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話小說里，王子和公主的愛情故事，總是一波三折，蕩氣回腸。他們經(jīng)歷那么多艱難險阻，從此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等等，倘若我們進一步追問，他們幸福地結(jié)婚以后，過得怎么樣？若干年后，他們會不會一樣經(jīng)歷婆媳戰(zhàn)爭、七年之癢、審美疲勞、教育子女觀念不同、性生活索然乏味……不堪想象，干脆不想，撂下作罷。

很怕人世間千年不變的世事滄桑和輪回?zé)o常，降臨到美麗純潔的公主頭上。干脆戛然而止吧！讓美麗的記憶，終止在幸福結(jié)婚的那一刻。仁慈的童話小說家，也總是很善解人意。他們把美好、干凈、純真、希望，留給了一代又一代的孩子們。豈止唯有人類如許輪回。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還有我們的歷史和歷史中的各個朝代。中國上下五千年，最值得大書特書的或許有三個朝代，周朝、漢朝、唐朝。尤其是唐朝，想當年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唐代經(jīng)歷了“貞觀之治”“永徽之治”“治宏貞觀，政啟開元”“開元盛世”后，國家達至鼎盛。猝然間，安史之亂發(fā)生。其后，國力銳減，人口喪失，藩鎮(zhèn)割據(jù)。八年戰(zhàn)爭席卷半壁江山，從此唐王朝元氣大傷，整個中華文明由開放轉(zhuǎn)向保守。再往后便是氣數(shù)已盡，唐朝滅亡。從此，中國進入荒唐至極的五代十國分裂局面。一個“從此”，書來多輕松。然而，把“從此”放回真實歷史情境中，這二字見證的是雷霆萬鈞般的力道。那是歷史的車輪滾滾碾過，任誰都無法阻擋。休開歷史的倒車！

藝術(shù)這一生態(tài)，是寄生在社會系統(tǒng)維度之上的。藝術(shù)與社會系統(tǒng)，同一脈搏和心跳。敏感的藝術(shù)家是最能捕捉時代之音的。他們總是先政治家一步，嗅出些什么味道。不過，藝術(shù)家終歸不是政治家。他們搞不懂也不曉得搞懂，當下正在發(fā)生著什么。他們只是敏感，非常敏感。然后他們把這一小點“灰色”心緒，帶入作品里。隨后過了若干年，作品自己會發(fā)聲：我們早已“先驗”知道了嘛！這些先知先覺的藝術(shù)作品里，就藏著一幅傳世名畫。它就是舉世聞名的絹本畫卷《揮扇仕女圖》。此畫卷甚長，橫204.8厘米，縱33.7厘米。依長卷順序讀，畫之起首處有倆女子。一女子坐在椅上，那份閑哉大約是唐代的“葛優(yōu)躺”。她戴著近乎比臉還大的夸張頭飾，衣裙富麗堂皇?；▓F錦簇的寬大衫裙，在唐代貴婦中非常流行，是典型的唐代女性服飾。它將裙帶高高系在腰線以上，或胸下、或胸線上方。此裙的正式稱謂，叫“齊胸襦裙”。想想看，胸以下都是飄飄曳地長裙，走起路來多瀟灑。白居易的《長恨歌》里說，“風(fēng)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那種味道，只有這種衫裙方能駕馭。這種款式還有一個優(yōu)點，就是掩蓋肥胖。想來唐人以豐腴為美，穿緊身衣裳再怎么看也是一層一層的游泳圈，頗為不美。這種不顯腰的長裙在唐代非常盛行也是有原因的。一代身材，一代風(fēng)尚。這位婦人衣著，代表了唐代女性服飾的基本特點：上著短襦或衫，下著長裙，佩披帛。肩上搭條披帛，演化為現(xiàn)在的圍巾，迄今仍火。唐代形制開放，服飾華麗。唐代婦女出現(xiàn)了袒胸露臂的現(xiàn)象，這在出土的壁畫中都能見到。不過，并非人人可以袒胸。露胸需要資格。唐代只有有身份的貴族女性才能裸，平民就不行。

