若有不平之事,嚼草反反芻芻,也就咽下了;人的不平事,一碗烈酒灌個六竅生煙,倒頭睡去才算擺平了。
趕?;丶遥f子里遠遠近近狗吠。
隔桌上,那人掌碗仰酒,一臉虬髯,布衣風(fēng)塵,全不理會適才四面八方沽酒人的粗言細語,仿佛酒店里的人影聲浪,都是他過往的短刃長槍,此時在他眼前又搬弄一回罷了。他睜眼與閉目無異,喝酒與飲水相同。那仆仆風(fēng)沙掩蓋著的面目,又與純?nèi)粺o知的孩童相似,仿佛世事都是如此,他喝酒,喝眼前的酒;過去與未來,只是前吞,后咽。
前庭上,拴牛的人嘟嘟囔囔解繩,那牛啟動老蹄經(jīng)過一匹瘦馬,馬不仰首,仿佛牛只是一道薄風(fēng)。
擲銀出門,頭也不回,想必是個異鄉(xiāng)客。鞭馬,揚塵,想必他的人生只是不斷尋找驛站,給馬一抱枯草,給自己一碗酒。牽牛的莊稼漢應(yīng)該陷入牛欄再次拴牛了吧!土地與莊舍是他一生的疑問與解答;家里的婦人與幼兒,是他一生的煩惱與歡樂。每日嘟囔著新的、舊的是非恩怨,他左耳進右耳出,回幾句或什么都甭搭理,打個酒嗝,捻燈睡去,也就天下太平。
莊稼,總是會從地上長出來的;婦人,總是會在枕邊躺下的;幼兒,總是會養(yǎng)大的。
策馬的異鄉(xiāng)人呢?
哪一間茅屋,是他最后的歸宿?哪一位姑娘,是他最后托付的女人?哪一畝田,是他最后的解答?
他是得了又失去的人,還是從來未得到、尋找分內(nèi)的人?
若他過得完好卻失散了,有什么比無盡的飄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
若他未得,有什么比無盡的流浪更能印證一無所有的清白呢?
當(dāng)他穿過老樹枯藤的林子,他知道那是鴉鵲們的路,若他踏過小橋流水,他知道那是莊稼人家的路。
他的路在西風(fēng)的袍袖中,在夕陽的咽喉里。
文章再現(xiàn)了元代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一詞的場景,詞里本是充滿悲涼寒意的氣氛,但在作者的筆下,竟多了一份豪邁,這都是因為那位喝酒策馬的旅人。與當(dāng)?shù)刳s牛耕種的莊稼漢平穩(wěn)安定的生活相比,一臉風(fēng)塵的旅人似乎是個另類,他所做的就是喝罷眼前的酒,鞭馬,揚塵,尋找下一個驛站。對他來說,過去的已然過去,未來一切都是未知,他所看重的是眼前的豁達與瀟灑,生活于是變得異常簡單,就像只需喝完眼前的酒一樣。也許他是位得到又失去了的人,也許是位從未得到正積極尋找的人,但正如作者所言,“若他過得完好卻失散了,有什么比無盡的飄泊更能保存那一份完好呢?若他未得,有什么比無盡的流浪更能印證一無所有的清白呢? ”小橋流水,那是莊稼人的路,而他的路注定要在西風(fēng)的袍袖中,在夕陽的咽喉里。
【文題延伸】過去、現(xiàn)在、將來;前方的路;品讀經(jīng)典……(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