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豪俊

摘? ? 要： 宋代是中國茶文化重要的發(fā)展時期和繁盛時期，這一時期飛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與開放的社會環(huán)境帶來了詠茶文學的蓬勃發(fā)展。中國的茶文化與詩文化皆有著悠久的歷史，兩者碰撞擦出了奇異的火花——茶詩，這是文人閑情逸致與審美理想的詩意結晶。從宋代的茶詩中，不僅可以看出宋人的茶俗、茶功、茶情，也能體會茶詩背后所依附的文化意蘊。茶詩是蘇軾文藝作品中的關鍵組成部分，他的茶詩是繼承與發(fā)展中國茶文化的直接表現(xiàn)。對蘇軾茶詩中的文化意蘊進行深入挖掘，既能弘揚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也能在梳理蘇軾生平的同時剖析其思想的流變過程。

關鍵詞： 茶詩? ? 蘇軾? ? 文化意蘊

一、宋代的茶詩茶事

中國茶文化的頂峰出現(xiàn)在宋代，繁榮的經(jīng)濟與開放的氛圍促進了詠茶文學的興盛。從詩歌的發(fā)展來說，宋人繼承唐人風骨，延續(xù)了詩的興盛，并以茶創(chuàng)新，攀上詩史上又一高峰。就茶文化的發(fā)展而言，宋代茶事與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創(chuàng)新交相呼應，不斷翻新出奇，使宋代茶文化繁榮至極。而宋代茶詩則是宋代詩歌與宋代茶文化巧妙的結合體，是后人窺探宋代文化的重要窗口。

茶詩，顧名思義，茶與詩相結合的產物。何謂茶詩？學界雖未明確定義。從狹義上講，詩人以茶為對象進行歌詠的“詠茶詩”才可稱作茶詩;廣義上則寬泛許多，只要包含“茶”字、涉及茶事皆可視為“茶詩”。歷史上的茶詩浩如煙海，堪稱經(jīng)典者亦不可勝數(shù)。茶與詩歌在內容和意境上的融合史與演變史，也反映了茶文化逐漸發(fā)展與豐富的過程。

《中國茶文化經(jīng)典》中收錄的唐代茶詩只有一百四十八首，而宋代卻多達八百三十七首，宋代茶文化達到了空前絕后的高度。輝煌燦爛的唐詩、茶事活動和品茗藝術的發(fā)展普及加之絲綢之路的影響，唐代多少留下了些茶詩;宋代茶詩的興盛則是在之前發(fā)展的基礎上，由于經(jīng)濟文化盛極一時，宋代的茶葉生產得以空前發(fā)展，使得飲茶之風盛行，茶館行業(yè)的發(fā)展也初具規(guī)模，在文化生活的影響下，茶詩的發(fā)展自然如日中天了。幾乎宋代每個涉茶文人都有屬于自己風格，且構思、意境、語言等方面均各有特色的詠茶詩詞，如蘇軾、陸游、歐陽修、辛棄疾、黃庭堅等，內容幾乎涵蓋了茶俗茶禮、茶藝茶道、茶性茶德等宋代茶文化的方方面面。[1]蘇軾的茶詩約有百首，陸游茶詩有近三百首，黃庭堅則在詞學創(chuàng)作中苦心孤詣、獨樹一幟，為文人開啟了茶詞的創(chuàng)作之路，而其所作茶詩亦有數(shù)十首流傳。于詩于茶中，宋代詩人以其獨特的審美與藝術追求，將日常凡俗融入宋代詩歌，留下一篇篇屬于他們自己的篇章。

二、宋代的茶禪一味

茶最早的主要作用之一是消食解膩，可謂是肉食者的專屬，但自從達摩東渡，禪這個概念傳入中國，茶與禪便發(fā)生了奇妙的反應。據(jù)《景德傳燈錄》記載：“如何是和尚家風？師曰飯后三碗茶?！盵2]茶非但不再獨屬于肉食者，反而被素食者發(fā)揚光大，并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

時間到了宋代，高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讓文人士大夫階層如雨后春筍般活躍起來，一起受益的，還有禪文化的氛圍。茶與禪的結合，不僅有著物質基礎發(fā)展上的必然，還有在精神層面暗合的偶然。蘇軾即是禪茶兩者交匯點上的見證人，他是一位居士亦是一位茶客，加上文人這重身份，他自然不會在同屬于茶、禪盛世的宋代袖手旁觀，于是一首首蘊含深刻佛理的茶詩便從他的筆間傾瀉出來。蘇軾的茶詩詩中有佛，由佛系茶。諸多茶詩皆是參訪名寺時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蘇軾生平，他與眾多高僧方丈交情匪淺，且堅信自己是僧人投胎轉世，佛緣甚深，這也難怪他能從品茗中參悟佛理，明心見性。例如蘇軾的《游惠山僧惠表》：“客來茶罷空無有，盧桔楊梅尚帶酸。”此詩寄情于景，寫出了山僧在日常靜謐的環(huán)境和優(yōu)美的大自然中體會到了禪的妙趣所在。[3]而茶既是他妙趣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元素，亦是接待客人的上好佳品。

