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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江湖·扶桑水國(上)

2018-04-11 16:10牧龍閑人
今古傳奇·武俠版 2018年3期
關(guān)鍵詞:扒皮南宮小舟

牧龍閑人

第一章鮫族祭禮

中州南岸,有一片廣袤的海域,縱跨四千里,物產(chǎn)豐富,人們習(xí)慣將之稱為南海。

南海之中,有山名曰:蒼梧。

蒼梧山扎根于大海之底,突于海面數(shù)百丈,通體礁巖如血,如擎天巨柱,矗立在海天之間。山巔有巨木扶桑,高二千尺,粗百余圍。兩根巨型樹干盤曲依附相生,樹冠森森,遮天蔽日。紫色的葉片如圓圓的貝殼,隨著柔軟的枝條從天空飄垂而下,將山下的虛空與大海,籠映成一片幽沉的紫色世界,如墜夢幻。

年邁的鮫人族長坐在扶桑樹下,他人身魚尾,寬大的尾鰭如一柄紫色的蒲扇在身側(cè)緩緩擺動,暗紫色的鱗片在初升的朝陽映照下閃爍著晶瑩的光澤。

他望著身前的一排鮫人少年,朗聲道:“你們,是大海最親近的子嗣!是我扶桑鮫族最為榮耀的未來!”他的嗓音蒼老渾厚,帶著難以掩飾的興奮,布滿皺紋的老臉因激動而輕輕抽搐。

鮫人少年紛紛鳴嘯,作為對族長的應(yīng)和。他們站在崖邊突出的巖石上,數(shù)百丈之下的海面,便是一個巨大的海漩。那海漩直徑不知幾許,從蒼梧山腳一直擴延至霧氣蒙眬的遠(yuǎn)方,旋卷奔騰的海水如憤怒咆哮的巨獸,一波波兇狠地撞擊著崖壁,隆隆作響,宛如悶雷。

“自誕生伊始,你們已經(jīng)在族群的庇護下,生活了一十四個年月。今日,將是你們成年的試煉!”鮫人族長紫灰色的長發(fā),隨著上空高高垂下的扶桑枝條,在海風(fēng)中輕輕飄擺,“你們將在大海的見證下,在萬千水族的矚目下,跳入身下的天漩海眼,奪取最鮮最艷的血珍珠!你們要與海漩之力生死抗?fàn)?,弱者會被它永遠(yuǎn)地吞噬,只有強者才有資格生存下來,蛻變?yōu)橐粋€合格的成年鮫人,成為我鮫族最為驍勇的戰(zhàn)士!”

少年們齊聲呼喝道:“我等定將凱旋而歸,不辱鮫族之名!”

鮫人族長滿意地點頭。他舉起手中的魚骨杖,朝前一指,道:“去吧,孩子們!讓大海見識你們的勇猛和無畏!”

少年們聞聽此言,口中發(fā)出歡悅的長嘯。靠近崖邊的幾名少年,尾鰭一彈,身軀一擰,當(dāng)先從山巔一躍而下,他們穿風(fēng)破霧,直朝山腳那巨大的海漩扎下去。

其余少年也不示弱,爭先恐后地跳至崖邊,縱起身形,高高躍下!

“汐!”一個鮫人女子的聲音,從不遠(yuǎn)處觀望的人群中傳出,顯得十分突兀,引得旁人紛紛側(cè)目。她自覺失態(tài),急忙捂住了嘴巴。

汐是她的女兒,剛滿十四歲,是此番試煉中的一員。她知道,在同齡的鮫人中,女兒是那樣的優(yōu)秀和勇敢,然而這絲毫不能減輕她的擔(dān)憂。作為成年鮫人,她經(jīng)歷過海漩試煉,所以她更加深切地知道其中的兇險。

在大海的怒濤中,即使最勇猛的鮫人戰(zhàn)士,也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夠活下來。

每年,有將近一半的鮫人少年會死在這樣的試煉中,他們的生命將永遠(yuǎn)地定格在十四歲。然而,這種試煉卻又是必不可少的。就像幼鷹的翅膀需要在狂風(fēng)中伸展,鮫人的尾鰭也需要在巨浪中掙破幼嫩的膜,才能變得強韌和富有力量。否則,即便活著,也是鮫族的恥辱和累贅。

汐停住身子轉(zhuǎn)過頭來,一頭藍色的長發(fā)如瀑布般垂至腰際。輕盈的淡藍鮫綃隨意地披在身上,襯著白皙的肌膚,顯得嬌貴而美好,手中一柄銀色的三叉戟卻給這份嬌貴平添了幾分颯爽。她望著自己的母親,碧藍色的眸子如一對剔透的寶石,閃動著純潔而堅定的光芒。

母親也望著她,眼中隱有淚花閃動。為了不讓自己的情緒影響女兒,她努力克制著不讓眼淚流淌出來。她只是抬起胳膊,握緊拳頭,輕輕吐出兩個字:“加油!”

汐輕輕一笑,伸出左手,探二指輕點兩下眉心,用鮫族特有的肢體語言,示意母親安心。隨后猛地轉(zhuǎn)身,縱身躍下山巔。

母親的淚奪眶而出。

汐頭下尾上,朝著海漩疾速墜落。身側(cè)狂風(fēng)烈烈,刀刃似的劃過肌膚,令她疼痛不已、呼吸不暢。她的耳畔盡是呼嘯的風(fēng)聲和轟隆的海浪聲,這兩種聲音匯為一處,震得整個世界似乎都在顫抖。

她努力睜著眼睛,咬緊牙關(guān),將手中的三叉戟探至身前。她知道,從數(shù)百丈高的地方落下,身下的海面堅硬得就像巖石,會將她撞擊得粉身碎骨。于是,她雙手死死握緊三叉戟,逆著狂風(fēng),張口發(fā)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

三叉戟的前端出現(xiàn)了一點藍芒,這點藍芒在急速的下落中迅速暴漲,如一道尖利的錐護在汐的身前。這道尖錐義無反顧地撕開了狂涌的海水,帶著她的身子深深地扎入了海漩之中。

刺骨的冰冷一瞬間包裹了她的全身,狂卷奔騰著的海水令她覺得仿佛墜入了世界末日,周圍的一切都是那樣的恐怖和無可抗拒。巨大的海漩之力,狠狠地拉扯著她的身子,她覺得下一刻,自己便會被這狂猛的力量扯成碎片。

在這種力量面前,自己卑微渺小,就像天地間的一只螻蟻。她告誡自己,縱使螻蟻也要有堅強的信念和不屈的斗志。于是,她一刻不敢停歇地扭動尾鰭,逆著海漩的方向拼力向前游。

然而,旋轉(zhuǎn)的海水流速實在太快,以她的體魄,縱然拼了全力,仍不可避免地隨著海流向后退去。她知道這種情況是非常危險的,海漩的力量會不斷地疊加在自己身上,讓自己后退的速度越來越快,到時候,自己會徹底失去對身體的控制能力,被卷入海漩的深處而萬劫不復(fù)。

她將全身的氣力貫注到尾部,淡藍色的鱗片隱隱有熒熒的光澤流轉(zhuǎn)。尾部的血液在這股力量的沖擊下,以更快的速度奔流,似乎隨時都要從體內(nèi)掙脫出來。體外的海流也更加猛烈地沖擊著她的身體,在內(nèi)外兩股力量的共同沖撞下,她覺得尾鰭宛如撕裂般地疼痛。

她知道,這是尾部蛻變的疼痛。鮫人的尾鰭自出生開始便包裹在一層堅韌的幼膜中,這對幼年的鮫人而言,是最好的保護,能夠防止尚未成熟的尾鰭被大海中隨處可見的危險撕碎。然而,隨著尾鰭漸漸生長和成熟,這層幼膜卻又成了一種束縛,它讓尾鰭擁擠其中、無法伸展,力量也無法釋放。所以,為了生存,鮫人在生長到一定階段,就必須掙破這層幼膜的束縛,如此才算成年。

蛻變的過程是痛苦的,母親曾不止一次地告訴過她,她雖然心里早有準(zhǔn)備,然而真正經(jīng)歷了,還是那樣的難以承受。

要活下來!她一遍一遍地在內(nèi)心告誡自己。她忍著劇痛,以更高的頻率上下擺動尾鰭,不敢有絲毫的猶豫和松懈。

一片海草的葉子從肩頭劃過,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口,藍色的血液從中流淌而出,轉(zhuǎn)瞬便淹沒在周圍的海水里。那片葉子是纖弱和柔軟的,但當(dāng)旋卷的海水給了它速度之后,它便擁有了殺人奪命的力量。

她無暇顧及那道傷口,與生命比起來,流一些血,又算得了什么呢?但方才的這一幕讓她醒悟,能夠取走自己性命的,不只有身周的海水,還有海漩中夾帶的一切雜物。

碎裂的礁石、折斷的珊瑚、僵挺的魚尸不時從她的身周掠過,它們處在不同的軌道,圍著同一個中心,飛速旋轉(zhuǎn)。它們的速度太快,以她的能力,根本無法躲避。如果它們中的某一件正巧與她相撞,對她而言,后果都將是致命的。

她明白了,為什么每年的試煉,都會有那么多的鮫人葬身在海漩中。因為若想活下來,不僅要有強壯的體魄,還要有頑強不屈的意志,更要有足以活下來的運氣。

一具鮫人的尸體從身側(cè)飛速滑過,軟塌塌的,在海漩中翻著跟頭,如狂風(fēng)中的殘葉轉(zhuǎn)眼便消失在視線的不及處。她甚至沒來得及看清楚那人是誰。又一名鮫人從不遠(yuǎn)處掠過,掙扎著朝后方急速退去,在那種速度下,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自控的能力,除了等待死亡,別無選擇。

汐多么想沖過去拉住他,然而此刻,她又著實無能為力。望著對方淹沒在無盡的大海中,悲慟與憤怒在這一瞬膨脹到了極點,她幾乎咬碎了銀牙,額頭青筋暴起,狂涌的力量沖入尾鰭,在劇烈的痛苦中尾鰭開始向外延伸、擴展,如一朵緩緩盛放的花兒蓬大了數(shù)倍,束縛在尾鰭外面的幼膜,層層撕裂,藍色的血絲順著尾鰭新生的紋路向外流淌,轉(zhuǎn)瞬便化入了身后的海水中。

她扭回頭,看著碩大的尾鰭在海漩中盛放,這只尾鰭再也不復(fù)先前的幼嫩和弱小,像每一個成年鮫人的尾鰭一樣,變得強壯而堅韌,充滿了力量的美感。

自己,這是成功了嗎?

她心中一陣狂喜,然而未及細(xì)想,便突見身后,幾座石山矗立在海漩中。

蒼梧山一帶的大海,海況復(fù)雜,海面以下更有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紅色石山,與蒼梧山的根基相連。這些情況,她是知道的。然而令她恐懼的是,其中一座石山正處在她旋轉(zhuǎn)的軌道上。而她的身子正在海流的沖擊下,飛快地朝著石山撞過去。

倘若相撞,自己定然骨斷筋折!她驚恐至極,危難關(guān)頭,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嘶吼,將尾鰭狠力一擺,尾鰭上最后一處粘連的幼膜也掙裂開來。那寬大的尾鰭賦予了她強大的動力,她的身體在撞擊到石山的前一瞬猛地停住。之后,她接連幾個大力擺尾,身子便朝前沖出,轉(zhuǎn)眼將石山甩在了身后。

成功了,成功了!她喜極而泣!

她終于經(jīng)受住了海漩的考驗,成功地蛻變?yōu)榱顺赡牾o人。她擺動著寬大的尾鰭,推開大片的海水,逆著翻滾咆哮的海流,縱情暢游。

第二章怒海搏鯊

巨大的海漩如洪荒巨獸,席卷吞噬著周遭的一切。汐置身驚濤怒浪之中,浮沉跳躍,驚險刺激。

她游著游著,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個身影,在海漩中吃力地擺動著尾巴,似乎拼盡了全力,可身子仍在難以控制地隨著海流倒退。

“沐!”汐叫道,然后幾個擺尾,游上前去。她看到,這只黑鱗鮫人正緊咬著牙關(guān),試圖掙破尾部的幼膜。他的尾鰭已經(jīng)打開了一半,但另一半仍和幼膜粘連在一起,任他如何動作,兩者仍黏得結(jié)實,死活無法打開。

“沐,加油!已經(jīng)完成一多半,再用力!”她游在沐的身旁,大聲給對方鼓勁。

沐的整張臉憋得通紅,脖子上青筋暴起。他緊緊攥著拳頭,尾部頻頻施力,有絲絲的血線,從幼膜與尾鰭的結(jié)合處滲出。然而那幼膜結(jié)實得很,任他如此賣力,卻仍舊無法掙脫。在海漩之力的拉扯下,他的身體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后倒退。

汐放緩了尾鰭擺動的幅度,始終處于沐的身側(cè)。看著他痛苦的神色,汐有心拉他一把,但最終還是作罷了。她知道,如果此刻自己幫了他,那么,他可能這輩子都不再有機會打開尾鰭,也就永遠(yuǎn)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成年鮫人。

突然,一塊礁石隨著海流,從前方飛速襲至。那礁石有臉盆那樣大,翻滾著朝汐迎頭撞來。汐一聲驚呼,急急擺尾,身子猛地向上一沖,堪堪將其避過。她驚出一身冷汗,卻又見一團水草從前方襲來,直撞向身旁的沐。

在這急速的海流中,即便是水草,威力亦是不容小覷。倘若迎面撞上,即便不死,也要重傷。

沐尾鰭未開,根本無力躲避。危急之中,汐雙手握緊三叉戟,猛將戟身向前一探,挑在草團一側(cè)。她只覺一股巨力襲來,手臂發(fā)沉,三叉戟險些脫手飛出。不過所幸,草團受了此力,向旁偏了個角度,從沐的身旁呼嘯而過。

二人有驚無險,然而眼下的情況卻不容樂觀。身在海漩之中,以沐當(dāng)前的身體狀況,每持續(xù)一分,便會多一分的危險。

“沐,將全身的力量集中起來,一股一股地向尾部沖擊!”汐焦急地大聲喊道。

“啊——”沐發(fā)出一聲撕肝裂肺的長嘯,匯聚全身的力量,狠狠朝著尾鰭沖去。巨大的痛苦中,幼膜終于撕裂,黑色的尾鰭一層層地展開,在水中泛著幽沉漆黑的光澤,比汐的尾鰭更大、更亮。

“恭喜你,黑鱗鮫人!”汐說道,隨后身子一擰,直朝深處扎下去。

“謝謝你,汐!”沐在身后大喊。

汐的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卻頭也不回地扎向深處。

鮫人的試煉,除了在海漩中生存下來,還要采回血珍珠,才算正式通過。只有做到這一點,才意味著這個鮫人戰(zhàn)士是合格的,能夠在極端惡劣的海況中,自如地完成族群下達的任務(wù)。

血珍珠通體圓潤光潔,艷紅如血,是這片海域所特有的珍寶。它生長在血蚌體內(nèi),這種血蚌,擁有暗紅色的蚌殼,這令它與其他海域的蚌相比,顯得是如此的與眾不同。汐覺得,之所以會有如此異狀,是因為這一帶的礁石,都是紅色。它們?nèi)找岳^夜地吞吐紅色的礁粒,并以這種最妖艷的色彩,妝點自己的全身,來展現(xiàn)自己的高貴和不凡。

采集血珍珠的行動,危險程度甚至要超過尾鰭蛻變,因為越往深處海漩的力量便越為強大,海況也愈加兇險。

她靈巧地避過海漩中的雜物,一路向下。越來越多的紅色石山開始出現(xiàn),它們遠(yuǎn)比蒼梧山要低矮,淹沒在海面以下。構(gòu)成山體的礁石,常年被海漩沖刷,形成了特有的帆狀結(jié)構(gòu),迎著海流的一側(cè),圓滑平整,狀如彎弓;背著海流的一側(cè),則陡直高聳,棱角分明。有頑強的海草、堅固的珊瑚和貝類,生長在海流沖刷不到的角落,給這個末日般的世界,帶來了些許生機。

汐看到,有的鮫人已經(jīng)找到了血蚌,停下來開始采摘血珍珠。不過,這里的血蚌個頭還小,只有臉盆般大,結(jié)出的珍珠也不過鳥卵般大小。

汐繼續(xù)向下,她看到一只更大的血蚌,像缸口那樣大,里邊的血珍珠也有拳頭般大小。她正想游過去,卻見另一個鮫人搶先自己一步,到達了血蚌的跟前。

汐停下身子,看著那鮫人用三叉戟作為支桿,撐在血蚌的兩扇蚌殼之間,以防止它合攏。她知道,血蚌的蚌殼具有非常大的咬合力,足以夾斷鮫人的臂骨。

她哼了一聲,轉(zhuǎn)身繼續(xù)向下。她覺得,自己可以采回更大的血珍珠,從而贏得最為崇高的榮譽,讓母親為自己自豪。

周圍的礁石上,開始出現(xiàn)大片大片的熒光珊瑚,紅的、綠的、藍的、黃的,美輪美奐,將這個原本黑暗的海中世界,映得光彩絢爛。這里,已經(jīng)沒有了其他鮫人的身影,可能,她的那些同伴都已經(jīng)找到各自滿意的珍珠了吧!

深水中巨大的壓力令她不得不停住下潛的勢頭,她懸停在海中,身下黑沉的海水似無窮無盡,永遠(yuǎn)也望不到底。這里位于海漩的邊緣,海流比上面緩了一些,她在周圍緩緩游蕩,搜尋著血珍珠。

忽然,她發(fā)覺身后的海流中,傳來一陣異動。此時,她正逆著海流而行,怎會有東西突然從身后冒出來,難道對方也是個逆水前行的活物?她心中泛起一陣恐慌,雖然沒有回頭,但憑借身后紊亂的海流判斷,那一定是個龐然大物!

情急中,她猛然向上方一縱,偏離了現(xiàn)有的軌道,同時扭轉(zhuǎn)身形,朝身后望去。這一望,立時驚得魂不附體,從身后撲上來的竟然是一條鯊魚!

