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丹
2007年由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主持發(fā)掘的山西翼城大河口墓地.是一處規(guī)格很高的西周封國家族墓葬群。共發(fā)掘墓葬干余座,出土了數(shù)量眾多價值較高的精美文物,其中在M1東部二層臺上發(fā)現(xiàn)有手作持物狀的漆木俑兩個,這在以往發(fā)現(xiàn)的中原地區(qū)西周墓葬中所未見。目前對漆木人俑的族屬、功用、性質(zhì)等的探討尚沒有定論。更為有趣的是,該漆木俑“雙足站立于漆木龜上”(圖一)。這種以龜為基座的形象,在我國古代的器物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但是據(jù)目前所知,這里應(yīng)系首次使用。這為研究西周時期喪葬制度、禮樂宗教等制度、以及與后世的淵源關(guān)系等提供了難得的材料。本文即擬以大河口出土漆木龜形基座為研究對象,結(jié)合相關(guān)文獻及考古材料,試圖探尋了解其產(chǎn)生的文化緣起,并借此對以龜為基座這一形象的流傳做一簡要梳理。
一、大河口龜形基座基本情況
這兩個漆木龜形基座所出土的大河口M1,墓主屬伯一級的規(guī)制,可能為男性。發(fā)掘者推斷“根據(jù)遺跡和遺物推斷,墓葬的時代為西周中期偏早”。這兩個漆木龜形基座,與其上站立的漆木人俑一起出土于大河口一號墓東側(cè)的熟土二層臺上,位于墓主人腳端,面朝墓主人的方向。
兩漆木龜座形制接近,均系一塊整木雕琢而成,從底部觀察木質(zhì)紋理較粗,底髹黑漆。背部髹紅、黑漆色漆,圖案已不明。明顯可見有頭、尾,四足呈半圓形。其中1號龜座頭至尾長57.6(頭長10.5、尾5)厘米,寬39.3厘米。2號龜座頭至尾長55.2(頭長11、尾長6)厘米,寬39.5厘米。龜座上暴露出明顯的兩道長方形卯槽,與漆木俑的腳下的兩道長條形榫突相合,榫突恰好卡入卯槽中(圖二)。龜被推封為鱗介之首與龍鳳并稱,“鱗、鳳、龜、龍謂之四靈”。并被認為具有通靈的能力,可給予人們神示,謂其“知天之道,明于上古……明于陰陽,審于刑德,先知利害,察于禍?!薄?/p>
古人對龜推崇備至,最能體現(xiàn)這種對龜?shù)某缇吹拇蟾啪褪歉髯鍫幭嘁札斪鳛樽嫦葓D騰。人們熟知黃帝號軒轅氏,即天黿(大龜),發(fā)祥于中原天黿山;禹的祖先顓頊族的圖騰也是龜,傳“(顓頊)?。ㄈⅲ┼u屠氏……,鄒屠氏有女,履龜不踐,帝內(nèi)之,是生禹祖?!敝芡跏壹?,也自稱是龜?shù)膫魅?,《國語·周語下》有:“我姬氏出自天黿?!弊憧梢姽湃藢?shù)某缪鲋睢?/p>
從考古發(fā)現(xiàn)來看.在早在距今7000年~8000年的賈湖文化、及其后大汶口文化的諸多新石器時代史前墓葬中,隨葬有相當數(shù)量的龜甲遺存。如河南舞陽賈湖遺址、江蘇邳縣劉林遺址、山東鄒縣野店遺址、江蘇邳縣大墩子遺址、山東泰安大汶口遺址、山東兗州王因遺址、山東荏平尚莊遺址等等。這些龜甲伴隨出土于墓主人的身旁、腳邊等位置。另外在其他一些新石器時代文化的墓葬里,如江蘇圩墩馬家浜文化遺址、山東兗州西吳寺龍山文化遺址、河南淅川下王崗仰韶文化遺址、陜西高陵楊官寨廟底溝文化遺址、四川巫山大溪文化遺址等處的墓葬中,也被發(fā)現(xiàn)有龜甲出土。
對這些隨葬龜甲及部分甲內(nèi)所附石子的用途、含義,學術(shù)界有不同認識,如“龜甲響器”說,“甲囊”說,“卜筮”說等,更多學者還是認為是屬于龜靈崇拜,即“龜甲在七千年多年以前已被賦以神秘的意義”。但是無論怎么釋讀總不能排除對龜甲的使用可能源于古人認為其吉祥、通靈的良好寓意。
