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樹
從去年年底開始,母親在給我打電話時,開始頻頻聊到整形的話題。從同學說到女明星,最終的結論是:微整一下,沒什么大不了。我一直以為,這不過是熱衷美容產品的母親喜歡的扯閑事聊八卦,直到有一天,母親突然試探性地將話題跳轉到我的身上:“我覺得你哪哪都好,就是鼻子再挺拔一點就好了,要不我們也去咨詢咨詢?”
我愣了一下。整形對我來說,是個遙遠而新鮮的詞匯。在我成長過程中,外貌沒有讓我享受過漂亮女孩的待遇,但也從不構成過分的困擾。所以,我果斷拒絕了。
我考上心儀的大學,繼續(xù)形單影只。舍友已經換了三個男朋友,后來,身邊的好朋友們也談戀愛了。我疑惑:“為什么你們進程總是這么快?我感覺,遇到喜歡自己的人其實不那么容易?!?/p>
朋友說:“是吧,雖然男生不少,但他們看臉?!?/p>
聽到朋友這句話,我心里咯噔一下。這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接收到,來自他人的委婉提醒。原來是這樣嗎?落單是因為我的臉?我不明白,為什么這種與我無關、我無力改變且不能選擇的東西,會成為我該不該得到某些東西的決定因素,成為我被憐憫或者被遺棄的理由。它像一根無法磨鈍的刺,反復探出頭來,扎在我身上。
細心的母親,肯定也早發(fā)現了,她的女兒從來不是一朵耀眼的花,別的父母為兒女早戀擔憂時,她從未跟我說過什么提醒的話,她知道,沒有必要。
在電話里聊起整形沒過多久,母親體檢查出身體里有一個黑塊,還不能確認是否是惡性腫瘤。電話里,她一直在嘆氣。我知道,她害怕了。
“媽媽在想,你變更漂亮一點,可能很多東西會變得更順利一些。我已經預約好了,你就和我去咨詢一下吧,當然主意得你自己拿,只是媽媽希望你好,我如果生病了,真的很放不下你?!?p>
我終于答應母親,可以去“咨詢咨詢”。我已經懶得去區(qū)分,這是我被情感脅迫之后舉的白旗,還是我真的為了漂亮、為了活得容易,心甘情愿主動來到了對方的陣營。
二月放假,母親帶我去預約好的整容機構咨詢,電梯直達十八層——我未曾想到,未來的七個月,我將無數次在電梯門的開合之間,見證自己的混亂與潰敗。
一位穿白大褂、自稱徐經理的女士坐下來開始介紹,隆鼻有三種選擇:硅膠、膨體和軟骨組織。價格依次遞增,效果當然越貴越好。徐經理推薦膨體,她以為是母親想做整形,繼續(xù)對著母親介紹。母親又拍了一下我,我只好關掉手機湊上前去。
“我們的醫(yī)師會根據你們的要求來設計鼻型的,肯定不會夸張,就是在你們現在的水準上拔高一點,說白了就是變漂亮了但又說不出來哪里變了的效果?!?/p>
此時,徐經理覺得,是時候向我介紹馬醫(yī)師了。
馬醫(yī)師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來啦,剛結束一臺手術,最近還是忙。正好今天下午預約的客人來不了,空出一臺手術,今天不做的話,未來兩周都排滿了?!?/p>
馬醫(yī)師走后,徐經理看出了我們的猶豫,仿佛一狠心說:“這樣吧,第一次做給你們打個折,一萬二,正好等會我們空一臺手術,你們這個小手術,準備也不麻煩,早做早好?!?/p>
徐經理的口氣不容置疑,事情稀里糊涂地朝著我和母親都沒有預想到的地步推進。“我們就是來咨詢一下的……”母親似乎也并沒有做好今天就讓我手術的心理準備。
我一個人躺在手術臺上輸著液,旁邊不銹鋼盤子上,玻璃瓶、針管、棉簽擺放整齊,角落里放著一臺龐大的器械,一個白色的置物柜上也擺滿了東西。我居然如此清醒地躺在手術室里,為這突如其來的場景,感到有些荒謬。
我的臉被罩了一層醫(yī)用防護布,他們講的每一個字我都能聽懂,但卻覺得,這些聲音仿佛飄浮在遙遠的地方,與我無關。陌生和不安,讓我無法思考,也無法理解目前的境況,一種奇怪的遲鈍感,控制了我。
恍恍惚惚,終于聽到醫(yī)師說:“馬上好了,我們開始縫合?!?/p>
縫合的過程比我想的還要難熬,或許是麻醉藥藥力的衰退,每一針刺入,都有一種圓鈍的痛感,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心臟起搏器提起又放下的病人,因為疼痛而震動、抽筋、收縮、顫抖。每疼一下,我就數一下,大概八次。
從手術臺上坐起來的時候,醫(yī)師給我拿了面鏡子,我只看一眼就拿開了:我的臉上到處是汗水、皮膚滲出的油、眼淚和血水的混合物。
從手術室走出來,鼻子還在不停地流出血水,我把棉簽放在人中處,等著它們流下來,絲毫不敢把它伸到靠近傷口的地方。鼻孔里露出好幾條黑色的細線,眼睛周圍顯出紫色的淤血。
母親擦了擦我額頭的汗,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看著她只擠出了兩個字:“我疼?!?h3> 4
整形這件事情似乎就虛假地消失在我的生活里,直到過年后的一天,我在鼻孔消毒時發(fā)現血跡。
當我用完第四瓶酒精、第十包棉簽的時候,鼻子里的血跡已經開始變白,傷口處出現了腫塊,分泌出黃色黏液,我不得不每天去找馬醫(yī)師做清理。十五天之后,倒不再有液體分泌出來,發(fā)膿的地方卻開始長出肉球,像一塊礙事的石頭阻在山洞口。
切除肉芽,縫合、護理、消炎、拆線。又一個星期,傷口重新開始流出黏液和血,血停了,又長出肉球。這個痛苦的過程,似乎已進入某種可怕的循環(huán)。
為了一個好看的鼻梁,我抗爭了七個月,試過所有治療,在鼻子被針扎成篩子之前,我決定把這個不安分的異物取出。為此我克服了在花季年齡毀容的恐懼,做好了休學的心理準備。
手術依然在那個我已經完全熟悉的手術室,依然是完全熟悉的馬醫(yī)師。我告訴他們第一次手術太疼了,于是馬醫(yī)師慷慨地在我臉上扎了四針麻藥。我像是一個手術臺上的活體實驗品,馬醫(yī)師依然邊手術邊給護士們講解……
手術燈關掉,我爬起來,這一次沒有人給我遞鏡子,我走了出去。麻醉還沒過,我暫時找不到我的鼻子在哪里。母親抱住我,淚珠大滴滾落下來:“對不起,你受苦了。媽媽不該帶你來這里,媽媽也迷失了?!?/p>
我依偎在她懷里,也哭了。但同時我也慶幸:因為手術沒有失敗,沒有毀容,接下來是漫長的傷口恢復護理期。也還因為,即便我當初沒有勇氣叫停整形,可事故之后,我又獲得了重新做自己的機會,回到出發(fā)點,自己開花,自己長大,自己經歷,為自己做決定。
美沒有錯,但將它作為活得更好的唯一手段,卻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