茍?zhí)鞎?/p>
直到多年后我和念眾看見王老漢賣甜漿時,才完全明白那個轉(zhuǎn)變是什么。
故事是從多年前開始的,那時我和念眾上小學(xué)五年級。
那時我和念眾都不想活了。
真的,沒辦法了嘛!念眾沒能進(jìn)縣業(yè)余體校武術(shù)隊,我則沒能登上全縣的賽詩臺。本來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谧詈笠豢虆s泡湯了。
現(xiàn)在的同學(xué)看到這里可能就笑了:你這是什么事嘛,還不想活了!我這么說你就明白了:好比你馬上就要被保送進(jìn)重點中學(xué),或者進(jìn)名牌大學(xué),但在最后一步卻被人黑了。
被黑的原因主要是“政治因素”,什么出身不好、成分太高等。這些一時半會說不清楚,等你長大讀歷史就明白了。歷史那是每個人都要讀的,躲不開的。除了“政治因素”,還有利益交換,這個你懂的,什么時候都一樣。
賽詩會那天我倆逃學(xué)了。
我倆走過街道,走過南河橋,走過河堤,走過河灘,又走過東河橋,最后停步在東街的供銷社農(nóng)副產(chǎn)品門市部里。
我倆喜歡這里,這里的墻上掛著一些獸皮,很神奇,尤其是一張金錢豹的皮子,掛在墻上從口鼻到尾巴尖顯得非常之長,色彩斑斕,非常好看。你站在這里就覺得自己進(jìn)入了大森林,所以我倆常常跑到這里來玩耍。
今天我倆看著這些獸皮,這張金錢豹皮,突然強烈地感覺到了水泊梁山,強烈地感覺到了那些被逼上梁山的英雄好漢!
我倆都熟讀《水滸傳》,其結(jié)果除了給我倆帶來了大量的粉絲——我倆身后總是跟著一大群想聽水滸故事的娃們,還使我變成了一個“詩人”,念眾變成了一個“好漢”。但我卻沒登上全縣的賽詩臺,念眾也沒進(jìn)入武術(shù)隊。頂替我的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詩,還以為那些順口溜就是詩!念眾儀表堂堂,天生的練武的材料,武術(shù)隊沒一個比得上他的,居然進(jìn)不了武術(shù)隊。你說我倆還有什么活頭!
但這一刻,一條活路突然閃現(xiàn)在我倆的頭頂:我倆可以像水滸好漢一樣走江湖,最后上梁山!
啊,我倆一直在講這些梁山好漢,怎么輪到自己就忘了呢!
這個念頭使我倆激動不已。其實闖蕩江湖以及落草為寇是我倆久藏的心愿——只要讀過《水滸傳》,誰不渴望闖蕩江湖和占山為王呢?以前沒機會,現(xiàn)在機會來了——我倆除了上梁山,再沒有活路了!
但稍稍冷靜下來,我倆發(fā)現(xiàn)這條路還是不行。你憑什么上梁山?上梁山首先要有武藝,梁山上的都學(xué)得一身好武藝,最不濟的也能跟人戰(zhàn)上十幾二十幾回合。就是智多星吳用,也會使兩條銅鏈。而我和念眾一點武藝也不會。
看來還是只有死路一條。
就在這時,門市部里進(jìn)來了兩個社員,一個稱鹽一個灌煤油,兩人講著明天體育場曬糧的事,講著王老漢。
我倆根本沒在意,誰會在意什么曬糧什么王老漢呢!但這時有人在我倆耳邊說:“我知道這個王老漢——”
我倆轉(zhuǎn)過頭,只見身后已跟著三四個同學(xué)!這些娃們一有機會就跟在我倆的身后,好像我隨時會給他們講《水滸傳》似的!說話的娃娃巴結(jié)討好地對我倆神秘地說:
“這個王老漢有拳哩,還是小紅拳!”
這句話不啻像一道霹靂,將那條死路劈開了!
