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鳳
摘? ? 要: 《奧蘭多》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一部充滿奇幻想象與喜劇性色彩的傳記體小說。主人公奧蘭多從伊麗莎白時代生活至喬治時代,歷經(jīng)四百年,期間由男性變?yōu)榕裕缭綍r間、跨越空間、跨越性別。伍爾夫在這部作品中建構(gòu)了六個獨立的物理時空體,以及許多由意識和想象串聯(lián)的心理空間碎片。在不同的空間下,奧蘭多的自我和女性意識逐漸發(fā)展完全,傳達了作家本人對女性命運的深切觀照和思考。
關(guān)鍵詞: 弗吉尼亞·伍爾夫? ? 空間敘事? ? 女性主義
《奧蘭多:一部傳記》(Orlando:A Biography)是英國女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于1928年出版的風格最輕松明快的一部作品,也是獻給女友薇塔·薩克維爾—韋斯特(Vita Sackville-West)的情詩。盡管她在日記中戲稱《奧蘭多》為“寫作者的假日”和“一個大玩笑”,但是玩笑之余同樣寄寓了嚴肅之思。通過戲擬奧蘭多這樣一個跨越性別、跨越時代的人物,重述歷史,展示了四百年來英國社會的風俗流變,也再現(xiàn)了女性作家在藝術(shù)追求和主體成長過程中的焦慮、猶疑與重生。同時,雖然伍爾夫采用傳記體例,卻是在“虛構(gòu)”中“寫實”,加入了大量現(xiàn)代小說敘事元素,交替使用內(nèi)外聚焦視角講述,深入人物內(nèi)心,呈現(xiàn)出生命本真的“存在的瞬間”。
伍爾夫在著名的演講稿《貝內(nèi)特先生和布朗太太》中提出將1910年作為愛德華時代和喬治時代作家的分界線,“1910年的12月,或在此前后,人性發(fā)生了變化”。小說的線性敘事被打破,“意識與無意識”揭開人性的面紗,探索人物內(nèi)心深處的隱秘空間。小說的時間停在那里,或者進展得非常緩慢。當小說取消敘事轉(zhuǎn)向大量的細部呈現(xiàn)后,呈現(xiàn)出的就是一種空間形態(tài)。
作為空間理論的奠基人之一,法國社會學家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空間的生產(chǎn)》中也將1910年看做不同尋常的分界線?!霸?910年左右,某個空間崩潰了。那是關(guān)于常識的空間,是關(guān)于知識的空間,是關(guān)于社會實踐的空間,是關(guān)于政治權(quán)力的空間,也是一直以來深藏在我們?nèi)粘T捳Z中的空間……幾何學的和視覺的空間作為一種參照系消失了,和它一起消失的還有許多先前‘常見的事物……這是一個真正的分水嶺?!雹偎麑⒖臻g形式分為物理空間(自然)、心理空間(空間的話語建構(gòu))和社會空間(體驗的、生活的空間)三類。首次將空間從地理學研究中劃分出來,給空間以社會地位,并指出了空間的社會性。
一、物理空間
物理空間是指自然的靜態(tài)實體空間,也指通常意義上的物質(zhì)的或物理的空間。物理空間是人物存在之場所,它與人物的言行與心理變化息息相關(guān),因此在文學中備受關(guān)注?!秺W蘭多》由六個相互離散的不連續(xù)的物理空間構(gòu)成,也就是小說中的各個章節(jié)。它們既是建筑本身又起到敘事作用。
