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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月光喚醒的秘密(節(jié)選一)

2018-04-30 03:14趙麗蘭
滇池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蝙蝠舅舅人間

趙麗蘭 居澄江。作品散見《人民文學(xué)》《詩刊》《星星詩刊》《滇池》《邊疆文學(xué)》《中國詩歌》《詩潮》。

我總是源源不斷地聽到月亮開口說話。

——題記

蝙蝠

蝙蝠。這具有著“斯芬克斯”式存在形態(tài)的哺乳動物。它在我生命的存在方式里,首先是邪性的,有著獸面的臉孔。其次是神性的,有著天使一樣的翅膀。

天暮快要暗下去了,蝙蝠出沒于黃昏的天空。它們煽動天使一樣的翅膀,卻露出一張獸面的臉孔。蝙蝠的翅膀下,隱約傳來動人的聲響。奶奶更愿意把它們當(dāng)做天使。奶奶不愿意將有翅膀的生靈,說成惡魔。但是,奶奶不得不承認(rèn)一個事實,有些蝙蝠,是會吸血的。奶奶說,會吸血的蝙蝠,是“蠱”。奶奶帥氣乖巧的兒子,就是被“蠱”吸干了血,死了。如果奶奶的兒子還活著,我就有舅舅了。我的生命中,有一種孤獨,叫沒有舅舅可喊的孤獨。

我舅舅死的時候,四歲。奶奶終歸要為兒子的死,找一種形而上的存在。好讓兒子的靈魂,有所依附。才可投胎轉(zhuǎn)世。舅舅還那么小,遍布他全身的愛,還來不及一一還給奶奶,他就死了。那個沒有光的夜晚,奶奶在等月亮出來。等了一夜。都沒等到他們生命里所需要的光。在奶奶和舅舅的世界里,如果有光。光,會收留他們母子倆。會把他們母子倆,帶到溫暖明亮的地方去。奶奶原諒了月亮。奶奶不能原諒的,是那些蝙蝠。會吸血的蝙蝠。

那個沒有光的晚上,舅舅看見了很多鬼。它們藏在瓦屋狹小的縫隙里。舅舅使勁抓緊奶奶的衣襟。指著屋頂說,很多的鬼,很多。它們在飛。它們相貌丑惡。扇動著翅膀,帶來一陣一陣陰風(fēng)。舅舅對奶奶說,鬼,咬他,吸他的血。

奶奶抱緊舅舅。伸手可觸的,全是鬼。奶奶撲騰著,抓鬼。抓到的鬼,裝在一個土罐罐里。奶奶篤信,菩薩,會來拯救他們母子。她要燒死這吸血的蝙蝠?;蛘哒f“蠱”?;蛘哒f鬼?;馉t上,土罐罐里有撕咬和掙扎的動靜。像搏斗。像召喚。像索命。發(fā)出吱吱唧唧的慘叫聲。

等雞叫過三遍。等光,將塵世照亮。瓦屋里,什么都沒有。奶奶的懷里,只有一個死去的孩子。他慢慢冰涼的小手,還緊緊地抓著奶奶的衣襟。這個小小的孩子,再沒有體溫,可供奶奶,在人間取暖。

奶奶說,是“蠱”吸干了舅舅的血。舅舅才一點一點冰冷下去的。

蝙蝠,這唯一的,能在天上飛的獸類。上犬齒特大,呈刀狀,有異常銳利的“刀口”。

吸血蝙蝠,天性貪婪。撐足肚子,可吸血50克,相當(dāng)于體重的一半。有時甚至達200克,相當(dāng)于體重的一倍。這地地道道的“吸血鬼”,可往返幾次去吸同一對象的血。它的特性,足以說明,這自帶刀口的動物,天生就具備著巫一樣的魔性。奶奶將它命名為“蠱”,實則是被逼至孤絕之處,給命運,下了個無能為力的定義。