我倆找到王老漢時,王老漢正蹲在體育場的舞臺上吃干糧。
他吃的是黑面饃。我們見過黑饃,卻沒見過這么黑的饃。它不光是黑,還黑得發(fā)青,發(fā)紫,發(fā)綠。你根本搞不清它是什么糧食做的。直到這個秋天我們見過所有的糧食后,才明白那是大蕎苦蕎高粱黑豆小豆以及小麥麩子混合做成的。
王老漢蹲在地上,右手持饃香甜地吃著,左手伸在右手和嘴的下面接落下來的饃渣,然后不時地將左手的饃渣再捧進(jìn)嘴里。他吃得那個香呀,我們從沒見過一個人能將饃或者任何東西吃得如此香甜,這個香甜無與倫比,就像香甜的精髓或者就是香甜的本身。
我和念眾聞到了這種香甜,隨即口里也充滿了這種香甜,這是一種悠久而深厚的香甜,悠久和深厚得我倆簡直無法承受,所以我倆就連忙隨著口水咽了下去。咽到胃里后,這個香甜繼續(xù)前行,所到之處,一路上的器官、組織以及細(xì)胞都被它溫煦得暖暖的、香香的。最后它抵達(dá)了身體的最深處,我和念眾都明顯地感覺到“咔吧”一聲,它把什么東西轉(zhuǎn)變了。我倆都感覺到了一種疼痛。但這種疼痛卻使香甜更香,溫暖更暖。我倆對視了一眼,發(fā)現(xiàn)彼此的眼睛里都噙滿了淚水……
從此我倆跟上了王老漢。
我們名義上是忙假學(xué)農(nóng)。那時夏收時學(xué)校都要放忙假,老師要幫生產(chǎn)隊割麥子,農(nóng)村學(xué)生要回生產(chǎn)隊干活,城里學(xué)生也有學(xué)農(nóng)任務(wù),比如拾麥穗什么的。我倆是來幫生產(chǎn)隊曬糧。我們不敢明說是來跟王老漢學(xué)拳的。你以為學(xué)拳是那么容易的?王老漢如果一口回絕,我們的活路又?jǐn)嗔耍∥覀円馗ㄍ趵蠞h,不屈不撓,百折不回,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這是縣上的體育場,由好幾個籃球場排球場組成。在它的上首是一個舞臺。它位于縣城中心,它自然是全縣的體育中心,籃球排球自然在這里比賽,業(yè)余體校的籃球隊排球隊在這里訓(xùn)練,武術(shù)隊也在這里!而乒乓球隊好長時間就設(shè)在舞臺上。這里也是全縣的文藝中心,文藝匯演、移植革命樣板戲在這里表演,電影公演也在這里上演,連前一天的賽詩會也在這里舉行!
但一到夏收,這里就全部讓位給糧食了!那時在人們心目中,糧食才是最重要的。三年困難時期的大饑饉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人們不由自主地就說到它,人們談餓色變,一提糧食無不動容。
體育場是最好的曬糧之地,因為它是清一色的水泥地面,曬起糧來上面曬,下面烙,事半功倍。不知為什么,這個體育場每年一個夏收接著一個秋收——都被城關(guān)公社幸福大隊搶先占了。王老漢是幸福大隊第一生產(chǎn)隊的社員,還是大隊貧協(xié)委員,每年曬糧都由他來經(jīng)管。
我倆感覺好極了!真的,我倆終于有了師傅,雖然還沒開始學(xué)武,但首先已經(jīng)解決了這個問題——我倆發(fā)過誓永遠(yuǎn)不踏進(jìn)體育場半步,因為這里是賽詩會的擂臺,是武術(shù)隊的訓(xùn)練地!你想我倆能進(jìn)來嗎?!但現(xiàn)在,這一切都煙消云散了!我倆站在舞臺上,想象著不久前的賽詩會、訓(xùn)練以及表演的武術(shù)隊,不由得冷笑幾聲。這些昨天還是天大的事,現(xiàn)在已不被我倆放在眼中了,我倆將擁有無比遠(yuǎn)大的前程!