說起鮫人在海中的天敵,這排在第一位的,無疑便是鯊魚了。它那鋒利的牙齒,迅捷的身軀,巨大的力量,都是鮫人完全無法抗衡的。汐完全沒有想到,這海漩之中竟也有鯊魚出沒。

那鯊魚有三丈多長,單是那一張血盆大口,便比汐的整個身子還要大。兩排白森森的尖牙,似豎起的刀刃,閃著瘆人的寒光。

汐驚懼之下,猛擺尾鰭,從鯊魚的巨口上方掠過。尾鰭與對方的背鰭相碰,只覺一股大力涌來,帶得身子連翻了兩個圈,才終于停穩(wěn)。

鯊魚巨口落空,身軀一擺,帶起一股強大的水流,推卷著汐的身子朝一旁的石山撞去。在這種力量面前,汐毫無反抗的余力,只得運足氣力,繃緊周身的肌肉,硬生生抵抗礁石的撞擊。

“砰”的一聲,后背砸在礁石上,痛得汐五臟六腑一陣翻騰。然而未等她緩過神來,便見那鯊魚一個擺尾,龐大的身軀再度朝自己沖過來。

汐急忙將尾鰭大力一擺,同時雙手一推礁石,借力將身子向旁彈開,可鯊魚尖利的牙齒,仍然劃過她的下身。她只覺一陣刺痛,便見一縷鮮血夾雜著幾片破碎的鱗片,飛散在了周圍的海水中。

她顧不得查看傷勢,忍著疼痛,轉(zhuǎn)身便逃。

鯊魚攻勢太急,一時收勢不住,撞在礁石上,伴著一聲轟響,眼前碎屑亂飛。它腦袋吃痛,又眼見鮫人再次從嘴邊逃脫,立時狂躁起來,頭尾一擺,玩命似的朝著汐追趕而來。

汐的尾鰭剛剛成熟,翻轉(zhuǎn)游動尚不能完全自如,只一會兒工夫,身后的巨鯊便已離得不遠(yuǎn)。她驚呼一聲,正覺無路可逃,忽見前方不遠(yuǎn)處有礁石,礁石上有一狹窄孔洞,似乎可以藏身。她心中燃起一絲希望,急擺兩下尾鰭,在鯊魚追至尾邊的剎那,險險鉆入了孔洞中。

進去之后,汐才發(fā)現(xiàn),那孔洞很淺,只算得上一個凹坑,周圍皆是粗糙的礁石。

鯊魚見鮫人躲入礁石內(nèi),怒不可遏,它一晃腦袋,狠狠地沖撞在礁石上。沉悶的撞擊聲中,有石塊碎裂開來,飛入海漩中,轉(zhuǎn)眼被海流卷走。

望著身周石屑撲簌簌地往下落,汐大吃一驚。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的礁石經(jīng)常年海漩之力的沖刷,似乎并不是很牢固,根本承受不住怒鯊連番的兇悍撞擊。只三兩下后,便有道道裂縫出現(xiàn),并逐漸朝著周圍蔓延。照此下去,怕是用不多時,自己又會重新暴露在鯊口之下。

終于,隨著巨鯊最后一擊,礁石轟然碎裂,脫落的石塊翻轉(zhuǎn)著朝海漩的深處跌落。

汐眼見無處躲藏,心想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拼死一搏。于是,她化作一道藍影,從破碎的礁石間猛地躥出,趁著鯊魚前勢未收之際,飛快地從鯊口下方掠過。她身子一個急轉(zhuǎn),滑至鯊魚腹下,舉起三叉戟,狠狠地朝著鯊魚的肚子插進去。

三叉戟的三只尖頭齊齊沒入了鯊魚的腹中,鮮紅的血液登時噴涌出來。

然而,她的力量實在太過渺小。她抓著戟柄,縱然用盡全身的力量,卻無法令戟身繼續(xù)深入了。鯊魚那粗糙結(jié)實的筋肉給了她太大的阻力。

這點創(chuàng)傷對于這只龐然大物顯然是不足以致命的,反而令它變得更加狂暴。它吃痛之下,劇烈地一搖身子,將汐從身下甩了出去,然后尾鰭一擺,直朝汐抽了過去。

汐身軀未及停穩(wěn),猝見鯊魚那粗重的尾鰭迎面抽來,情急中不及躲避,只得雙手擎三叉戟,向外招架。此舉猶如螳臂當(dāng)車,她只覺身子巨震,便翻著跟頭朝后跌去,同時嗓子眼發(fā)咸,一口鮮血噴灑而出。

鯊魚轉(zhuǎn)過身,再度朝汐沖了過來。

疲憊和重傷令汐頭昏眼花,然而為了活命,她只得緊咬牙關(guān),轉(zhuǎn)身飛逃。身后鯊魚漸漸逼近,她知此番在劫難逃,想到自此便與母親天人兩隔,不禁悲從中來,潸然淚下。

淚眼蒙眬中,忽見側(cè)前方的水中,閃過了一道紅光。她扭臉一望,那竟是一顆碩大的血珍珠。

那珍珠直徑有海碗口那樣大,通體散發(fā)著溫潤的光澤,如茫茫天地間的一輪血月,美得令人窒息。它生長在一只巨大的血蚌中,那血蚌兩只蚌殼大張著,寬大得就像一張八仙桌子,暗紅色殼體與身下的礁石結(jié)在一處,厚重而沉穩(wěn)。

她從未見過這樣大、這樣美的珍珠,如果能抱著它,便是死了,大概也是無憾的吧!她的身軀猛地一個轉(zhuǎn)折,然后一頭扎入了血蚌之中!

巨蚌突遭異物,巨大的蚌殼倏地合攏,將她關(guān)在其中。

鯊魚將將趕至,它收勢不住,狠狠地撞在巨蚌上。厚實的蚌殼邊緣,將它硌得頭破血流。而受此巨力,巨蚌下部與礁石的結(jié)合處,也出現(xiàn)了一道裂縫。

巨鯊心有不甘,不顧噴涌的鮮血,再度朝巨蚌沖撞。伴著四濺的碎石,巨蚌的殼體晃了兩晃,身下的裂縫也再度擴大。

汐躲在巨蚌中,劇烈的震動,讓她的身子撞擊在蚌殼的內(nèi)壁上,即便有蚌肉的緩沖,也令她周身疼痛不已。透過兩扇蚌殼之間的縫隙,她朝外望去,見那鯊魚可能是撞得疼了,竟轉(zhuǎn)過身去,似乎要離開。

獲救了嗎?她心頭一喜,卻轉(zhuǎn)而發(fā)現(xiàn),那鯊魚猛地甩起尾鰭,狠狠地朝巨蚌抽過來。

“啊!”汐發(fā)出一聲驚呼,隨后,眼前的世界在劇烈的撞擊中翻轉(zhuǎn)顛覆。巨蚌終于脫離了礁石,翻滾著跌入了海漩的深處。

第三章綠毛海鬼

海角村位于中州大陸的最南端,是一個只有百十戶人家的小漁村。

村里有祖孫二人。外祖父余大海,年過半百,是個憨厚老實的漁人,掌著一條木船,靠著在近海打魚維持生計。外孫余小舟,一個十五六歲的娃子卻是先天跛腳,走路一瘸一拐。二人相依為命,生活十分不易。

這日清早,天剛蒙蒙亮,祖孫二人便來至了海邊。

跟大海打了大半輩子的交道,余大海知道,不出三日,海上必會有暴風(fēng)雨。天際羽毛狀的卷層云,海陸間越來越不規(guī)律的風(fēng)向走勢,以及昨天傍晚那接連出現(xiàn)的一眼望不到首尾的長浪,都在預(yù)示著這次的暴風(fēng)雨會很嚴(yán)重。

他需要搶在暴風(fēng)雨的前頭,出海多打些魚,以便換回足夠的柴米。

他的漁船停靠在一處凹陷的海灣內(nèi)。這里,可以最大程度地減輕海潮對船體的拍擊。他踩著船旁的一塊礁石,跳到了船內(nèi),逐一清點著船上的漁具。常年的海漁生涯,令他的身軀有些佝僂,皮膚干巴巴的,浮著一層白色的鹽癍。

余小舟站在海邊,從礁石上解下縛船的纜繩。與同齡人相比,他的身材有些瘦小。因為行動不便,余大海從來不讓他跟著自己出海。小舟知道以自己的腿腳,若跟著出海,只會成為累贅。不過,每逢出海的時候,他都要送外祖父到海邊。

小舟站在礁石上,目送著外祖父撐槳離去。望著老人被歲月染得花白的頭發(fā),他的心頭莫名地泛起了一陣酸楚。

漁船漸漸消失在了遠(yuǎn)方。他嘆了口氣,轉(zhuǎn)身欲回,卻突然聽不遠(yuǎn)處的海岸旁,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那聲音像是一個沙啞的老人,故意壓低喉嚨,憤怒地嘶吼。

他循著聲音望去,見在不遠(yuǎn)處的礁石間,有一大團黑黢黢的影子。此時天光尚未放亮,他努力分辨,卻仍辨不真切。不過他發(fā)現(xiàn),在那個黑影的頂上分明有什么東西,在緩緩動著。

他心生疑惑,慢慢朝那團東西湊過去,可邁出沒幾步,便見那一直動著的東西突然停了下來,隨即兩道綠光忽地朝向了自己。

那是一雙綠色的眼睛,圓圓的,放著兇厲的光。

小舟被嚇了一跳,身子突地打了個冷戰(zhàn),然而未及動作,便聽那東西再度發(fā)出了一聲嘶吼,緊接著身子一躥,直朝自己飛撲過來。

直到這時,小舟才看清,那是一只綠色的怪物!

那怪物有四尺來高,長胳膊長腿,像個七八歲的孩子,卻渾身生著綠毛。那些綠毛濕漉漉地貼在身上,令那本就細(xì)長的身軀,顯得更加枯瘦。它頭上掛著海草,齜著尖尖的獠牙,活脫脫一只從海里爬出的惡鬼。

這是……海鬼!小舟一聲驚叫。

是的,他見過這種怪物,那是在他很小的時候,村子里便鬧過一次海鬼。

記得那次,他坐在岸邊的一塊礁石上,看同村的孩子們在海里游泳。他不會游泳,為了避免他出現(xiàn)危險,余大海從來不讓他下水。孩子們玩著玩著,便開始爭強斗狠,于是有人提議,要到水深處玩耍。

這在村里是絕對禁止的。出于安全考慮,村里大人是不太同意孩子隨便到海里游泳的,即便去,也僅限于在靠近海岸的十丈范圍內(nèi)活動。孩子們年幼貪玩,知道大海危險,但終究是少了那份敬畏之心。

發(fā)起提議的孩子率先游過了安全線,其他孩子見沒有發(fā)生什么,于是也不甘示弱,跟著往里游??捎瘟瞬欢鄷r,便突然有人喊道:怎么少了個人?其他人聞聽,紛紛停下來,左右一數(shù),果然少了個人!孩子們慌了,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李二蛋沒了蹤影。

莫不是溺了水?他們四下巡視、大聲呼喊,卻突見一個人影從海里鉆了出來,正是二蛋。有人罵道:“二蛋你他娘的,這種時候就莫開玩笑了!”話音未落,便見二蛋轉(zhuǎn)眼又沒進了水里。

有機靈的孩子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那二蛋方才入水的姿勢,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主動沉下去的,而是直挺挺地下墜,就像底下有什么東西拽著一樣。

有孩子快速朝二蛋游去,然而未到近前,又見他撲騰著重新露出頭來。他的表情十分猙獰,似乎是想呼救,卻什么都喊不出來,唯有手刨腳蹬地折騰。就在這時,一只爪子突然從他的身旁伸了出來。

那只爪子比成年人的手掌還要長一截,枯瘦如柴,生滿了綠毛。長長的指甲有如鷹鉤,掐住二蛋的脖子,直將他按進了海里。

救命??!

這一幕,把孩子們嚇壞了,再也顧不得二蛋,扭頭便往岸邊逃。小舟置身岸上,看得清清楚楚,那綠毛爪子把二蛋拉進海里,隨后海水中便泛起了一片血紅,轉(zhuǎn)瞬又重新歸為了平靜。小舟“媽呀”一聲,慌慌張張地跑到村里叫大人。

等大人們趕到海邊的時候,早已沒有了二蛋的身影。蕩漾著的海水,將所有的血腥和罪惡埋藏其內(nèi)。

村里故老相傳,南海一帶生活著一種怪物,叫做海鬼,據(jù)說是出海溺水而死的水手所化。它渾身長著綠毛,力大無窮,整日躲在海中,只盼著有人落水,便用長長的海草將人纏緊,拖入海底。但這只是傳說,從來沒有人見過,而根據(jù)孩子們所見,這水中的怪物十有八九便是海鬼。

李二蛋是家里唯一的孩子。他曾有個哥哥,但未滿月便夭折了。如今二蛋又被海鬼害死,他的父親悲痛欲絕。為了給二蛋報仇,也為了村子沿岸的太平,李父召集了村人,誓要捉拿海鬼。

那天,天色陰沉沉的。李父一個人泡在海里,作為誘餌,吸引海鬼出現(xiàn)。他的周圍幾條漁船泊在海面上,每條船上都站了三四個漢子。李父穿著魚皮衣,從中午一直待到傍晚,海鬼也沒有出現(xiàn)。

它大概看出了這群人給自己下了埋伏,所以一直沒有露頭。但它一定是在這附近的,就連站在岸上的余小舟,都能感受到今天的海水有些不同,仿佛散發(fā)著一股說不出來的陰惻惻的氣息。

“他娘的,這狗日的惡鬼,不敢露面!”李父從水里鉆出來,罵了一句。

“老李,要不,咱撤吧!”船上的人朝他喊。

李父嘆了一口氣,望著漸暗的天色和泛起的海潮,他心里明白,再待在海里,只會對己方不利,眼下也只能暫且離開,隔日再做打算。想到這里,他就近朝著一條小船游過去。然而,他游了沒兩下,突然感覺身體一滯,緊接著,身子不由自主地向下沉去。

他大吃一驚,急忙奮力蹬水,卻發(fā)覺腳脖子已被什么東西纏住。那東西力量極大,向下一拽,自己的身子便被拽入了水下。

海鬼!兩個字迅速閃過腦海。他雖然有備而來,但猝然事發(fā),還是令他心里一陣發(fā)慌。這海鬼單等著眾人萌生退意、放松警惕的時候出手,著實狡猾。

李父自幼生長在海邊,在水中行動甚至比在陸地上還要靈活。他迅速鎮(zhèn)定下來,腰背齊齊發(fā)力,身子在水中猛地一個翻轉(zhuǎn),同時將暗藏在袖中的匕首滑入手心,狠力朝身后的事物刺過去。

不遠(yuǎn)處,船上的人們見李父突然動作,皆是一愣,又見他身后的水面下,隱約有一團綠乎乎的影子,登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立刻有幾支漁弩,瞄準(zhǔn)那團影子,呼嘯聲中,弩箭直飛而去,射向海中的怪物。

那怪物與李父一道,齊齊往水底沉去。弩箭扎入水中,有紅色的血水翻騰出來。卻不知是李父的血,還是怪物的血。

接著,漁船上繃簧聲響,一張巨大的漁網(wǎng)從船側(cè)快速彈出,鋪天蓋地得扣將下來,將二者罩在其中。

“抓住啦!”有人歡呼道。

眾人搖著轉(zhuǎn)盤,將漁網(wǎng)從海中提了出來,卻見哪里有海鬼的影子,只有李父被裹在網(wǎng)中,渾身是血。胸口處破了一個大窟窿,心肝都不見了,早已氣絕身亡。

眾人大駭,這海鬼如此窮兇極惡,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生生取了一個大活人的性命。而且,他們方才眼睜睜看著海鬼被罩在漁網(wǎng)下,只這收網(wǎng)的工夫便靈活逃脫,當(dāng)真是神出鬼沒。

慌亂之中,有人朝著鬼影消失的地方,丟出炸魚的土炮,幾聲巨響,濺起丈高的水花。待海面平靜之后,并無異動,人們知道,這些土炮也落空了。

人們焦慮地望著海面。

那丟出土炮的漁人心中不甘,轉(zhuǎn)身正要再拾起兩枚土炮,卻突然“啊”的一聲叫了起來。他看見自己的身后,不知何時,蹲了一個怪物。

那怪物有成人大小,瘦胳膊瘦腿,一身綠毛濕漉漉的貼在身上,正瞪著兩只綠幽幽的眼睛,惡狠狠地望著丟土炮的漁人。

漁人驚呼聲未落,便見那怪物猛地向前一躥,眨眼便到了近前。它張開血淋淋的大口,狠狠咬在了他的頸喉,頓時血流如注。

船上眾人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水下,萬沒想到這海鬼竟悄無聲息地從背后上了船,一時驚呼聲四起。短暫的驚愕后,一名漁人挺身上前,握著漁叉,直朝海鬼刺來。

那海鬼叼著獵物的脖子,尖利的爪子插入獵物肩膀,正試圖攜著他跳進海里,猛見漁叉襲來,急忙棄了獵物,抽身向旁一縱,將漁叉躲了過去,而后雙足一蹬船幫,蓄力直朝執(zhí)叉的漁人撲來。它雙足奇長,鋒利的趾甲與船幫相蹭,伴著令人牙酸的聲響,在木質(zhì)的船幫上留下了幾道深深的劃痕。

那漁人一擊落空,不料海鬼動作竟如此迅捷,下意識地便邁步向后閃躲,但終究晚了一步,利爪劃過胸前,留下一道長長的傷口,鮮血飛濺而出。他“啊呀”一聲,站立不穩(wěn),仰面跌躺在地。

海鬼不依不饒,趁虛直撲上來,狠掏漁人心肝。漁人被其壓在身下,無從躲避,正覺自己必死,卻見一只弩箭,從旁斜射而來,“噗”地扎進了海鬼肩頭。

海鬼發(fā)出一聲瘆人的嘶吼,抬爪直將弩箭拔了出來。綠色而濃稠的血液噴薄而出,灑在身下的船板上,飄起刺鼻的腥臭。它齜牙望向弩箭射來的方向,見是另一名漁人,站在不遠(yuǎn)處的船頭,雙手捧著漁弩。

它大怒,放開身下壓著的漁人,直撲漁人弩手。那人一支弩箭剛剛射出,新的弩箭尚不及充填,直接暴露在了海鬼的血盆大口之下,生命垂危之際,忽見船上另一漁人趕到,手提漁刀,掄起來迎頭朝海鬼便劈。

海鬼急忙向旁一縱,躲避開來,正欲再次撲殺,卻見那漁弩已然填好,一支弩箭疾射而出,直襲面門。它嘗過弩箭的厲害,不敢硬抗,猛地向旁一躍,跳入海里,隨后身軀一扭,便消失在了海面以下。

轉(zhuǎn)眼之間,船中四人便一死一傷,剩余二人,也是兩股戰(zhàn)戰(zhàn),面如土色。

其余船只見此船遭難,開始從各個方向聚攏而來,然而未至近前,異變陡生!

只聽一聲惡鬼般的嚎叫,原本平靜的海面下,突然閃現(xiàn)出了許多條綠影,它們從各個漁船下的海里一躍而出,雙手一扒船幫,如一只只敏捷的猴子,紛紛跳入船中。

這里的海鬼竟有十?dāng)?shù)只之多!漁人們大驚失色。與這些惡鬼相比,他們無論是速度還是力量,都遠(yuǎn)遠(yuǎn)處于劣勢。方才一只海鬼,便已令眾人應(yīng)接不暇,此時突然冒出來這么多,又如何能夠抵擋?

海鬼們發(fā)出低沉的咆哮,朝漁人們猛撲過來。它們揮著利爪,晃著獠牙,猶如饑餓的豺狼沖入羊群,展開了一場血腥的屠戮。它們或用手爪擰斷獵物的脖子,或用獠牙切斷獵物的氣管,或用腳掌踩破獵物的肚皮,或獰笑著,將獵物丟出船外,看著他們在絕望中掙扎,然后淹沒在幽深的海底……

第四章紫色符石

那幅場景至今仍在小舟的心里揮之不去。他當(dāng)時遠(yuǎn)遠(yuǎn)站在岸邊,和許多站在岸邊的村人一齊見證了那段血腥的村史。

而如今,時隔多年,自己竟又碰到了這樣一只惡鬼,自己孤身一人,該如何逃脫?