冰凍的宴會。伊麗莎白時代,百年一遇的大霜凍襲擊整個倫敦,清澈見底的冰層下封凍這著昏睡的魚和僵死的行人。萬物死寂之時,統(tǒng)治者卻趁機在泰晤士河上圈出一塊地盤以供享樂。貴族青年奧蘭多與俄國公主薩莎一件鐘情,他此時已有未婚妻。但是空間的暫時性和死亡氣息預示了這段非道德的愛情的迅疾而逝。這一階段的奧蘭多儼然是一個自我放縱,自我中心和浮躁的男性形象。
寧靜寂寞的古宅。王政復辟時期,愛情失意的奧蘭多退回內(nèi)心,終日徘徊在寧靜而古老的家宅中,長廊的幽邃與他的孤寂相應。結(jié)交詩人尼克·格林,卻反遭對方寫詩戲弄,文學理想蒙上陰影。他決心重新裝飾了祖宅,用物質(zhì)元素替代語言文字。老宅重新裝飾,賓客云集。他的慷慨使他獲得女人與詩人的無限傾慕,也不可不說是一種諷刺。
躁動不安的君士坦丁堡。為躲避大公騷擾,奧蘭多前往充滿異域風光的君士坦丁堡。看似神圣的環(huán)境涌動著不安的氣息,表面的奉承恭迎下潛藏暴力。加冕為公爵之夜,土耳其發(fā)生暴亂,沉睡七天的奧蘭多被誤認為已經(jīng)死去,匪徒奪走他象征榮譽和男性身份的冠冕和嘉德袍。在文明與荒蠻的交界處,奧蘭多身體所潛在的男女性別特征的共存,從“他”向“她”過渡。醒來的奧蘭多跟隨吉普賽人流浪荒漠,遠離文明中心,暗示了女身奧蘭多的矛盾與逃避。
繁榮虛假的18世紀社交宴會。女身奧蘭多返回英國,備受歡迎,與大詩人蒲伯、德萊頓、斯威夫特結(jié)交?!笆ケA_大教堂、倫敦塔、西敏寺,還有城里所有教堂的尖頂和圓頂,銀行平滑的巨大身軀,大廳和會議廳豐腴的曲線,還有海姆斯塔德高地,美菲爾的街巷和廣場”[1](129)②。與倫敦城外部空間的華麗優(yōu)美相對應的是英國上流社會的空虛。只有在脫掉女性的襯裙穿上從前的男性燈籠褲并且獨處時,她才終于松一口氣。這時期的奧蘭多不停地換裝,在蔑視禮法的男性心理和道德自律的女性心理之間游走。
黑暗和潮濕籠罩的19世紀倫敦城。事物因潮濕腐爛生銹,曾經(jīng)光禿禿的石頭房子覆蓋上厚厚的綠苔,窗戶被常春藤封死。倫敦街道上維多利亞女王的雕像被烏七八糟的東西擠占,外界的無秩序和陌生體現(xiàn)了奧蘭多內(nèi)心的疑惑和混亂。她回到鄉(xiāng)間大宅就立即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的身體,房間也被潮濕侵襲,“墻壁都流汗了”。作為奧蘭多意識外化的房子滲出潮濕的液體,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樣任性自如,而且必須屈從于“時代精神”,穿上襯裙,決定找個人嫁了,她的軟弱通過房子這座建筑被清晰地呈現(xiàn)出來。
狹小逼仄的現(xiàn)代都市。龐大的建筑物高聳入云,煙囪帽七零八落散步空中,“街上人山人海,人們過馬路時,根本不看要去的方向”。人們的生活被分割成一個一個狹小的空間,“電梯每停一次,電梯門每開一次,都會有另一小世界展示在你眼前”③。20世紀社會物質(zhì)空間的龐大累積和自我空間的狹窄逼仄躍然紙上,現(xiàn)代城市空間的破碎感與奧蘭多自我的撕裂感交疊。
二、社會空間
列斐伏爾還指出,空間作為一種產(chǎn)品,它就能像任何商品一樣,是被策略性和政治性生產(chǎn)出來,被各種歷史的、自然的元素澆鑄而成。文學中的空間不僅作為人物生存體驗的場景,同時因其富含的社會歷史和文化經(jīng)驗意義,承擔傳達社會價值和意識形態(tài)的作用,在小說中建構(gòu)與被建構(gòu)。
《奧蘭多》中社會空間層面展現(xiàn)的歷史文化意義則體現(xiàn)在奧蘭多成為女性后與周圍人乃至與整個時代的矛盾關(guān)系上。同時也與《一件自己的房間》意義互釋,探討女性形象演變史和女性寫作發(fā)展史,表達伍爾夫本人女性主義思考和對性別平等的追求。
(一)女性形象:天使或瘋女人?