我倆束扎得整齊,穿上八耳麻鞋,掛上腰刀,提上桿棒或樸刀——且慢,桿棒和樸刀太大眾化了,我們希望有自己的獨門兵器。我希望自己的是一根虎尾竹節(jié)鋼鞭,念眾期待的是一對虎頭鉤。我背著虎尾竹節(jié)鋼鞭,念眾背著虎頭雙鉤,我倆走上了期待已久的江湖之路……
當(dāng)然,這是學(xué)成武藝后的事了。我們的師傅王老漢有拳,在我們這里,“有拳”那是表示有真功夫,而不是武術(shù)隊的花拳繡腿。而小紅拳則聞名遐邇,是真功夫的代名詞。雖然王老漢長得比較瘦小,但我倆能看出他的結(jié)實。雖然他有些佝僂,但我倆還能看出他走路是龍行虎步,一舉一動都是武功的路數(shù)!令人欣喜的是,經(jīng)過幾個晚上的聊天,王老漢終于承認(rèn)他會小紅拳了!雖然王老漢又說他雖然學(xué)過,但已經(jīng)忘了,但我們知道這是王老漢在考驗我倆!學(xué)習(xí)武藝不容易,徒弟固然尋找?guī)煾?,師傅更要考驗徒弟,考驗他的恒心與毅力。我們一定能經(jīng)受住考驗!
王老漢雖然一直守口如瓶,但還是不時地暴露出許多與武術(shù)有關(guān)的東西。
比如說曬糧時要用木耙子不停地翻攪,這樣才能使糧食曬得勻曬得快。一開始這活兒比較有意思,你可以穿著鞋或光著腳在糧食上行走。如果光著腳,你的腳心被糧食撓得癢癢的、麻麻的,就像你和糧食有許多悄悄話、許多小秘密。不,不是像,而是真的,你能明確地感覺到一股氣流從腳心蜿蜒穿行,直到身體的最深處,到達(dá)第一天看王老漢吃饃時發(fā)生了轉(zhuǎn)變的那個地方,使那個轉(zhuǎn)變變得更加牢固,而且使它向周圍蔓延……
但時間一長,太陽一大,就又累又沒意思了。這時我倆就揮舞著木耙子廝殺成一團,口里喊著:“吃我老豬一耙!”王老漢這時就會笑嘻嘻地說,以前真有練耙子的,有套路,也有對練。莊稼院的把式嘛。很多農(nóng)具其實也是武術(shù)器械。
我倆興奮地對視了一眼,王老漢是不是深藏不露的高人?是不是?
我倆走得又饑又渴,遠(yuǎn)遠(yuǎn)望見一簾酒望挑出林梢,原來是一家鄉(xiāng)村酒肆。我倆走了進(jìn)去,解下背上的虎尾竹節(jié)鋼鞭和虎頭雙鉤,然后掏出一把碎銀子拍在桌上,喊道:“店家小二,有好酒打上兩角,好牛肉切上兩斤!”
不知為什么,我對這樣的鄉(xiāng)村酒肆——“前臨驛路,后接溪村”的“古道村坊”邊的“傍溪酒店”非常著迷。在我內(nèi)心深處,我走江湖的目的似乎不是為了英雄事業(yè),而是為了走進(jìn)這些酒店。不斷地遇見它并且走進(jìn)它,是多么有詩意的生活啊!所以在我心中,走江湖似乎比占山為王更有吸引力……
我也非常著迷這些鄉(xiāng)村酒肆中的“村醪”和“社醞”。什么是村醪什么是社醞我不大清楚,但這些名字多么富有詩意?。 按膳杓苌?,白泠泠滿貯村醪;瓦甕灶前,香噴噴初蒸社醞?!边@些酒應(yīng)該非常好喝的,我倆一定會痛飲一番,一醉方休……
“呵呵,常言說,酒是糧食精,釀酒很費糧食,你有了很多余糧才可能釀酒?!蓖趵蠞h說。
我倆對視了一眼,知道王老漢說這些掃興話還是在考驗我倆。我倆一定要經(jīng)受住考驗!