李時珍《本草綱目·蟲部四》集解引陳藏器曰:“取百蟲入甕中,經(jīng)年開之,必有一蟲盡食諸蟲,即此名為蠱。

將蠱,放在我的衣胞之地。讓它在沒有光的地方出沒。它們,將遍布村莊,讓活人的世界更加生動有趣,不再孤獨。

有月亮的夜晚。村子的安靜,是通透的。稍微的一點聲響,都會將這完整的通透撕裂。從二十七歲開始,奶奶在小鎮(zhèn),看了七十一年的月亮。月亮,熬出了一把年齡。月冷如刀。奶奶嘆服了命運的坎坷。必然去諒解那么多未能如愿的不甘。她在月光里完全地安靜下來。偶爾開口,要么,跟月亮對話。要么,跟鬼對話。

蝙蝠,它們在黑暗中醒來。仿佛暗黑曠野里的孤魂。跟隨著人間的明明滅滅,去虛構(gòu)一只蝙蝠的荒誕。這與無限虛構(gòu)的夸張無關(guān)。它不過是精神世界必須創(chuàng)造出來的依附。在時間和空間的交錯替換中。蝙蝠,還有一個美好的身份——天使。這是奶奶給它的另一個命名。

原諒一只蝙蝠。原諒它妖性、魔性、惡性、邪性與美好同在。原諒世間萬物,怒目是金剛,低眉是菩薩。舅舅死了六十年了。奶奶早原諒了塵世的悲喜。寬容它們吧。寬容它們獸性的一面。塵世會因?qū)捜?,變得柔軟、溫情、好看。天空賜予了蝙蝠翅膀。它要用飛翔的姿態(tài),完成翅膀的使命。還原天使的美好。

九十歲以后,奶奶總是在夜晚看到一個古靈精怪的東西。它一夜一夜前來,依附于奶奶。它有滑溜溜的皮毛。又軟又靈活。一會在床頭。一會在床尾。一會鉆進被窩里,找奶奶取暖。甚至,它還要進入奶奶的身體,試圖要成為奶奶身體的一部分。抑或,試圖依存于奶奶的靈魂,獲得某種再生。

我們認(rèn)定,奶奶是小腦萎縮。帶她去醫(yī)院檢查,無果。

又有人說,活過九十歲的老人,天眼開了。天眼,佛教所說五眼之一。開了天眼的人,能透視六道、遠(yuǎn)近、上下、前后、內(nèi)外及未來。還有一說,日、月乃天之眼睛。天空,再怎么晦暗,月亮,都是要亮的。月亮,或許就是奶奶的第三只眼睛??捱^笑過之后,便沒了悲喜。在諒解和寬宥中,見證我佛慈悲。

奶奶,秘密的花園一樣。其間的芬芳,只有用心,才能聞到。她年老衰敗的肉身下,藏著一顆孩童一樣飽滿的心。問及她年輕時的事,她嬌羞得像個剛出嫁的新媳婦。皺紋丘壑之間,遍布光澤。月光下,她靜若一葉睡蓮。顏面素靜,慈祥寬容,找不到一塊老年斑。

夜夜與鬼對話的奶奶,她的面龐和姿態(tài),越發(fā)活出了迥異于俗塵的清明。最終,成為了慈悲的一個證據(jù)。她的身體,如枯荷,卻自藏韻氣。枯荷秋雨的清韻,誰來解?個中滋味。

我問奶奶。老爹對你可好?

好。不好,就活不到今天。他死了,我還活著。

年老,奶奶很少嘆氣。語氣輕柔、果斷、干脆。宛如雨滴落于枯荷。不哀嘆、不抵抗、不抱怨、不爭辯。

看淡了生死。留得殘荷聽雨聲。果真有了不一樣的耐性。

人世一遭。再怎樣累累的傷痕。一旦清明,便如被清洗過的案板一樣,即便刀痕遍布,也疼得干凈、清晰。自動清除一切業(yè)障。宿命自有定數(shù)。生死自由天定。

塵世間,活著的大多數(shù),永遠(yuǎn)都在躲鬼。

如果你污濁,鬼魂,會讓你懼陷。如果你澄明通透,鬼魂,會讓你慈悲、善良。

偶爾,奶奶會講起“蠱”。再一次的陳述中,“蠱”,離一只吸血的蝙蝠,遠(yuǎn)了。奶奶只是想告訴后人,我們是有舅舅可喊的。在家族的族譜上,在有關(guān)親人的稱謂里。喊和被喊的兩個人,都不孤獨。他們是親人。