另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在全國各地不同文化的史前遺址中還出土有一定數(shù)量的玉龜、陶龜、石龜?shù)龋ㄈ绨不蘸搅杓覟┪幕z址,遼寧朝陽牛河梁、阜新胡頭溝紅山文化遺址,浙江余杭良渚文化遺址等遺址中出土了不同形象的玉龜;山東鄒平丁公、濟南城子崖龍山文化遺址,甘肅臨洮馬家窯文化遺址和浙江南河浜崧澤文化遺址等遺址中出土了一些陶龜;以及北京平谷上宅文化遺址的石龜)。這些不同質(zhì)地的龜形器物.往往被認為是實物龜甲的擴展及延續(xù),其性質(zhì)或與實物龜甲相同。
這些材料似乎有力地證明了,在中國漫長的史前時期,人們對龜?shù)南矏凼蔷哂锌鐣r代、跨族屬、跨地區(qū)的普遍性的。這就可理解大河口龜形基座的產(chǎn)生絕非突現(xiàn)。
進入歷史時期.人們對龜通神屬性的利用莫過于灼燒龜甲占卜以測吉兇。如《史記·龜策列傳》記載:“王者決定諸疑,參以卜筮,斷以蓍龜,不易之道也?!笨脊虐l(fā)現(xiàn)的卜甲遺存最早大概可追溯到仰韶文化時期,如在鄭州大河村遺址、山東禹縣邢寨汪遺址以及河北邯鄲澗溝遺址等處都有較為原始的零星出現(xiàn)。到了早商,用龜甲占卜在工藝及卜法上均已成熟,龜甲會經(jīng)仔細修磨且已同時具備了鉆、鑿、灼過程,這種卜甲在如藁城北龍宮遺址、泗水尹家城遺址和大辛莊遺址等處都有出土。卜甲的使用到晚商西周時達到頂峰,可以說諸事皆卜。兩漢后雖此風漸衰,但一直到隋唐時期,宮中仍設(shè)有專用于占卜的“太卜署”,可見其流傳之久。
除占卜外,源于對龜?shù)某缇春拖矏?使用龜形紋飾及以龜為形象的器物也在各時期普遍出現(xiàn)。比如商周時期青銅器上,龜形紋飾及銘文的數(shù)量多得幾乎可與鳥形堪比。時代約相當于商代時期的武夷山百越族船棺中出土的木龜盤(圖三),及成都三洞橋戰(zhàn)國銅勺上表現(xiàn)巴蜀文化崇拜的龜形圖案,或可輔證這種龜崇拜廣泛性的持續(xù)存在。
自漢代起,龜形器物甚至成為皇室或身份的象征。如鑄龜鼎以象征皇位,高品級官員的印鈕鑄成龜形,即所謂“龜鈕之璽賢者以為佩”。到了唐代大概是一個崇龜?shù)男「叱?,其時五品以上的官員皆需佩龜袋,吏者競相穿著龜服,皇帝御賜功臣龜帶等等。
利用龜?shù)男螒B(tài)作為器物基座的現(xiàn)象也多有出現(xiàn)。除了傳統(tǒng)的取其靈性外,更多的方面,是考慮到龜背平,重心低,且能負重的自然屬性。文獻里有很多以龜來負天、負山、負文等的傳說。如人們熟知的女媧斷龜足以補天,《楚辭·天問》中“鰲戴山抃,何以安之?”等等。
大河口西周墓出土的這兩個龜形的人俑基座,大概是目前所知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以龜為器物基座的形象了。這種器座曾在后世廣泛流傳,深受人們喜愛。例如東周兩漢之時,出現(xiàn)了很多以龜形為基座的器物,如鼓架、香爐和燭臺(圖四、圖五)。
在漢畫像石中,仙人乘龜而行的形象也頗為常見,仙人或坐或立,而其所乘騎的神龜?shù)男蜗笄逦杀妫▓D六、圖七)。
另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在漢晉時期的墓葬中還有用小石龜或小銅龜作為棺柩支撐物使用的現(xiàn)象。在武威雷臺漢墓中曾出土龜形石墊四個,其出土時系“兩兩相背,分別支墊于兩棺首尾(圖八)”。在甘肅省敦煌縣七里墩魏晉墓中出土有銅龜四個,“龜作昂首爬行狀,眼平視,口微張,前足略短,后足用力蹬地,尾作矛榫形,龜背甲飾長方形及三角形雷紋?!币彩侵|棺床所用的。另外在四川雅安點將臺東漢墓亦出土有石質(zhì)龜形棺礎(chǔ)一枚(圖九),與上兩例有所不同的是,該墓中出土棺礎(chǔ)石并非四枚均為龜形,而是龜與力士、子母虎、天路辟邪各一枚。這種龜形棺墊雖然目前所知發(fā)現(xiàn)不多,但十分有趣,其在墓葬中使用的性質(zhì)似也與大河口西周墓中龜座有幾分雷同。
