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鳴

胡天如畫

七、母親直挺挺躺在一扇板門上

胡天如在三四歲的時候就有了知覺，后來還能記憶得起一些事情來。母親把小天如抱在懷里，每當父親酗酒回來，首先就是逗引著小天如。吻著他的面額，那酒氣的難聞，刺痛皮膚的胡子，他總是左來右轉(zhuǎn)，右來左旋地回避。惹得小天如哇地哭了，被母親呵斥一番，才欣然而去。有一天母親抱著小天如在院子里看哥哥與小朋友在木屑棚里游戲，套著各種臉譜的假臉兒，手中拿著錫刀槍，在木屑堆上翻來滾去。胡天如看著孫猴子同紅臉的廝打，也認不出哪一個是哥哥，待假臉兒落掉，原來被孫猴子按倒在地的就是哥哥，小天如笑了，母親也隨著笑了。

五歲那年，人家送來兩個紅蛋，母親給兄弟倆每人一個。豈知到了外面，哥哥把弟弟的蛋黃挖來吃了，小天如哭著追著，哥哥起初自知理虧，向土丘邊逃著，后來見弟弟追得兇了，有些不耐煩弟弟的追趕，竟拾起磚塊向小天如擲來，結果還是小天如吃了虧。

有一天早晨在庭心里，哥哥把一只有翅羽的蟋蟀用光背的調(diào)了去，小天如鬧著要調(diào)回。湊巧母親上街買菜回來，見到兄弟相爭，用既溫和又嚴厲的語氣道，“哥哥要讓弟弟三分。別鬧了，黃瓜同你們買來了，在籃里?！庇谑切值軅z又言歸于好，爭著搗籃覓瓜。

胡母是最疼愛天如的，在黃瓜季節(jié)每天買菜回來總得帶四五條，浸在水缸里，要吃自己去拿，但小天如總是叫母親拿給他吃的。立夏制酒釀，更是母親擅長的一門技巧了，大缽小缸七八個，用稻草窩在灶角邊，小天如常催著幾時吃酒釀，或想扒開來看是否熟了的時候，母親總是吝嗇得不許一看，待能看時則讓天如吃個痛快。豌豆是常年貯存好的，冬季時候母親抓一把和水放在葫蘆砂鍋里，飯后向灶門里一塞，由余火剩柴窩著。下午小天如肚子餓了，她拿出來，下把糖拌了給兒子吃，噴香、酥甜。年老的胡天如一直惦記這個最好吃的東西。

可在兄弟倆爭奪黃瓜的時候，母親不來庇護胡天如，也不責備哥哥，看來她精神疲憊到了極點。雙手在桌上一圈，頭向臂上一伏，沒有一點聲息。祖母見到這種情況過來扯著她衣服道，“杏梅，今天你怎么啦？”母親吃力地抬起頭來答道，“適才買菜，在桑園見兩個漢子打架，我費盡力量終于勸開了他們?；貋碛X得很力乏，大約昨晚白藥吃得多了些的緣故?！闭f完又向臂上一伏，祖母見情況嚴重，想叫榮生到長弄請“萬事能”的徐家好婆來，一看他不知什么時候拿著黃瓜出門玩去了，于是就叫小天如去請來，掐人中、吊頭發(fā)等等急救的方法全用上了，都沒用。

那時父親回家了，見狀慌得手足無措，用嘴對嘴接氣，也是無效。還想把醫(yī)生請來，正要出發(fā)，母親卻咽了氣。合家大哭，鄰居都來圍著看，紛紛嘆息著，揩著同情的眼淚。父親悲抑得泣不成聲，斷斷續(xù)續(xù)哭著說，“你拋得了我，你可拋不下兩個孩子呀！”鄰居們對胡天如看著，“可憐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有的見胡天如扯著母親的衣服哭著跳著，都道：“將來你父親娶了后母，說不定要吃苦頭哩！”這些小天如也顧不得去聽它，主要就是“沒有了母親”，他幼小的心靈被刺激得簡直要昏厥過去。祖母把他拉進房中不放他出來。待他掙扎到外邊，母親已穿著粉紅綢緞繡花的衣衫，直挺挺地躺在一扇板門上面。

父親不讓胡天如撲在母親懷中，要拉開他，邊上鄰居說，“讓孩子多看看吧，今后再也看不到自己的母親了！”胡天如哭啞了喉嚨，終于被父親抱到對門新房子里關了起來。小天如哭喊著：“我要母親，我要我的母親呀！”父親顫抖的聲音回答小天如，“孩子，今后還有我，我會像母親一般疼愛你的”。胡天如在房中蹬著哭著，可是從此以后再也聽不到慈母的聲音了，“孩子別鬧，哥哥要讓弟弟三分；要吃黃瓜在水缸里，豌豆你比哥哥多一份；酒釀吃多了也會醉的，當心肚子痛；衣服別弄臟……”永遠聽不到這樣溫和體貼的聲音了。