還有牛肉。我倆不明白梁山好漢為何都那樣喜歡吃牛肉,走到哪里都是“有好牛肉先切兩斤”。我們這地方幾乎見不到牛肉,一般都吃點豬肉,家里條件好的再吃點雞肉。但梁山好漢如此喜食牛肉,牛肉一定是好的……
但王老漢繼續(xù)打擊我倆說:“牛肉怎么能吃呢?牛給人耕田種地,是人的朋友,人的功臣!沒有牛就種不了糧食,人就得餓肚子!吃肉嘛就吃豬肉,過年殺了豬吃幾頓解解饞。養(yǎng)豬不光是為了吃肉,主要還是為了積肥。豬糞是最好的農(nóng)家肥。莊稼一朵花,全靠糞當(dāng)家……”
你瞧,王老漢就是這樣考驗我倆。你跟他無論聊什么,不管是聊梁山好漢還是江湖還是武藝,他最后總是要歸到糧食上。他接著說:
“你吃的肉其實還是糧食換的。養(yǎng)豬除了豬草,還得用麩子,養(yǎng)肥還得用糧食。養(yǎng)雞也得用糧食。牛馬騾子驢這些家畜,你得給它們加料才有力氣干活……”
不要緊,我們能經(jīng)受住考驗。
令人興奮的是,王老漢一邊考驗著我倆,一邊卻不斷暴露著他的武功技能。
繼木耙子后,王老漢又拿來了兩把連枷,打一些沒有脫粒干凈的麥秸。打連枷看似簡單好玩,其實很難,弄不好就打著自己。我打了幾下就胳膊酸軟掄不動了,這時我倆自己已挨了好幾下了。這時王老漢笑嘻嘻地說:“這個連枷也是兵器,以前會練的人不少。夏天打麥秋天打蕎打豆打高粱時,人們就練這連枷。連枷不光單練,還有連枷進(jìn)槍、連枷進(jìn)刀。”
我倆高興地對視了一眼,我倆今后不但能學(xué)小紅拳,還能學(xué)耙子,還能學(xué)連枷!我倆更用心地用連枷打麥,后來我倆還用連枷幫王老漢打蕎麥,打高粱,打豆子。我倆扒開上面的麥草,用雙手將打下的麥子捧在一起,哦,那種親切、隱秘、癢癢的、麻麻的感覺又出現(xiàn)在手心,那股氣流又蜿蜒通向身體的最深處,使第一天的那個轉(zhuǎn)變更加結(jié)實,繼續(xù)向四周蔓延……
王老漢接著樂呵呵地說:“我沒念過書,識字不多,不過我聽說過古代有人還寫過連枷的詩,是什么——笑歌聲里輕雷動,一夜連枷響到明。你看這詩寫得多真、多像、多好呀!連我都能記下!”
我倆仰望著王老漢,他簡直是文武雙全哦!我雖然以詩人自居,卻不知道這首詩。除了慚愧,我對王老漢更崇拜了!
我倆在鄉(xiāng)村酒店里酒足飯飽,繼續(xù)前行。因為貪看一路的景色,錯過了宿頭。這時天色已晚,前面又是一座兇險山林,我倆走近后,只見一道響箭劃破黃昏的天空,然后是三通鑼響,從山林里沖下一隊小嘍啰,他們舉著明晃晃的刀槍一字排開,從中間走出三位頭領(lǐng),我倆與他們輪番廝殺,我勝了兩場,輸了一場。念眾則三戰(zhàn)全勝。這些頭領(lǐng)欽佩我倆的武藝,邀請我倆上山坐一把交椅。我們推辭不過,便上了山。念眾坐了第一把交椅,我坐了第三把。從此我倆開始了占山為王、嘯聚山林的生涯……
