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佳岑

“艾民回來啰，真是好久沒看到你啰?！薄鞍?，三娘，確實好久沒回來啦，沒得時間嘞，帶崽回來看下。”“好嘞，你女崽咋躥得這么高嘞，一點都不像你，你小時候就瘦瘦小小的。”

“艾民，回來吃飯啦！”“曉得，就來！”一個黑瘦秀氣的女孩子從水田里直起身來對著不遠處那幾棟冒著炊煙的青瓦土磚房清脆地喊道。“你看你，把我的泥鰍都給嚇跑了，你說，怎么賠我？”軍在那邊大喊?！败娔氵€怪艾民，這里就屬你話最多！”“就是就是?！迸赃叺男』锇橐膊幻α?，紛紛開始討伐一向嘴碎壞事的軍，“切，自己留不住還怪我，欺負(fù)小妹妹，沒出息！”那個叫艾民的小姑娘這時早已洗凈了腳，穿好了鞋，對著軍扮了個鬼臉，便撒腿就跑?！鞍瘢浀妹魈旆艑W(xué)一起去采茶耳朵，別讓我們等你一個人！”“知道啦——六爺好！”“哎，艾民。慢點跑，飯又不得自己長腳跑了?！薄拔野职纸裉旎貋砹?，他講要給我?guī)в蜅l的！”艾民一溜煙就跑到家門口，也不進去，只是在門外望眼欲穿地看著村口，希望看到父親那輛黑色的飛鴿牌自行車。終于，她看到了那個熟悉的穿著白襯衫的瘦小身影。她飛奔過去，邊跑邊喊“爸爸，爸爸”。父親笑著接住她，拿出那包裹在懷里還熱乎著的油條遞給她：“吶，民老先生（這是爸爸對艾民的昵稱，這個最小的女兒是最討爸爸疼愛的，所以爸爸時而叫她民老先生，時而叫她民伢子），你要的油條，你這個老油條！走，回家吃飯去！”

艾民的家永遠是整潔干凈，這跟她那善于持家、勤勞能干的母親密不可分。在她的印象里，母親永遠是忙忙碌碌的，忙著干農(nóng)活，照顧老人，操持著一家老小。村里人都知道老李家的兒媳婦是出了名的孝順賢惠，待人接物也落落大方，所以連帶著對他們這些小輩也關(guān)愛有加。別人都說父親撐起了整個家，她卻覺得性格溫和而堅韌的母親才是這個家的天。相反，父親跟母親完全不是一類人，母親沒讀過多少書，只有初小文化，而父親則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xué)本科生，是個高級知識分子，高考分?jǐn)?shù)甚至超過了北大的錄取線。分配工作時，他放棄了去一線大城市工作的機會，選擇留在長沙，后來又回到了邵陽，在一家工廠做工程師，只是為了離家近一點，再近一點。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后來她才知道的。她印象最深刻的是父親辦公室里那張大大的畫圖桌子和抽屜里的“寶藏”，還有每逢周末父親從城里給她帶的小玩意，那都是她在這偏僻的鄉(xiāng)下所見不到的，是屬于那個未知又新奇的世界的?！懊褙笞?，”爸爸突然放下了碗，“你想不想跟爸爸和哥哥一起去城里讀二年級？”“啊！為什么？我在這兒上得好好的。”她有些吃驚，滿臉都寫著不情愿?！皼]有什么為什么，我已經(jīng)跟校長講好了，下個學(xué)期你就跟我一起去城里?！备赣H對這個最喜愛的幺女少有的強硬，媽媽和姐姐都不說話，連一向話多的哥哥也鮮有的安靜。臨睡時，母親走過來對艾民說：“民伢子，我曉得你心里委屈哩，但你也要曉得爸媽也是為了你們好，你也曉得你爸爸這個人最不喜歡求人，可他還是為你們找了校長去講這件事。唉，城里不比鄉(xiāng)下，我不在你們身邊，你要好好照顧自己嘞?！薄班??！?/p>