胡天如畫

八、父親又做了新郎

后宅親戚聞訊來胡家，明說吊喪，實際上趁父親不在家，到房中翻箱倒篋，把母親生前所穿的衣服、鞋子一卷而光。后來對父親說，“姐姐的東西，拿到鄉(xiāng)下作個紀念?！薄胺凑妹靡菜懒?，留著也沒用?！睅讉€姨母臨行還要了幾個養(yǎng)蠶的大匾去。外祖母和小姨母經(jīng)常來的，尤其外祖母來得最勤。她老人家和姨母來的目的不同，她是疼愛著自己女兒的兒子，所帶來尊貴的禮物是，鹽水毛豆干。和兩缸大蒜苗。毛豆干最好吃，胡天如和哥哥搶著奪著，老人家看得抿著嘴笑，后來索性用麻袋裝了送來。

隔一年父親娶了繼母，外祖母來得更勤了。有次父親對她說，你七十多歲年齡了，上上下下別累壞了身體。外祖母生氣了，她抹著老淚說，“女兒的兒子，是我肉上的肉，我活著一天就惦記他倆一天。因為是沒有親娘的孩子，今后我偏要多來看看！”父親向她道歉，小天如也希望外祖母多來，因為有毛豆干吃。

胡天如七歲的時候，父親又做新郎了，這是一樁很新鮮的事情。成親儀式很簡單，娶的后母叫葉素貞，據(jù)說已嫁過好幾個丈夫了。祖母生怕胡天如年小受虐待，就做主嗣給了二房。嗣母到上海去，胡天如拖著木屐追到火車站，結果被父親抱了回來，所以生活一直在父親家。后來嗣父一直贊揚祖母有眼力。

后來祖母死了，父親熱衷于賭博酗酒，胡天如經(jīng)常受后母打罵?？薜脙戳耍桶押烊缃壴诖仓?，用布塞在嘴里。有時打翻在地，用腳踩踏，使胡天如幼小的心靈受到嚴重的摧殘。后來一度大腦滯笨，人們都叫胡天如“阿憨”?！鞍⒑焙髞沓闪撕烊缭凇稌鴫芸窊螌谧骷視r一直使用的筆名。

九、白吃白壯，養(yǎng)個兒子開典當

待父親回家，后母又裝出很歡喜胡天如的樣子。她喂飯粥給小天如吃，可真有一套技術，也可發(fā)一笑。一開始將粥粒用筷集攏一丘，菜置其上，待小天如嘴到碗口，她迅速地將菜撥開，把粥撥進小孩口中，接連好幾口粥吃下了肚，那塊菜還是好端端在碗里。“媽，我要吃菜呀?！毙√烊缪肭笾?。“白吃白壯，養(yǎng)個兒子開典當?！彼眠@句話回答小天如。其實胡天如根本不懂開典當是個什么東西，養(yǎng)個兒子又是什么東西，主要是他想吃著一點咸菜。

有次胡天如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父親急得煙酒不進，立在床前不時用手按他的額角，“孩子，你想吃點什么？”胡天如心里老惦記那噴香酥甜的豌豆，可是又說不出豌豆這個名目來，只能用小手比劃個樣子。父親叫繼母上街去買，結果搞來的是芡實。她費了很多手續(xù)，煮了給胡天如吃，可是小天如一顆也沒入口。父親再問小天如時他搖搖頭，“不是這個東西！”這次病好了之后，小天如覺得父親是最親的親人了。

每天總隨著父親到八字橋堍喝茶，上街買菜，榮陽樓吃面，晚上顧德其喝酒。有時他把筷蘸了些酒，在兒子嘴上一抹，辣得小天如皺緊眉頭搖頭，父親見兒子尷尬的樣子，被逗引得哈哈大笑，小天如也笑了起來。

返家有時還能喝到羊湯一碗，沒了生母，父親是真正疼愛他的人。后來追想起來，胡天如覺得對待孩子確實沒有父親對自己那樣疼愛，這是他內(nèi)心感到慚愧的事情。胡天如一直認為自己工作的流動性，與孩子接觸的時間少，是感情疏遠的因素。實際上教育方式和以身作則兩個問題沒有很好地把它聯(lián)系起來。后來胡天如回憶起兩件子女教育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