天空與飛翔匹配。翅膀與傷口共生。一只吸血的蝙蝠,在奶奶年老的命題里,具有悲愴的神性。奶奶重新定義了對一只蝙蝠的命名。她的內(nèi)心,因為保有嬰兒的天性。一只吸血的蝙蝠,也具有了天使的模樣。

村里一個念經(jīng)先生,聽說奶奶夜夜與鬼對話。一日,便帶了法器。說要來捉鬼。認(rèn)定這個古靈精怪的東西,就是六十年前,被奶奶放于土罐罐中尚未燒死的吸血蝙蝠。

奶奶告訴念經(jīng)先生:蝙蝠,食性廣泛。它們喜愛花蜜、果實、魚、青蛙、昆蟲。當(dāng)然,也喜歡吸食動物血液,包括人。奶奶說,蝙蝠并沒有吸過她兒子的血。她的兒子是拉肚子死的。

在我的衣胞之地,所有的宗教活動,都是在與鬼,交流感情。

這夜夜和她對話的鬼精靈,是她死去的親人們。她愿意移過陰陽兩界,把他們摟進懷里。

這邪性的,略帶妖嬈憂傷的,會飛的哺乳動物。它們放棄了魔性的蠱惑。安靜地,只做美麗的天使。把巫性還給邪惡。從此,不再吸血。

是野獸,或者是天使,一切都取決于人。

人間久別,便沒了悲喜。

那一夜,奶奶又與鬼對話。

你這死鬼,我的心,都跟著你們父子去了。人間,只剩一條空了的命。

奶奶就著月色,獨自個,淌了一會淚。只是淌淚??吹那疤?,得疼過痛過愛過恨過。最終,才會回到無悲無喜。

是否,我們一生的努力,都在為無悲無喜而準(zhǔn)備?

這樣的疑問,“蠱”一樣。催促著人間,來來去去,都要干凈利落。悲喜有度。人生無常。淚水淌空了,姑且一笑。陰陽兩界。無一不是來來往往哭過笑過的悲喜之人。

一頭短命的豬

有誰見過一頭豬活到老死?豬,都是短命鬼。豬,是否想象過自己活到老的生命。大多的豬,活到臘月,大限就到了。人怕出名,豬怕壯。

我們家的豬圈,有一個小土窗??梢宰尮?,照進豬圈。陽光,暖暖的,鉆進豬的毛發(fā)間,撫平它的憂傷。從臘月的第一天開始,月亮一天圓一點。臘月十五這天的月亮,圓的特別飽滿好看。一年中的最后一次月圓,具有著時間界限上的儀式感。顯得隆重而有意義。小鎮(zhèn)的人們,將臘月里準(zhǔn)備過年的忙碌,轉(zhuǎn)換成獲取歡喜的方式。以此,區(qū)別于平日的勞作。越挨年,人的日子,越過越光滑甜蜜。豬的日子呢,沒有人揣摸過它們的悲喜、恐懼,以及長一聲短一聲的哼哧。

