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 年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v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那年高二,老師抽查《赤壁賦》的背誦情況,全班同學都低著頭,怕引起老師注意。我是喜歡這種時刻的,看著前座的她,和她快搭到我課桌上的長發(fā),靜靜地發(fā)呆……
“請郭×同學來背背《赤壁賦》?!崩蠋熞荒樀娘L輕云淡。
坐在前面的姑娘晃了幾下,不情愿地站起身來,我在心里小聲地說:“加油!”
背了幾句,姑娘就卡住了,坐在她身后的我是能腦補出她郁悶又可愛的心情的。她的小手小心地碰了一下同桌的胳臂,同桌卻低著頭,不敢回應她。
沉默了幾秒,我直了直身子,小聲地背給她聽,她小聲地跟著重復。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彼此之間好有默契,居然不用提前約定。
她是個挺可愛的姑娘,還會故作思考狀,好像真的是自己在邊背邊思考……
終于,老師忍不住她這樣的磕磕絆絆:“別背了,抄十遍,明天給我。后邊的同學,你背!”
我趕緊站起來:“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便卡在了這里,不是因為忘了下文,只是瞥見同樣站立的她,脖頸處微微發(fā)紅,和輕輕顫動的發(fā)尾,我突然決定,這一次,要和這個呆萌的姑娘一起,罰寫《赤壁賦》。
“老師,我也不會。”我盯著老師詫異的眼睛,我知道我撒了謊。多年后,我回憶起當時的舉動,才明白這些出人意料的舉動,或許還有絲絲的別樣的情愫在流淌,或許和那些“好感”“喜歡”之類的詞匯有染。
毫無疑問,我也要罰寫,但意外的是我要寫20遍。為啥???
“你替郭×把那十遍也寫了?!崩蠋熜Φ馈?/p>
那樣的笑容明顯是看穿而不揭穿,我愣了幾秒鐘,默默地點頭。我想“默契”這個詞匯,不僅僅是我努力做老師眼里的好學生,更是我心底看似荒唐的小心思,她作為過來人,不壓制且小心地呵護著。
晚上三節(jié)自習結束,還差好幾遍沒寫,前排的她收拾好書包,準備回家,笑嘻嘻地問我:“還差幾遍?”
我沒有說話。她卻突然像變魔法般,從袖子里掏出一沓格紙:“這是十遍《赤壁賦》,送給你!”
我接過來,告訴她,回家注意安全。
第二天,我如約交上了20遍《赤壁賦》,卻一直沒告訴她,我其實一直都會背。
當天的晚自習。
“少年,聽我背詩吧?!惫媚镛D過身,敲了敲后排我的桌子。
“《赤壁賦》這玩意不能算詩吧?”我撓了撓頭,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眼前只有看書時才戴眼鏡的姑娘。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完了完了……后邊的被我忘了,提醒一下……就一下……再提醒一下……啊,不行……你別笑啊,一笑我就忘了……”姑娘磕磕絆絆地背完了。
“怎么說呢,以后晚自習要背書之前,咱能不吃太飽嗎?吃多了,腦子會笨的?。 ?/p>
鈴聲響起,姑娘抽過我手中的課本,做了個鬼臉,轉過身子,默默地背起書來。
又一個課間,姑娘還是磕磕絆絆地背不熟,我給她提議了一個好方法:“你可以默寫啊,我可以給你修改啊?!?/p>
第三節(jié)晚自習開始了,姑娘拿出一張雙線32開的格紙,開始默寫……長舒一口氣后,姑娘偷偷把那張格紙塞給我。不一會兒,格紙又傳回來了,上邊有一些我畫的鉤鉤叉叉,最后的空白處,是這樣一行大字:把你語文課本給我,然后再默寫一遍。背著我,就不知道你偷看書了?
姑娘噘著嘴,不情愿地把語文書塞給我,如此反復,第三遍的默寫我記得只改動了一處,這一處,姑娘少寫了三個字。
我想把改好的《赤壁賦》遞給姑娘,一抬頭,發(fā)現(xiàn)姑娘已經(jīng)抱著我從家?guī)У幕㈩^枕睡著了。這個虎頭枕是我姐姐做的,本來我?guī)У綄W校是想炫耀姐姐的手藝,卻被姑娘霸占。姑娘說每天晚自習睡覺,枕得手臂都麻木了,這個小老虎,本姑娘征用了。
我看看手表,快下晚自習了,看著睡得正香的姑娘,我沒忍心打擾,輕輕疊好姑娘剛剛默寫的那篇《赤壁賦》,回過頭,對后桌的胖子說:“等著啊,看看咱倆誰先沖出教室?!?/p>
時間就這樣過著,一天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起后,姑娘還抱著虎頭枕熟睡,后桌的我,正與一道物理題戰(zhàn)得難舍難分,同學們一個個都快走光了。
姑娘敲了敲我的桌子:“哎,回家了。那個物理作業(yè)不著急嘛,你明天再寫,明天下午給我就行啊,哈哈?!?/p>
我回頭環(huán)顧一周:“哎喲,咱倆還不是最后一對哦,后邊那倆哥們還沒走呢。我待會兒走,你先回家?!?/p>
“那我先走了?”
“走吧,咱們也不順路??!”
姑娘慢騰騰收拾了書包,“走了?。 比缓筇咛咛ぬさ刈叱鼋淌?。我望著前桌空空的課桌,呆了好久,然后很快地算出答案,把寫好的物理作業(yè)塞到姑娘的課桌里,拽起自己的書包,飛奔出教室……
在過道的拐角處,差點撞到姑娘:“你怎么還沒走?。窟@么晚了!”
“吃多了,走不動?。 比缓?,地從袖子里掏出一只閃閃發(fā)亮的勺子,“喏,我的御用勺子,我每天都要帶回家,再吃一頓。”
“回家還要加餐???可怎么不胖???”
“當然不胖啊,要不你背我回家?!?/p>
“拉倒吧,背不動你。”
“哼!”姑娘把勺子塞進嘴里,和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我送你回家???”到了該各自回家的路口,我說。
“不用了,我家還有好遠呢。”姑娘認真地說道。
“好,那就明天見?!?/p>
“嗯,明天見,記得明天下午把物理作業(yè)給我哦?!?/p>
我看著姑娘向右拐去,在快要拐過最后一個路燈時,姑娘回過頭,嘴里叼著那只亮閃閃的勺子,朝她家的方向比畫了兩下,然后,拿下勺子,大聲喊:“那邊白色房子的就是我家,有機會,一定要來找我……”
幾年以后,我無意間翻到那篇姑娘默寫的《赤壁賦》,才發(fā)現(xiàn)那娟秀的字跡中,唯一的錯處,被我補上的那三個字,正好是“而吾與子之所共適”中的“吾與子”。
高中那年,我們都還不知道“吃貨”這個詞,也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只知道要考上大學,才會有更多的可能。
三節(jié)晚自習總要趴在虎頭枕上睡上一覺,課間喜歡捂著肚子拽著同桌說好飽好飽,下了自習一個人踢踢踏踏走出教室,嘴里還要叼著勺子跟我比畫你家的方向……你是記憶里太遙遠的故事,讓“吃貨”這樣的形容變成太俗氣的單詞。我曾寫下這段文字,在某個回憶如昨的夜晚,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