自然這也是學(xué)得一身武藝后的事了。首先是小紅拳!王老漢還說了,世上的拳除了小紅拳,還有大紅拳、老紅拳。我對小紅拳無比地渴望。這個有名的拳叫“小”,這更說明了它的深不可測。而且在我心中,我感覺到這個“小”與我更配,就像我以前一直夢想有一匹小馬,至于是棗紅馬還是黃驃馬還是白雪馬我還沒拿定主意,反正是小馬,我喂養(yǎng)它,呵護(hù)它,騎著它與它一起長大。后來我讀了《水滸傳》,發(fā)現(xiàn)梁山好漢大多不騎馬,幾乎用雙腳長途行走,所以我忍痛割愛,暫時放棄了我的小馬?,F(xiàn)在我把我心愛的小馬加在小紅拳身上,我覺得學(xué)了小紅拳就足以行走江湖,罕有對手了。小紅拳學(xué)到手后我會無比地珍惜,我會一天練一百遍、一千遍!拳練千遍,不撥自轉(zhuǎn)嘛。而大紅拳則是奢侈之物,輕易不用,只有在最后的關(guān)頭才可能拿出來,一招制敵。至于老紅拳,那是壓箱底的絕招,一輩子都可能只是珍藏著。
但王老漢卻說:“俗話說,拳假功夫真。要武藝高,還得練功夫?!?/p>
還是考驗!王老漢不是不想教拳,而是繼續(xù)考驗。我倆早就看明白了。
曬糧每天早晚都要抬麻包,早上要將麻包里的糧食倒出來攤開,晚上要收入麻包,天氣不好還要將麻包抬上舞臺。一袋麻包有二百斤重,得兩個大小伙子抬,還得有技巧。念眾一直想抬麻包,雖然他的力氣很大,但畢竟年齡小,抬麻包還差得遠(yuǎn)。王老漢這時就意味深長地說:“飯要一口口吃,力量要一點點長。從前有個放牛娃,每天抱一只小牛犢,每天都抱,這只牛犢長成了大牛,放牛娃也變得力大無窮,能抱起一只大黃牛!”
于是我倆就抱小袋的半袋的。抱小麥,也抱后來的玉米、高粱、蕎麥、豆子等。我倆的確感到力量在慢慢增長。
麥子曬完秋糧也就登場了。王老漢閑下來就剝玉米。農(nóng)婦們剝玉米是用錐子間隔著將棒子上的一行行玉米粒錐下來,再將剩下的行剝離。王老漢幾乎不用錐子,他只用一只棒子芯來剝棒子。只見他兩只手—— 一只棒子芯和一只玉米棒子熟練地交織摩擦著,玉米粒嘩嘩地往下落。這暴露了王老漢的武功,他再否認(rèn)也沒有用!
王老漢說:“以前有人練一種捻指功,就是每天用手指捻綠豆,到最后能將綠豆隨便捻成粉。這時他只要抓住敵人,誰能受得了?”
我和念眾就跑去捻綠豆,嘿,除了手指生疼還能有什么?王老漢就笑嘻嘻地說:“你倆可以先剝玉米,這也是練捻指功呢!”
我倆就開始剝玉米。這個活也不好干,剝一會手指就生疼生疼。我倆就把雙手插進(jìn)新剝的玉米堆里。啊,光滑的滋潤的玉米清涼著也溫暖著我倆的雙手,新鮮玉米的甜香充滿了我倆的口鼻,也從手心直抵身體的最深處,加持在第一天的那個轉(zhuǎn)變上,那個轉(zhuǎn)變越來越強壯,它向四周的蔓延越來越長……
王老漢還說:“以前也有人練拍打功,還有插指功。拍打功就是將綠豆吊起來拍打,功夫練成一掌能拍碎好幾塊磚頭。插指功就是雙手往綠豆里不停地插,等你插得四指一般齊了,你一掌戳出去能插穿土墻。”
哈哈,這里什么也沒有,就是有一袋袋的糧食!我倆開始拍打麻包,插麻包里的糧食。開始王老漢還笑嘻嘻的,等他看見念眾拍打得呼呼生風(fēng),越打越有勁時,他的臉色變了,心疼地說:
“好啦,好啦,不要再打了。生產(chǎn)隊麻袋也缺,打破了還得補。再說你這樣打糧食,糧食會疼的!”