那年,我八歲。臘月間的月亮,仿佛自帶喜慶。月光從小土窗里,照進豬圈,落在豬的眼睛上。它抬頭看著月亮。樣子,又笨拙,又憂傷。仿佛有話要對月亮說。

月亮,是我心中的神。神,總是慈眉善目的。照在一頭豬的身上,一樣慈眉善目的。

我每天都要到圈門前,看一眼豬。有時,它閑閑的看窗口射進來的光。有時,它呼呼的睡覺。長一聲短一聲地哼哧。母親說,這是豬哼膘呢。

天,一直晴朗。陽光和月光,都很好。我們家的豬,一直在光的照耀下。再有三天,就過年了。

父親說,殺豬的人,找好了。明天一早就來。

父親蹲在天井邊,磨刀。粗糙的青砂磨刀石。中間凹陷著,月牙兒一樣。菜刀、鐮刀、柴刀,都是在這塊大磨石上,磨得又快又亮的。凹陷下去的部分,磨刀時,被刀消耗了。磨刀石弧形的樣子,讓人想到,女人們好看的腰身。女人們?nèi)彳浀难?,除了讓月光照耀。還要供男人們消耗磨損。月光下的磨刀石一樣。

晴朗的夜空。滿天星斗。殘月還沒出來。一把刀在星空下的樣子,藏著很多秘密。誰也不愿意說破。

每縷光,都會產(chǎn)生相應(yīng)或更巨大的陰影。月光下,我看見自己的影子,高出我身高的很多倍。占據(jù)了半面土墻。鬼影一樣,一晃一晃的。掙著,往房頂上爬。像是一種抗?fàn)帯?/p>

影子,催促著我。以夢的方式,去完成或者說破一些秘密。關(guān)于一頭豬的秘密。

我騎著一頭豬。追著光跑。身后的村莊,空蕩蕩的。一村子的豬,都被殺死了。那些殺死豬的人,吃飽喝足。醉在了月光里,死人一樣。豬和人,都被一把刀,消耗了。死了。被埋在了月光里。閑時看月。此時,人間忙著殺豬宰牛。只有月亮,閑閑地,看著人間。

風(fēng),推著我和豬,往有光的地方奔跑。它時不時回過頭來,拱我一下。呼出潮熱的濕氣。尋找信賴、安慰和奔跑的力量。豬一生下,就被關(guān)在圈里。它們喪失了奔跑。此時,它帶著我,逃跑。為的是躲避一把刀。它要找回它的尊嚴(yán),與光相匹配。它在圈養(yǎng)和自由之間尋找突破口和平衡點。它要讓自己幸福。它要讓自己哼膘時,像塵世間的人做愛一樣,享受抵達高潮時的幸福。它不想這么快被殺死,它希望再看一遍月亮。哪怕只是憂傷地看一眼。它希望被人間實實在在的愛著。它不想和一把刀相遇。

它是一頭俗世里的豬,沒有那么高尚的靈魂。聽?wèi){,讓人宰割的命。它絕望而不可企及地抵抗著。它伸出前腿,想摟抱我。這加重了它的失衡。我和我的豬,以加速度的力量,往下掉落。掉進一個黑洞里。那里沒有光。深深的,一個無底的墓坑。

哦,我的豬,它先是一頭豬。它仰頭看月亮的時候,它才具有了人間的悲喜。誰見過豬哭。誰又見過豬笑。人間,只知道,豬,都是短命鬼。它們沒有表情。它們都要被明目張膽,殺死。

我伸出雙臂,把豬摟過來。它的身體軟軟的,完全依附著我。沒有一點拒絕或抵抗的勇氣。大限已到。它聞到空氣里,都是殺氣。萬物通靈,豬也是。星光下,很多豬的魂魄,東游西逛,往陰間趕路。一路上,都是豬的哼哧聲。死亡前,替自己長一聲短一聲地哭泣。

一頭等死的,膘肥體壯的豬,嚎叫起來,聲音,響亮有力。它們對著臘月響晴的天空叫喚。村里人伸直耳朵,以此判斷,哪家的豬膘厚,可以吃得嘴旯旮流油,過個好年。豬叫得越大聲,村莊越歡樂。豬,這可憐的畜生?;盍艘惠呑樱謶至?、悲傷了,歡喜了,卻始終流不出淚。永遠(yuǎn)保持一種單調(diào)的情緒。就是嚎叫。流不出淚的眼眶,是空的。無處安放。罷了,索性,順了人愿,死吧。端上桌子,讓村人們過個好年。早死早脫生。下世,人變豬,豬變?nèi)恕Q了人間,換個活法。