伍爾夫?qū)W蘭多設(shè)定為由男性變?yōu)榕?,這種轉(zhuǎn)變不僅是簡單的生理上的,而是內(nèi)在兩性經(jīng)驗差異上的。即,從一個不受社會禮法和道德約束的男性轉(zhuǎn)變?yōu)樽晕业赖录s束、行為處處受限、努力與社會規(guī)范相符的女性。這種轉(zhuǎn)換下的性別不平等顯得尤為深刻。
當奧蘭多返回英國時,首先是換上一套得體的淑女裙裝,自覺遵從了社會秩序。這種異裝行為在后面兩性心理磨合期,尤為頻繁,“衣服能改變我們對世界的看法,也改變世界對我們的看法”④[1](107)。在“癡情女郎”號上因為女性身份得到船長殷勤照顧時她立即意識今后必須遵從女性的道德大廈,其基石便是“貞潔”。而正因為從前的男性身份讓她明白“女性并非天生順從、貞潔、散發(fā)香氣”[1](88)。羅馬尼亞大公對奧蘭多窮追不舍,原因也是“在他眼里,奧蘭多一直是而且永遠是女性的典范、佼佼者,完美無缺。”[1](102)到了維多利亞時期,社會的道德氣息更加濃厚,如同“潮濕”一樣遍布社會每一個角落,奧蘭多也不得不換下男性長褲穿上行動不便的“圈形襯裙”。
除了服裝舉止需禮儀得體外,更大的枷鎖來自男性對女性思想和智力上的貶低和打壓。女性在男性面前應當柔弱,以襯托男性的偉岸。談到一直以來女性與男性的關(guān)系,伍爾夫說,“千百年來,女性就像一面賞心悅目的魔鏡,將鏡中男性的影響加倍放大。”⑤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借奧蘭多的內(nèi)心獨白揭穿這個假象,“你以為你能保護我,我以為我能崇拜你。真理之光照在我們身上,這不過是癡想”[1](118)。除此之外,女性甚至不應該有思想。奧蘭多曾擔心回國后“唯一能做的就是給老爺端茶倒水,察言觀色”,實際情況正是如此。奧蘭多與大詩人蒲伯、德萊頓、斯威夫特結(jié)交,除了幾個簡單技巧上的提升外就只是充當美麗的點綴,因為“才子雖然送詩來請她過目,稱贊她的判斷力,征求她的意見,喝她的茶,但這絕不表示他尊重她的意見,欣賞她的理解。”[1](123)即便是大詩人也未必把女人當做有靈魂的、智性的、可以對話的對象??尚Φ氖?,男性作家往往在想象中塑造尊貴無比的女性形象,而實際上只把女性看成自己的附庸。當奧蘭多斟茶時不慎讓糖塊掉進蒲伯先生的茶杯里,立刻就招來他本人言辭厲色地用《女人的品德》加以訓斥。
最后,女性應當順應時代精神,早日成家侍奉丈夫。時代風氣認為“女性的生命要義是男人供養(yǎng)他們,她們伺候男人”⑥奧蘭多在看到代表強大父權(quán)的白金漢宮后羞紅了臉,未婚的她無形之間承受社會的道德譴責。當她拿起筆想寫下對萬物的感想,“一塊墨漬阻止了她……當她再次把比浸入墨水,墨漬更大了”[1](137)。最后她不得不屈從于“時代精神”,找了個和她具有同樣精神氣質(zhì)的謝爾丁?;楹笾x爾丁長期在外,奧蘭多僥幸成為一個時代精神的逃脫者,即便結(jié)婚也同樣可以自由創(chuàng)作。
英國詩人考文特瑞·帕特摩爾有一首獻給妻子艾米莉的詩叫《家里的天使》(The Angel in the House),描繪一種理想化的維多利亞式女性氣質(zhì)。而伍爾夫告訴我們,這不過是男性為了維護自身階級統(tǒng)治所編織的精致的道德牢籠罷了。
(二)女性寫作:天才或怪物?