哈,糧食會疼的!這不是王老漢考驗我倆又是什么呢?王老漢喃喃地說:“以后可以做個沙袋來練,然后用綠豆來治手的傷痛?!睘槭裁词蔷G豆呢?王老漢說綠豆能消炎消腫,能治傷痛,也漲功夫。
這個我倆已經(jīng)體驗過了!不光是綠豆,任何一種糧食都能治療傷痛。我倆喜歡把雙手插進(jìn)糧食里,讓各種新鮮的糧食滋潤清涼和溫暖著我們的手,讓各種香味充滿我們的口鼻,并且從手心抵達(dá)身體最深處,加持第一天的那個轉(zhuǎn)變,使它一步一步向全身蔓延。
我倆在山寨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論匹穿綢緞的日子過膩了,順便說一句,我倆絕不會要什么押寨夫人,絕不會干這種惹天下英雄恥笑的勾當(dāng)!事實上,主要是我覺得占山為王的日子沒有什么詩意,我更向往那種富有詩意的生活——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江湖人在天涯!我倆說服了其他頭領(lǐng),準(zhǔn)備再次浪跡江湖。當(dāng)然走之前,我和念眾分兵去兩個縣城為山寨借糧——又是糧食!借得足夠的糧。我倆束扎得整齊,背上我們心愛的虎尾竹節(jié)鋼鞭和虎頭雙鉤——且慢,現(xiàn)在我倆又有了新的想法,我倆是不是將兵器變成木耙和連枷?當(dāng)然了,它絕不是豬八戒的那種耙子,也不是普通的木頭,而是“棗木槊”的棗木,鐵樹的鐵木,甚至是降龍木!它們都非常地精致、美觀,攜帶方便。這個我倆還沒拿定主意,反正不管怎樣——再次走入江湖,走進(jìn)一家家“古道村坊”邊的“傍溪酒店”,掏出一把碎銀子拍在桌上,“店家小二,有好酒打上兩角,好牛肉切上兩斤!”……
“走江湖,”王老漢突然若有所思地說,“我年輕時也走過?!?/p>
我和念眾相互看了一眼,簡直欣喜若狂!啊,從夏收開始,我倆跟上王老漢,已經(jīng)多久了?整整一個夏天加一個秋天!我倆經(jīng)受的考驗也夠多了吧?就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打動的!今天晚上看來王老漢終于要松口,要正式將我倆收為徒弟了!
時令已進(jìn)入深秋,最近陰雨連綿,“淙淙淙”下個沒完,我們憋在舞臺上好生氣悶?,F(xiàn)在就像云開霧散,見到了太陽!我倆屏氣凝神地望著王老漢,準(zhǔn)備隨時行拜師大禮。
王老漢說:“那時我背個大背篼,那個背篼很大,背上就像一座小山。我背著糧食——”
等等,怎么又是糧食?
“就是糧食呀!這里糧食豐收了,我就把它背到歉收的地方。這里的小麥多,那里的蕎麥多,我就把這里的小麥背到那里換蕎麥,再背到缺蕎麥的地方。賺些差價養(yǎng)家糊口……”
怎么會是這樣呢?
“走江湖就是這樣?。∧菚r全憑著兩條腳走路,拿一個丁字拐把,走不動了拄在背篼下面歇一歇。還拿一個汗刮子,因為汗淌得跟雨一樣,把眼睛全都糊住了,你得拿汗刮子不停地往下刮……”
怎么會是這樣呢?對了,還是考驗,考驗!