刀,已磨快。夢,被一聲接一聲豬的嚎叫撕裂。仿佛一柄快口的刀,一刀直狠狠地捅向我溫?zé)岬纳眢w。等不及穿鞋,赤著腳,跑下樓來。天井里,來幫我家殺豬的人,雙手鮮血。鮮血,這樣的兩個字,不可分開,不可停頓,不可深入。新鮮的血,怎一個“鮮”字了得。

他手里提著的刀,正往下滴血。刀和血,還冒著熱氣。滴到地上,風(fēng)一吹,來不及流淌,冷了的樣子,仍然是新鮮的。更多的血,淌到一個大鐵盆里。滿滿的一大盆。晨光下,一晃一晃的。像剛滑落人體的絲綢一樣,明亮光滑。伸手一摸,還留有豬的體溫。磣得人心慌。天井,大灘小灘,都是血。妹妹躲在門后,被拿了魂一樣,大哭。

豬,突然蹬了一下前腿。殺豬的男人,補了一刀。像是捅在一塊豆腐上。這一刀,補得狠。絕命刀。連刀柄,都捅進去了。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抽出刀,罵道,這畜生!命挺大。殺了這多刀,還不死。男人在村里,是憑殺豬,出名的。五大三粗的身板。一臉的黑胡子。每年臘月,他提著一把刀,去幫每家每戶殺豬。再三確認(rèn)他的技藝。他失過一次手。據(jù)說,有一次,明明放翻的豬,爬了起來。前腿著地,向著他,跪拜一樣,作了一個揖。竄起身,狂奔而去。村里的人,一起去追這頭豬。豬一路嚎叫,拖出一條血路。新鮮的血液,散發(fā)出陰冷的紅。又刺目又驚慌。豬,最后撞在一堵破損的土墻上。不撞南墻,不回頭。男人跐著八字腳站在豬身后。等豬一回頭,帶著狠勁,補了一刀。這一次,豬沒哼一聲。只是眼角,擠出了幾滴淚。有人說,造孽啊,豬都哭了。男人說,狗咬摩托,不懂科學(xué)。你們認(rèn)得個屁。畜生哪會哭。十冬臘月,天冷,豬的淚腺,受了冷空氣的刺激,迎風(fēng)流淚。

我站在天井里,目睹一頭豬,淌完一盆血。死了。為了找到安慰,我急迫地希望月亮趕緊出來。月光,是我的神。經(jīng)月光一照,人間,就會慈悲起來。一頭短命的豬,就會活過來。

我被一頭豬,拿去了魂。

母親打來一盆熱水,讓男人洗手凈面。其他幾個來幫忙的村人,忙著將豬開膛破肚。豬肝、豬心、豬肚、豬血。都是新鮮的。裝在盤子里的豬心,還一跳一跳的。那一大盆豬血,要趕快煮了,趁新鮮吃,才吃得出滋味。我和妹妹木呆呆、懵懵地坐在飯桌前。母親說,這倆丫頭,大過年的,丟了魂一樣。殺豬的男人和其他前來幫忙的人,喝酒劃拳。豬的魂魄,分明還不肯離去。那些被切成片狀的豬肝、豬心、豬肚,讓我陷落于失魂落魄的情緒里。豬的魂,去了哪里?我的魂,又去哪里?光,穿過小土窗,照著空蕩蕩的豬圈。人間,不允許一頭豬,活到老死。殺死一頭豬。以它的短命,換來人間的長壽。俗塵才是俗塵的樣子。

我說不清楚對一頭豬的感情。它抬頭看月亮的樣子,讓我明白,孤寂的塵世間,豬是懂得月光,懂得我的。我童年里的很多光陰,都是浪費在一頭豬身上的。掐豬草、煮豬食、喂豬、放豬。我還和豬,一起看月亮。我們姐弟,還和豬一起搶吃過豬食。包谷面、麥麩、蕎麥面混合煮成的豬食,香得我們直咽口水。卑微或者高貴,并不以此劃分。豬和人一樣,需要得到尊重。豬食,冒著好看的熱氣。月亮,仿佛落到碗底里去了。豬吃飽了,睡在月光里。月光也照著我們。