那海鬼兩只眼睛猶如一對明燈,閃著綠幽幽的光澤,見了小舟,發(fā)出一聲惡狠狠的嘶吼,如一陣風(fēng)般撲了過來。

小舟嚇得轉(zhuǎn)身就跑。他跌跌撞撞、一瘸一拐,如何跑得過海鬼?只片刻工夫,對方便已離得不遠(yuǎn)。他心中又急又怕,腳下不穩(wěn),一下摔跌在地,急匆匆翻身正要爬起,一扭頭,見那海鬼已然沖至了近前。

海鬼向前一躥,撲到小舟身上,張口便朝脖頸咬了下來。

小舟下意識地一抬胳膊,擋住要害,那海鬼的惡口便咬在了他的前臂上。鋒利的獠牙深深刺入,疼得他幾乎昏死過去。劇烈的疼痛與死亡的恐懼,令他膽氣大盛,右手胡亂在旁邊一劃拉,正巧抓起了一塊石頭,掄起來照著海鬼的頭顱便砸。

海鬼吃痛,從小舟身上摔落,小舟快速爬起身來,揮起石頭再度朝海鬼猛砸。

海鬼吃了小舟一擊,頭昏眼花,又見小舟再次襲來,急忙向旁一跳,靈活地躲了過去。它趴在地上望著小舟,口中發(fā)出低沉的吼聲。

小舟一擊落空,身子一個踉蹌,險些栽倒。他緊緊攥著石頭,怒目望著海鬼,這才發(fā)現(xiàn),眼前的家伙個頭兒要比自己小時候見的那些小了許多,身軀也更加瘦弱,似乎還未成年。

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他的心里燃起一絲希望,也許,自己狠厲一些,說不定能趕走它呢!于是,他齜牙咧嘴,裝出一副兇狠的模樣,朝著海鬼發(fā)出一聲大吼。

海鬼雙目一凜,表情一滯,但轉(zhuǎn)瞬又恢復(fù)了正常,甚至連身子都沒有稍微地挪動一下。

小舟心里一涼,看來,它一點都不怕我。而且,看它的架勢,似乎下一秒就會撲上來。

打又打不過,逃又逃不脫,這該如何是好?他心急如焚,用眼角余光向四外巡視,忽見身側(cè)不遠(yuǎn),有一根被海浪卷上岸的木棍,心道,以之作武器,或許還能抵擋一二,于是猛地將手中的石頭朝海鬼丟去,同時撒腿猛跑幾步,去撿那根棍子。

海鬼閃身躲過石頭,見小舟奔逃,繼續(xù)猛追而來。它速度太快,竟在小舟抄起木棍的同時,趕到了小舟的身后。

小舟轉(zhuǎn)過身來,未等將木棍掄起,便被海鬼撲倒在地。他仰面朝天,手中攥著木棍,用力朝海鬼便捅。

海鬼伸出手爪,猛力一奪,便將木棍奪了去,甩手丟在一旁,而后伸利爪直掏小舟胸口。這海鬼最喜人的心肝,只想掏出心肝嘗個新鮮。小舟驚慌之下,伸胳膊胡亂抵擋,利爪與之相碰,霎時將他的胳膊抓得血肉模糊,胸前也破了幾道口子。

與海鬼相比,小舟的氣力終究弱了些,片刻之后,海鬼的利爪便突破了他的防線,直朝胸口挖下來。那長而尖銳的指甲,如一把泛著寒光的鋼鉤,令人心膽俱寒。

沒想到,自己年紀(jì)輕輕,便要死在一只海鬼的手中!他望著面前那張可怖的嘴臉,想到外祖父見到自己尸體后的傷心模樣,心中涌起一陣酸楚,淚水奪眶而出。

鋒利的指甲插到前胸,卻突然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脆響,接著,一道紫色的光突地從小舟胸前暴起,如黑夜中閃現(xiàn)的雷火,熒晃晃奪人雙目。

那海鬼只覺渾身如觸電一般,騰地從小舟身上彈了出去。它慘叫一聲,在沙灘上連滾了幾個跟頭,才終于趴在地上。它望著小舟,滿眼皆是驚恐之色,而后哀嚎著,一溜煙跑到海邊,縱身躍入海中,轉(zhuǎn)眼消失不見。

小舟愣愣地躺在沙灘上,只覺宛如做了一場噩夢,明明一只腳已經(jīng)跨過了鬼門關(guān),卻又不明不白地退了回來。他低頭,看到自己的胸前,一枚銅錢大小的紫色殘片,在暴起一陣光芒之后,又慢慢暗淡下去。

這枚殘片,是在很多年前,那個鬧海鬼的傍晚,一個黑袍人送給小舟的。多年來,他一直將它掛在胸前。它的形狀呈不規(guī)則的橢圓,材質(zhì)像是一種粗糙的石頭,又像是一塊枯老的樹皮,沒有絲毫的稀奇之處。但在剛才,在海鬼利爪插下來的一瞬,他分明看到了殘片中,亮起了一個奇怪的圖案。那圖案散發(fā)著強烈的紫光,像是一只眼睛,帶著螺旋的波紋。那些波紋隱隱轉(zhuǎn)動著,仿佛連通了另一個世界,令人一眼望去,便覺天高地遠(yuǎn),似乎靈魂都被它吸了進去。

小舟心中詫異,他將那枚殘片舉到眼前,但此時,紫光已然徹底熄滅,圖案也隨之消失,它又重新化作了那副粗糙枯老的模樣。

他回想著這枚殘片的來歷。就在那次捉海鬼的行動中,正當(dāng)漁人們傷亡慘重、眼看便要被海鬼屠戮待盡時,遠(yuǎn)處的海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身影。

那人一襲黑袍,渾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黑霧,從遠(yuǎn)方踏海而來。他的速度非??欤跻姇r還在遠(yuǎn)海,但下一刻,便到了眾人近前。他抬起一只手,也不見有何動作,那只海鬼便猛然炸裂開來,化作了一蓬綠色的霧,眨眼消散在了周圍的空氣中。

這一刻,無論是漁人還是海鬼,都停止了動作,呆愣愣地站在原處,整個時空就像靜止了一般。

實際上,時空不會靜止,只是那人周身散發(fā)的強大氣場,壓得在場眾人動彈不得。就連遠(yuǎn)在岸邊的小舟,都覺得呼吸困難、舉步維艱。

“此地為人族所有,爾等遠(yuǎn)海之物,便不要來湊熱鬧了!”那人說道。他的聲音明明很低,但在大海的浪潮中,卻異常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又或者,是直接響在心中。那聲音似男非男、似女非女,飄忽悠遠(yuǎn),宛如天際神明的梵唱,讓人聽了便覺至真至理、無可辯駁。

隨著他話音出口,周圍的人們頓覺壓力一輕,恢復(fù)了正常的行動能力。那些海鬼如遇大赦,慌慌張張地跳入水中,朝著遠(yuǎn)海游去,轉(zhuǎn)眼便消失在了大海的盡頭。

那人背著雙手,踏著大海的波濤,緩緩走至岸邊??v然在驚濤駭浪之中,也不曾沾濕半片衣角。

漁人們從未見過此等高人,只以為是救苦救難的神仙,紛紛跪地叩拜,謝其救命之恩。那人卻頭也不偏,一邊自顧自地走著,一邊道:“天地隨緣。我既已出手,便是命中注定要出手;你既已活命,也是命中注定能活命。如此,又何需一個‘謝字呢?”

他說得云淡風(fēng)輕,腳下片刻不停,仿佛這個世界的人、這個世界的事,都與他毫無干系。然而,正是這樣一個超然物外的“神仙”,在經(jīng)過小舟身邊的時候,突然“咦”了一聲,止住了步子。他望著小舟,問道:“小子,你叫什么?”

那時,小舟年歲尚小,面嫩皮薄,只紅著臉小聲答道:“余、余小舟?!?/p>

那人道:“茫茫滄海,一葉小舟,又如何能渡得過風(fēng)浪?小子,我看你今后,怕是要有一劫!”

對他的話,年幼的小舟并不能完全理解,可旁邊的余大海卻嚇得面色蒼白,他開口便問:“敢問高人,我家小舟,會有何劫數(shù)?”

那人卻是看都不看余大海一眼,只從袖中取出一枚紫色的殘片,放到小舟手上,道:“我賜你此符,護你平安,但至于你能否逃脫劫數(shù),還要看你自身的造化了!”

小舟雙手接過殘片,懵懂地望著那人。雙方離得很近,可小舟卻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臉,就連對方是老是少、是男是女,都分辨不清。只恍惚覺得他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霧,蒙蒙眬眬的,似在夢中。

那殘片本身沒有任何奇特之處,然而此人方才展露的實力,卻讓人不敢對他的東西有絲毫懷疑。余大海剛剛碰了一鼻子灰,但事關(guān)小舟安危,他還是厚著臉皮問道:“請問恩公尊姓大名?來日若有機會,也好報答?!?/p>

那人道:“人生在世,何須留名?你若非要叫,便叫我‘無名吧!”

他說著,轉(zhuǎn)身而去,腳步不急不緩,幾步便到了十?dāng)?shù)丈開外。忽又頭也不回地丟下一句:“今逢海鬼出世,此地,怕有大災(zāi)呀!”而后,身影忽地消失不見。

幾天之后,一場海嘯淹沒了村子。因受那人指點,村人早有準(zhǔn)備,除了房屋財產(chǎn)受損,卻沒有大的人員傷亡。

回家之后,余大海細(xì)心地將殘片穿在紅繩上,給小舟掛在胸前,并再三叮囑,這符石萬萬不能摘下,便是睡覺洗澡也不能離身。

小舟覺得,余大海似乎知道些什么,所以總是擔(dān)心,生怕有一天會突然失去自己。他問余大海緣由,然而余大海卻總是裝傻充愣,什么都不說。

小舟從海鬼手中死里逃生,心中暗想,此番劫難,會是那無名所說的劫數(shù)嗎?一想到劫數(shù),忽又想起無名說的那句:逢海鬼出世,此地將有大災(zāi)!

這一次,又會是什么災(zāi)難呢?

他站起身,整理了衣服,小心翼翼地將符石重新藏入懷中。他胸前的衣服已然破了,渾身也有許多傷口,不過除了胳膊上被海鬼重重咬了一口,其他地方倒不礙事。

他用袖子把傷口胡亂地包扎了一番,然后望向海鬼此前站立的位置。那里,有一大團黑黢黢的影子,借著漸漸放亮的天色,他終于看清了那是何物。

那是一只巨大的海蚌。

第五章巨蚌女鮫

余小舟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塊頭兒的海蚌,簡直比鎮(zhèn)上牛老爺家的八仙桌子還要大。它擱淺在岸邊的沙灘上,暗紅色的殼體,就像一塊染滿了鮮血的礁石。

這么大的海蚌,是從哪里沖過來的呢?方才那只海鬼,趴在蚌殼上,又是在鼓搗什么?小舟心中生疑,手中攥著木棍,一步一步地湊了過去。

他看到蚌殼的外面有許多裂痕,大概是經(jīng)過強烈的撞擊,順著裂痕,有藍色的液體緩緩向外滲出。又見蚌殼的頂部,有一個破碎的窟窿,于是踮著腳尖,探著脖子向里張望。

這一望,驚得他幾乎叫出聲來,腳下一個踉蹌,倒退了兩步才穩(wěn)住身子。那巨蚌的里邊,竟是一個人!

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人的下身,竟生著一條寬大的魚尾。

他心中驚駭?shù)搅藰O點,然而又擔(dān)心是自己情急中看錯了,于是緩了緩氣,重新湊到海蚌近前,探頭縮腦地向內(nèi)望。

沒錯,就是人身魚尾!這一次,他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女子,披散著藍色的長發(fā),側(cè)臥在白慘慘的蚌肉上。而她的腰部以下,并非正常人該有的雙腿,而是一條魚尾,上面布滿了藍色的鱗片,顯得甚為怪異。

鮫人!兩個字從小舟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傳說,鮫人生活于南海深處,喜歡用美妙的歌聲,吸引往來船只的水手。水手受其魅惑,往往在迷迷糊糊之間,便墜入海中,成為鮫人的腹中餐。這種故事在村子里廣為流傳,用來提醒出海的水手,要時刻保持對大海的敬畏之心,摒棄一切誘惑。

為了這些傳說,千百年來,村子里屢屢有人入海獵奇,尋找鮫人的蹤跡。不過,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都是無功而返,更有甚者,卻是葬在了大海之中,再也沒能回來。

小舟的心“咚咚”地跳個不停。沒想到今日,從未出過海的自己,竟見識到了傳說中的鮫人,實在令人難以置信。同時,他心里也泛起了一連串的疑問:這鮫人為何會被關(guān)在巨蚌之中,又是如何來到的岸上?她的背后,該是發(fā)生了怎樣的故事?

他細(xì)細(xì)打量鮫人,發(fā)現(xiàn)她的身上滿是傷口,從這些傷口中,有藍色的液體慢慢滲出。她面色慘白,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小舟有些擔(dān)心。他伸出木棍,從窟窿里探進去,輕輕碰了碰鮫人的胳膊,鮫人卻仍是動也不動。這令他有些感傷。他向來心軟,平日便是見到死貓死狗,也要傷心好一陣子,此時見到死去的鮫人,更是痛惜難過。

他揉了揉眼睛,卻又有些不死心,于是再度伸出木棍,將鮫人側(cè)著的身體向旁輕輕一撥,使她的臉面朝上。

一道溫潤的光,從她的身子底下透射出來,吸引了小舟的注意。

那是一顆碩大的珍珠,圓潤飽滿,色澤鮮紅,而無一絲雜質(zhì)。

小舟驚得合不攏嘴。他記得,前些年,村里有人抓到過一只大蚌,從中取出了一顆鵪鶉蛋大小的珍珠,拿到鎮(zhèn)上換了好些銀子。而眼下這顆,碩大得像一只椰子,定然價值連城!

他心中贊嘆著,轉(zhuǎn)而望向那鮫人的臉。這一望,不禁“呀”地叫了起來,只見那鮫人,正睜著一雙藍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

他的心突突亂跳,下意識地脫口而出:“你還活著?”話語出口之后,才覺不妥。先不論鮫人是否能聽懂人的語言,如此問話,不是擺明了咒人早死么?

那鮫人似乎非常虛弱,只是睜眼一望,便又重新閉上了眼睛。不知是聽不懂小舟的話,還是根本無力應(yīng)答。

得知她并未死去,小舟心中十分歡喜,慌忙大叫道:“你不要睡,我馬上救你出來!”說著,便將木棍伸到蚌殼的裂縫內(nèi),用力去撬。蚌殼雖然已經(jīng)碎裂,奈何實在太厚,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于撬下來一塊碎片。他將碎片丟到一旁,又撿起一塊石頭,沿著蚌殼上的裂縫敲敲打打。這樣折騰了好一會兒,才終于掏出了一個大洞,隨即跳到巨蚌中,使著吃奶的勁,終于將鮫人救了出來。

經(jīng)過這番忙活,鮫人徹底沒了動靜。小舟心里害怕,莫不是自己笨手笨腳,給人折騰死了?他捏著一把汗,伸手探了探鮫人的鼻息,雖然微弱,卻還算平穩(wěn)。于是松了口氣。

他上下打量著鮫人。她因身受重傷,又長時間脫水,皮膚干裂,鱗片也失了光澤。她的上半身,和人類很是相似,但終歸是有些差別的。她的眸子是藍色的,頭發(fā)也是藍色的,兩只耳朵像魚鰭,尖尖地豎立在頭的兩側(cè)。薄薄的雙唇,有兩只尖尖的牙從兩側(cè)突出來,然而奇怪的是,卻絲毫不顯兇、不露丑,只讓人覺得俏皮可愛。配著小巧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妖異和美麗。

是的,她很美,小舟覺得,她比村子里任何一個女孩都要美。她的這副面孔,若然放到鎮(zhèn)上,也應(yīng)是首屈一指的美貌吧!

對于鮫人,小舟所知甚少,只知道她們應(yīng)是生活在海里的。然而看她此時如此虛弱,如果直接放歸大海,定然有死無生。想到方才那兇惡的海鬼,趴在巨蚌上,十有八九便是要挖她的心肝,自己將她弄出來放進海里,豈不是正好著了海鬼的道?于是思來想去,俯身背起鮫人,直往家里走去。

鮫人的身高與小舟大體相仿,然而體重卻比同樣身量的人類輕著許多。所以,他走起來雖然吃力,卻也并非特別艱難。他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中,所幸沿途并沒有碰到其他人。他進了院子,將鮫人放入了一口盛水的大缸中。

那口大缸,是余大海平日用來放魚的。有時候出海打魚回來得晚,沒法趕到鎮(zhèn)上去賣,便會暫時將魚養(yǎng)在缸里。此刻這口缸被用來放鮫人,大小卻是正合適。

鮫人整個身子沒在缸中,臉上痛苦的神色竟舒緩了些。小舟望著她,這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然而方一松懈,便覺周身一陣酸痛,這才想起來,自己方才與海鬼搏斗時,落了一身的傷,于是從柜子里找出些治療跌打損傷的藥粉,給自己涂抹包扎了。又看著水中鮫人亦是滿身傷痕,便想給她也包扎一下,可舉起藥粉瓶,卻無從下手。

這鮫人泡在水中,藥粉沾水即濕,如何用得?然而若不治療,又怕她傷勢嚴(yán)重,拖延時間長了會有危險。

他心中不安,想了一想,便從缸中撈起兩尾海魚,跑到村中的藥鋪,換了些藥草回來。

此時天早已大亮。回來的時候,他看到有許多村民往海邊走,說是在岸邊發(fā)現(xiàn)了一只巨大的海蚌,要趕去看熱鬧。小舟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小舟忙活了大半天,終于煎好了一砂鍋湯藥,舀出一碗,用勺子給鮫人喂服。鮫人仍自昏迷,迷迷糊糊地咽下。小舟又想,這鮫人昏迷良久,定然餓了,卻不知她吃肉還是吃素,吃魚蝦還是吃海草,無奈之下,便熬了一碗魚湯,也給鮫人喂下。

鮫人似沉沉睡去,自始至終不再睜眼。望著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小舟不禁心生憐憫。他自幼無父無母,加之身體殘疾,連村里的同齡人都不樂意和他玩耍。所以,他此番見了鮫人,便倍覺親切。自己雖然命苦,但好歹有外祖父作為依靠,而這鮫人卻是遠(yuǎn)離家園,孤苦伶仃地來到一個陌生之地,委實可憐。

待小舟閑下來的時候,已是后晌,可鮫人仍然沒有醒轉(zhuǎn)的跡象。他坐在缸邊,一邊用貝殼粘成一些小玩意兒,一邊不時地瞟她兩眼。

他喜歡用貝殼做一些擺件。

最開始,他只是喜歡收集各式各樣的貝殼,后來,他發(fā)現(xiàn)了一種南海豚魚。這種魚肉質(zhì)軟糯、膩而無味,很少有人愛吃,然而它的皮,卻能夠熬制出黏性很大的膠來。用豚魚膠,可以將貝殼牢固地粘在一起。所以,他每天從海灘上撿來各種貝殼,根據(jù)不同的形狀、不同的色彩,拼湊成不同的物件,小的有鳥兒、兔子,大的有孔雀、珊瑚,別有一番情趣。用這些小玩意兒,多少也能換些錢財,貼補家用。

漸漸的,日已西斜。小舟估摸著外祖父快要下船,便放下手中的活計,起身去海邊迎接。出門前,不忘拿起一只用蘆葦竿扎的蓋簾,將住著鮫人的水缸蓋住。

他剛出了院子,便見余大海挑著兩筐海魚,遠(yuǎn)遠(yuǎn)走了過來。

因天色不善,余大海今日提早收工。他見了外孫,高興地大叫道:“娃子啊,你快去瞅瞅,海邊有老大一只海蚌!那塊頭兒,少說也有幾百斤,簡直都要成精了!我活了大半輩子,還從未見過那么大的家伙!”見到自己的外孫,他這一日的勞累仿佛都一掃而光。

小舟應(yīng)道:“我今天見了呢!”

余大海嘆息道:“只可惜呀,不知死了多長時間,殼也裂了,肉也爛了,這玩意兒要是活著把肉挖出來,能吃好些天呢!”

他說著,已走到院門口,忽見小舟臉上、胳膊上都是傷痕,急道:“娃子,你這身上是咋回事?誰欺負(fù)你了?”他匆忙放下?lián)樱^小舟細(xì)細(xì)翻瞧。

“外翁,沒有人欺負(fù)我。”小舟掙脫開來,笑道,“我今天遇到的,比那海蚌稀罕千倍百倍呢!”說著,直跑到院中,掀開大缸的蓋子,道,“外翁,您看!”