王老漢陷入了沉思,我們仨沉默良久,王老漢抬起頭看了看舞臺外面,外面一片黑暗,卻能看見密密的雨線劃出的白色光線。王老漢嘆口氣說:“這雨下的!這些糧食咱們還得翻一翻,挪一挪?!弊詮倪@場秋雨沒完沒了地下起來,糧食全都堆在舞臺上,你得不時地將它們翻一翻,挪一挪,晾一晾,要不就會捂壞發(fā)霉。
我們仨開始倒騰糧食。糧食很多,玉米、高粱、蕎麥、黃豆、小豆、黑豆等,應(yīng)有盡有。有大包、中包、小包,也有玉米棒子、高粱穗子,還有不少是散堆的糧食。工作量很大,也很累,幸好這段時間我倆的力氣長了不少,尤其是念眾,力量增長得驚人?;罡赏晡覀?nèi)汲隽艘簧泶蠛?。王老漢從他黝黑的干糧袋拿出黝黑的干糧,我倆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回。這些在別人眼里難以下咽的東西,我倆卻吃得非常香甜?,F(xiàn)在我倆不僅能吃出它是什么糧食,還能吃出各種糧食那種悠久的深厚的獨特的香味,那種跨越時空的永恒的香甜。
吃完后我倆躺在糧食堆里,看見王老漢又要說什么,我倆知道他萬變不離其宗,連走江湖都是糧食!我們便閉上了眼睛,蒙眬中看見王老漢拿過他黝黑的被子蓋在我倆的身上,看見王老漢用眼睛撫摸著舞臺上的糧食,感慨萬端地嘆了口氣,我倆便睡著了。
睡夢中我倆也被糧食包圍著,被糧食的香氣包圍著。舞臺外面是陰雨連綿、陰冷寂寞的世界,而我們則處在溫暖的核心。我們周圍是肥大的麥穗、粗壯的玉米棒子、碩大的高粱穗子、豐滿的豆莢子,等等。糧食的這種形態(tài)其實非常漂亮,有種質(zhì)樸的奇異的無可替代的美。我倆在這種糧食里也變成了一穗莊稼,是一穗非常漂亮的苦澀清香的高粱。接著這些莊稼被連枷脫粒,我們?nèi)甲兂闪思Z食粒,我倆位于谷倉糧囤的最深處,被糧食包圍得更嚴(yán)密、更溫暖。啊,還有各種香氣籠罩著我倆,小麥陽光的香氣,玉米甜甜的清香,高粱苦澀的清香,蕎麥與高粱相似,卻別具一格……因此我倆成了甜蜜的甜蜜,幸福的核心……這些糧食與我倆第一次的那個轉(zhuǎn)變匯合了,我倆徹底變成了一粒糧食……
第二天天終于放晴,太陽出來了!幸福大隊的社員立即將體育場的積水排干掃凈,將舞臺上的糧食搬了下來,迫不及待地準(zhǔn)備曬糧了。
我倆的心也跟太陽一樣明朗,我倆決定不再等待了!今天晚上就向王老漢攤牌,拜他為師!我倆等待的時間太長了,接受的考驗夠多的了!幸福大隊的糧食只剩下最后的尾巴,馬上就要曬完了。那時我倆到哪里去找王老漢?
電影院也像是為了慶賀天晴一樣晚上在體育場放映一場電影。幾乎全城的人都涌了出來,就像過節(jié)一樣。銀幕兩邊坐滿了人,由于是看過無數(shù)遍的老片子,在銀幕背面看別有一番風(fēng)味,因為一切都是反的,很有意思。
全城的頑童們幾乎全都聚集在這里。這些熊玩意哪叫看電影呀,而是演電影!看電影時他們搶先說臺詞,搶先唱歌,還給電影音樂配歌詞,隨著音樂齊聲唱他們自己編的歌,聲音大得要命。那些歌詞難以啟齒,罵鬼子的話臟得要命。
現(xiàn)在看著這些瘋子般跑上跑下的熊孩子,看著這些眼巴巴等著電影開演的人們,我倆不由得冷笑一聲。我倆居高臨下,心中充滿了優(yōu)越感,因為我倆今晚要正式拜師!從此我們將與你們這些蕓蕓眾生劃清界限,我們將走上壯闊無比的江湖旅途!今天晚上太重大了,我倆不時地感到一陣陣的激動和緊張。
電影還沒開演,銀幕兩邊等得不耐煩的人們就齊聲喊了起來:
電影電影快開演,
明天還要搞生產(chǎn)!
生產(chǎn)搞得好,
白面饃饃吃得飽!
生產(chǎn)搞不好,
白天饃饃吃不飽!
嗨,一聽就是農(nóng)村娃們編的!還白面饃饃呢,黃面(玉米面)饃饃吃飽就很不錯了!這純粹是渴望、夢想,自我安慰,做夢過大年呢!
這時在體育場的另一邊突然發(fā)生了騷亂。有這些頑童發(fā)生騷亂那很正常,但我倆不由得心跳了起來,我倆向那邊快步走去,我倆越走越快,最后都跑了起來。跑到跟前,天哪,我們看見了什么?