悠哉閑坐的女子，顯然不是一般人。她的右邊，一位女官正給她揮扇。唐代女子穿男裝司空見慣，最出名的就是太平公主。但見大團扇上，著兩只首尾相顧的鳳凰。此坐著的婦人，身份地位呼之欲出，不是皇后也是妃子。其后站立倆女子，她們又是典型的唐代女性形象。著紅裙的女子豐滿得脂肪都快溢出來了?！凹t裙妒殺石榴花”，就是在說她身上的紅裙吧，鮮艷非常。這里再看她二人眉毛，半截子。章懷太子墓壁畫里的唐女眉毛就是這樣。唐代元稹詩句云，“莫畫長眉畫短眉”，這也是唐風(fēng)。此外，唐風(fēng)眉毛還有怪異之處，就是“眉黛奪得萱草色”：盛行翠眉，把眉描成黑色反而反常。紅裙女子梳的發(fā)型叫“倭墮髻”，垂吊著。旁邊女子梳的發(fā)型叫“扇形高髻”。此發(fā)式將頭發(fā)梳攏于頂，再將其弄成扇形固定。此二人靜候，一持水盂，一持花盆，身份應(yīng)是宮女。繼續(xù)讀畫，出現(xiàn)一侍女和一女童，二人正抱琴離去。女童發(fā)式叫“垂練髻”，頭發(fā)分成兩邊，每邊下垂后向上折起，這在中唐是典型的少女流行發(fā)式。畫卷接下來的女子就在梳頭發(fā)，對面的一位女官則為她端著鏡子。此女也梳“倭墮髻”，她側(cè)頭把發(fā)髻對面的頭發(fā)細細梳理。對比端鏡女官和畫卷起首處的揮扇女官，前者應(yīng)是四品，后者應(yīng)在三品以上，因為一紅袍一紫袍。唐代官服色，三品以上著紫袍、佩金魚袋；四品深緋、五品淺緋，五品以上佩銀魚袋；六品深綠，六品以下無魚袋；七品淺綠、八品深青、九品淺青。女官服也應(yīng)參照這種服制。同時再次佐證了閑坐女子之地位，能讓三品以上女官為她揮扇，該何等尊貴。白居易在《琵琶行》里說，“江州司馬青衫濕”，指的是詩人自己。那時他地位很低，所以只能穿青衫。

讀畫讀到三個女子席地而坐了。她們圍坐在一個像桌子般大的繡花繃子前。背對讀者的女童正在繡花，背后看她也是梳著“垂練髻”。女童對面的素衣女人，正看女童刺繡，好像正檢驗她徒弟的繡工水平。素衣女子梳著“反綰髻”?？嚰軅?cè)面的女子手持小紈扇，顯然正偷懶。她心不在焉的樣子，骨頭架子都散了。此婦梳的發(fā)型叫“架子頭”，這里有些疑惑。此發(fā)式不是從清朝滿族興起的嗎？為何唐人就梳此發(fā)型？畫卷結(jié)尾處，還剩兩位女子。坐著的紅裙女子，手持紅色小紈扇，把頭扭向畫面深處，不知她在望些什么。倚樹的紅裙婦人，面部表情則呆若木雞。持扇女子同樣梳著“倭墮髻”，倚樹女子梳著“峨髻”。畫卷一共有女子13人：6位女人穿紅；4位女人梳“倭墮髻”，2位少女梳“垂練髻”，3位婦人可統(tǒng)一歸類為梳“高髻”；有2位女官并且穿男式官服，近乎每個穿衫裙的女子都肩搭披帛，大小紈扇3把；正面可觀的女子都是半截子眉毛并且眉毛高到了額頭；除2少女2女官外其余人的臉均如發(fā)面饅頭。如此，唐代皇宮女性的模樣、發(fā)型、衣著、審美、用具等，都鮮明可見了。一葉知秋。一幅畫，同樣可以充分了解唐代宮廷生活，好似紀實影片。先讀過畫的形貌了，再來讀畫中人的內(nèi)心世界。13位女子的神情面貌依次如下：揮扇女官面無表情、若說有表情也是伺候主子小心翼翼，皇后或妃子神情惆悵，持水盂和花盆的兩位女子索莫無趣，抱琴二女子空虛慵懶，梳頭發(fā)女子看來像是閑得無聊為殺時間才慢慢攏發(fā)，對面端鏡女官雖說是側(cè)身但散發(fā)氣息雷同，正面繡花女子像被抽掉了精氣神，那位偷懶婦人就像抑郁癥患者的懶散，坐著的女子看不到正臉，倚樹婦人則表情空洞。

在宮廷奢華富貴的生活狀態(tài)下，這些豐滿圓潤的貴族婦女無一例外的明艷斑斕。但由她們內(nèi)心散發(fā)出的氣息，卻虛無寂寥，百無聊賴，抑郁惆悵。怎么了？畫卷想透露什么？山雨欲來風(fēng)滿樓。太多值得解讀和玩味的信息即將揭密。暫時按下不表，首先解讀畫家。畫卷作者，是唐代著名畫家周昉。周昉，生卒年不詳，主要活動在中唐。他字仲朗、景玄，京兆（今陜西西安）人，出身豪門。他曾先后任越州（浙江紹興）長史、宣州（今安徽宣城）長史、別駕等職。但他以畫名聞達于眾卿之間，并揚名海外。他以畫道釋人物和宮廷婦女著稱，深受唐德宗賞識，時稱第一。日本朝鮮等國，古代仕女畫中往往有周昉畫跡的影子。那是因為他的作品常被朝鮮半島等地的商人，“于江淮以善價收市數(shù)十卷，持往彼國”。周昉所畫人物，并不單單注重外表，他特別熱衷于揭示畫中人的內(nèi)心世界。那是因為他富有學(xué)識文化，畫技之余領(lǐng)悟畫意更深。周昉奉詔，為寺院創(chuàng)作壁畫。他創(chuàng)造性地塑造了自己心目中的“水月觀音”形象，成為水月觀音菩薩體，被唐人尊為佛像畫的范本之一。他創(chuàng)作現(xiàn)實人物，注重表現(xiàn)畫中人的內(nèi)心，從而使人物有了靈魂和呼吸，活泛起來。故而他在駕馭人物真實準確之余，還有了走心之感。如此效果，有一個具體事件可以詮釋，它記載在《唐朝名畫錄》里。以畫馬著稱的唐代畫家韓干，也是畫名顯赫的人物，他傳世之作有《照夜白圖》《牧馬圖》等。唐代政治家、軍事家郭子儀，請周昉和韓干共同為自己的女婿趙縱畫像。畫畢，大家對兩幅畫都交口稱贊，郭子儀也無法定出高下。女兒回娘家，看過畫像后，認為“二者皆似”，只是周昉的作品“兼得趙郎情性言笑之姿”。