余大海心中詫異,他很少見到外孫有如此興奮的時候。他重新挑起擔(dān)子,入了院門,來至大缸跟前,低頭向內(nèi)一望,但見一個人身魚尾的怪物浸在水中,寬大的尾鰭將整個缸底鋪得滿滿。

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

小舟嬉笑地望著外祖父,卻忽而發(fā)現(xiàn),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太對勁。他的臉上,在最初的驚愕過后,轉(zhuǎn)而化作了一種憤怒和痛苦。他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胡須也跟著顫抖起來,他緩緩地伸出手,顫抖地點指著鮫人,一雙眼卻狠狠地瞪著小舟。

“你、你……”他似乎想說些什么,但未等說出來,便雙眼一翻,仰面栽倒在地。

挑魚的擔(dān)子從肩頭滑落,魚兒從筐中散落出來,白花花地鋪了一地。

第六章夜半小賊

“外翁!”余小舟跪伏在余大海身側(cè),手忙腳亂地掐人中施救,好半晌,余大海才終于緩過氣來。

他睜開眼,長長地嘆息了一聲。

余小舟將他扶坐起來,他卻甩開小舟,顫巍巍地起身,來到了大缸跟前。他望著鮫人,咬了咬牙,問小舟道:“這個東西,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他說話的語氣極不友善,似乎在極力壓制著內(nèi)心的怒火。

小舟有些害怕。自己的外翁向來和藹,從來不曾對自己發(fā)過脾氣,然而今天不知為何,竟如此動怒,慌忙低聲答道:“是、是我從那個貝殼中,救出來的……”

“有沒有被人看到?”

“沒、沒有。”

得知沒人看到,余大海似乎松了口氣,但面上嚴(yán)峻的神色仍絲毫未減。他厲聲道:“趕緊把她扔了!遠(yuǎn)遠(yuǎn)地扔回大海!”

小舟一愣,下意識地?fù)醯锦o人身前,問道:“為、為什么?”

“為什么?”余大海怒道,“娃子啊,你是被她蒙了眼睛嗎?她是鮫人、是鮫人??!這種東西,留在家里就是個禍害!”他說著,不等小舟回答,便一把將他推開,伸手朝缸中的鮫人抓去。

他打算將鮫人從缸里拖出來,可他的手剛碰到她的胳膊,便見她突然睜開了眼睛。

不知何時,這個鮫人竟已醒了,她感到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藍色的眸子閃過一道寒光,張開嘴便朝抓著自己的手臂咬去。

余大海嚇了一跳,急忙松手,躲開了鮫人的攻擊。鮫人惡狠狠地盯著他,喉嚨里發(fā)出極不友善的低吼。他紅了眼睛,倒退幾步,抄起地上的扁擔(dān),揮舞著朝鮫人身上砸去。

“外翁!”小舟又急又慌,幾步飛撲到二人之間,張開雙臂將鮫人護在身后。

扁擔(dān)呼嘯著砸向小舟的腦袋,小舟嚇得閉上了眼睛,卻仍然不躲不避。余大海一驚,想收回扁擔(dān),可由于用力過猛,已無法收勢。他拼命扭轉(zhuǎn)身子,一個踉蹌,幾乎跌倒在地,扁擔(dān)偏了個角度,砸在了小舟的肩頭。

小舟痛哼了一聲。他睜開眼睛,望著余大海,沒有半點退縮的意思。他不顧肩頭的疼痛,哭求道:“她現(xiàn)在滿身是傷,決不能送回海里,否則與殺她無異!”

余大海氣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望著小舟,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卻化作了一聲長嘆,仰天道:“我余家這是作的哪門子孽?。 倍蠛莺輰⒈鈸?dān)往地上一摔,氣哄哄地離家而去。

小舟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心中極不是滋味。外翁的這團怒火,發(fā)得沒頭沒腦,這根本不是他平日的作風(fēng)。再回想他方才的眼神,在見到鮫人的剎那,除了正常人該有的驚訝,更多的卻是憤恨。自己救回來的這個鮫人,仿佛觸動了他心底的某根神經(jīng),讓他在這一瞬間失態(tài)。

本來想給外翁一個驚喜,沒想到,卻將外翁氣成那樣,小舟心里既委屈,又失落。他看了眼鮫人,說道:“你終于醒了!”可鮫人卻朝他兇狠地齜牙,發(fā)出低沉的咆哮。

小舟頗感失望。這鮫人雖有人面,然而性情卻與人類差得遠(yuǎn)呢!

他把散落在地的海魚拾到一處。這原本用來盛魚的大缸已被鮫人占了,他只得找來幾只破舊的木桶,把魚兒擱進了桶里。又挑出幾尾小魚小蝦,問鮫人道:“你餓了吧?”遠(yuǎn)遠(yuǎn)地把魚蝦丟進缸里。他不知道鮫人吃什么,但除了魚蝦,他實在想不起、也找不到更適合她的食物了。

鮫人不為所動,只警惕地望著小舟。

小舟嘆了口氣。他心中煩悶,悻悻然回了屋子,燒柴做飯去了。待飯出鍋的時候,他特意給鮫人盛了一碗粥,然而鮫人貓在水底,再也不肯露頭。

他搖了搖頭,卻突然看到大缸里,自己先前投入的小魚小蝦,盡數(shù)不見了。他心頭一喜,難道,是被這鮫人吃了?于是又挑了些小魚小蝦,丟到水里。待稍后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魚蝦又已不見,如此他便知道,這鮫人是吃魚蝦的。他喜出望外,既然肯吃東西,那她必然不會餓死了!

他又將療傷的湯藥熱了,拿到缸邊想給鮫人喂下。可鮫人躲在水里,根本不肯露頭。他指著藥碗說道:“這是給你治傷的藥,你只有喝了它,傷口才會更快地好起來。傷好了之后,你才能重新回到大海?!笨甚o人仍然一動不動,他沒辦法,只好把藥碗放到缸沿上,轉(zhuǎn)身回了屋。

晚些時候,余大?;貋砹?。兩人坐在飯桌旁,默默地吃著飯。

余大海并非不通情理,他也意識到自己此前有些太過急躁。他了解自己外孫的脾氣,這孩子雖然老實,卻倔強得很,一旦認(rèn)定的事情,便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他告訴小舟,鮫人并不屬于這片土地,留下她,只會招來意想不到的災(zāi)禍,待她傷勢好轉(zhuǎn),足以生活自理,一定要第一時間將她送歸大海。

他又叮囑小舟,在鮫人養(yǎng)傷的這段時間,絕對不可以讓村里的其他人看到,更不可以對外人提起,要將這件事情永遠(yuǎn)地爛在肚子里。

小舟滿口應(yīng)承。他問余大海,是不是知道一些鮫人的故事,能不能給他講講?余大海道,這些禍害的事情,不聽也罷!又自覺說漏了嘴,于是補充道:“我哪里知道什么鮫人的故事!”

余大海的閃爍其詞,令小舟更加確信他有事瞞著自己,然而他死活不說,小舟卻也無可奈何。

第二天,天空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余大海一早便到鎮(zhèn)上的漁行交了魚,又買回了些柴米。小舟也早早起床,來到了鮫人跟前,打眼一望,竟見那放在缸沿上的藥碗空了!

小舟一愣,望著鮫人驚呼道:“是你喝的嗎?你能聽懂我說的話?”

鮫人卻是毫無反應(yīng),仍和昨天一樣,躲在水底不肯露頭。

她雖不語,然而肯吃肯喝,卻也讓小舟高興得不得了。他頂著小雨忙前忙后,給鮫人弄了些魚蝦,又煎了一碗藥,然后才去做其他事情。

這雨下起來便沒完沒了,風(fēng)也越刮越急,眼看暴風(fēng)雨便要來臨。小舟記掛著鮫人,便用幾根木棍支起草簾,做成了個簡易的棚子,給鮫人遮風(fēng)擋雨。

余大海惱道:“她躲在缸里水里,又會怕風(fēng)雨么?”小舟撓撓頭,卻是憨笑不答。

之后余大海才知道,這小舟竟將平日積攢的貝殼全搬到了草棚里,守在大缸旁邊,開始黏起了貝殼。

大雨一連下了幾日。余小舟每日除了燒柴做飯,便是待在草棚里黏貝殼。他一邊黏一邊嘟囔,似是自言自語,又似在講給鮫人聽,并時不時地瞟兩眼鮫人。待他的貝殼初具形態(tài)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也是一個鮫人,人身魚尾,寬大的尾鰭盤在身側(cè),雖未完工,卻已讓人覺得活靈活現(xiàn)。

到了這時,鮫人已然發(fā)現(xiàn)了小舟用貝殼粘的是自己,開始饒有興致地趴著缸沿,看著小舟忙碌。

小舟望著她,說道:“我用貝殼粘的這個鮫人,名字叫做小魚兒。要不,你今后也叫小魚兒吧!”

鮫人在一旁聽著,卻不知是否能夠聽懂。

這樣相安無事地過了幾日,鮫人的傷勢已大有好轉(zhuǎn),對小舟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惡狠狠了。而余大海,每每見到小舟與鮫人如此接近,便搖頭嘆息,卻也不再過問。

常言道: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這海角村,有個潑皮,名叫王二癩,整日游手好閑,在漁行老板手底下混吃混喝??蛇B日的風(fēng)雨,令漁行歇業(yè),他窩在家中,餓得饑腸轆轆,琢磨著得外出找點吃的才是。

他轉(zhuǎn)而想到了余大海。他與余大海家離得不遠(yuǎn),心想,這老家伙下雨的前一天,還出海捕了兩筐魚回來,如今家里定然有吃的。更主要的是,這余大海憨厚老實,家中只有祖孫二人,最好欺負(fù)!于是這天夜里,趁著雨小,他偷偷跳進了余大海家的院子。

他在窗外聽了片刻,里面鼾聲起伏,看來那一老一少已然睡沉了,于是掏出匕首挑開栓門的木栓,悄悄摸進了屋。

余大海祖孫二人躺在里屋,睡得正鼾,絲毫沒有察覺屋里進了賊。王二癩躡手躡腳,尋了一圈,只在外屋的灶臺旁,發(fā)現(xiàn)了半小袋糙米和一壇子腌制的咸菜。

他暗暗搖頭,這家子窮得叮當(dāng)響,打來的魚竟全都換作了柴米,一條都舍不得留。自己好容易做了回賊,卻連一片肉都沒有見到,真他娘的不值!他在心中罵罵咧咧,拎起那半袋糙米,往身后一背,又看看那壇咸菜,實在沒有胃口,于是作罷。

他背著米出了屋子,剛要翻墻而出,卻突然發(fā)現(xiàn)了院子里的那口大缸。

那大缸蓋著蓋子,上面還用草棚遮著,這般細(xì)心,里面盛的是什么?他一心惦念著里邊有魚有肉,于是湊上前去,提鼻子一聞,確有一股海水的腥味。

原來如此,這老家伙將剩下的魚全都藏在了缸里,難怪自己翻遍了屋子都找不到!他心中暗喜,伸手掀開了缸蓋,借著夜色往里瞧去。

這一瞧不要緊,立時驚得魂不附體!

只見那大缸之中,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影,半沒在缸中,齜著獠牙,瞪著雙眼,惡狠狠地盯著自己,他嚇得“嗷”了一聲,米也不要了,拔腿就跑。

他這一嗓子,可驚動了屋中睡覺的祖孫二人。二人爬起來朝窗外一望,只見蒙蒙細(xì)雨之中,一道黑影正翻墻而去。他們心中驚懼,各拿起防身的棍棒,跑到屋外查看。

賊人早已跑沒了蹤影。

二人回到屋中,檢查財物,發(fā)現(xiàn)并未缺失什么,只有院中撒落一地的米,白花花的,讓人心疼。他們將米從泥地里收起,隔日還要仔細(xì)洗選晾曬。

一陣忙活之后,二人重新躺回屋中,然而余大海卻再也睡不著了。他越想越覺不對,這賊人偷了米,為何要丟棄在院中?又為何要驚叫一聲后翻墻逃竄?莫不是見到了什么可怕的事物?他思前想后,驀地大驚:難道,那賊人撞見了鮫人?

他一念及此,心中更覺不踏實,于是敦促小舟,這鮫人的傷勢已然好得差不多,明天一早,一定要把她送走,以免日常夢多、遲則生變。

小舟心中不滿,但這件事是此前二人協(xié)商好的,且外翁已做了最大讓步,自己若再不聽,便是忤逆不道了。因此雖萬般不舍,卻也不能再反駁什么了。

二人正自說著,突聽街道上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響,似是有許多人在吵吵著往這邊趕。那聲音越來越近,接著便聽有人“哐哐”拍打院門。

余大海心中納悶,是誰大半夜的不睡,跑到我家砸門?他一邊應(yīng)著,一邊起身打開大門,見門外站了四五個人,為首的不是別人,卻是海角村只手遮天的人物,牛富貴!

第七章缸中女人

在海角村一帶,牛富貴混得可謂是風(fēng)生水起。

他在鎮(zhèn)上開了個漁行,取名為南海漁行,附近大大小小的村子,無論誰家打來的魚,都由漁行統(tǒng)一收購轉(zhuǎn)賣。實際上,對漁民而言,漁行的存在是件有利有弊的事情。首先,漁民打來的海魚,是無法長時間存放的,而交到漁行之后,漁行有專門儲存海魚的冰窖,里邊溫度很低,可大幅度延長海魚的儲存期;再者,漁行有更廣的銷售市場,定期會有內(nèi)地的買家,直接到漁行拉貨,這無疑拓寬了海魚的銷路。但這樣做的弊端,則是形成壟斷,漁行低價買入,高價賣出,從中獲取暴利,猶如給漁民扒下了一層皮。

因此,這一帶的漁人,背地里都將他喚作“牛扒皮”。

余大海見牛扒皮半夜前來,心里便“咯噔”一下,臉上強作歡笑,道:“喲,是牛老板呀,這是哪陣仙風(fēng),把您老吹到我這破屋爛宅來了?”

牛扒皮笑道:“幾日不見,余老哥倒會玩笑了。這不,連續(xù)幾日大雨,我擔(dān)心老哥家缺米缺糧,這才過來探看探看。老哥也是我們漁行的老主道了,生活上若有什么難處,只管開口,但凡我牛某人能做到的,決不推辭!”

他說得慷慨,活生生便是一個大善人的模樣。

余大海心里打鼓:你何時有這等好心!轉(zhuǎn)望向牛扒皮身后眾人,一個個拎著棍棒,兇神惡煞也似,哪里有半點慰問的模樣?

他心里明白,嘴上卻不敢說破,只道:“有勞牛老板費心了!托您的福,我這雖然寒酸,卻還有些米糧,生活上也還算過得去?!?/p>

牛扒皮哈哈一笑:“余老哥勤儉持家,令小弟著實佩服?!彼焐险f著,腳下卻已邁開步子,直朝院子里走。

余大海站在門口,原本并未打算讓人進入,沒想到對方直往里闖。他有心阻攔,又有些抹不開情面,一愣神的工夫,對方眾人便已一股腦兒地進了院子。

余大海緊走幾步,跟在牛扒皮身后,道:“牛老板,屋里娃子還在睡著,可別驚了娃子!”

“唉,余老哥這是說的哪門子話,怎么聽起來我跟個強盜似的?”牛扒皮一邊說,一邊用那雙賊眼四下巡視。

王二癩跟在牛扒皮身側(cè),悄悄指了指墻邊的那口大缸。原來,這家伙逃了之后,越想越覺納悶,心想那大缸之中,怎么會藏了一個女人?她是人是鬼?回想那女人的模樣,雖在夜色中看得不甚清晰,但仍覺膚白貌美,是個漂亮的角兒。這余家平時老實巴交,不顯山不露水,竟然還來了個金屋藏嬌,當(dāng)真是讓人羨慕嫉妒。

王二癩平日在漁行做活,早就有心巴結(jié)牛扒皮,但苦于找不到機會,今日遇到此事,便計上心頭,于是趕緊找到牛扒皮,將此事添油加醋地細(xì)細(xì)講了。

那牛扒皮原本在賭場玩樂,聽聞王二癩之言,大感稀奇。心說這余家光棍兩條,哪里弄來的漂亮女人,竟還養(yǎng)在缸中,當(dāng)真是天下奇事!他平素花天酒地慣了,正愁生活無趣,突遇奇事,立刻來了興致,于是帶人趕至余家。

他看到那口大缸,果真被余家人看護得細(xì)致,心中便有了譜,開口道:“余老哥,你家這口大缸卻是不錯。你也知道,近來連降大雨,我這漁行里的魚都積壓著發(fā)不出去,雖有冰藏,但時間久了,怕也要爛了。像您家這種大缸,透氣良好,若用來放魚,定然能多儲存幾日。要不,您開個價,把這口缸勻給我?”

余大海心中苦笑:你這理由未免也太牽強了些!你漁行那么多魚,我這一口缸,又能幫上多大的忙?擺明了便是為這缸中的事物而來!于是說道:“牛老板,實在對不住,我這口缸,還是祖宗那輩傳下來的。我家徒四壁,只有這口缸還大小算個物件,也算是祖宗留了個念想。實在是……”

“哎,我說老余頭!”不等余大海說完,一旁的王二癩便搶言道,“我家大哥瞧上了這口缸,是給你的面子,你還就別給臉不要臉,一句一個不行的!”他出言不遜,當(dāng)真是狗仗人勢。

“嗯——”牛扒皮沉吟一聲,示意王二癩莫要聒噪,王二癩趕忙噤聲。

“余老哥,看來,這口缸還有些年頭了?!迸0瞧さ?,“是哪朝的物件?讓小弟開開眼?!彼_下不停,直朝那缸走去。

余大海有意無意地攔在缸前,笑臉道:“自然是今朝的物件,除了個頭兒大點,沒啥稀奇的地方,不看也罷!”

王二癩道:“老余頭,沒啥稀奇的地方,你干嗎這般橫攔豎擋?你這缸里裝的是什么?”他有心在牛扒皮跟前表現(xiàn)一把,緊走幾步,繞過余大海,便去揭那大缸的蓋子。

“慢著!”突聽有人大喝一聲,眾人一望,卻見余小舟從屋內(nèi)走了出來。

他幾步奔至缸前,攔住王二癩,道:“這里面是我的寶貝,你們不許動!”

“喲!”王二癩笑道,“你的寶貝?小娃子,你說出來不嫌羞么?”

眾人哈哈大笑。他們早聽王二癩說過,缸中藏有女人,而面前這娃子,卻在大庭廣眾之下稱之為寶貝,當(dāng)真有意思。

余小舟漲紅了臉,道:“羞什么?你們不經(jīng)主人允許,強行進別人家,東找西看,你們就不嫌羞么?”

王二癩大怒,道:“小兔崽子,有沒有教養(yǎng),一邊去!”他伸手一扒拉,便將小舟推在一旁,小舟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娃子!”余大海急忙上前將他扶穩(wěn)。

王二癩鼻子哼了一聲,抬手掀開了缸蓋。

只見大缸之內(nèi),一個人影,呆呆地站在水中,長發(fā)白臉,趁著蒙蒙夜雨,說不出的陰森詭譎。

王二癩扭頭便朝牛扒皮喊:“大哥,我說的沒錯吧,這女的就在缸里!”他話音未落,卻發(fā)現(xiàn)牛扒皮望著缸內(nèi),面色陰沉,一點興奮的意思都沒有。而身后其余眾人,也均皺起了眉頭,神色不善。

王二癩心中狐疑,忙轉(zhuǎn)頭仔細(xì)朝缸里打量,這一看,立時目瞪口呆。這缸里的女人,分明是用貝殼粘成的,一片片白色的貝殼,相互咬合連接,拼湊成了一副女人的面孔,當(dāng)真是活靈活現(xiàn)!

