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梓林
我叫劉桂水,在我的家鄉(xiāng),桂子村,當(dāng)了大半輩子農(nóng)民了。我的老婆叫張桂香,也是桂子村人。
我們倆結(jié)婚二十多年了,也沒個孩子。對于孩子,我們也不怎么在意,兩個人生活也舒坦得很。我心里想,生孩子,還得看孩子跟咱的緣分。村子里的人以為我們倆不想要孩子,都說,桂水啊,你在咱們村里待了一輩子,你這思想倒是蠻城市的嘛。他們這么說,我只是嘿嘿地笑。后來村小的老師徐桂仁告訴我,城里人管這個叫丁克。我又嘿嘿地笑。桂香聽到了,回來對我說,你別總是笑,懂又不懂,笑得像個傻子一樣。我又對桂香嘿嘿地笑,我跟她說,管他甲克、乙克、丙克還是丁克,咱倆都一樣好,幸福著哩,他們不懂。聽到我這么說,桂香就跟著我一起笑了。
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咱們這個村就叫“桂子村”了。也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村里生了孩子,名字第二個字總得帶個“桂”字,反正現(xiàn)在咱們桂子村的人都是這樣。我們這么喜歡“桂”字,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在咱們村口有一棵十幾米高的大桂樹。
我小時候晚上經(jīng)常和我爺爺坐在這棵大桂樹下面乘涼,那個時候夏天沒有電扇、空調(diào),到了晚上,大家都拿著板凳或者涼席到桂樹下乘涼。在乘涼的時候,我爺爺一遍又一遍地對我說,水子,這棵老桂樹,爺爺小時候就在它的樹蔭下邊玩兒呢,幾十年了,還是一般大小,茂密著哩,它可是咱們村里人的寶啊。我當(dāng)時什么都不懂,瞎點著頭,嘿嘿地笑著。因為我知道,只要我一直贊同爺爺說的話,爺爺說到高興處,就會把他的酒給我抿兩口。
現(xiàn)在我也五十多了,總在晚上自己一個人喝酒的時候,又想起爺爺?shù)脑挘肫馉敔敶┲承亩萄澓臀乙黄鹱诶瞎饦湎碌那榫?,想起?dāng)年那些一起穿著背心短褲坐在老桂樹下的人們,一大半都已經(jīng)入土了,剩下的也和我一樣,土也埋了半截兒了。每每一想起在桂樹下度過的那些年、那些夜晚,我總會微笑著抿著一口酒、對自己說著,爺爺說的話有道理哩。我只要這么對自己說,在旁邊看著電視的桂香就會一邊笑一邊搖頭,她知道我又在想什么,所以她才會一邊笑一邊搖頭,我也知道她是這么想的。
上個月的一天上午,村支書楊桂祥火急火燎地來到我家告訴我和桂香,村頭的老桂樹可能要砍掉了,你們家下午派一個代表來村支部開會,決定砍樹不砍樹。我們倆先是一驚,然后馬上回答了村支書,好的好的,我們一定到。楊桂祥笑了,說,你們老兩口干嘛呢,我剛剛才說派一個代表就夠了,你們都來干嘛?村支部又坐不下。桂香馬上賠著笑臉,遞了根煙給楊桂祥說,楊支書,我們倆剛剛沒回過神來,就桂水一個人去。楊桂祥笑著接過煙說,這就是了,我還得去別家通知,先走了。說完就轉(zhuǎn)身走了。
我和桂香看著楊桂祥走出去,緩了一會兒神才突然意識到,老桂樹可能就這么沒了。我對桂香說,這種事怎么能行?老桂樹是咱祖宗留給咱們的,怎么能說砍就砍了呢?桂香顯得比我清醒一點,她對我說,如果把老桂樹砍了,應(yīng)該會給咱們每一家每一戶發(fā)一點好處吧,有好處的話,應(yīng)該還是會有人愿意砍的。我對桂香說,你是想要錢還是想要樹?桂香想了一下,又看了看墻上扶貧辦送的印著五代領(lǐng)導(dǎo)人肖像的掛歷,然后對我說,要樹吧,咱倆也沒個孩子,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咱倆這么湊合著過了幾十年了,多了那點錢也沒什么用。我說,嗯。