禪的一個基本目標，就是使人更有智慧并緩解人的焦慮，最終讓人充分理解、接受生活。人生的痛苦不可避免，這是佛陀的第一圣諦，也是佛教的核心要義，蘇軾一生頗為坎坷，仕途受挫、屢次遭貶，人生之苦猶如茶之澀，遍嘗茶水的蘇軾自是懂得這個道理。既然苦是在所難免的，唯有調整內心的期望方能獲得平衡。按照佛禪的理論，欲得智慧者需潛心修行，接受身處五濁惡世的現(xiàn)實，并最終對世事無常習以為常。如此，縱是周邊的卑鄙與惡意徘徊不去，希望被壓抑不見天日時，也能保持一顆平常心，也無風雨也無晴地歸去。人生這杯充滿澀味的苦茶，蘇軾每喝一口，便離苦集滅道更近了一步。蘇子《龜山辯才師》有云：“嘗茶看畫亦不惡，問法求詩了無礙?！碧K軾在品茗的一起一落間體會到了佛法甚深微妙。皈依佛門本質上是蘇軾超我狀態(tài)所期待的靈魂歸宿。佛門乃清凈之地，不僅是環(huán)境上的清幽干凈，更是一種像唐代詩人常建筆下的《題破山寺后禪院》中“山光悅鳥性，潭影通人心”的心靈層面的空冥。在這種情況下，不由自由地卸下防備、放松心身，舉手投足充滿禪意。

三、蘇軾茶詩背后的文化意蘊

1.以茶喻人世

從蘇軾的眾多茶詩中可以看到他在品茗生活中對人生百事常表現(xiàn)出一種樂觀豁達的處世情懷，他也常常寄茶表達對人生的思考與感悟，以茶呼應自己的人生，創(chuàng)作了許多可以讓我們窺探到蘇軾品茗人生的詩篇。

蘇軾在《自題金山畫像》一詩中道：“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睔v經(jīng)數(shù)次貶謫，蘇軾身處人生低谷，政治上的失意，生活上的艱難，反而為他在文學道路上的創(chuàng)作有了推動作用。正所謂“詩窮而后工”，歷經(jīng)這些艱難險阻，反而使他顯現(xiàn)出隨遇而安，樂觀從容的精神狀態(tài)。

1079年，受“烏臺詩案”牽連，蘇軾被貶黃州任團練副使，《寄周安孺茶》這首最長且最具代表的茶詩便是于此時節(jié)創(chuàng)造出來。[4]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積蓄已久，蘇軾將滿腔豪情都注入詩中，他以茶象征君子剛正廉潔的品性，記述了宋以前的茶文化歷史，繼而邊詠邊嘆：“團風與葵花，式砆雜魚目”，茶雖能給人帶來身體與心靈的愉悅，然樹大招風，名茶依舊有被辱沒的可能。這實際上是對自己人生遭遇的嘆喟！“乳甌十分滿，人世真局促”是說往茶器里注入茶湯可以注到很滿，可是人生在世上往往會有很多缺憾，不可能像注湯的茶杯一樣圓滿了，亦不免徒增感傷。

花甲之年，又遭貶謫，被貶在儋州。蘇軾歸當時的情景是為八無：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洗澡無浴室、更無書籍和筆墨紙張。最要命的是“飲食百物艱難”，主食是白水煮山芋。寫作《汲江煎茶》時，他為了煮好茶，只好拖著老邁之軀去汲取深江的清水，還打趣兒自己攬得水中明月?；丶液蠹宓谩把┤椤焙貌瑁矍霸颇_亂翻，乳浪飛旋，耳中所聞是松濤陣陣，自是涌起“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之情懷。蘇軾在貶謫生活中雖有一定苦悶憂愁，但他沒有一味地抱怨哀嘆，反而是以一種隨遇而安，樂觀豁達的精神面貌面對種種考驗。蘇軾終究是曠達之人，突破重重魔障，昂首走出了這段低谷。

2.茶詩砭時弊

蘇軾作為一個一生從政的詩人，也善于通過詩詞作品來反映民間疾苦，關心國家命運。從他的茶詩作品中也可以看出他十分重視文學的社會作用。蘇軾在飲茶品茗之際，常把茶農之苦辛懸于心頭，“悲歌為黎元”。

《荔枝嘆》乃蘇軾晚年謫居惠州所作，全詩慷慨陳詞，怒斥了腐敗的統(tǒng)治階級種種荒誕奢侈的行為，昔貢荔枝、今貢茶、花，轉而痛罵奸佞當?shù)溃瑩u尾乞憐爭奪寵幸的無恥行徑。[5]詩中，蘇軾從反面借用杜牧“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典故，發(fā)出了無可奈何的感嘆——“無人知是荔枝來”如何？“知是荔枝龍眼來”又如何？一種說不出的無奈與惋惜充斥字里行間。而下句“飛車跨山鶻橫?！备腔奶瓶尚?，蘇軾將李白那種狂放不羈的想象挪用此處，寫盡了統(tǒng)治者的荒淫無道。“君不見，武夷溪邊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寵加。”“君不見”三字亦頗具李白的氣度，蘇軾用在此處是為了下文轉入現(xiàn)實批判，點名揭露當今權臣進貢茶葉和牡丹兩事，從諷古變成刺今，他的直言不諱正表現(xiàn)了他無私無畏、敢于直面現(xiàn)實的批判精神。