他有些難以置信,伸手一拽那女人的頭發(fā),便扯在了手中。拿到眼下一瞧,竟是用水草修剪而成的。

“這寶貝,我用了一千多個貝殼,花了七天七夜才弄好,你可別給弄壞了!”小舟在一旁說道,表情滿是無辜。

王二癩看看余小舟,又扭頭望望牛扒皮,咧了咧嘴,終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牛扒皮面沉似水,邁步來到王二癩近前。

“大、大哥……”他話音未落,牛扒皮已掄圓了巴掌,“啪”的一聲,狠狠抽了他一個耳光。他被打得身子轉(zhuǎn)了個圈,一屁股跌倒在地,鮮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

牛扒皮滿臉怒色,心道真是丟人呀,自己在這方地界呼風(fēng)喚雨,何曾出過這種洋相!他顧不上看一眼余家二人,氣洶洶地拂袖而去。

“大哥……”王二癩從地上爬起來,朝外便追,卻聽身后傳來余小舟的笑聲。那笑聲滿是嘲諷之意,似乎在努力克制,卻又故意發(fā)出些聲響讓他聽到。

他扭回頭,惡狠狠地望向余小舟。

余小舟急急地收住笑意,又清了清喉嚨,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然后指了指王二癩的手,道:“女人的頭發(fā),你不還給她么?”

王二癩低頭一瞧,見那蓬水草果然還攥在自己的手中,他怒火難消,使勁將水草往地下一摔,而后頭也不回地跑了。

身后,傳來小舟肆無忌憚的大笑。

牛扒皮一伙走遠(yuǎn)之后,爺倆重新關(guān)上院門。原來,先前二人發(fā)現(xiàn)賊人入室,已覺不妙,于是來了個偷梁換柱,用小舟近日做成的貝殼鮫人像,代替鮫人放入了大缸中。沒想到,還真的躲過了一劫。

“小魚兒,辛苦你了!”小舟進了屋,把鮫人從竹榻上抱起來,重新放回了缸里。

鮫人望著他,嘴唇動了動,終是沒有發(fā)出聲音。

祖孫二人重新躺回床榻。

想起方才那幫人從牛氣哄哄到怒氣沖沖的情景,小舟便開心得睡不著覺,他問余大海,騙過了那幫人,是不是無須急著將鮫人送走了?然而余大海畢竟年長,看事情更為透徹,他告訴小舟,正因為騙了他們,明天才更要將鮫人送走,那幫人眼下雖然走了,但備不住之后琢磨過味來,還會來家里找麻煩,到時恐怕就沒有剛才那般好對付了。

聽了余大海的話,小舟又悲傷起來。

轉(zhuǎn)天一早,小舟來到鮫人身旁,望著鮫人,心中五味雜陳。經(jīng)過這幾日相處,他早已將這鮫人當(dāng)作朋友,她雖不能言,但她的眼神分明已沒有了絲毫的戒備,坦誠得就像經(jīng)年的老友。

那藍藍的眸子,望著他的時候,清澈得猶如無邊的大海。

連日的風(fēng)雨已然停歇,空曠的海灘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天色很暗,一如他初見她的那天早上。

他抱著她,行走在海灘上,一邊走,一邊道:“小魚兒啊,今日一別,怕是你我此生再也不能相見,你會一直記得我嗎?”

她望著他,輕輕眨了眨眼睛。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物件來,只有指頭大小,卻是用貝殼黏成的小人兒。那小人兒用細(xì)長的海螺作四肢,用圓圓的貝殼作頭身,用黑色的沙礫作眼鼻口耳,看起來呆呆的。

“這個小人兒,便是我,我叫余小舟。你若哪天想起我,便看看它,不開心的時候,便把難過的事情告訴它,開心的時候……唉,開心的時候,你只管開心就好,何必要想起我這樣無趣的人呢?我愿你,每天都能快快樂樂……”

他心里亂作一團,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說著說著,竟然落下淚來。他擦了把淚,彎下腰,把小人放到鮫人的衣服里。在貼近鮫人的時候,他紅著臉,突然鼓足勇氣,輕聲說道:“小魚兒,我、我喜歡你……”

他話音剛落,突聽一個聲音道:“我不叫小魚兒,我的名字叫汐?!?h3>第八章離別之殤

那聲音突然從耳畔響起,嚇得小舟渾身一哆嗦,他驚愕地望向鮫人,卻又不敢相信是她所發(fā)。扭頭四外巡視,可周圍的活物,除了鮫人,又哪里有其他?

鮫人一笑,道:“你在找什么?”

小舟“媽呀”一聲,驚慌之下,雙臂不穩(wěn),竟將鮫人從身前滑落。他急急搶身去抱,卻重心不穩(wěn),與鮫人齊齊摔倒在灘上。

鮫人“啊”的一聲驚叫,仰面躺倒在地,小舟不偏不倚,正壓在了她的身上,兩人四目相對,瞬間周圍的空氣仿佛凝固,就連大海也跟著倒吸了一口冷氣。

“對不起、對不起……”小舟急匆匆爬起身來,臉漲得跟塊紅布似的,只覺心臟“咚咚”亂跳,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倒退兩步,指著鮫人,結(jié)巴道:“你、你……你怎么、會說話?”

鮫人“撲哧”一笑,而后側(cè)坐起身子,攏了攏如瀑的長發(fā),望著小舟眨眨眼睛,道:“我何曾告訴過你,我不會說話?”她的聲音,就像游魚一樣靈動,就像海草一般嬌柔。

小舟拙嘴笨腮,竟無言以對。是呀,人家也沒說過自己不會說話呀!但細(xì)想?yún)s覺這句話本身便有問題,然而哪里有問題,一時又弄不太清楚。他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那我之前和你說過的話,你也都聽得懂?”

鮫人點點頭,戲謔道:“當(dāng)然啦,肉麻得要死呢!”

小舟剛剛淡下去的臉色轉(zhuǎn)瞬又變得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手腳都不知道該放到何處了。

鮫人佯裝嗔怒道:“你難道,打算一直讓我躺在這兒嗎?”她躺在沙灘上,寬大的尾鰭輕輕呼扇著。

“呃、呃……”小舟嘴里胡亂應(yīng)了兩聲,打算上前去抱,卻又覺得有些不妥。先前他雖然抱過對方,但一來是為了救命,二來并不知道對方懂人言、知人事,現(xiàn)在既已知曉,只覺滿心尷尬,紅著臉不敢上前。

小舟正自躊躇,鮫人已開口道:“你‘呃呃什么?不愿就不愿,直說便好,又猶豫什么!”她說著,便用尾部撐著身體,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她平衡了一下身子,而后尾鰭一縮一彈,朝前跳了一小步。

“難道非要你幫忙么?我自己就不會走么?”她嘴上說著,已小步小步地朝著大海跳去。

看著她艱難的動作,小舟猛一咬牙,也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幾步追上汐,一把將她抱了起來,直朝大海走去。

清晨的海風(fēng)徐徐拂過,撩起汐長長的頭發(fā)。輕盈的發(fā)絲,輕輕撫著小舟微紅的臉頰,小舟只覺癢癢的,卻癢得踏實,一刻都不愿離開。

天光漸明,太陽雖未露頭,卻已將天邊映得通紅。兩人并肩坐在海邊的礁石上,望著天空,海鳥成雙翱翔;望著海面,游魚結(jié)伴戲水。身下,海浪一疊疊拍打著礁石,濺起銀白的浪花,灑在身上、臉上,涼絲絲的,令人心曠神怡。

這個世界,是如此的干凈和美好。

“我來自扶桑,那是鮫人的國度,萬千水族,皆以鮫人為尊。”望著遙遠(yuǎn)的海天相接處,汐說道。

“那天,我參加鮫族試煉,不幸遇到惡鯊,身負(fù)重傷。我躲進一只海蚌,不想?yún)s被海漩卷入其中。到處都是黑暗,到處都是轟隆的震響,在劇烈的旋卷中,我昏死過去。待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布滿裂痕的蚌殼,透過裂痕,外面有藍天,有白云,有陽光,有海風(fēng),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我沒有死?!?/p>

她說得輕描淡寫,小舟聽得卻是心驚膽戰(zhàn)。

“我是幸運的,強大的海漩之力,沒有將海蚌擊碎,而是將它拋了出去。我在海上漂啊漂,餓了,便吃幾口蚌肉,渴了,便喝幾口透過裂縫滲進來的海水。我出不去,我身體太虛弱了,根本打不開厚厚的蚌殼。

“后來,蚌肉餿掉了,可是除了它,我沒有任何其他食物。為了生存,我必須繼續(xù)吃下去。大概是中了毒,又大概是我的身體終于支持不住,我再一次昏死過去。

“這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只海鬼,它扒在蚌殼外面,想要吃我。然而正如我逃不出去,它也同樣闖進不來。就在這個時候,你出現(xiàn)了,并救下了我?!?/p>

回想那天的情景,小舟仍自感到后怕,道:“既然你早就知道是我救了你,可為什么還一直那樣兇巴巴的?”

汐歉然一笑,道:“這個,倒是我多心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人類,然而族長卻不止一次地告誡過,說人類是世界上最貪婪、最兇殘的種族,任何時候,都不要相信和接近他們。

“在鮫人的認(rèn)知中,人類是邪惡的。他們會將鮫人的油膏做成百年常燃的燈盞,會將鮫人的鱗片制成富人穿的鱗衣,也會垂涎于女性鮫人的美色,將她們作為奴隸恣意凌辱。所以,對不起,我初見你時,也是帶著這種誤解的。

“后來,漸漸的,從你的身上,我察覺不到一絲的惡意。你為我熬制療傷的湯藥,為我冒雨搭建遮風(fēng)的草棚,為我精心黏制貝殼人偶,還將你心底的事說給我聽。你做的這一切,都讓我感到迷茫:人類,明明是很善良的種族??!我分不清究竟是族長錯了,還是自己錯了。不過后來,在那幫壞人闖入院子要帶走我時,我明白了,人類當(dāng)中,也有好有歹、有善有惡,并不能一概而論。最起碼,我面前的這個少年,就是人類中的良善者。”

小舟暗道:沒想到,區(qū)區(qū)幾日,她的內(nèi)心,竟經(jīng)過了這么多的起伏變化!他心中感慨,卻又聽汐說道:“小舟,不知怎的,我總感覺你的身上,有一種特質(zhì)。這種特質(zhì),讓你看起來和你外翁有很大不同,也和那天夜里見到的那幫人有很大不同。然而讓我細(xì)說,我又說不清、道不明,只是隱隱覺得熟悉。你能和我講講你的身世么?”

小舟撓撓頭,道:“我的身世?我的身世也沒什么好講的呀!我自小生活在海角村,也沒去過其他地方。我出生時,母親便難產(chǎn)離世了,父親也在一次海難中喪生,只留下我,與外翁相依為命?!?/p>

他說起往事,不禁神色黯然。

“對不起?!毕f道,“沒想到,勾起了你的傷心事……”

“沒關(guān)系的?!毙≈厶а劭纯刺?,“都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早已不往心里去了?!?/p>

是這樣么?汐望著小舟,若真的這樣,他眼中閃閃的是什么?又仰著臉看別處做什么?

聽小舟說起父母之事,汐也念起了自己遠(yuǎn)在扶桑的母親。離開扶桑這么長時間,自己生死未卜,母親指不定得多擔(dān)心呢!

小舟問:“扶桑,遠(yuǎn)嗎?”

汐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很遠(yuǎn),在大海的南邊,離著中州幾千里幾萬里;也不遠(yuǎn),只要心系扶桑,游啊游,就到了?!?/p>

游啊游,就到了。她說得輕松,事實真的如此嗎?她瞞著小舟說自己傷勢無礙,然而此時,她的內(nèi)傷未愈。憑她的能力,若想渡千里南海游回扶桑,希望何其渺茫!可是,這些天,她從余大海的只言片語中已然知道,自己留在這里,只會給這爺孫二人帶來麻煩。

她終究要回到自己的國度。那里,有她的親人,有她的朋友,有她一生最為崇敬的那片大海!

朝陽終于穿破云層,從遙遠(yuǎn)的海際躍了出來,它方一露頭,便用萬道金光,去掃逐這個世間的一切陰霾。

汐迎著朝陽,藍色的鱗片,在金色的陽光下,閃爍著水晶般的光彩,映著鮫人姣好的容顏,宛如天上下凡的仙子,美得不可方物。

小舟呆呆地望著她,竟有些癡了。

鮫人轉(zhuǎn)過頭,看著小舟,而后撩起耳側(cè)的長發(fā),伸手從耳朵后面揪下來一片逆鱗。她發(fā)出一聲痛哼,然后將鱗片合在雙手的手心,閉眼念了些什么。

她睜開眼,將那閃著熒熒藍光的鱗片遞到了小舟的手上。

“你送給我的小人兒我很喜歡,作為交換,這片鱗送給你。你以后想起我的時候,也可以看著它,只要它的光澤不熄,我對你的情誼,便永遠(yuǎn)不滅?!?/p>

小舟將鱗片緊緊攥在手心。此時,他并不明白這片逆鱗意味著什么,然而等他明白的時候,已然太遲。

“好啦,不說啦!再說下去,怕是要被別人發(fā)現(xiàn)了。謝謝你的救命之恩,謝謝你這些天來對我的照顧。我走啦!”汐說著,站起身來,面朝大海,張開了雙臂。

“汐……”

鮫人扭頭一笑,道:“怎么?”

此時,小舟想說:我能再抱一下你嗎?然而話到嘴邊,又始終沒能說出口。他的心里很亂,很痛,像是有什么人躲在他的身體里,用刀子剜他的心。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他之前照顧她、保護她,只是將她當(dāng)作同病相憐的朋友,而此刻,此情,此景,他心中的情愫卻如暴漲的潮水,奔騰翻涌。

可是,他的心頭,終究還是筑起了一道大壩。它用僅剩的一絲理智告訴他,他是人,而她是鮫人;他生活在陸地,而大海才是她的家;他們是不同的種族,注定不能有結(jié)果。

此番一別,便是天海一方,若再相見,不知將是何夕!

他開口,道:“每天早晨,太陽初升的時候,我都會站在這兒,望著南方的大海。你若想我,只需朝北瞧,我一直都在!”

汐別過頭,不覺間眼角已然濕了。她背對著他,應(yīng)了一聲:“好!”再不回頭,將身一縱,躍入碧藍的大海。

突然,一張巨網(wǎng)從天而降,直將汐罩在了其中!

第九章身陷囚籠

“汐!”小舟失聲驚呼。

與此同時,便聽不遠(yuǎn)處傳來一聲狂笑,扭頭望去,卻見一群人從巨大的礁石后走了出來。為首之人,正是那牛扒皮。牛扒皮的身側(cè)跟著王二癩。

原來,這王二癩昨夜從余家出來后,心中憤憤不平。他堅信自己先前看到的是一個漂亮女子,但為何會變成一個貝殼做的假人,卻是難以理解。

余家一對老小,沒一個好東西,定是他們搞的鬼!他心中暗罵。抬手摸了摸臉,那半張臉被牛扒皮狠狠一巴掌,抽得大牙都松動了,他吐了口血唾沫,又擦了把嘴角的血,忽覺有什么東西掃過臉頰,癢癢的,抬手一看,見自己手上,不知何時黏了一根藍色的長發(fā)。

那長發(fā)比人的頭發(fā)要粗、要亮,且更為輕盈,在夜色下閃著藍幽幽的光。他有些納悶,是從何處帶來的這種頭發(fā)?略一思索,卻驟然一驚:自己這只手,此前曾從缸中,抓起了那假人頭上的水草!轉(zhuǎn)而想起第一次見缸中女子時,對方就是這樣一頭藍發(fā),于是恍然大悟。他心中大喜,急急向前追趕牛扒皮,解釋去了。

那牛扒皮能有今天的成就,自不是省油的燈。他先前覺得失了體面,從余家拂袖而去,可后來仔細(xì)回想當(dāng)時情景,聯(lián)想余家爺孫表現(xiàn),頓覺事情反常。再看到王二癩送來的頭發(fā),他更是疑竇叢生。這種種跡象都在表明,余家定然有詐!

于是,他安排下人手,在余家附近轉(zhuǎn)悠,直到聽說余小舟要將鮫人放歸大海,這才設(shè)下埋伏,抓他們個現(xiàn)行。

小舟見汐被抓,又急又怒,他咆哮一聲,直朝牛扒皮撲過去。然而未到對方跟前,一旁的打手便沖過來,一腳將他蹬翻在地。

小舟痛號一聲,捂著肚子趴在地上,只覺腸子痛得快要斷掉。他抽搐著身子,眼睜睜看著汐在漁網(wǎng)中掙扎,轉(zhuǎn)而又被拖上了岸。他怒不可遏,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隨手抄起一塊礁石,跳起來直朝牛扒皮拍去。

眾人目光皆聚焦在鮫人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小舟。牛扒皮驚呼一聲,急忙向后躲避,卻躲得慢了一些,被礁石打破了額頭,鮮血頓時淌了出來。

牛扒皮一捂腦袋,看著滿手的鮮血,驚怒交迸,他一指小舟,吩咐左右:“小兔崽子,給我往死里打!”

打手一擁而上,將小舟按倒在地,拳腳相加。

小舟身單力薄,哪里經(jīng)得起這幫兇徒的鐵拳重腳?怕是用不了多時,便要被活活打死。

“小舟!”汐滿臉都是淚水。她被漁網(wǎng)網(wǎng)著,趴伏在海沙上,哭著大喊,“別打了!求求你們別打了!我跟你們走!”

重重的一腳踢在小舟頭上,小舟昏死了過去。

牛扒皮擺擺手,示意眾人收手,然后腆著肚子來到鮫人跟前。他蹲下身子,細(xì)細(xì)打量著鮫人,一雙小眼帶著淫笑,恨不得盯進肉里:“嘖嘖,當(dāng)真是造化之大、天下之奇!如此美妙的精靈,歸去大海豈不可惜?還應(yīng)待在人世,享受世間繁華才對,速速帶回我的府上!”他吩咐道,末了又補上一句,“小心點,這細(xì)嫩的肉皮,可別給我弄破了!哈哈……”

汐緊緊咬著牙,望著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小舟,眼淚又淌了下來,卻被兩個打手抬將起來,朝牛府走去。

牛扒皮對著小舟恨恨啐了一口,又朝身邊兩名打手使了個眼色,而后志得意滿地隨著鮫人走向牛府。

待他們走得遠(yuǎn)了,那兩名打手抬起小舟,遠(yuǎn)遠(yuǎn)地拋入了大海。

天高皇帝遠(yuǎn),這種地方死了個人就像死了只臭蟲。

小舟落入海中,隨著大海的波濤向遠(yuǎn)方漂去。他的身子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然而即便清醒著,又能怎樣?因為跛腳,外祖父從來不讓他入水,也從未教過他游泳的本領(lǐng),而對于一個不會游泳的人,丟入大海,無異于直接宣判了死刑。

可話說回來,即使最善泳的猛士,被海浪卷入深處,又有幾分活的希望呢?

他仰面漂浮在水中,一直朝著背離海岸的方向漂去。

海浪一波波從他的身體上蕩過,時而將他托起,時而又將他淹沒,而每當(dāng)海水嗆進口鼻的時候,都會有一種黃色的液體從耳朵里流出。那液體初時很黃很濃,但隨著嗆水次數(shù)的增多,慢慢變得稀了,顏色也變得淡了。到最后,每一次流出的水,都與嗆進去的海水無異。

很奇怪,這一次次嗆入的海水,竟慢慢打通了身體內(nèi)的某個隔閡,讓之后進來的水,不會再那樣猛烈地沖擊胸肺,而是經(jīng)由雙耳排出。同時,他的耳后,也開始出現(xiàn)一些異樣的紋路,像魚鱗般的癍玟,卻淺淺的,分辨不清。

他就這樣漂著,經(jīng)了日落,又是日出。

遠(yuǎn)遠(yuǎn)的,海面上出現(xiàn)了幾個影子,朝著小舟緩緩駛近,卻是幾艘巨大的海船。那海船最大的一條,長度足足有三十丈,小的幾條,也有二十丈。它們底尖上闊,首昂艉高,桅帆高懸,且在每只船的船首,各自雕著一只有首無身的怪物。那怪物圓眼吊睛,闊口咧腮,卻是貔貅。

這貔貅乃是傳說中的一種瑞獸,以四面八方之財為食,吞萬物而不瀉,可招財聚寶,神通特異。以此獸雕于船上,想來這些船只多半便是通貨的商船。

同樣的貔貅圖案也出現(xiàn)在船上高懸的旗幟上,那是桿金色的大旗,迎著海風(fēng)呼啦啦作響。隨著大旗的擺動,正中的瑞獸如同活了一般,張牙瞪眼,好不駭人!