此評價一語中的。周昉長于他人的地方，就在于他能深刻捕捉人物內(nèi)心，并把內(nèi)心彌散出的神情細膩刻畫出來。這便是他的作品在形似方面相同于韓干，卻在神似方面高過韓干之處。周昉是顯赫貴族出身，可以經(jīng)常穿梭深宮后院。他深刻了解妃嬪宮女、貴族命婦的日常生活情態(tài)。故而常把這些熟悉的題材作為他創(chuàng)作的主題，加以宣泄。這樣的深宮題材，他創(chuàng)作過《揮扇仕女圖》《簪花仕女圖》《調(diào)琴啜茗圖》等。他的仕女畫被當時的人稱作“畫子女為古今之冠”。他的畫法被稱作“周家樣”?！爸芗覙印苯y(tǒng)領(lǐng)了晚唐仕女畫。這些女子們“目波澄鮮，眉無連卷”，但高顏值的一眾美人卻全部神情暗淡、愁云慘霧。畫卷背后要透露什么訊息？以《揮扇仕女圖》中的13位美女為例，倘若個別女子心情抑郁，或許是個人問題。如果概率是全部，那就要探究背后的成因。首先，“扇”是個隱喻，具有極強的象征意味。扇是夏天用，秋天棄的物事。此畫當頭炮是碩大紈扇，不得不說具有極強的象征意味。畫家周昉受過良好教育，史載他長于文辭。唐代是詩的天下。唐詩最大特點是：言有盡而意無窮。這里面的門道，是有層次感的。畫家有文辭修養(yǎng)，必然明白唐詩奧妙。他有功力把“畫有盡而意無窮”，嵌入繪畫里。那么，第一成因揭開，扇象征棄婦。后宮佳麗三千，專寵的只是個別人，大部分都是棄婦。史載關(guān)于周昉的典故，有德宗對他的高度贊譽，有他為郭子儀女婿作畫。玄宗在位44年，在位年間安史之亂爆發(fā)，唐代由盛變衰。之后是肅宗，在位6年。再后是代宗，在位17年。再往后是德宗，在位26年。依此判斷，周昉的藝術(shù)活動期在安史之亂之后。該畫創(chuàng)作也在安史之亂之后。

其次，大背景的陰霾蕭索。八年安史之亂，把個好端端的盛唐打得元氣大傷，從此唐王朝不復(fù)從前。安史之亂后，唐對疆域的控制力下滑，皇帝不能完全控制國家。各地節(jié)度使，即藩鎮(zhèn)成了國中之國，威脅中央。唐朝進入藩鎮(zhèn)割據(jù)局面，自此衰敗下去。但衰敗并不會一下滅亡，需要一個過程。唐朝也有自己續(xù)命的優(yōu)勢和手段，比如政權(quán)合法性、富庶的江南作為經(jīng)濟底氣等。但衰敗的強大的“勢”已成定局。這些征兆，可從各個方面體現(xiàn)出來，包括人的精神氣質(zhì)。《紅樓夢》中，王夫人曾論述和對比，林黛玉母親當年作大小姐的仆人數(shù)額和林黛玉現(xiàn)在的仆人數(shù)額，覺得委屈了千金大小姐的尊貴和驕矜。這一個簡單的仆人數(shù)額的減少，就是征兆。背后成因是賈府正在走向滅亡。一個富貴家族和一個強大王朝，從衰敗走向滅亡，不會一步到位，需要一個過渡。這個過渡過程里的征兆和訊息，被極其敏感的藝術(shù)家周昉捕捉進了《揮扇仕女圖》里。這是畫卷揭示的終極秘密，也是美人憂傷的第二成因。唐代畫家周昉和法國洛可可畫家布歇，一模一樣。他們都是宮廷畫家，擅長畫宮廷美女。畫中美女不可方物，但神色空洞。二人畫過極致明艷的眾多美女，也預(yù)示和見證了王朝的衰亡。

夢想照進現(xiàn)實，有時會很骨感。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也許會經(jīng)歷婆媳戰(zhàn)爭和七年之癢。然而生活就是這樣，沒什么大不了?？撮_了、心量大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準兒經(jīng)歷了無常滄桑，他們會更加珍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等到明天，太陽依舊照常升起。

作者簡介：

王彧濃，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