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立
這就是白夜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
記得一個冬天的傍晚,我站在郊外的一處田野,四周濃霧彌漫。有條小路在眼前延伸,但很快就被涌動的霧氣湮沒。天色愈加黯淡,霧越來越黏稠。身在其中,不知何處,無力進退。
也許是過了一會兒或者是更長的時間,路的盡頭有閃爍的光芒從高處透過彌散的霧氣,像燈塔般忽幽忽明。一顆樹,一顆巨大的圣誕樹從天而降,點亮了一個奇幻的世界。莫名的怪獸在身旁張牙舞爪、詭異的男女跳著機械的舞步嘎吱作響、高大無比的荷花像發(fā)光的巨型水母、呲牙咧嘴的熊貓在一步步地逼近。放眼四周,剛剛還是夜色中的田野剎那間恍若白夜,而我似乎是這荒誕景象唯一的觀眾,一幕幕的精彩離奇只為我一人上演。
很多年以來我一直沉迷于那一晚的奇遇,圣誕樹的光芒讓我可以洞見另外一個世界,以至于后來目睹了越來越多的不可思議的事情,掙扎著以死相搏的人、拎著人頭的男人、長著蝴蝶翅膀的人、迎面走來緊握利刃的人、閃電照亮的婚紗等等,無一不是那一場白夜的延續(xù)和重演。真實還是虛幻?早已分不清楚,就像當時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一樣。
也許是之前學醫(yī)的經(jīng)歷或多或少對現(xiàn)在的攝影有一定的影響,那時候關注的都是人的身體、生理表象。所以我本身對人就比較感興趣,一個人站在我面前,我會不自覺地察言觀色、望聞問切。中醫(yī)相比西醫(yī)更加感性,更多是一種意會的、難以言說的學科,是憑借醫(yī)生個人的經(jīng)驗去判斷的。
我拍照就是本能地拿起相機,直接拍,我的構圖從來不考究,無意間可能出一些意外的結果。也許很多人會覺得我照片里的人物,更多的是病態(tài)的、殘缺的、不健康的。但在我眼里,他們往往是高貴的。現(xiàn)實世界其實比我照片里面所呈現(xiàn)出的世界更加刺眼和丑陋。這也是為什么阿巴斯(Diane Arbus)以自殺的形式結束自己的生命,也許她活得太孤獨了。
提到黛安·阿巴斯(Diane Arbus),她所拍攝的對象都是社會中的畸形人、巨人、侏儒、低能兒、變性人、非常態(tài)的人。但她不是為了獵奇去拍攝這樣的照片,她曾為了深入變性人的生活,舞會上也裸著身子去拍攝。在我看來,這些人其實都是阿巴斯的同類。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觀察捕捉到的那些人也跟我惺惺相惜。我沒有刻意去尋找這些非常態(tài)的人,也從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健康的人,事實上是這些人來主動找我,也許是某種難以言說的氣場和默契碰撞的結果。
我的所有照片都有一個基本點,你總會覺得哪里不對,總有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好像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應該發(fā)生的,但確確實實發(fā)生了,荒誕也好,戲劇性也罷,都不是我刻意擺拍的,是我看到的一瞬間。
其實也算是歪打正著出現(xiàn)了一種戲劇性的效果,就像舞臺上的一束光打在了畫面主角的身上,或者說這跟我之前在手術臺上時常面對的無影燈有一定的關聯(lián),把瞬間的現(xiàn)實凝固成一個虛擬的切片,再拿到顯微鏡下觀看,這也是我看待攝影、理解攝影的一個途徑。
我從來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真實的東西,包括我的作品所表達的也往往不是一個真實的概念。我一直說自己的照片其實僅僅只是一個問號,我習慣拋出一個問題出來。所以我的照片往往是沒有答案的,直接給出答案并不是高級的辦法,提問題讓別人去思考才是最高級的方式。因為每個人的答案都沒有固定標準,每個人的解讀也都不一樣。
記得我之前拍過一個非常有意思的照片,拍攝對象是一個農(nóng)民工,他的胸前有紋身:“1234567”,而背部又紋著:“,。?!:”。他說胸前的代表他對音樂的認知,而背部的是他對文學的見解。這樣的理解和認知讓我瞬間對他肅然起敬,這不就是我要表達的、闡述的東西嗎?用這種最符號化而又不符號化的介質(zhì)去向這個世界發(fā)問也好,闡明觀點也好,這與我想說的不謀而合。
我這個人屬豬,沒有任何的人生規(guī)劃,更沒有條理性。我很少看書、看電影,大部分的時候都在家里發(fā)呆。對于生活來講,我整體還是比較悲觀的,但還不到那種絕望的程度。對于人我并沒有太多的留戀,在我看來,人可能是這個星球的外來物種,一步一步在銷蝕和破壞生態(tài)。我覺得危機感、敏感性和絕望感是能夠持續(xù)保持和促使我創(chuàng)作的源泉。
藝術家的作用是挑毛病,提出問題,不僅僅是在美學工藝上給人帶來賞心悅目的體驗,同時讓人們產(chǎn)生更多的思考,去關注現(xiàn)實問題。我從來不擔心自己的創(chuàng)作會沒有靈感,我只怕自己被丟到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山,這才會令我感到為難。
我平時喜歡宅在家里發(fā)呆,觀察我養(yǎng)的動物們,出門不帶手機、只帶現(xiàn)金,是我與這個世界笨拙的相處方式。所以我也一直以這種最笨拙的、傳統(tǒng)直接的方式去拍攝,有人能喜歡我的作品,我很高興。
攝影的真實性是一把雙刃劍,這既是它致命的弱點,也是它吸引人的特點。在當下這個時代,人人都可以攝影,能有什么是比攝影更加當代的表達手段?現(xiàn)在是讀圖的時代,我對攝影依舊保持著本能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