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玄增星
國家衛(wèi)計委發(fā)布的《中國流動人口發(fā)展報告2016》顯示,我國流動老人將近1800萬,其中專程來照顧晚輩的老人比例高達43%。
表面上,他們是這座城市極為普遍而自然的一部分,但他們并不屬于這里。這些老人從四面八方來到子女所在的都市,在每天的黃昏中奔波忙碌,也在一生的黃昏中漂浮不定。
一
一年半以前,62歲的陳顯蘭在老家接到女兒的電話。在滋滋啦啦的油鍋旁,她聽到還有兩個月就臨盆的女兒說自己要上班,沒有時間洗衣做飯,想請她過去幫忙。
放下電話,這個樸素的農(nóng)婦心里有些高興。孩子要強,從來沒讓父母操心過,可這一次,身為母親的她有了一種“被需要”的欣喜。陳顯蘭和老伴連夜給地里種的大豆?jié)菜?,第一天澆到夜?1點,第二天澆到深夜兩點。幾天后,她把兩身衣服塞進一個小箱子,一大早就站在村頭,等開往鄭州的大巴。
5年來,金秀琴每次來北京,都要帶上剁好的排骨和雞肉,分成幾部分裝到小袋子里,跟干豆腐、雞蛋、蘑菇、咸菜一起裝進大紙箱,拎上火車。她相信一切都是老家的最好。
但她們給自己帶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62歲的田慧芬和63歲的程麗云分別從哈爾濱和大連來到北京,為兒女照顧下一代,至今已經(jīng)有10年。她們來的時候連箱子都沒帶,就背了一個包。兩位老人互不相識,卻說著一樣的話:“這是他們的家,我拿那么多東西干什么?!?/p>
學(xué)者潘永康在20世紀80年代進行的一項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在傳統(tǒng)社會,中國家庭的生命周期特點是:年輕人婚后先與父母合住,等自己有子女后與父母分開,在子女成婚后又與父母合住,最后再分開,如此循環(huán)。其中,婚后與父母合住主要考慮的是住房,由于父代通常擁有房子,合住是“子代投奔父代”的選擇,體現(xiàn)出“父代權(quán)威”的代際關(guān)系模式,父代是家庭的投入和決策重心。
民政部政策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王偉進指出,當前人口流動性增強,婚后合住的可能性變小,再次合住考慮的是父代幫忙撫養(yǎng)孫代。這個時候,合住是“父代投奔子代”的“子代權(quán)威”代際關(guān)系模式,家庭投入和決策的重心在于子代。
二
有研究顯示,在遷居地照顧孫輩的老人中,女性占比更大。成為母親幾十年后,這些女性再次扮演起“母親”的角色。
剛開始,陳顯蘭不習(xí)慣給孩子用尿不濕?!澳敲窗⒆幽苁娣?”她也不習(xí)慣嬰兒的飲食。綠的青菜、紅的胡蘿卜,甚至豬肉都被打成泥狀,五顏六色地裝在一個個透明的小玻璃罐里。在她的印象中,自己的孩子都是用白白的饅頭喂大的。
但是幾個月后,陳顯蘭慢慢地學(xué)會使用帶遮陽篷的嬰兒車,每天在固定時間給孩子喂食各種營養(yǎng)粉調(diào)成的“輔食”,也知道在遞給孩子食物前要用濕巾擦手。
金秀琴被告知孩子在家的時候不能看電視。
田慧芬學(xué)會了喝水時嘴唇不接觸杯沿,因為女兒告訴她,不能跟孩子用同一個水杯喝水。
這些母親正在重新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新時代的“母親”。
她們被迫與這個迅猛發(fā)展的時代接軌。用兒女們淘汰下來的智能手機,字體被調(diào)到最大。程麗云害怕聽到兒子在那頭說“怎么這么久才接電話”。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陳顯蘭經(jīng)常會把手機拿反,在慌亂中通常要把屏幕滑動三次以上才能接聽成功。
上海應(yīng)用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苗瑞鳳調(diào)研發(fā)現(xiàn),沒來子女家生活之前,69%的老人對于在子女家生活持比較樂觀的預(yù)期,認為能夠和“有了出息”的子女愉快共處,約23%的老人愿意在城市子女家養(yǎng)老。但是在子女家居住一段時間后,上述兩項比例明顯降低。盡管如此,絕大多數(shù)老年人仍然表示,就算不適應(yīng)當前的生活,但只要子女需要自己的幫助,自已還是能夠在子女家生活的。這實際上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一以貫之的責任意識”的體現(xiàn),也可以謂之“家庭中的利他主義”。
三
在小區(qū),“老鄉(xiāng)找老鄉(xiāng)”的老人們形成了“東北幫”“老四川”等。有學(xué)者指出,同鄉(xiāng)認同使同鄉(xiāng)團體得到精心培植、同鄉(xiāng)情感和機構(gòu)的牢固與力量,是中國城市的一大特色。
但更多時候,她們依然保持著一種隔離感。
田慧芬一個人的時候,去過最遠的地方是旁邊的森林公園,那里每天晚上都有老人挽著手跳交誼舞。她喜歡看,自己卻從來不跳。
有的老人酷愛下象棋,到北京10多年,每天晚上都背著手看別人下,自己從來沒下過;居委會組織的各種活動,也從未得到過通知。還有的老人喜歡坐公交,繞著北京城一圈一圈地轉(zhuǎn)。
程麗云不喜歡坐公交。她不喜歡上車時自己的卡只會發(fā)出“嘀”的一聲,而沒有跟著一句“老年卡”。有時車上會低低地傳來一聲“外地的”,她心里落寞,卻又憤憤不平:“要是我兒子沒能耐,人家會請他過來?”