只見一群頑童正在戲弄王老漢。前面的頑童用手電晃照王老漢的眼睛,王老漢高舉著掃把憤怒地?fù)湎蜻@個頑童,這個頑童轉(zhuǎn)身就跑,右邊的頑童沖上來用手電晃照王老漢,王老漢又撲向這個頑童。接著又是左邊的、后面的……頑童們跟泥鰍一樣滑溜,花樣百端,王老漢就像一只沒頭的蒼蠅一樣?xùn)|撲一下,西撞一下,哪里能撲到頑童的影子?顯然這群頑童糟蹋了糧食——這是群城里的頑童,農(nóng)村再頑劣的熊孩子也不會糟蹋糧食——引起王老漢的憤怒,這群熊玩意發(fā)現(xiàn)戲弄王老漢很好玩,樂得簡直要發(fā)瘋。
我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們崇拜的準(zhǔn)備拜為師傅的王老漢,居然是這個樣子!啊,說好的小紅拳呢?說好的大紅拳和老紅拳呢?說好的耙子和連枷呢?說好的抱犢功、捻指功、拍打功和插指功呢?
我倆羞愧難當(dāng),急忙低著頭轉(zhuǎn)身離去。從此我倆再沒見過王老漢,不愿意再見到他。不僅如此,我和念眾之間的友誼也到此結(jié)束,那天離開體育場時我倆甚至連看也沒有互相看一眼。
生活在繼續(xù)。我和念眾又步入原先的軌道,我們當(dāng)然沒有行走江湖和落草為寇,即使念眾后來真的練成了一身武功。我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念眾依然心意相通,即使絕不來往——都竭力想忘掉那段日子,但我倆身體深處的那個轉(zhuǎn)變卻無法清除,不僅如此,它還越來越牢固,繼續(xù)向全身蔓延,直至占領(lǐng)了全身。它引導(dǎo)著我倆的思想和行動,使我倆在后來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中都取得了相當(dāng)?shù)某删汀2簧偃朔Q贊我倆“有一種特殊的氣質(zhì)”,兩篇分別報道我和念眾的文章不約而同地指出我倆“有一種迷人的特征,類似紅高粱的苦澀清香”,我心里喊道:你說對了!
直到多年后的這一天,我倆在原體育場對面終于重逢,終于重新握手,這時體育場已擴建成了一個大廣場,廣場邊上有一排早餐攤,你猜我和念眾看見了什么?
我倆看見王老漢在賣甜漿!
王老漢圍著雪白的圍裙,正給顧客捧出雪白的甜漿。這甜漿是我們縣的特色美味,它是新鮮豆?jié){和大米煮成的粥,里面還有幾粒黃澄澄的黃豆,撒上椒鹽,別提有多好吃了。“甜”是指淡,缺油少鹽,沒什么味道。這樣的美味以“甜”命名,不僅是一種謙遜,更是一種大音希聲、深不可測的境界,這與小紅拳的“小”是一個道理。而王老漢沒有變得更老,而是變得更和藹、更親切,渾身透出一種無法言說的醇厚、寧靜和安詳。
我倆相互看了一眼,明白我倆都看懂了王老漢,王老漢是一粒糧食,這粒糧食現(xiàn)在已完全成熟,不,是已經(jīng)醇化,就是說變成一壇醇香的酒了!他處于生命的最后時期,可以說是回光返照期,所以格外迷人。
我倆又對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我倆雙眼已噙滿淚水?,F(xiàn)在我倆完全明白了,第一次見到他時我倆身體深處發(fā)生的那個轉(zhuǎn)變,是糧食轉(zhuǎn)變了我倆的基因,我倆的基因逐漸變成了糧食。我倆變成了糧食人,一般叫作莊稼人,其實是莊稼人中最出色的一枝。多年來我倆無論做什么,表面上與糧食是那樣的風(fēng)馬牛不相及,其實都是指向糧食——種糧食和守護(hù)糧食。這個世界能平安,現(xiàn)在的孩子幾乎不認(rèn)識糧食卻能茁壯成長,就是因為有我們這樣的糧食人。糧食人沒有標(biāo)簽,相當(dāng)一部分站在對面你也認(rèn)不出來,就像我和念眾,公認(rèn)的身份一個是詩人,一個是武術(shù)教練,其實都是偽裝的外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