這些場景,勾勒出我們彼此相互存在的印跡。我懷念那些浪費在一頭豬身上的時光。它死了,它以被殺的方式,結(jié)束了生命。人間,用一頭豬的生命,獲得歡樂喜慶。這驚心動魄的人間吉祥,讓我迫切地,要跟著一頭豬,遠(yuǎn)離人間的劊子手。

“哇”的一聲,我終于,哭了出來。終是需要用哭聲,對一頭豬傾訴。

我所體驗過的,相依為命的魂魄。一半遠(yuǎn)游,一半留在原地??樟粼鹿庀碌拿孛?。這原始的驚魂未定的體驗,來自于一頭短命的豬。

年過完了。樂從悲中來。村里多了很多短命的鬼。豬、雞、魚,鴨,死得最多。它們,是餐桌上的大菜。村里,還死了人。酒后,有人開著手扶拖拉機,插筷兒一樣,拉了滿滿一車人,擠在一起。翻過大丫口,去縣城玩耍?;貋?,一車人,全翻到箐底。死的死,傷的傷。成為正月里,村里人不敢問及的悲傷。樂極生悲。悲喜,同生共存。

我的心,總是慌慌的。有時,催著我去歡喜。有時,催著我去悲傷。更多的時候,催促著我去與一頭豬對話。很長一段時間,我看見春天的花,紅一朵、白一朵開著。我還聽見一頭豬,長一聲、短一聲的哼哧。最要命的是,我看見,一把刀,在早晨的霧氣中,一下進去,一下出來。一把刀,如此反復(fù),出出進進。

我靠在豬圈門上,望著小土窗里射進來的光。開春,母親又買了一對小豬,養(yǎng)起來,以備來年宰殺。

月光下,沒有人注意到我失魂落魄的樣子。有時候,我和這對小豬說話。它們新鮮的鼻子,濕漉漉、粉冬冬的。會湊上來,拱我。溫?zé)岬臐駳?,討人歡心。更多的時候,我和豬,相對無言。

夜晚,月明風(fēng)清。我發(fā)燒了。一嘴胡話。指著豬圈的小土窗,說窗洞里,有鬼,出出進進。像一把刀,在豬的身體上,一下出來,一下進去。燒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像豬一樣嚎叫。一頭短命的豬,將魂魄,附在了我的肉身上。豬說,它本可以壽終正寢。在人間,活十五年。不曾想,卻做了一頭短命的豬。念及我和它一起看過月亮。念及它淌不出眼淚。它回來,為自己短命的一生,好好哭一場。才甘心,轉(zhuǎn)世托生。

母親捏著我的鼻子,給我灌藥??芬粯拥牟菟?。只配給豬吃。我在嚎叫中,折騰了一夜。五更時,哭鬧得最傷心。清汪汪的月光,照著腮幫子兩行清涼的淚水。母親一夜未睡。一次一次,給我灌豬糠一樣的草藥。天亮,燒退了。人間正好。

那頭短命的豬,從此,再沒有回來。

母親說,騎過豬的人,結(jié)婚,必下一場大雪。

以后的日子,我在等雪落人間。等一頭短命的豬,回來,一起看月亮。

紅燈籠

聰明的孩子,提著易碎的燈籠。

此行,回小鎮(zhèn),我要去找的,正是一只紅燈籠。我要回到最初,去找我所經(jīng)歷過的被破壞的一部分。

這只紅燈籠,是我來到人間,第一個與“破壞”有關(guān)的物件。它所記錄的關(guān)于破壞的方式,它所點燃的意義,它在月光下所呈現(xiàn)的。那些暗藏的,比眼睛看到的,多得多。十二歲,我所經(jīng)歷所體會的是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破壞,而不是愛。我是在十九歲的時候,才看見愛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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