大旗之下,一位華袍公子執(zhí)扇而立,望著茫茫滄海,若有所思。他身著繡金緞面錦袍,腰系犀牛皮的嵌玉紋金帶,細(xì)眉短須,一雙圓眼黑中泛黃,透著精明??v然風(fēng)塵仆仆,也遮不住那一身與生俱來的富貴氣息。

書中代言,此人乃是錙銖門會長的大公子,南宮文。

這錙銖門,乃天下經(jīng)商者聯(lián)盟,商會總部位于中州江南道,下設(shè)九州分會,為各種貿(mào)易往來提供便利。但凡入會者,無不是各界商業(yè)翹楚,在享受商會創(chuàng)造利好的同時,也共同出資維系商會內(nèi)外事務(wù)。錙銖門內(nèi)財寶眾多,為求自保,會中不乏官宦親眷和武林人士,漸漸的,也便成了江湖中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

此番,南宮文率領(lǐng)商隊,沿廣州通海夷道,遠(yuǎn)赴重洋,經(jīng)天竺、波斯、大食諸國,以絲綢、瓷器、茶葉、銅鐵器等,換回香料、花草、犀角、象牙等奇珍異寶無數(shù),可謂滿載而歸。

“我們當(dāng)前所在,是哪片海域?”南宮文問道。

身后一人急忙上前一步,答道:“回公子,是南海?!?/p>

答話之人名叫錢滿貫,是南宮文手下的總管,矮矮胖胖,像個存錢的罐子。

南宮文道:“呀,眼看便要到家了!我記得上次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正是蝦圓蟹肥之時,而如今,時光荏苒,竟又是一年之夏!”

錢滿貫道:“是的,距離上次出發(fā),我們算上停靠,已在海上二百五十六日?!?/p>

“此處距離廣州港,還有多遠(yuǎn)?”

“九百余里,若無風(fēng)浪,后日即可到達?!?/p>

南宮文點點頭,忽而有人來報:“啟稟公子,前方海面,發(fā)現(xiàn)一人浮于水中,生死未知?!?/p>

“哦?”南宮文心中狐疑。在聽到前方有落水者的一瞬,他的第一反應(yīng),便是前方海域可能有海盜出沒。他們行商之船,最應(yīng)費心提防的便是海盜,那些燒殺擄掠的家伙,有時候遠(yuǎn)比暴風(fēng)驟雨更為可怕。

“撈上來!”南宮文道。

手下人應(yīng)了一聲,撒開大網(wǎng),探出鉤桿,將落水者打撈上來。

那是一個少年,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咬著牙關(guān),似是經(jīng)歷了極大的痛苦。他渾身的皮膚已被海水泡得虛白,身體軟綿綿的,一動不動。

隨行的船醫(yī)上前探了探鼻息,又查驗了一番身體,然后道:“奇哉怪哉!此人溺水已愈十二個時辰,按理說早該死了,可偏偏卻有一股極微弱的氣息殘存體內(nèi),勉強維持著身體機能,實在令人費解?!?/p>

南宮文道:“有救嗎?”

船醫(yī)搖搖頭,答道:“普通的救治方法已然無力回天。不過,若以避水丹服之,驅(qū)散體內(nèi)臟器殘存水毒,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南宮文聞言,眉頭一皺。這避水丹,乃是他花重金從云夢澤百草門討來的,能夠驅(qū)除體內(nèi)水寒之毒,對落水瀕死者更有奇效。故而,他每次出海,都會命人帶在身邊。然而他畢竟是商人出身,凡事都要講求“利益”二字,眼前這個少年,和自己非親非故,且看那破爛的衣衫,想必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怎值得用避水丹施救?

他心中想著,嘴上說道:“翻翻他的身上,看有沒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p>

“是?!笔窒氯怂巡榱松倌甑纳眢w,只在他的胸前發(fā)現(xiàn)了一枚吊墜。那吊墜材質(zhì)像是一片紫色的石頭,既不好看,也不貴重。他搖了搖頭,正想告訴南宮文無任何發(fā)現(xiàn),卻忽然注意到,那少年的一只手掌,正緊緊地攥著。

那只手里,似乎有什么東西!他一邊想著,一邊伸手去掰少年的手,然而那只手攥得緊緊,加之海水濕滑,他竟一時未能掰動。他心中窩火,隨口罵了句:“他娘的,攥得倒結(jié)實!”轉(zhuǎn)用雙手狠力去掰,才終于掰開了一道縫隙。

縫隙中,閃過了一道藍光。

他“咦”了一聲,抬腳一踩少年手腕,同時雙手加力,終于將少年的手掌展開。只見那蒼白的手心,一枚樹葉大小的鱗片,閃著熒熒藍光。

第十章錙銖公子

在看到鱗片的剎那,南宮文的眼中,閃過一道異芒。

他接過鱗片,借著陽光,翻來覆去看了半晌。這鱗片有槐樹葉大小,上圓下尖,其上有淺淺的云紋,陽光一照,閃爍著圣潔的藍色光芒,簡直不像凡物。它很薄、很輕,卻極為堅韌,摸上去光滑如玉,帶著大海的一絲冰涼,沁人心脾。

南宮文常年游走各地,走南闖北,見識無數(shù),然而眼前這種鱗片,他卻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長著如此精美絕倫鱗片的,該是如何神奇美麗的生物?

他望了眼躺在甲板上的落泊少年,道:“救活他?!?/p>

“是?!贝t(yī)應(yīng)道。他從藥箱中取出一只拇指大小的精致瓷瓶,撥開軟木塞子,倒出了一粒水綠色的藥丸。那藥丸只有豆子大小,正是避水丹。他撬開少年牙關(guān),將藥丸送服下去。

不多時,便見少年周身開始發(fā)燥發(fā)熱,有氤氳白氣從體內(nèi)蒸騰而出,隨后,他身子一抖,“哇”的一口黃水吐了出來。

他的身子顫抖著,每過一會兒,便逼出一口黃水,反反復(fù)復(fù),痛苦得幾乎將心肝都吐了出來。而他那隆起的肚子也漸漸癟了下去。

半晌,他才緩緩地從甲板上坐了起來,抬頭望著滿船的陌生面孔,腦袋里一片混亂。

“小子,我家公子救了你,你就不懂得道個謝嗎?”錢滿貫說道。

少年望望他,又望望他身邊的華袍公子,腦子才漸漸清晰了些。他回想起此前發(fā)生的事情,知自己之所以能活下來,多虧了眼前公子相救,于是急忙顫巍巍地站起身子,道:“謝、謝公子、救命之恩。”他被一群陌生人圍著,心中有些露怯,說話也不利索了。

南宮文一看,原來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娃子??蛇@樣一個娃子,為何會落入海中,又從哪里得來的鱗片?他心中更覺詫異。

“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南宮文道。

“余、余小舟。”少年答道。卻忽見對方手里捏著一枚鱗片,藍光閃閃的,不正是汐送給自己的那枚嗎?一想到汐,他的心頭立時一陣刺痛。那是汐最后留給自己的一個念想,怎可被一個陌生人這樣隨意地捏在手里?他血往上涌,也顧不得禮儀了,嘴上叫著:“這是我的!”直朝南宮文便奪。

他剛一邁步,便見身前黑影一閃,一名黑衣人已攔在了他與南宮文之間。那人直直伸著手臂,掌中握著一柄彎刀,銀色的刀鞘,橫擋在余小舟的胸前。他黑紗蒙面,黑巾罩頭,只露著一雙鷹眼,定定地注視著小舟。

太快了!小舟甚至不知道他是從哪個方向“飛”出來的,仿佛憑空而現(xiàn),如鬼似魅。

“暗影,退下!”南宮文說道。

那“暗影”身形一晃,也不見腳下如何動作,便忽地退回了南宮文身后。他懷抱彎刀,一動不動地杵在地上,猶如木雕泥塑。

“小舟兄弟,實在抱歉!”南宮文朝小舟一拱手,“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彼~出兩步到了小舟身前,將手中的鱗片重新放回了小舟的手心。

小舟愣愣地站在原處。方才他一時沖動,不問青紅皂白,上前便去搶奪,實在做得有些過火。而面前的這位公子,明明有碾壓自己的實力,卻反而如此謙遜禮讓,著實令自己汗顏。他紅著臉,囁嚅道:“對不起,我……”

“未經(jīng)你的允許,便擅自動了你的東西,是我該道歉才對?!蹦蠈m文微微一笑,道,“小舟兄弟,你不必拘謹(jǐn)。我們非是歹人,而是出海貿(mào)易的商人,正巧路經(jīng)此地,看到你落難,這才出手相救。鄙人復(fù)姓南宮,單名一個‘文字,若不嫌棄,你叫我南宮大哥便好?!?/p>

這南宮文自幼經(jīng)商,深諳人的心理。雖然對那鱗片有一肚子疑問,但當(dāng)見到小舟對鱗片如此看重時,便知自己絕對不可操之過急,于是道:“小舟兄弟,你在海上漂泊許久,想必是餓了。來人哪,給小舟準(zhǔn)備些吃食?!?/p>

小舟更是無地自容

魚肉和米粥很快端了上來,小舟餓狠了,一頓狼吞虎咽。

南宮文在旁勸道:“小舟兄弟,慢些吃,這些都是你的!”

待小舟吃完,南宮文才道:“小舟兄弟,你家是哪里的?怎么會落入大海之中?”

此話無疑勾起了小舟的傷心事,他哽咽道:“我家在海角村,有一個惡霸,搶走了我的朋友,又將我打暈,丟進了大海……”他說著,不禁落下淚來。

南宮文聞聽,露出一副憤憤不平的模樣,道:“好一個惡霸,光天化日之下,便搶人殺人,這還有沒有王法?小舟兄弟,你莫要悲傷,能否和我詳細(xì)說說,究竟發(fā)生了何事?我南宮文雖稱不上什么拯救蒼生的英雄,卻也是懲奸除惡的正義之士,若然信得過我,我替你做主,鏟除這個惡霸,還海角村一個太平,如何?”

小舟聞言,心中大為感動。他畢竟小孩心性,待人處事缺乏經(jīng)驗,南宮文三言兩語便打破了心底防線。只覺得面前這位公子,是如此和善可親,不僅救了自己的命,還對自己這般恩好,定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轉(zhuǎn)世。于是說道:“我的那位朋友,叫做汐,她是一個……”

他話說到一半,忽然想到,汐曾經(jīng)告訴自己,不能將她的存在告訴任何人,于是略一遲疑。

南宮文眼神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異芒,追問道:“她是一個什么?”

小舟望著他,心想,這么一副良善的模樣,會是惡人嗎?轉(zhuǎn)而想到汐已然落入了牛扒皮之手,憑自己的能力,絕無可能將其救出,若南宮文肯出手相幫,說不定能救汐脫離虎口。于是狠下心,道:“她是一個鮫人?!?/p>

他的聲音不大,卻猶如在船上響起了一聲炸雷,將眾人的目光紛紛吸引過來。小舟不再遮掩,將已往經(jīng)過講述出來。

南宮文心中驚駭,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竟真的有鮫人存在!他錙銖門坐擁重寶,但那些寶貝,與這活生生的鮫人相比,簡直判若云泥,根本不值一提。在小舟講述的過程中,他一直察言觀色,覺得小舟并非妄言,加之有鱗片作證,鮫人之事,足可定論!

他面上不露,心中卻已打定了主意,說道:“小舟兄弟,我南宮文平生最恨恃強凌弱之人,你口中那個牛扒皮,實在是罪大惡極!我與你在茫茫大海相遇,緣分非淺,你既然對我如此信任,我也定會說話算數(shù),還你一個公道!”

當(dāng)即,南宮文安排錢滿貫,繼續(xù)帶隊去往廣州港。自己則帶了暗影和其他兩名隨從,與余小舟一道,改乘小船前往海角村。

這些人航海經(jīng)驗豐富,根據(jù)洋流和余小舟在海上漂泊的時間,很容易便推斷出了海角村的方位,于是揚帆而去。

按下南宮文一行不提,再表牛扒皮一伙。

牛扒皮捉了鮫人,心中狂喜,命人將之抬到府上,關(guān)在了籠子里。他見鮫人生得分外妖美,簡直比自己的那些婆娘加在一起還要漂亮,不禁動了淫念。然而那鮫人兇厲得狠,他剛一接近,便齜著獠牙,發(fā)瘋似的張口狠咬。反復(fù)多次嘗試,他不僅沒得著便宜,還被咬傷了手臂。

牛扒皮大怒,抄起鞭子,便是一陣毒打。那鞭子抽在鮫人身上,留下道道藍色的血痕。鮫人卻咬著牙,仍自不肯服軟。牛扒皮心想,這鮫人死了便不值錢了,于是悻悻收手。

他對鮫人軟硬兼施,然而這鮫人卻是軟硬不吃,他望而不得,不禁心中憤懣。

這樣堅持了一日,轉(zhuǎn)過天來,王二癩登門造訪。他拿出一個小紙包,告訴牛扒皮,這里邊放的是軟筋香,用火點了,人聞了,便會全身癱軟、四肢無力,卻不知這鮫人聞了,又會怎樣!

牛扒皮淫笑兩聲,道:“知我者,二癩也!”于是將軟筋香點了,放到鮫人身旁,自己則將解藥抹在鼻下,以此抵擋軟筋香的毒氣。

鮫人力薄,不多時,便委頓在地,動彈不得。

牛扒皮哈哈大笑,打開籠子,將鮫人拖了出來。

鮫人的眼中滿是憤怒與仇恨,她惡狠狠地盯著牛扒皮,卻又止不住地落下淚來。她越是如此,牛扒皮越是興奮,急急地反鎖了屋門,將鮫人放到床上。

正欲施暴,突聽外面?zhèn)鱽硪魂囆鷩W之聲。他眼珠一瞪,正要大罵,卻聽外面有家丁大叫:“老爺,不好了,有人闖進來了!”

牛扒皮心道,是哪個不開眼的東西,掃了爺?shù)难排d!他在此地為霸一方,從來無人敢招惹,此時驟然被人打斷了興致,如何不怒?他披上衣服,打開房門,正見一名家丁飛起來,手刨腳蹬地摔落在院中。

隨后,一名錦衣華服的公子,手搖折扇,緩步走進了大門。牛扒皮打眼一望,便覺此人器宇不凡,然而眼生得很,卻不知是誰家的公子哥。

公子身側(cè)跟著四人,其中一個,牛扒皮卻認(rèn)得,正是余家的外孫,余小舟。

一見余小舟,牛扒皮立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大怒道:“好你個小兔崽子,扔海里沒喂了魚,竟還敢找來幫手出頭,就沒打聽打聽,我牛扒皮在這方地界,是你們?nèi)堑闷鸬膯???/p>

小舟亦是滿腔怒火,罵道:“牛扒皮!你把汐藏到哪里了,趕緊給我交出來!”

“喲,原來那小妞叫汐呀!她這兩日和我朝夕相處,快活著呢,不會回你那破屋了!”牛扒皮戲謔道,然后驀地一瞪眼,“來人,把他們給我統(tǒng)統(tǒng)往死里打!打死了,我重重有賞!”

這牛府有打手護院二十來號,此時都已拎著棍棒,聚在了院中。聽聞牛老爺吩咐,立即呼啦往上一闖,掄棍棒朝南宮文一伙便打。

在牛扒皮看來,對方算上余小舟,不過才區(qū)區(qū)五人而已。自己這邊人多勢眾,況且在自家的地盤,解決他們,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情?然而方一交手,他便知道自己錯了。

那華袍公子站在原地,只是笑吟吟地望著自己,穩(wěn)如泰山。唯有那身旁的黑衣人,快如閃電,迎著眾打手沖了上來。他手中彎刀并未出鞘,只作一根短棍,劈掃敲擊,看似輕輕巧巧,然而那不時傳出的斷骨聲,卻表明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暗含了極大的力道。而自己一方,人數(shù)雖多,卻沒有一條棍棒,沾著對方的一根毫毛。

轉(zhuǎn)眼之間,二十余名打手,竟有一多半都被打翻在地,哀號聲、呻吟聲,響徹一片。

牛扒皮既驚且怒,轉(zhuǎn)身將屋中防身的短刀取了出來,大罵一聲:“一群廢物!”而后掄刀朝黑衣人便剁。這牛扒皮年輕時也曾練過些武藝,只是近年身體發(fā)福,便有些荒廢了,饒是如此,仍然力猛刀沉,不容小覷。

他一刀剛剛劈出,卻忽地不見了對方的蹤影,再度細(xì)瞧,卻見黑影已出現(xiàn)在了自己身側(cè)。他暗道不好,想要躲避,忽覺腕處一陣劇痛,已被對方鉗在手里。他手腕吃痛,短刀攥握不住,“當(dāng)啷啷”掉到地上,緊接著便聽“咔”的一聲,腕骨竟然斷裂。

他失聲痛呼,隨即又覺膝蓋處一陣劇痛,低頭一望,只見右腿以一個駭人的角度彎折著,竟是被那人踢斷。他站立不住,一下跪跌在地,疼得昏死過去。

院中眾人見此情景,嚇得四散奔逃。他們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生死關(guān)頭,哪還顧得了主子?轉(zhuǎn)眼便逃得無影無蹤。剩下的,也是斷胳膊斷腿,倒在地上痛哼不止。偌大的院落,一片狼藉。

正在此時,卻聽屋中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小舟……”

第十一章再落虎口

如此熟悉的聲音,像清澈的大海,不正是汐嗎?小舟叫了一聲,急匆匆地沖入了屋子。

汐望著小舟,眼睛里含著淚花,卻又笑道:“小舟,你若是再晚來一會兒,我怕是就只有自盡的份兒了!”

小舟再也控制不住,眼淚頓時流了下來。他猛地抹了把淚,伸手將她身上的鮫綃整理好,道:“汐,對不起,我馬上帶你回家!”說著,把她抱在懷中,轉(zhuǎn)身朝屋外走。

南宮文站在門口,一見鮫人,立時驚得瞪大了眼睛,自語道:“鮫人,這世上,果真有鮫人!”

小舟抱著汐,對南宮文萬般感謝。南宮文卻充耳不聞,只顧上下打量著汐。他的眼神,一改此前的親切友善,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貪婪。

看到這副眼神,小舟驀地心里一驚,下意識地將汐抱緊。

南宮文身旁的仆從走上前來,嘴上說著:“小舟兄弟,累不累?來,我?guī)湍?!”伸手便去抱那鮫人,

小舟急忙閃身躲過,道:“不必麻煩了,我不累。南宮大哥,汐現(xiàn)在很虛弱,我要趕緊將她送回家?!?/p>

此時,他已察覺到情況有點不對勁,只想快些離開這里。

那仆從仍自堅持:“小舟兄弟,你和我客氣什么?還是我來幫你吧!”說著,竟已動手搶了起來。

“你干什么!”小舟大叫一聲,掙脫了那名仆從,然后抽身便走??蓜倓傋叱鰞刹剑阌X后頸受了重重一擊,隨即眼前一黑,昏倒下去。

卻是那暗影,一記手刀,將其打昏。

小舟一倒,鮫人便身往下落。那仆從眼疾手快,伸雙臂將鮫人接住,來到南宮文身前。

南宮文喜形于色,望著鮫人,道:“如此妖美的容顏,比我中州最美的美人,還要令人陶醉呢!”他說著,忍不住伸手,去摸鮫人的臉頰。

鮫人猛地張口,朝他的手掌咬來。

南宮文迅速將手縮回,躲了過去,卻不惱怒:“性子倒是很烈!”