陳顯蘭只會說河南話,有時跟北京老人搭話時,對方直接說自己聽不懂。
“他們不被這座城市接受,也不接受這座城市。”陳顯蘭的女兒說。
四
程麗云的孫女不愛吃老家常做的蝦皮,愛吃三文魚,還能吃出火腿和培根的區(qū)別。程麗云跟老伴在小區(qū)的一片空地上種了些茄子、辣椒、地瓜,但孩子們想吃小湯山的有機白菜、彩椒、西蘭花、荷蘭豆,她總覺得菜譜是“別人的東西”。她經(jīng)常做的包子、餃子和油炸食品,孫女說“吃膩了”。
每周六的下午,她都要帶孫女去上繪畫輔導(dǎo)班。上課期間,程麗云就坐在教室外的沙發(fā)上翻看微信朋友圈。有人給她發(fā)過一段文字:“不見孫子想孫子,見了孫子怕孫子,小孫子吃喝拉撒忙壞了老孫子,老孫子手忙腳亂還照顧不好小孫子……”她覺得很有道理。
“都說父母幫著看孩子是應(yīng)該的,其實真不是?!彼贿呌X得“說這些沒意思”,一邊反復(fù)說“現(xiàn)在的孩子不知道什么是節(jié)儉和感恩”。她覺得孫女衣服太多,吃飯?zhí)速M,“配一副眼鏡要2000塊錢,三四百的不一樣嗎?”報的輔導(dǎo)班有鋼琴、繪畫、英語、奧數(shù),每門課程至少6000元。
孫女受不了程麗云的“過分節(jié)儉”和“嘮嘮叨叨”,也不喜歡奶奶洗的衣服上有84消毒液的味道。她常說:“我跟奶奶不在一個頻道上?!?/p>
程麗云知道孫女“看不上自己”。有次孫女把公交卡忘在繪畫班的教室里了,但堅持說奶奶沒把卡交給她?!安皇枪豢ǖ氖?,是老人說的話她總是不往心里去?!庇袔酌腌姡鎸O二人就站在夏日北京的公交站牌下,彼此僵持著。
每當這時候,程麗云就想回老家。
金素琴也想回家,她的老家在鐵嶺農(nóng)村,自從來北京后,院里啥也沒種,只是地里還種著玉米。去年過年,她回家待了不到一個月,每天傍晚拿著扇子跟同村的人一起扭秧歌,從下午5點一直跳到晚上8點?!凹议T口那條街從南到北,大家都認識”。她喜歡老家敞亮的門廳和院子,“一開門就上街了,多方便”。她不喜歡住帶電梯的房子,不喜歡七拐八拐的樓道。
田慧芬在哈爾濱的家只有30平方米,不到北京房子的1/3大,但她還是“恨不得現(xiàn)在就回去”。那里有老伴,有年邁需要照顧的老人,有退休前的同事們,還有自由。
“這里隱含著一種人生觀,即所有的社會成員要將他們的體力和心智毫無保留地貢獻給所在的社會。通過參加力所能及的活動,老年人才不會產(chǎn)生無用和被拋棄的感覺,不管其地位是多么卑微,但是老人的付出卻達不到子女的標準?!泵缛瘌P在一篇論文中寫道。
五
金秀琴的房間里有一個柜子,專門用來放她的藥。扁平的白色藥盒摞了好幾堆。
這幾年,外孫已經(jīng)從一個嬰兒長到快到她下巴那么高,她的身體卻越來越衰弱。在老家“天可藍可藍了”,可是在北京她患上了鼻炎,視力也越來越差。有天她上街買菜時,在一個小攤上花15塊錢買了一副老花鏡,而“孩子們都不知道”。
金秀琴不敢生病,企圖用各種方法逆轉(zhuǎn)衰老。她聽說曾經(jīng)有位老人從西安到上海來回奔波,幫忙照料兩個兒子的孩子,卻在兩個家庭的奔波途中突發(fā)腦溢血去世了。
陳顯蘭的兒女告訴她:“您身體健康,就是給我們幫大忙了。”她不想給孩子們添麻煩。
有數(shù)據(jù)顯示,老年抑郁癥患者中,尤以流動老人居多。
面對死亡,這些漂泊在外的老人有無數(shù)設(shè)想。有的老人在北京突發(fā)疾病,讓兒女趕緊把自己送回老家,因為“不想死在北京”。有的老人已經(jīng)為自己選好了墓地,希望葬在老家一處高高的山坡上,因為“喜歡熱鬧”。
但總有一個理由讓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留在北京。有的老人無意中看見自己拿到博士學(xué)位的孩子為了省錢買學(xué)區(qū)房,在噴泉旁邊洗車,不由得淚流滿面。
華東理工大學(xué)的李靜雅在她的碩士畢業(yè)論文中指出,在遷居地照顧晚輩的忙碌生活讓這些老人有了一種充實感,對子女家庭的依賴程度較高。階段性居住的老人在遭遇心理和精神困擾之后,由于無法自我調(diào)適,會選擇回到老家,但由于想念子女或子女需要等因素,又會重新踏上遷移之路。
黃昏如期而至,陳顯蘭和老伴在電動車上,兩個衰老的軀體把一個熟睡的新生命夾在中間,緩慢地朝夕陽駛?cè)ァ?/p>
他們心里清楚,自己陪伴外孫女的時間不會太久了。兩個兒子的下一代也需要照看,他們即將“漂”到另一座城市。
幾天前的早上5點37分,金秀琴的女兒生下了第二個孩子。經(jīng)過一夜的疼痛,這名產(chǎn)婦在疲憊中沉沉睡去。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的母親正蜷縮在病房門口的長椅上,整夜沒有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