一直以來,伍爾夫都對女性寫作給予大量的關(guān)注,在她的散文隨筆中,對有史以來的女性作家及其作品都給予了公正的評價。她指出,女性文學傳統(tǒng)長期以來一直受到男性主流文化的否定,女作家們遭到奚落,她們被男性書寫的文學史徹底遺忘而被塵封在人類文明史的邊緣角落里,這是社會不平等造成的兩性差異,而性別差異又成為性別歧視的根源。
奧蘭多變成女身之后,敏銳地感知到父權(quán)社會下女性創(chuàng)作的“尷尬”。當她在窗前構(gòu)思《大橡樹》時,“一到陰影落在紙上,她趕緊把手稿藏了起來”?!安厥指濉边@一行為正是對英國女作家簡·奧斯汀的呼應,“她沒有單獨的書房可用,大部分作品都是在共用的起居室里完成,斷斷續(xù)續(xù)。她很謹慎,免得仆人、房客或任何人疑惑她做的事情”⑦。一方面,女性的創(chuàng)作總是受到打擾,另一方面,盡管19世紀女性通過寫作賺取收入,但仍被視作舉止不當。
男身奧蘭多最初的作品《赫克利斯之死》,在格林看來不過是“啰啰嗦嗦、夸夸其談到了極點”,可見男性并非天生就會創(chuàng)作。 憑借對創(chuàng)作的熱愛,女身奧蘭多在婚后“拿起筆,狠狠地杵進墨水瓶,使她大吃一驚的是,并沒有迸濺發(fā)生。她提筆出來,筆尖濕漉漉的,卻沒有滴滴答答。她寫了起來,文思雖有些遲緩,但來總是要來的?!雹噙@也是數(shù)百年來女性寫作意識覺醒的寫照。終于在維多利亞時期,奧蘭多獲得久違的文學稱譽,創(chuàng)作了四百年之久的《大橡樹》付梓,也交由格林評判。他認為“詩中充滿了對真理、自然和人性的關(guān)注,在目下這一無恥、怪僻的時代,這一點確實難能可貴。當然,這詩應該立即出版?!盵1](165)這與維多利亞時期女性作家的偉大成就和女性文學的發(fā)展相相照應。
奧蘭多是幸運的,最終能在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才華。然而回顧歷史上的女性天才,幾乎都被認作女巫或是瘋子,那些存活下來的,又“給自己的天賦折磨得發(fā)狂”⑨。 伍爾夫奧蘭多成長的社會空間為軌跡,回顧英國女性文學史,書寫出女性與社會與時代的矛盾關(guān)系。既顯露了她本人豐富的學識和敏銳的洞察力,也表達了她對女性話語為時代和歷史中被迫失語的控訴。
三、心理空間
相對于傳統(tǒng)小說摹寫現(xiàn)實來說,現(xiàn)代小說家認為,心理空間是更真實的現(xiàn)實世界的反映?,F(xiàn)代小說關(guān)注通過夢和意識流敘述,建構(gòu)起的人物真實心理空間,并且通過人物心理空間,表現(xiàn)人物隱私的、模糊的、矛盾的心理世界?!秺W蘭多》中也多采用意識流的手法表現(xiàn)奧蘭多在不同時空不同處境下的復雜多變的欲求和困惑,同時也表達了廣闊無窮的生命哲思。
(一)“特薇琪起居室的身影”:文學的燈塔
十六歲的奧蘭多在接見女王時,瞥見一個男子的身影,體態(tài)臃腫,手拿一支筆沉思?!半y道這是個詩人?他是不是正在作詩?”這個身影引發(fā)他的好奇心以致于屢次出現(xiàn)在意識里。奧蘭多因薩莎的背叛而痛苦怨忿,寫下四十七部大部頭的浪漫傳奇。思緒萬千中,忽然“一張模模糊糊的”影像透入腦海,邋遢的衣服和那雙明亮的大眼睛縈繞不散,“但他究竟是誰呢?”“一個詩人,我敢說”⑩。當她乘坐“癡情女郎”號返回英國,為女性的身份即將面對的不自由而憂心忡忡時,圣保羅大教堂平滑潔白的穹頂讓她想起“特薇琪起居室的那個身影”,隨即她摸了摸藏在懷里的詩稿?!靶詣e及其含義給她帶來的煩惱逐漸消失了,她現(xiàn)在想到的惟有詩歌的輝煌”{11},無論性別如何,她始終擁有詩歌。在最后她駕車回莊園的路上,六七個“自我”在她的意識間分裂與對話,這個身影再次出現(xiàn),“他坐在特薇琪的桌旁,皺領(lǐng)有點臟,是老貝克先生來量木材尺寸?還是莎——士——比——亞”。{12}奧蘭多忽然驚醒,這個縈繞多年苦苦追尋的身影正是莎士比亞,那個偉大的靈魂。這時她一直召喚的奧蘭多——真正的自我方才出現(xiàn)。她終于變得完整,“成為唯一的自我、真實的自我”。