汐因中了軟筋散,渾身癱軟,方才那一下用力過猛,只覺一陣頭暈眼花。她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悲涼,自己剛出龍?zhí)队秩牖⒀ǎ@人類的世界,為何如此狡詐多詭!她藥力發(fā)作,閉上眼睛,昏迷過去。

南宮文洋洋得意。此人無利不起早,從一開始,便不曾想過替小舟出氣,完全是想利用小舟尋到鮫人。

他掐指一算,半月之后,便是錙銖門會長也便是他父親南宮承業(yè)的六十大壽。此前,他雖從外域帶來了些奇珍異物,然而錙銖門珍寶無數(shù),料是父親大人也不會瞧得上眼。如何能從各分會獻上的財寶中脫穎而出,實在令他傷透了腦筋。而如今,有了這傳說中的鮫人,一切都將大為不同。

他猶然記得,去年父親過生日時,自己獻上的是一只波斯銀盒,做工奇巧,充滿了異域風(fēng)情。可是二弟南宮武,獻上的卻是一頂金冠,磅礴大氣,更隱隱喻著父親基業(yè)萬代、永世為王。那頂金冠,若是被有心人看了去,稟奏朝廷,怕是錙銖門難逃滅門之禍。父親見了,勃然而怒,將二弟訓(xùn)斥一番。但南宮文看出,父親只是佯裝憤怒,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分明是激動和滿意。

如此,他已被二弟壓了一頭。他甚至覺得,自那次以后,父親對二弟的重視程度,開始超過自己。如果今年,在父親的六十大壽上,自己若不能扳回一城,那自己這個做大哥的,可就真的難有出頭之日了。

“恭喜大公子!此番得到鮫人,您定然能在會長六十大壽上,力壓天下商賈,拔得頭籌!”暗影切合時宜地說道。

南宮文哈哈大笑,與隨從一道,帶著鮫人,離了牛府,揚長而去。

卻說小舟,從昏迷中醒來,睜開眼,已不見了南宮文一伙的蹤影。牛府的家丁傷的傷、殘的殘、逃的逃,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有心人,也在忙活著救治老爺。他趁亂逃出牛府,直朝海邊跑去。

海邊,南宮文的船只早已離開。

他心中又急又恨,跪在礁石上,放聲大哭。他恨自己無知,恨人心難測,恨蒼天無眼、惡人當(dāng)?shù)?。是啊,這個世界本就是險惡的,只是自己太稚嫩而已。弱肉強食,本就是蒼天的法則,自己這個小角色,又能改變得了什么?

他哭干了淚,倒在礁石上昏睡過去,醒來的時候,卻已是夕陽西下。

余小舟渾渾噩噩地走回家中,見余大海正躺在床上,鼻青臉腫的,頭上還纏著繃帶。他見了小舟,便高興地大叫起來:“娃子啊,你可回來啦!你這是跑去哪了?你可知我找你找得好苦!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他說著說著,竟又哭了起來。

他又笑又哭,因動作劇烈,身上的傷痛得他齜牙咧嘴。

小舟撲到床邊,急切地詢問是怎么回事,誰將你弄成這樣!余大海說道,當(dāng)日你一去不返,我在海邊尋了良久,后來聽人說,牛扒皮曾帶人去過海邊,并抓到了一只鮫人,于是我便去牛府理論,可牛扒皮抵死不認(rèn),又將我痛打一頓,扔了出來。

小舟心中更是悲痛,這個世界,就偏偏要欺辱老實人么?同世為人,為何有的便橫行霸道、胡作非為,有的卻窩囊軟弱、任人宰割!我余小舟,就注定要這樣庸庸碌碌地過上一輩子么!

余大海問起小舟經(jīng)過,小舟將遭遇一講,忽又問道:“外翁,我有一事不明,打算問你?!?/p>

他表情嚴(yán)肅,令余大海一愣:“娃子,你有話便問,這么認(rèn)真干嗎?”

小舟道:“我被人拋入海中,在大海上昏迷漂泊了一日一夜,為何沒死?”

余大海神色一滯,而后哈哈兩聲,道:“還不是因為你福大命大,蒼天保佑,這才逃過死劫!”

小舟道:“是么,你還在騙我么?”說著,猛地湊到了余大海眼前。他注視著余大海的眼睛,而后慢慢將自己耳側(cè)的頭發(fā)撩了起來。

他雙耳的背后各自生出了幾枚紫色的鱗片,層疊交錯,閃著炫目的光澤。

“我在海上漂泊的這段時間,迷迷糊糊的,卻總覺得耳朵發(fā)癢,上岸的時候,才驚覺了耳后的異變。它們悄悄地,在我淹水的這段時間里,生長出來?!?/p>

望著這些鱗片,余大海眼神驚疑不定,他結(jié)巴了兩聲,而后道:“娃子,你這、你這……是染了啥病嗎?”

“這是鮫人鱗!”余小舟突然喊道。他從懷中掏出一枚藍色的鱗片,放到耳朵后,比對著給余大海看,“是不是一樣?除了顏色不同,形狀和紋路是不是完全一樣?”

余大海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外翁,你還要瞞我到什么時候?”余小舟紅著眼睛,“你從來不帶我出海,從來不讓我下海游水,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正常?我究竟是什么,我來自哪里,我的父母又是誰!”

說到最后,小舟已聲嘶力竭。

余大海閉上眼睛,顫抖著嘴唇,半晌才又重新睜開。他長嘆一聲,心知再也隱瞞不住,于是道:“娃子,你的父親,是一個鮫人!”

雖然早有準(zhǔn)備,但聽到余大海親口承認(rèn),小舟仍覺腦袋“嗡”了一聲。他只覺整個世界都暗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他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好半天才緩過勁來。

余大海坐在床邊,開始講述那段塵封的往事。

“我和你的外祖母,自幼青梅竹馬,生活在海角村這片與世無爭的土地上,那時,這個村子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

“后來,我們成了親,并生下了一個女兒,活潑、漂亮、聰明,也就是你的母親。你外祖母體弱多病,走得早,丟下我和你母親相依為命。她和你一樣,每次我出海,都會送我到海邊,而每次我歸來,她都已在海邊等著我。

“有一天,我出海回來,她和我一起往家走,突然問我:‘爹,你見過鮫人嗎?我大笑,說,傻丫頭,鮫人是傳說中的事物,是不存在于這個世界的,我怎么會見過?她又問:‘如果這個世界上有鮫人,我是說如果,他來到咱們的家,會怎么樣?我哈哈大笑,說,如果他來到了咱家,我就把他綁起來,賣到鎮(zhèn)上,一定能賣很多錢,到時候,給你買很多好吃的,很多漂亮的衣服!

“我以為她聽了我的話會笑,然而她的表情,卻有些怪怪的?!崩先瞬患膊恍斓卣f著,眼睛里,隱隱有晶亮的淚花。

“她已經(jīng)見到了鮫人?!毙≈壅f道。

“是的?!庇啻蠛5?,“現(xiàn)在想來,那個時候,她便已見到了鮫人。她在試探我對鮫人的看法,看是不是可以放心地將他介紹給我。然而,我無心的回答,卻改變了她的一生。

“大概就是從那以后,慢慢地,她出現(xiàn)了變化。有時會滿懷心事地坐在一個地方發(fā)呆,有時會無緣無故地傻笑,她不再像以前那樣跟著我,我覺得,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事,將她從我身邊搶走了。

“我覺察出了她的反常,于是那天,我出海之后,便調(diào)轉(zhuǎn)了船頭,從另一處的海岸折返回來。來到海邊的時候,我聽到了一陣歌聲。那歌聲明明是個男聲,卻又說不出的媚,讓人心醉神迷、如墜夢幻。我提著漁叉,悄悄走過去,看到在礁石的背后,你的母親正和一個男人坐在岸邊。那奇怪的歌聲,便是男人唱出的。我怒不可遏,正要喝罵,卻忽然發(fā)現(xiàn),那男人的身下沒有腿,而是一條魚尾。

“一條生滿紫色鱗片的魚尾,半沒在海水中,寬大的尾鰭,隨著海水輕輕漂擺?!?/p>

老人的語氣開始急促起來,像憤怒的火山:“他不是人!他是妖怪!他迷惑了我的女兒!這是我當(dāng)時的唯一念頭。我從礁石后跳出來,舉起漁叉,狠狠地朝他插下去。但他的反應(yīng)很快,向前一溜,便滑進了水里。我的漁叉只劃破了他的腰,有藍色的血淌了出來。他半沒在水中,齜著兩顆黑色的獠牙,兇狠地望著我。我看到他的尾巴在水中彎了下去,那是在蓄力,也許下一刻,他就會從海里射出來,撲上來和我拼命。

“這個時候,你的母親哭喊著叫了一聲‘爹,抱住我,朝鮫人擺手示意他快逃。鮫人望著我,身子慢慢松了下去,然后一扭身,便朝著大海深處游去了。我氣得暴跳如雷,狠狠打了你母親一巴掌,然后轉(zhuǎn)身回了家。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說過話。

“不,說過一次,那是在她臨死之前,重又叫了我一聲:爹!”說到此處,老人突然蹲在地上,捂著臉,嗚嗚大哭。

半晌,老人的情緒終于穩(wěn)定下來。小舟問:“我的母親,是怎么死的?”

老人長長出了一口氣,道:“她早已和那紫鱗鮫人行了夫妻之實,并孕育了你。但生你的時候難產(chǎn),你活了下來,她卻永遠(yuǎn)地離開了人世。她躺在血泊中,望著我,叫了一聲‘爹,便閉上了眼睛。我撲過去,連聲答應(yīng),而她卻再也聽不到了。”

小舟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水。

余大海繼續(xù)說道:“你生下來的時候,雙腳是粘在一起的,就像一條魚尾,是我用刀將它們分開。你的腿上也有一層淡淡的鱗紋,我又將它們?nèi)坎涞?。但我知道,你的身體里,有一半的鮫族血液,這是永遠(yuǎn)也去除不掉的。所以,我一直不敢?guī)愠龊?,就是怕有一天,你身體上的某些鮫人特質(zhì),會被大海喚醒,這會給你的人生帶來災(zāi)難!”

第十二章與虎謀皮

夜晚的海風(fēng)絲絲涼涼的,帶著淡淡的腥咸,吹拂著海角村這片土地。

小舟邁著步子,一瘸一拐的,借著朗朗月光,行走在街道上。

“我這卑微的生命,又何懼災(zāi)難!”在聽完余大海的講述后,他這樣回答。

那一刻,他的腦子是混亂的。他不知道,自己是該算作人,還是該算作鮫人,亦或是,一個半人半鮫的怪物!他覺得,這樣的怪物,是天地不容的,所以,上天才會屢次用厄運懲戒自己。

這一刻,他的腦子卻是清晰的。他告訴自己,不能再這樣卑微地活下去,要勇敢地做一些事情,即便是死,也要死得無悔于心。

于是,他敲開了牛府的大門。

家丁一見是余小舟,只以為他又帶人前來尋仇,嚇得匆忙向內(nèi)稟報。不多時,一伙人提著棍棒涌了出來,為首的,卻是牛扒皮的同胞兄弟,牛富仁。

牛扒皮重傷在身,牛府便暫由牛富仁主持大局。他見小舟只身一人前來,便道:“小兔崽子,你帶人傷我大哥,我未去找你報仇,你卻主動登門挑釁,是欺我牛府沒人嗎?來人,給我把他綁了!”

眾家丁呼啦往前一闖,將小舟倒剪雙臂,緊緊綁了起來。

小舟啐道:“你們這幫狗奴才,主子挨打的時候,跑得比兔子還快,如今遇到弱小,便又裝得比禿尾巴狗還橫!真令小爺笑掉大牙!”他一反常態(tài)地硬氣起來。記憶中,他從來沒有這樣硬氣地說過話,此時說出來,雖有些心虛,然而更多的卻是一種興奮。他的心怦怦跳著,心想,我落得這步田地,死都不怕,還怕這些小嘍啰嗎?于是將腰桿挺得倍兒直。

牛富仁笑道:“小子,你莫要逞口舌之快,一會兒便叫你跪地求饒!帶走!”

眾家丁押著小舟,帶往牛扒皮的屋子。

牛扒皮胳膊腿纏著繃帶,頭上搭著濕水的手巾,躺在床上一陣陣地呻吟。他既有身外傷,又有心內(nèi)火。想自己在這一帶威望甚高,卻一夕間被那南宮文弄得聲名盡毀,他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然而探聽南宮文底細(xì),才知竟是錙銖門大公子,此等人物,決非自己能夠招惹得起的。但若不報此仇,自己今后,還如何在這片地界混下去?自己辛苦創(chuàng)下南海漁行,壟斷周邊魚市,覬覦者、仇視者本就不少,這些人得知自己落難,定會趁火打劫,令自己一敗涂地!如此,該如何是好!

他越想越窩火,恰在此時,忽聽有人來報,說抓到了余小舟,立時拍床而起!他腕處、腿部都有骨傷,這一動,便痛得嗷嗷直叫。

牛富仁將小舟帶到跟前,道:“大哥,這小兔崽子已然抓到了,你發(fā)落便是?!?/p>

牛扒皮大叫:“給我打斷他的手腳,扔池子里喂王八、喂王八!”

“是!”牛富仁應(yīng)了一聲,抄起一根木棍便要動手,卻聽小舟冷哼一聲,道:“你便是殺了我又有何用?傷你的是那錙銖門的南宮文,你不去找他尋仇,卻只敢朝我撒氣,你便是殺我百次千次,又能挽得回你的名聲嗎?”

牛扒皮被小舟一語說中痛處,咬牙道:“我先宰了你,再找那小子算賬不遲!”

小舟哈哈大笑:“就憑你?你手下人這點三腳貓的功夫,如何找他算賬?怕是有命去、沒命回吧!”

余小舟之所言,正是牛扒皮之所想。自己手下這點人、這點勢力,怕是連錙銖門的大門都攻進不去,又何談?wù)夷蠈m文報仇?

卻聽小舟接著說道:“你我同被南宮文耍了,他才是你我共同的敵人!我這兒倒有一個主意,可以搶回鮫人,并收拾了南宮文出氣,你愿不愿聽?”

牛扒皮道:“小娃,你這丁點本事,可不要信口開河?!?/p>

小舟道:“螻蟻雖小,有時也能咬死大象!”

牛扒皮聞言,心中一動。他望著小舟,小舟也挺直脊梁,堅定地與他對視。他只覺眼前這小子,已經(jīng)完全變了。幾日之前,這小子還是一副靦腆懦弱的模樣,但今日再見,已是凜然無畏、難以捉摸。那雙眼中,分明有一道光,堅定如磐,不屈不移。他知道,那是舍棄生死、不顧一切的眼神,擁有這樣眼神的人是可怕的。

這小子,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你有什么辦法?”牛扒皮問道。

小舟歪歪腦袋,望了望縛在自己身上的繩索。

牛扒皮目光一凜,但還是壓下了怒火,道:“給他松綁?!?/p>

小舟重獲自由,活動了活動酸麻的胳膊,然后附耳到牛扒皮身側(cè),低聲道:“我給南宮文,準(zhǔn)備了一份大禮……”

牛扒皮靜靜聽著小舟講述,臉上表情驚疑不定,待小舟講完,他思索良久,終是點了點頭。

在牛扒皮的授意下,幾名家丁跟著小舟,來到了海邊,找到了那只巨大的海蚌。那蚌殼已有部分碎裂,里邊的蚌肉也早已被海鳥和小獸吃凈了。眾人將蚌殼收攏一處,而后運回了余家,閉門鼓搗了幾日,才終于完工。次日清晨,牛富仁便帶了幾名隨從,將巨貝裝入車中,朝錙銖門而去了。

錙銖門位于永州境內(nèi),占地五千畝,其內(nèi)亭臺樓閣無數(shù),均以白玉為階,琉璃作瓦,盡顯富貴之氣。又有石山層疊,綠塘荷影,奇花異草,茂林修竹,景致奇美,窮盡園林設(shè)計之能事。永清河從中川流而過,河上游船畫舫,琴瑟聲聲,滿載繁華,極盡享樂,令人流連忘返。

適逢會長南宮承業(yè)六十大壽,錙銖門內(nèi),熱鬧非凡。旗下九州分會的商業(yè)翹楚皆匯聚于此,中州各大門派亦有專人前來敬賀,當(dāng)真是盛況空前。便連那天空,都籠罩在一片珠光寶氣之中。

南宮承業(yè)坐在大殿正中。此人頭戴金冠,身披金絲軟袍,方面闊口,大耳垂肩。胖大的身軀,端坐于黃金寶座之上,金光閃閃,令人不敢直視。他背后的墻壁上,精雕細(xì)琢了一只瑞獸貔貅,瞪著圓眼,張著大口,似是想將天下一切財寶,都納入口中。

他正自與賓朋寒暄,忽有人來報,言武當(dāng)山朝天宮首座段天伯來賀。

朝天宮在武當(dāng)山九宮七十二峰之中,位居第二,首座段天伯,地位僅次于武當(dāng)?shù)雷?,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南宮承業(yè)不敢怠慢,忙起身相迎。老遠(yuǎn)見了段天伯,便緊走幾步,滿面笑容招呼道:“段首座!段首座大駕光臨,小弟未曾遠(yuǎn)迎,當(dāng)面請罪!”

段天伯頭戴道冠,身著白色云紋道袍,手執(zhí)浮塵,三縷長髯飄散前胸,宛如下界的仙人相仿。他鶴發(fā)童顏,目若朗星,皮膚便如幾歲的娃子,滑嫩得幾無一絲皺紋。但南宮承業(yè)深知,此人年歲早已過百。想當(dāng)初,自己年幼時便隨父親見過此人,那時,他便已是如此模樣。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了,自己垂垂老矣,而此人卻仍是這般模樣,當(dāng)真令人慨嘆。

實際上,段天伯修習(xí)混元天勁,已臻窺天之境,返老還童,又豈是難事?

“哪里哪里!”段天伯拱手回禮,“聽聞南宮會長大壽,吾道尊師兄本欲親身前來,奈何俗務(wù)纏身,便令吾代表武當(dāng)山九宮七十二峰,前來道賀!”

南宮承業(yè)道:“小老兒何德何能,竟令道尊如此掛懷,煩請借段首座之口,待我向道尊問好。來來來,段首座,里邊請、里邊請!”

分賓主落座之后,南宮承業(yè)道:“段首座,前不久,聽聞北方玄冥鬼教,密謀犯我中州。武當(dāng)?shù)茏育堅剖妫律矸弘U,憑一己之力,便蕩平了鬼教中央分部,當(dāng)真是大快人心、揚我中州武林神威!”

段天伯道:“慚愧慚愧!此番妖魔邪教入犯,我正道中人,自是人人得而誅之。更不容邪魅鬼祟之輩,在我中州境內(nèi)為非作歹!”

“武當(dāng)浩然正氣,實在是我等楷模!”殿中群雄紛紛喝彩。這些人中,不乏江湖人士,早便對龍云舒一事有所耳聞,只是江湖多詭,不敢確信罷了。而今聽到武當(dāng)山首座親口承認(rèn),皆暗暗而驚:以一人之力蕩平鬼教分部,該是何等的膽識和武功!這武當(dāng)山,當(dāng)真是人才輩出!

南宮文坐在席間,賠著笑臉。對這些江湖之事,他卻不是很在意。他在意的,只是今日生意如何、入賬幾許。相反,二弟南宮武,與這些武林人士倒是相談甚歡。他心中暗想,暫且讓你高興一會兒,待稍后我獻上重寶,定讓你愁眉苦臉再也笑不出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南宮文將身站起,深施一禮,道:“父親大人,幾日前,孩兒船行南海,偶然得到了兩件奇物。孩兒不敢獨享,便借此良辰吉日,獻給父親大人,愿父親大人福如東海長流水,壽比南山不老松!”