中午吃飯的時候,桂香又跟我說起砍桂樹的事。她說,桂水,你說咱們村的桂樹會被砍掉嗎?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于是我問,你覺得呢?桂香沉默了一會兒,又往嘴里扒了幾口飯,然后望著我,說,我覺得不會的,我前幾天看那個電視劇,叫什么來著?叫馬什么?我?guī)退a充,《馬向陽下鄉(xiāng)記》吧。她說,對,吳秀波演的,那個電視劇里就有一個情節(jié)呢,也是說那個襯里要砍樹,大家都為了錢都準(zhǔn)備去砍,吳秀波演的村支書,還是個外姓人,堅決沒讓砍,把那些要砍樹的人都感動了,最后樹就沒砍成。我點點頭,對桂香說,你說得對,這樹砍不成。
下午我到村支部的時候,村支部已經(jīng)擠滿了人,大家伙兒坐的坐,站的站,鬧哄哄的,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相互說著話。過了一會兒,楊桂祥進來了,手上拿了一份紅頭文件,他清了清嗓子,然后說話了:
大家伙兒靜一靜!靜一靜!今天咱們把大家伙兒聚起來,就是為了討論咱們村口那一棵老桂樹砍還是不砍的問題。咱們大家伙兒都是在那棵老桂樹下面長大的,都對那棵老桂樹有感情,這個我知道,咱們黨和政府也都知道,所以今天才要來征集大家伙兒的意見。大家伙兒都知道了,現(xiàn)在咱們黨和政府要修一條公路,從咱們村口過,要把咱們的老桂樹給砍了,政府會給大家每一戶三千塊錢的補償金;如果大家不愿意砍了老桂樹,那咱們黨和政府也不會逼大家一定要砍掉老桂樹,不過公路就不從咱們這過了,補償金也就沒了。大家商量著看怎么辦?
大家沉默了大概有半分鐘,村小的老師徐桂仁先說話了,老楊,咱們這老桂樹為什么一定要砍呢?咱就不能把它移栽到別的地方嗎?桂仁總是比我們想得全面的樣子。
楊桂祥說,這辦法我也不是沒想過??善湟话桑@大冬天的移栽咱們的老桂樹,它不一定能成;這其二吧,咱們這老桂樹又不是小桂苗,真要移栽還得花錢雇大吊車和大貨車過來;這其三,就算我們雇了大吊車和大貨車,把咱們老桂樹給移栽成了,移栽完了之后還得追肥呀殺菌呀,咱們這村里沒人懂啊,這東西太專業(yè),肯定連你徐老師都不懂,所以這又得花錢請人。如果真這么干,那咱們這二十來戶的補償金就不知道還能剩多少了,關(guān)鍵是這還不一定能成啊,萬一咱們費了時間精力和錢,最后老桂樹還是死了,那咱們也不劃算哪!
聽楊桂祥這么一說,大家都炸開了鍋,紛紛附和楊桂祥,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徐桂仁也不說話了。
這時候咱們村里生活最殷實的董桂慶說,支書,那咱們?yōu)槭裁床荒芟螯h和政府申請一下,讓這個路在咱們村口大桂樹那兒打個彎兒啊?
大家伙兒又紛紛議論起來,有道理啊,桂慶說的有道理。我心里知道,桂慶想要把路引到自己的小賣部門口。
楊桂祥說,當(dāng)時一聽說這個事,我就向上級反映了,也提出了桂慶這個建議,上級領(lǐng)導(dǎo)跟我解釋,說經(jīng)過咱們村口的這條路是高速公路,不能隨便打彎兒,不然開車的人就危險了。
大家伙兒又陷入了沉默,桂慶也不說話了。楊貴祥作了一個總結(jié),說,現(xiàn)在能想的辦法,我都已經(jīng)幫大家想完了。沒有別的辦法了,要么砍樹、拿補償金,要么留樹、路繞道、不要補償金,就這么兩條路了。
徐桂仁說,那就砍吧,咱們村里這情況,大家都心知肚明,啥都不如錢來得實在。徐桂仁說完,馬上就有幾個莊稼漢站在了徐桂仁一邊。
我說,這樹不能砍,今天坐在這兒的都是這棵樹看著長大的,小時候咱們玩熱了,都靠這棵樹給咱們乘涼。徐老師,你小時候不愿意在外邊玩,不愿意干農(nóng)活,要是沒有這棵老桂樹,哪有地方給你涼快地讀書?