艾民不是很喜歡城里，這是她第二次進城了，自二年級在父親工廠的子弟學(xué)校讀了一年后，她便又轉(zhuǎn)回了鄉(xiāng)下，于是，她又在鄉(xiāng)下度過了兩年快樂無憂的日子。可在讀五年級那年，國家給城里的知識分子提供了遷戶政策，這回是全家都跟隨爸爸遷到了城里。這一年，她算是徹底離開了那個有著大片大片水田和樹林的家，這里沒有鄉(xiāng)下那么多的樹，沒有那么多的水田和稻草堆，也沒有了那么多的小伙伴天天跟她一起到田野上撒歡，光著腳丫子瘋跑。雖然艾民就跟其他的同齡人一樣，跟新朋友們很快地熟絡(luò)起來，但她還是覺得別扭，她想念那個民風(fēng)淳樸、夜不閉戶的小山村?？勺钤阈牡倪€不是這個，她莫名其妙地突然失聲了，父母帶她看遍了醫(yī)院，吃盡了偏方，還是一點都不見起色。周圍人同情的目光，父母悲傷的眼神，老師特殊的關(guān)照，和同學(xué)們那一聲聲玩笑似的“小啞巴”，對于一個五年級的孩子來說，這一切都太過沉重，她眼里的光一點點地黯下去?！靶∨笥?，小朋友，你沒事吧？”“嗯？嗯?！薄鞍?，我還以為你怎么了呢，在公交車上發(fā)呆最容易坐過站了?！彼荒苤刂攸c點頭，算是謝謝那個好心的阿姨，她輕吸了口氣，環(huán)顧四周，突然發(fā)現(xiàn)周遭的建筑都是她所不熟悉的。完了，她真的坐過站了！“嗯嗯嗯嗯！”她盡全力讓司機聽到，卻只能發(fā)出些含糊不清的聲音，她才想起了，哦，她是個啞巴。她跟著人流下了車，一個人默默地往回走，剛才在車上，她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瀕臨死亡的溺水者，拼命求救，卻無人回應(yīng)，她覺得自己正慢慢沉向無止境的深淵……

“艾民，快看，好大的茶耳朵！”“哇，真的哎，快快快，給他們看看！”“別別別，你這樣抓泥鰍是抓不到的，你得這樣，慢慢地把它逗到手里來，再這樣慢慢地把它捧起來，看到?jīng)]？容易吧！”“哇，真的哎！好神奇！可，它是不是死了呀？是我太大力了嗎？??！”“哈哈哈哈，泥鰍是會裝死的。你被它騙了！”艾民，艾民，艾民！突然有許多聲音在她腦海里響起，許多張臉在她眼前閃過，有小伙伴們一張張親切稚嫩的臉，有村民們熟悉和藹的臉，有哥哥姐姐血脈相連的臉，有爸爸站在自行車旁喊“民伢子”，有母親站在山坡上喊“艾民，回家吃飯”。她不知從什么地方涌起一股力量，覺得自己無比強大，無比富有。失聲又怎樣？被叫“啞巴”又怎樣？就算自己是從農(nóng)村來的趕不上班里的進度又怎樣？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繼續(xù)向著陽光走，步子邁得堅定有力。每次的課文背誦，老師都勸她算了，她卻不肯落后，硬是要一個字一個字地默寫出來，再交給同桌檢查。就是這樣，小女孩憑借自己堅韌的毅力，從一開始進校排在班上倒數(shù)，一個學(xué)期后，成績居然名列前茅。終于，有一天，媽媽找到一個老中醫(yī)的秘方，艾民終于能夠發(fā)出聲音，雖然聲音不再甜美，可對她來說卻是從天而降的至寶。那一天，她欣喜若狂地不停找別人說話、背書，她頭一次覺得，能聽見自己清晰的聲音是一件多美好的事情啊。她望著窗外斑駁的樹影，似乎又看見了大片大片的稻田。

這是艾民畢業(yè)后面試的第一份工作，五年級時的那次磨難，沒有奪走她說話的權(quán)利，卻令她失去了甜美的嗓音，可她還是在小升初以名列前茅的成績考取了市里最好的中學(xué)，通過自己不懈的努力，又順利地考進重點高中，考取大學(xué)。而這次，她再一次嘗到無助的滋味，建設(shè)學(xué)校當(dāng)時還是人人都擠破了腦袋想進的單位，托關(guān)系的，送禮的，比比皆是，她不一樣，她不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孤身一人來到丈夫一家所在的永州。陌生的語言，陌生的城市，舉目無親，更別說什么關(guān)系，哪怕做了萬千準(zhǔn)備，她的心里還是沒底，她突然好想家，好想那片熟悉的土地?！跋乱粋€，李姣妮?！彼氖帜_冰涼，腦子一片空白，“李姣妮！”“艾民，回家吃飯！”她突然回過神來，腦中的一切開始復(fù)蘇，她說：“哎，就來！”