作品不會因為作家性別是男還是女有所改變,重要的是作品字里行間的偉大和力量?!疤剞辩髌鹁邮业纳碛啊毕笳髦鴬W蘭多一生對文學藝術(shù)的追求,似一座燈塔忽明忽暗卻始終散發(fā)著微微亮光,指引她在迷霧中前行。
(二)“禿鷲” 和“禿鼻鴉”:雌雄同體的愛人
伍爾夫在《一件自己的房間》里提出了“雌雄同體”的概念,她借用詩人柯勒律治的名言指出:“如果一個人是男性, 他頭腦中那部分女性因素必定仍然在發(fā)揮作用;如果是個女性,她也必須和頭腦中的男性因素溝通對話??吕章芍卧f,偉大的心靈總是雌雄同體(androgyny)的,他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也許與單性的腦子相比, 雌雄同體的雙性心靈更不傾向于顯示這些特征 ?!眥13}
“雌雄同體”觀本身含義豐富,這里也體現(xiàn)在奧蘭多對伴侶的選擇上。當羅馬尼亞大公第一次騷擾男性奧蘭多時,拿起純金的脛罩套在奧蘭多的大腿上的姿態(tài)令奧蘭多“突然被一種強力的激情所征服,不得不離開房間”。盡管大公偽裝成女性,但仍然難掩其具有侵略、占有、肉欲的男性氣質(zhì)。當大公重新以男性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奧蘭多面前時,盡管這時奧蘭多成為了女性,但她的意識里立即涌現(xiàn)出“這就是那個猛禽,那個代表淫欲的禿鷲,那個給人帶來災難的貓頭鷹”。{14}
與代表男性氣質(zhì)的“禿鷲”相反的意象是“禿鼻鴉”。形單影只的奧蘭多獨自漫步庭院,禿鼻鴉在她頭頂盤旋,一根翎毛飄飄搖搖落入水塘中。奧蘭多立刻感到“一種奇特的狂喜”。禿鼻鴉指引她來到樹旁。就在這時,謝爾默丁騎著馬出現(xiàn)在她眼前,“夫人你受傷啦”“我死了,先生!”{15},這里宣告奧蘭多作為獨立女性個體的死亡。幾分鐘后兩人訂婚了,謝爾默丁的名字讓奧蘭多“聯(lián)想起禿鼻鴉雙翼、它們沙啞的笑聲”。{16}不知是謝爾默丁身上的女性氣質(zhì)還是奧蘭多身上的男性氣質(zhì),在發(fā)現(xiàn)彼此之間心靈相通后兩人發(fā)出感嘆:
“你是女人,謝爾!”她喊道。
“你是男人,奧蘭多!”他喊道。
……
“你能肯定自己不是男人?”他會迫不及待地問。
她則會回聲似地反問:“ 你竟然不是女人 , 這可能嗎 ?”{17}
“禿鼻鴉”象征兩人共有的氣質(zhì)——雌雄同體。一種理想的精神狀態(tài),男人可以用女人的頭腦思考,女人可以用男人的頭腦思考?;楹蟮闹x爾默丁長期缺席,奧蘭多同婚前一樣獨立自主,繼續(xù)創(chuàng)作。伍爾夫關(guān)于“雌雄同體”的想象,超越男女之間二元對立的關(guān)系,用兩性的交流融合取代之前父權(quán)社會提倡的兩性間緊張的對峙。“我終于是一個完整的女人了”。“雌雄同體”不是簡單的生物學上的概念,而是兩性彼此間異質(zhì)的共生,從而建構(gòu)完整而又獨立的自我。
(三)“祖屋”和“橡樹”:生命的永恒
“那是一座迷宮、一座墻垣環(huán)繞的城鎮(zhèn)”[1](5)隨著奧蘭多的目光所及,“祖屋”第一次出場。外觀像“迷宮”,內(nèi)在則蘊藏了無窮的時間奧秘。第二章奧蘭多修飾祖屋后宴請八方賓客,“有時大宅里可以整整一個月賓客如云,每三百六十五間房間擠得滿滿當當,五十二條樓梯上客人摩肩接踵”。“祖屋”構(gòu)造與時間的年月日分法一致,365間房,52座樓梯和7個院落,時間在這里永恒。他徘徊的走廊、墓穴都有時間的寓意,“走廊長長的,向前伸展,直到光線幾乎消失的哪一點。它猶如一條隧道,深深鉆入以往的歲月?!眥18}在這里他還可以與先祖對話,頓悟死亡是生命之必然?!