徐桂仁不說話了。
董桂慶說,靠這棵老桂樹給咱們乘涼,那是以前的事兒了。咱們現(xiàn)在家家都有風(fēng)扇,有的還有空調(diào),咱的孩子們也不用在這棵樹下面乘涼看書了。
楊桂祥說,桂慶啊,你說的有道理,不過現(xiàn)在咱們村家里有空調(diào)的還是不算很多,如果拿到這筆補償金,每家每戶都能安上一個空調(diào),還能余下點錢……
我有一點急了,打斷了楊桂祥的話,我說,咱們大伙兒不能沒有良心哪,桂子村要是沒了桂樹,秋天沒了桂花兒香,還叫什么桂子村哪?咱得對得起咱們老祖宗哪!
桂水,你也別激動,咱們也還沒說一定要砍哪。楊桂祥說。
那砍是不砍哪?我問大伙兒。
沒有人回答。
楊桂祥說,這樣吧,我給大家一人發(fā)張紙條,大家同意砍的,就在上面打個鉤,不同意砍的,就在上面畫把叉。大家覺得怎么樣?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大家伙兒便都贊成了支書的建議。投票的過程十分順利,很快大家都寫完了選票,對折兩次后分別交給了桂祥。
桂祥當(dāng)眾唱票:
鉤,鉤,鉤,鉤,鉤,鉤,叉,鉤,鉤,叉,鉤,鉤,鉤,鉤,鉤,鉤,鉤,鉤,鉤,鉤,鉤,鉤。共二十二票,有效票二十二張,二十票贊成,兩票反對。我宣布,砍樹修路,領(lǐng)補償金!散會!
砍樹的事兒就這么定了。散會之后,桂祥偷偷找到了我,說,咱也別灰心,好歹有三千塊錢呢,雖然只有咱們倆投了反對票,但咱們至少做了該做的事。我說,嗯。
從村支部回家的路上,桂仁也悄悄地跟我說,雖然只有咱們倆投了反對票,但咱們至少做了該做的事。我也給了他一樣的回答,嗯。
桂仁走了之后不久,桂慶又來找我。桂慶首先跟我打了一會兒哈哈,然后才進入主題,說,雖然只有咱們倆投了反對票,但咱們至少做了該做的事。我笑了一下,也對他說,嗯。
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投了贊同票,我之所以在大伙面前據(jù)理力爭,是希望能夠傳到桂香的耳朵里;我想讓她知道,我為她、為老桂樹據(jù)理力爭過。我對不起老桂樹,但我真的很需要這三千塊錢。桂香跟著我沒有過一天好日子,還落了一身的毛病。三十來歲的時候,我曾經(jīng)帶著她到城里去看過醫(yī)生,只告訴桂香是調(diào)養(yǎng)身子,其實是我想知道為什么沒有孩子。醫(yī)生告訴我,桂香不可能有了,她太操勞了,身子已經(jīng)敗了。后來我一直瞞著她,我怕她知道了難受,因為我聽到了都難受得不行。我對不起老桂樹,更對不起桂香。
回家的路上我已經(jīng)想好這三干塊錢怎么用了:八百塊給桂香買新衣服,她一直想要一件那種女明星穿的大衣,一直舍不得買;四百塊給她買一支口紅,她一直羨慕她以前的老同學(xué)能夠天天涂那種口紅;一千五百塊留著給桂香以后看病;最后三百塊,我?guī)е鹣闳タh城下館子,她一直希望能夠去縣城的大飯店吃一次飯。我一邊算一邊罵著自己,這么好的老婆,你連這點要求都做不到,你真是個飯桶。
走到家門口,我心里都已經(jīng)一一盤算清楚了,于是我推開了門,桂香看到了我。
我對桂香說,對不起,桂香,樹還是給砍了,我盡力了。
(責(zé)任編輯: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