現(xiàn)在的她早已不年輕了，昂貴的護膚品也遮不住眼角的細(xì)紋，她有了兩個孩子，整天忙得跟陀螺一樣，上班，接送孩子，挖空心思琢磨著怎么讓全家人吃得健康，還得跟大小兩個孩子斗法，她有時甚至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但看到孩子們開心的笑顏，她覺得自己的辛苦都值了。當(dāng)她看到女兒家長群里的通知，要求寫一篇關(guān)于父母的傳記，需要節(jié)選對父母人生影響最深刻的幾個節(jié)點，她打了一通電話給還在學(xué)校的大女兒，說：“孩子，放學(xué)后等媽媽一下，媽媽開車帶你回趟老家?！彼僖淮位氐竭@片她無比熟悉、生她養(yǎng)她的土地上，雖然物是人非，幼時的長輩走的走，老的老，那些曾經(jīng)的伙伴再相見時，怕也認(rèn)不出當(dāng)年的樣子，曾經(jīng)的青瓦土磚房也被后輩們改成了小洋房。她曾經(jīng)不理解為什么父母要變賣掉城里住了幾十年的老房子，執(zhí)意要回農(nóng)村，現(xiàn)在她懂了，因為不管怎么變，故鄉(xiāng)永遠是故鄉(xiāng)，家永遠是家。她坐在床上，看著自己已經(jīng)老去的母親和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她慢慢地講自己的故事，腦中像放電影一樣回顧著自己的人生，說起來，倒也算一帆風(fēng)順，不是大富大貴，平淡卻幸福，也許是因為自己的根就扎在這里吧，扎在這片樸實厚重的土地上，她相信，就算她老了也會回到這里，跟父母一樣葉落歸根，就像記憶中媽媽說的那句——“艾民，回家吃飯了。”

她如今能給孩子的，也是這樣的愛，如鄉(xiāng)土般的愛，她在心里對孩子說：“我不知道你們能不能讀懂這樣的愛，也許你會怪媽媽啰唆，不夠開通，可媽媽就只是一個普通媽媽，給不了你那么多的物質(zhì)財富，當(dāng)你越長越大，媽媽也會變得越來越?jīng)]用，所以媽媽只能讓你努力一點，再努力一點，我不求你多有出息，只希望你以后活得不卑微，活得更有尊嚴(yán)，你的未來也許會比我預(yù)想的更精彩，更絢爛，就算不是也沒關(guān)系，媽媽是你永遠的鄉(xiāng)土。”她看著草地上嬉鬧的孩子，她看到了從前的自己。

創(chuàng)作感言

當(dāng)我聽到老師說要寫一篇關(guān)于自己父母親的傳記時，我著實有點慌亂。我想寫自己的母親，因為是她一直伴我成長，照顧我的起居，影響我的言行，永遠坐在我人生舞臺的第一排觀眾席上，但我一時竟有些羞于展示。因為她是個其貌不揚的人，出身農(nóng)村，也非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務(wù)員，而且進入青春期以后，我跟她的摩擦與沖突也越來越多，但是后來她帶我回了一趟老家，牽著我和外婆的手——兩個連成她過去與未來最重要的人的手一起回顧她的人生，她說影響她最深的是她的母親，我的外婆，那個只有初小文化的農(nóng)村婦女，她極少跟母親談心，只是用自己的一言一行教化著母親。我看著外婆那時看向媽媽的眼神，就像媽媽看我時的眼神，帶著最簡單樸實的愛和希冀，那一刻我讀懂了媽媽的一切，那是一種來自鄉(xiāng)土般愛的延續(xù)。我奔跑在母親曾生長過、嬉鬧過的土地上，感到真真實實的歸屬感，我對正在草地上撒歡的弟弟說：“嘿，我們回家了?！?/p>

媽媽寄語

從小你就是一個特別乖巧的小妞，是媽媽的小尾巴，特別省心的小尾巴，我不用擔(dān)心你瞎跑，不用擔(dān)心你闖禍，在哪兒，你都表現(xiàn)得比同齡人懂事乖巧，堅強又勇敢。不知不覺，我的小可愛長成了大姑娘，羽翼漸豐。媽媽希望你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永遠做一個善良、寬容、積極、樂觀的人。

上周末，媽媽帶著你們?nèi)タ赐夤馄?，在金秋暖陽里，看著你和弟弟妹妹們在田野里奔跑，撒歡，我似乎看到了那個童年時的自己，回頭讀完你花了一天時間為媽媽寫的傳記，我的眼眶濕潤了，謝謝你以這樣的方式幫媽媽留住記憶，留住童年。

親愛的女兒，媽媽陪著你長大，愿意聽你的傾訴，分享你的快樂。你快樂，我就快樂，你幸福，我就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