白嫖荨背蔀閵W蘭多的意識外現(xiàn),當伍爾夫與吉普賽人的信仰發(fā)生沖突茫然無措時,“對面禿裸的山坡上憑空出現(xiàn)了陰影,顏色愈來愈深……她家的屋頂、鐘樓、塔尖和庭院都出現(xiàn)了”{19},身處異域的奧蘭多不僅淚流滿面,她決定第二天就返回英國。當奧蘭多回到“祖屋”,她想象著“她一進來,這些房間就會活躍起來”“從未有一次他們看上去時相同的,仿佛在如此漫長的壽命中,貯存了無數(shù)種心境”“終有一天她也會長眠于此地”{20}。如果說普魯斯特把“小瑪?shù)铝漳取秉c心的氣味和滋味看成是整座回憶巨廈的支撐,伍爾夫則把“祖屋”當做穿梭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時間之門。
“橡樹”則代表永生的自然,小說伊始奧蘭多獨自一人來到山頂?shù)拇笙饦湎绿魍嫖荩八钌畹挠趿艘豢跉鈸湎虼笙饦淠_下的土地”?!皳湎蛳饦洹边@個動作在她生命的各個時期都有發(fā)生,歲月流逝,“大橡樹”始終佇立在那里,靜默安詳?!耙晃灏税四?。它長得更粗大、更健壯了,也生出了更多的樹瘤,但它仍然風華正茂。那小小的葉子生出尖褶,仍在樹杈上刷刷顫動。她撲到在地,感受樹的筋骨像脊椎伸出的肋條,在她身下四處伸展?!眥21}橡樹蘊藏著自然的無限生機,也象征著生命的永恒,而生命的長度不在于實際走過的歲月,而在于那些超越時空的“存在的瞬間”。
我們見到奧蘭多時他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小說結(jié)束時她已經(jīng)三十六歲,但是在這文學傳記中的二十年卻跨越了文學史上四個多世紀?!捌渌穗m然走在我們中間,我們卻知道他們已經(jīng)死了;有些人盡管經(jīng)歷了生命的形式,但他們還沒有出生;另一些人雖然自稱三十六歲,卻已經(jīng)活了幾百歲。人生的真正長度,永遠是個有爭議的話題”。{22}
四、結(jié)語
《奧蘭多》中通過六個物理空間的易換和眾多意識空間碎片的建構(gòu),講述奧蘭多經(jīng)歷從男性到女性身份和心理上的跨越,由最初的矛盾混亂到自我認同,最后在文學和詩歌中獲得生命的永恒。每一處的空間都有極其豐富的表征意義,展示了奧蘭多女性意識覺醒到成熟的過程,同時也再現(xiàn)了英國數(shù)百年來女性文學發(fā)展史。意象叢生的象征手法,散文式的優(yōu)美語言與詩意的吶喊,《奧蘭多》一如伍爾夫的其他作品,引領(lǐng)著我們尋找失落的本真。
注釋:
①[英]大衛(wèi)·哈維,著.黃曉武,譯.列斐伏爾與《空間的生產(chǎn)》[J].國外理論動態(tài),2006(1):53.
②③④⑧⑩{11}{12}{14}{15}{16}{17}{18}{19}{20}{21}{22}弗吉尼亞·伍爾夫,著.林燕,譯.奧蘭多[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129,177,107,155,142,92,185,101,145,145,146,189,84,187,192,180.
⑤⑥⑦⑨{13}弗吉尼亞·伍爾夫,著.賈輝豐,譯.一間自己的房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30,47,58,42,85.
參考文獻:
[1] [英]弗吉尼亞·伍爾夫.林燕,譯.奧蘭多[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2][英]弗吉尼亞·伍爾夫.賈輝豐,譯.一間自己的房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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