3.精品厭凡泉

宋代人對烹茶的精益求精反映在茶品，水質，以及烹茶工具等方方面面。蘇軾對烹茶的精到體現(xiàn)在“精品厭凡泉”五字。他認為好茶必須配以好水。他在《求焦千之惠山泉詩》寫出了這個道理：“精品厭凡泉，愿子致一斛?！被萆饺煜侣劽?，為了取得一瓢用以烹茶的好水蘇軾竟作詩索求，毫無大詩人、高官的半點架子。

通過蘇軾創(chuàng)作的茶詩，可以推知蘇軾品嘗的名茶大致說來有：陽羨茶、建溪茶、雙井茶、垂云茶、壑源茶、月兔茶、桃花茶、雪坑茶、焦坑茶、山茶等。北宋文人墨客多與茶有不解之緣。似蘇軾這般集品茶、烹茶、種茶于一身，甚至取水、制壺等外圍工序都廣泛涉及的，恐怕很難有第二個，他對茶史、茶功的研究亦無出其右者。

在《汲江煎茶》中我們能看到東坡的精益求精：“活水還須活火烹，自臨釣石取深清?！彼鸨静幌嗳?，蘇軾的兩個“活”字卻似變魔術般將相克之物融合在了一起。仿佛豆與萁一般同根生出。蘇軾所取水火自不是凡物。水，乃江畔深潭汲取之水;火，乃木炭點燃的猛火。至《魯直以詩饋雙井茶次韻為謝》一詩，蘇軾對煎茶慎之又慎的態(tài)度不禁讓人發(fā)笑——“磨成不敢付僮仆，自看雪湯生幾珠”。這種親力親為的做法仿佛是在對待自己的子女，唯恐照料的旁人出現(xiàn)失誤。蘇軾對待事物嚴謹?shù)膽B(tài)度值得后人學習。以煎茶為例，雖只是閑暇時滌蕩心身的閑情，但他依舊容不得毫厘偏差。《試院煎茶》一詩云：“蟹眼已過魚眼生，颼颼欲作松風鳴。”蘇軾對煮水的觀察細致入微。這句詩運用通感渾然天成地將視覺與聽覺結合起來，多維度地勾勒出煎茶之水最佳的狀態(tài)?！靶费邸?、“魚眼”這種別出心裁的形容讓人賞心悅目，腦海中不自覺地浮現(xiàn)出噗噗冒出的水泡。[6]而“松風”一詞更讓人身臨其境，仿佛置身松林，分不清是松風鳴還是滾水聲，辨不清是松葉香還是茶葉香。

并非每種容器都適合煮水煎茶。在加熱過程中，銅鐵等金屬壺容易將自身的金屬成分滲入水中，時間長了會形成水漬。且燒出的腥澀味會破壞茗茶的質感——“銅腥鐵澀不宜泉”。納百川者，海也。容百泉者，壺也。陽羨是塊鐘靈毓秀的寶地，此地出產一種特殊的礦料，名曰紫砂。紫砂可塑性強、輕盈透氣，制成壺后儲存茶水，長時間新鮮不腐?！八娠L竹爐，提壺相呼?！碧K軾在陽羨期間曾親自制作了一款方便提握的紫砂壺，后人為紀念他將此命名為“東坡提梁”。上好的茶壺，自然需要上好的茶杯來配。“定州花瓷琢紅玉”——宋代五大名窯之一的定窯，瓷質溫潤、色彩素雅?；ù膳c茶的氣質無二，故而是作茶杯的最佳選擇。

結合歷史上蘇軾的平生遭際以及茶詩中所反映的品茶感悟，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蘇軾是一個對生活充滿熱情、性情樂觀曠達之人。蘇軾的茶詩，印證了茶作為一種閑適生活的標志可以融洽于各種場景。環(huán)境，既可充當勞頓仕途的慰籍，也可作為維系情感的紐帶，或是化作創(chuàng)作靈感的媒介，還可化身折射社會現(xiàn)實的載體。[7]蘇軾對茶文化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他的茶詩見證并推動了茶文化。

參考文獻：

[1]羅璇.宋代詠茶文學研究[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2013.

[2]普濟著.五燈會元[M].北京：中華書局，1984.

[3]吳桂杰.淺談茶詩中的宋代茶俗及其文化意蘊[J].福建茶葉，2017，39（03）：396-397.

[4]李懿.蘇軾詠茶詩的生命情境與文化意蘊[J].蘭州學刊，2015（02）：51-56.

[5]陳慶元.蘇軾《荔枝嘆》的一條注釋[J].福建論壇（文史哲版），1984（01）：76.

[6]沈冬梅.茶與宋代社會生活[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

[7]金文凱.淺談蘇軾的詠茶詩詞[J].三明學院學報，2006（03）：291-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