而自北朝隋唐起,以龜形為基座的碑碣的“龜趺螭首”,更是成為高品級的標準定式,一直沿用到明清。
三、文化淵源
結(jié)合文獻和考古材料,分析中國古人喜歡龜形可能有以下幾個文化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大概由于龜?shù)男蜗蠓瞎湃藰闼氐挠钪嬗^。其“上隆象天,下平法地,槃衍象山,回趾運轉(zhuǎn)應(yīng)四時,文著象二十八宿,蛇頭龍翅,左精(睛)象日,右精(睛)象月,干歲之化,下氣上通,知存亡吉兇之變?!?。
另外,龜很長壽,在古人的心目中龜壽數(shù)動輒干歲,如“龜生三百歲大如錢……三干歲青邊緣巨尺二寸”,而“干歲而靈,此禽獸而知吉兇者也”??梢?,壽長便可通神,東漢班固《白虎通義》即有:“干草枯骨,眾多非一,獨以灼龜何?此天地之間壽考之物,故問之也?!?/p>
加之龜行動緩慢與世無爭,能長久不食而又十分長壽,頗有世外長者之態(tài),既見多識廣博古通今,又很是有幾分仙氣。其這種習性又恰與后世流行的道教思想相符,受歷代崇仙學道者的追捧。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大概是龜會冬眠,人們見它入土多日后又能破土而出,遂認為其能涅槃重生,作為陰之代表,自由出入幽冥之屆。所謂“龜者,陰蟲之老也……老者先知,故君子舉事必考之?!?/p>
大河口西周墓出土的這兩個漆木龜?shù)奈幕瘜傩裕P者認為也是與其通神及能涅槃有關(guān)。墓葬發(fā)掘者謝堯亭在描述墓中出土的漆木人俑時指出“事實上他們并非殉人的替代品”,“這兩個人像或者就是通天地的巫覡,在兩個人像的旁邊隨葬有其他的漆木器,可能都與這兩個巫覡有關(guān)。把他們埋葬于霸國國君的墓葬中,就不能僅僅理解為陪葬的人俑,也許與接引墓主的靈魂升天有關(guān)……”。筆者基本同意這種觀點,自上古顓頊帝“絕地天通”之后,民眾只有通過巫師才能與神交通,在墓中陪葬代表巫覡的人俑其意不難理解。
那么隨之出土的漆木龜座,其作用我認為是與人俑相一致的。據(jù)卜甲及《禮記·郊特牲》“受命于祖廟,作龜于禰宮”用龜作敬奉社稷祖宗之祭品等現(xiàn)象可知,在商周時代人們已非常善于利用龜?shù)纳衩貙傩粤?。如同在?zhàn)國帛畫中表現(xiàn)的,墓主人在龍、鳳等神話動物的引導下飛翔升騰,用來表示死者靈魂的升遐一樣,在這里,墓葬設(shè)計者或可認為試圖用能通神且能涅槃的龜形為人俑基座,目的是可以幫助其所負巫覡上達天聽,去一起完成引導墓主人的靈魂升天重生的美好意愿。
四、結(jié)語
山西翼城大河口西周一號墓二層臺上發(fā)現(xiàn)的這兩個上負漆木人俑的龜形基座.是目前所知考古發(fā)現(xiàn)所見最早的以龜形為器物基座的形象。它們的出現(xiàn)并非工匠偶然為之,而是應(yīng)受源遠流長的文化信仰中認為龜通靈、長壽、且能死后涅槃等文化思想指引。并被廣泛的考古發(fā)現(xiàn)證實,這種對龜?shù)南矏叟c崇敬是早在史前文明中就跨種族、跨地域、跨時代的普遍存在的。
而據(jù)考證,這種形象在其后被非常廣泛的沿用,無論是燈座、燭臺、棺柩支座還是普遍流傳的龜形碑趺,都可看作是其流傳的體現(xiàn)。特別是畫像石中多有出現(xiàn)的仙人乘龜?shù)男蜗?,或可提供給這里龜所負的漆木人俑巫覡的性質(zhì)判斷以輔證。大河口的這次發(fā)現(xiàn)可以說具有承上啟下的關(guān)鍵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