南宮承業(yè)酒意正酣,聞聽此言,心中高興,笑道:“好、好,文兒費心了!那便讓為父瞧瞧,也讓諸位賓朋幫忙品鑒品鑒,看是不是擔(dān)得起‘奇物二字!”

“是?!蹦蠈m文應(yīng)道,而后轉(zhuǎn)身,朝殿下三擊掌。

第十三章兩件奇物

四名壯漢抬著一只巨大的海蚌,由殿下走了上來。那巨蚌通體暗紅,宛如血染的礁石,厚重沉穩(wěn)。

人群中有人嘆道:“好大的蚌!當(dāng)真是世所罕有!”

“此物乃是血蚌之王,生長在南海最深的海底?!蹦蠈m文說著,命人將巨蚌打開。

兩名壯漢扣住巨蚌,咬牙發(fā)力,緩緩將上蓋掀了起來。眾人聚攏目光觀瞧,但見其中,雪白的蚌肉鋪底,上面盤身坐著一只鮫人。那鮫人藍發(fā)碧眼,人身魚尾,卻是由貝殼粘成。它與常人大小相仿,五官精巧,眉眼含笑,做工細(xì)膩,活靈活現(xiàn)。她雙手舉在身側(cè),捧著一顆碩大的紅色珍珠,那珍珠艷紅如血,純潔得無一絲雜質(zhì),溫潤的光華流轉(zhuǎn)其中,使整個大殿內(nèi)的珠寶玉器,瞬間黯然失色。

四座皆驚。

在座之人不乏各地富商巨賈,奇珍異寶所見無數(shù),然而見到這顆珠子,仍吃驚得合不攏嘴。這種紅色的珍珠,要遠(yuǎn)比一般白珍珠更為稀奇、更為珍貴,它大得就像孩兒頭,渾圓如滿月,單此一顆,便已是價值連城。這錙銖門,果然是珍寶重地、富甲天下!

看眾人吃驚非小,南宮文不禁面露得意之色。

這“鮫珠獻壽”,乃是昨日南海漁行派人送來的。據(jù)說,南海漁行舊任行長牛扒皮,重傷后一蹶不振,其弟牛富仁乘虛而入,霸占了漁行,并有意加入錙銖門。故而借會長大壽之際,獻上賀禮。

對此種說法,南宮文感同身受。他心知,兄弟間產(chǎn)業(yè)的爭奪,有時比生人更加嚴(yán)酷,自己與南宮武便是如此。他告訴牛富仁,只要你今后死心塌地跟著我干,保你南海漁行生意興隆、百年常青。

牛富仁感激涕零,言牛扒皮作惡多端,欺壓鄉(xiāng)里,早就該有人替天行道,公子的出現(xiàn)無異于久旱逢霖。我如今成為漁行行長,都是得益于公子相助,我必不忘公子抬愛,一生侍奉公子鞍前馬后。

南宮文哈哈大笑。對牛富仁所言,他并未相信,深知商場之中,沒有永遠(yuǎn)的朋友,只有既得的利益。不過,此人獻上的賀禮,著實貴重非常。于是,他才在今日壽宴之上,擺出炫耀。

南宮承業(yè)坐在黃金寶座之上,望著兒子獻上的這份壽禮,微微頷首道:“巨蚌之稀奇罕有、鮫人之精致傳神、血珍珠之珍稀名貴,湊在一處,當(dāng)真是無價之寶。文兒有此心意,為父甚感欣慰!”

能得到南宮承業(yè)如此稱贊,說明自己這番心思沒有白費。但同時,從父親的口吻中,南宮文也聽得出,此禮物雖然珍貴,卻不足以打動他的心。他這一世,實在見識過太多的珍寶了!

南宮文道:“能得父親大人歡喜,孩兒不勝榮幸。然而,此物僅是一道開胃小菜,接下來,才是孩兒為父親大人精心準(zhǔn)備的大禮!”

殿中眾人聞言,皆面面相覷,交頭接耳。如此寶物,竟僅僅算作開胃小菜,那這之后奉上的大菜,該是何等的豐盛!

南宮文命人將海蚌抬下殿去,轉(zhuǎn)而又抬上來一只鐵籠。那鐵籠長寬五尺,四四方方,被黑布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卻不知里面藏了什么。

“前幾日,我沿通海夷道,經(jīng)紅海、波斯灣、印度洋,至南海海域。忽聞茫茫大海之上,傳來一陣天籟般的歌聲?!蹦蠈m文站在籠旁,高聲講道,“那歌聲空靈婉轉(zhuǎn),令人心醉神迷。隨著歌聲,又有一物,從前方的海面顯現(xiàn)。那物籠罩在一團紅色霞光之中,隨海潮起伏漂蕩,并最終攔在了船首。卻是一只巨大的海蚌!”

有人插話道:“是方才那只海蚌么?”

南宮文道:“不錯,正是此蚌。我深感稀奇,于是命人將海蚌打撈上來。此時,蚌中歌聲已然停了,但那紅色霞光仍沿著蚌殼的縫隙透射出來。我命人打開蚌殼,便見到令我終生難忘的一幕!”

他講得抑揚頓挫,說到關(guān)鍵之處,整個大殿都安靜下來,便是掉根針也能清清楚楚地聽到。

“諸位,請上眼!”他說著,猛地掀開了鐵籠外的黑布。

眾人攏目光觀瞧。但見鐵籠之內(nèi),一女匍坐在地,藍發(fā)碧眼,面露驚恐地望著殿中眾人。她的身下,赫然是一條藍色的魚尾!

這一瞬,殿中仿佛開了鍋一般,就連南宮承業(yè)都忍不住從座位上站了起來。他幾步走到鐵籠跟前,竟顧不得風(fēng)度,前后左右圍著鐵籠繞了一圈,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他望著籠中那張妖異絕美的臉,驚嘆道:“鮫人!此世間,竟有鮫人!古人誠不我欺也!”

南宮文添油加醋地說道:“此鮫人手捧血珍珠,盤坐于巨蚌之內(nèi),與我錙銖商隊相遇于茫茫大海之上,促成了鮫人獻珠之吉兆。我錙銖門,定會在父親大人的率領(lǐng)下,繁榮昌盛、大業(yè)得成!”

在說出“大業(yè)”二字時,他故意加重了語氣。南宮承業(yè)望向他,眼中閃過一道精光,而后哈哈大笑。其中含義,怕是只有這對父子能夠明了吧!

“南宮公子果然神通廣大,竟能俘獲這傳說中的鮫人,實乃古今第一人!”

“南宮會長吉人天相,引得鮫人前來祝壽,真乃天下美談!”

“我等今日沾了南宮世家的光,有幸得觀鮫人,今后也有得吹噓啦!”

殿中眾人疊聲贊頌。

南宮文笑得合不攏嘴,他有心賣弄,便道:“此鮫人之奇,并非僅僅奇在體態(tài)樣貌,她還能口吐人言呢!”

“哦?是嗎?”南宮承業(yè)疑道,而后俯身貼近籠子,朝鮫人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來自何方?”

鮫人惡狠狠望著他,口中發(fā)出低低的咆哮。

南宮文顏面有些掛不住,怒斥道:“會長大人在問你話!”見鮫人仍自一言不發(fā),他從家丁手中抄起一桿皮鞭,“啪”的便是一狠下。

鮫人痛苦地一縮身子,齜著獠牙道:“你們,都將不得好死!”

她罵得兇,南宮承業(yè)卻是哈哈大笑,殿中眾人也隨之大笑。

南宮文道:“此鮫人甚是桀驁,還需假以時日馴化。到時,列為賓朋再來我錙銖門,令她唱歌跳舞,豈不美哉!”

眾人又是大笑。

一旁段天伯見了,不禁皺起了眉頭。他起身上前道:“無量天尊!這鮫人知人言、曉人事,與人類無大異處。人類獨霸大陸,鮫人卻是南海之主,如此對待,怕有不妥!”

南宮承業(yè)隨口敷衍道:“無妨無妨,段首座多慮啦!”

段天伯不禁搖頭嘆息。

經(jīng)此助興,殿中氣氛火熱,眾人再度開懷暢飲。

錙銖門有藏寶閣,但凡各地搜羅來的奇珍異寶,皆存放于藏寶閣中,有重兵把守。此閣分上中下三層,各式珍寶歸類存放。閣外,有花草園,種植各樣珍貴花草;有鳥獸園,圈養(yǎng)各種珍禽異獸;有人工湖,由永清河引流而來,飼喂各類名貴魚鱉。如此種種,便是與皇家園林相比,也不遑多讓。

此番,各門各派獻上的奇珍異物,也盡數(shù)運至藏寶閣中。

汐關(guān)在籠子里,與眾多珍寶共處一室,滿目皆是珠光寶氣。她呆呆地望著窗子,窗欞外,鴨卵粗細(xì)的銅筋,讓藏寶閣看起來就像是一座堅固而封閉的牢獄。

回想近日遭遇,她不由得悲從中來,潸然落淚。

族長說得沒錯,人類,果真是天底下最邪惡的種族。自己這段時間,見識了太多的人類,然而除了余小舟,再沒有哪一個有那樣純潔善良的心境。

想到余小舟,她的心里愈發(fā)得難過。她從懷里掏出一只小人兒,輕輕撫摸著它。那個可憐的少年,因自己受了太多的苦難,卻不知現(xiàn)在是生是死、過得如何。

不,他一定是活著的,如此善良的人,怎么會死去呢?

她心里胡思亂想,卻忽覺旁邊有什么聲響。她警覺地扭過頭去,見不遠(yuǎn)處的墻邊,擺著一只巨大的海蚌。海蚌中,貝殼粘成的鮫人捧著血珍珠,正一動不動地望著自己。

那貝殼人偶,不是小舟做給自己的嗎?還有那巨蚌、那血珍珠,不都是來自自己的家園嗎?沒想到,這些東西竟悉數(shù)被這些惡人搶了來。

她望著人偶,心里一陣刺痛。而那人偶似乎回應(yīng)她一般,一雙大眼,忽而眨了一下。

她一愣,以為是自己淚眼婆娑,一時看錯了,便擦了把淚,再度朝人偶望去。這一望,幾乎令她驚叫出來,那人偶竟朝著她,再度眨了一下眼。緊接著,人偶臉部的一片貝殼,隨之掉落下來。

她驚愕地張大了嘴巴,面前的人偶,莫非成了精不成?然而未等她弄明白,便見那人偶臉上的貝殼,竟一片一片地開始剝落。這種剝落,就如朽爛的泥瓦,在輕輕觸動一角之后,迅速向大擴散,一發(fā)不可收拾。它們從人偶的臉面開始,自上而下剝落,蔓延到脖頸,又從脖頸席卷至全身。

之后,人偶徹底散落,一個少年從中顯露出來。

不是余小舟,又會是誰?

第十四章甕中相會

汐靜靜望著眼前的少年,幾日不見,他竟又消瘦了許多。無數(shù)次,她幻想著與他相見,然而今日再度見了,卻又覺虛幻不似真實。她原本有太多的話要說,可到了嘴邊,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剩下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小舟從巨蚌中跳出來,奔到汐的面前,深深地望著她。這一刻,有緣復(fù)見,他只覺近日再多的苦累都是值得。他展開雙臂,隔著鐵籠,與她牢牢地抱在一起。

半晌,小舟松開手,道:“汐,對不起,讓你受了這么多委屈,我這就救你出去。”說著,返回巨蚌前一陣翻找,取出了一把匕首,然后重新回到籠前,撬開銅鎖,將汐救了出來。

突聽門外腳步聲響,有巡邏的守衛(wèi)從外經(jīng)過,道:“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動靜?”

另一人道:“怎么會呢,這里是錙銖門重地,哪有人能進得來!”

小舟和汐躲在閣中,嚇得大氣也不敢喘,所幸,那守衛(wèi)只是隨口說說,并沒有真的進來。聽著守衛(wèi)們腳步漸遠(yuǎn),二人松了口氣。

小舟道:“此地不能久留,你要趕緊逃出去。我來時已經(jīng)看好,藏寶閣的回廊外,便有一處小湖,小湖與河水連通,你順著河道,可一直游到錙銖門外。卻不知那河道里有無陷阱埋伏,你一定要小心提防。不過,你本就是水中之物,即便有陷阱,也定然難不住你。你要在他們反應(yīng)過來之前,快速沿河道闖出去……”

“那你呢?”汐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從他叨叨不停的言語中,汐覺察到了他的反常,“你怎么逃出去?”

小舟笑道:“你只管走你的,我自有辦法逃走!”

“什么辦法?”汐注視著小舟的眼睛,追問道。

是啊,什么辦法?小舟避開了她的目光。他的計劃,只是救出鮫人,根本沒打算自己能夠活著離開。

小舟沒有回答,霍地起身,從巨蚌中挖出一塊“蚌肉”,朝著周圍涂抹起來。這些蚌肉,是他用南海豚魚膏做成的,用來固定蚌殼與人偶。但實際上,這些油膏還有著更大的作用。它易燃耐燒,燃燒時會產(chǎn)生滾滾濃煙,并且,為了增加它的效力,他還在其中混入了許多軟筋香。

他反復(fù)地從巨蚌中挖出油膏,涂抹在閣中各處,直到所有油膏都用盡了。又取出軟筋香的解藥,給自己和鮫人分別抹在鼻下。等一切準(zhǔn)備停當(dāng),才從懷中掏出火折子,點燃了閣中的油膏。

幽綠色的火苗忽閃了一下,然后順著鋪在地上的油膏,迅速向四外蔓延。它們跳上柜子,攀上墻壁,爬上屋頂,拖著濃濃的白色煙尾,歡快地奔騰跳躍。轉(zhuǎn)眼間,整個藏寶閣,便籠罩在一片滾滾白煙之中。

二人雖然聞了軟筋香的解藥,但這濃煙卻是抵擋不了的,立時被嗆得眼淚直流。急忙捂住口鼻,縮在門后。

小舟心中暗道糟糕,這油膏的量,似乎太大了些,別等著守衛(wèi)未及救火,我們已被熏死在里邊,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他正想著,便聽外面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高喊:“不好啦!藏寶閣起火啦!”霎時間,警報聲四起,門外亂作一團。

這藏寶閣中珍寶無數(shù),門窗封閉得十分嚴(yán)實,外面又用銅筋封罩,雖能防止盜患,卻也增大了火災(zāi)救援的難度。守衛(wèi)們打開大門,冒死闖入,去查探起火緣由,然而方一進門,便覺一陣頭暈?zāi)垦?,倒在地上,動彈不得?/p>

濃煙順著大門向外翻騰,以藏寶閣為中心,朝周圍的空氣中彌漫飄散。又有守衛(wèi)提著水,試圖沖入閣中滅火,然而未等靠近,便倒在了煙霧中。

“煙里有毒!”有人發(fā)覺了蹊蹺,大叫道。他們脫下上衣,浸濕后捂住口鼻,繼續(xù)沖入閣中滅火。忽有人眼尖,看到在煙霧的掩護下,一道身影從閣內(nèi)沖出,細(xì)細(xì)一瞧,竟是一個少年,正抱著鮫人往外。那少年一瘸一拐,速度卻是不慢,從閣中沖出來,沿著回廊猛向前跑。

“抓住他!”守衛(wèi)們反應(yīng)過來,留下一部分繼續(xù)救火,另一部分直朝二人去追。

那回廊曲曲折折,從藏寶閣的檐下伸出,一直探入小湖,與湖心涼亭相接。小舟咬緊牙關(guān),拼命朝湖邊猛沖。然而那些守衛(wèi)腿力終究比他快著許多,片刻便已追至他的身后,當(dāng)先一人掄刀便劈。

“小舟小心!”汐一聲驚呼。

此時小舟已紅了眼睛,雖知敵人已在身后,卻絲毫顧不得閃避,一心只想著盡快到達湖邊,將鮫人送到水中。只要鮫人能夠逃脫,自己是生是死,又有何妨?

汐躺在他的懷中,見他滿臉的決絕之色,心中不由得一痛。情急中,猛地下身用力,將拖在一旁的尾鰭甩了起來。那尾鰭經(jīng)過海漩之力的洗禮,堅韌強勁,狠狠抽擊在那名守衛(wèi)身側(cè),竟將他的身子掀翻出去。

汐一愣,沒想到,自己的尾鰭在岸上也具有如此大的力量。

又一名守衛(wèi)沖上前來,他吸取了前者的教訓(xùn),舉刀砍向鮫人的尾鰭。忽聽身后有人叫了一聲:“不要傷了鮫人!”他一猶豫,手中刀便怯了。

汐抓住機會,再度將尾鰭一擺,迎面抽在守衛(wèi)胸前。那守衛(wèi)“啊呀”一聲,身子倒跌出去,刀也脫了手,躺在地上痛得站不起來。

守衛(wèi)們知鮫人金貴,不敢傷她分毫,只得朝小舟身上招呼。奈何鮫人一條尾鰭上下翻飛,將小舟背后護得牢牢,他們一時竟無從下手。

忽然,人群中寒光一閃,一枚飛鏢疾射而出,直奔小舟而來。那飛鏢速度太快,雙方距離又近,汐根本不及抵擋。

伴著“噗”的一聲,飛鏢刺入小舟左腿,小舟一聲痛哼,身子直往前栽。劇痛之下,他發(fā)出一聲暴吼,猛地將雙臂向前一拋,竟借著慣性,將汐高高拋了出去。

汐的身子畫過一道弧線,躍過護欄,直朝湖中落去。

“小舟!”汐失聲驚叫,隨后仰面摔進水里,濺起大片的水花。

小舟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朝前翻了兩個滾,才終于停住。他的手上、臉上都被堅硬的地面擦破,小腿上的傷口往外冒著血,洇透了半條褲管。他顧不得喊痛,從地上爬起來,踉蹌著扒住欄桿,作勢欲往湖里跳,但此時,身后的守衛(wèi)已然趕到。

一柄腰刀呼嘯著照他后背砍下,他貼著欄桿,將身一轉(zhuǎn),堪堪避過。手掌寬的刀刃砍在石欄上,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脆響,火星四射。接著,刀身一翻,直朝他的脖頸削來。他腿上有傷,本就站立不穩(wěn),方才倉促間躲閃,竟再度跌倒在地,沒想到,竟正好躲過了脖頸處的一擊。

刀刃擦過他的頭頂,磨得頭皮一陣疼痛。他跌坐在地,方一抬頭,便見數(shù)把明晃晃的刀刃當(dāng)頭劈下。

小舟一閉眼,暗道:我命休矣!

忽聽“嘩啦”一陣水響,接著便是疊聲的慘呼。小舟心中驚疑,睜眼一望,卻見大片的水浪從天而降,重重拍擊在幾名守衛(wèi)的身上,他們站立不住,齊齊向后跌出。小舟扭頭一望,見是汐飄浮于水中,寬大的尾鰭狠狠一擺,便卷起鋪天蓋地的水浪,朝眾守衛(wèi)拍擊。

“快跳進來!”汐朝小舟大喊。

小舟不敢怠慢,忍著腿上的傷痛,冒著飛濺起的水浪,翻過欄桿,跳入湖水之中。

岸上守衛(wèi)見入水的鮫人竟變得如此神勇,再也不敢姑息。幾名守衛(wèi)摘下背上弓箭,“嗖嗖”幾聲,照準(zhǔn)鮫人便射。此時,對他們而言,鮫人受傷與否已經(jīng)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能夠抓住她。

汐不再戀戰(zhàn),扭身扎入水下。幾只箭矢從身側(cè)的水中劃過,帶起一串氣泡,而后便失了勁頭,朝湖底沉去。

汐望向小舟落水處,見他正手刨腳蹬地往下沉,口中咕嘟嘟往外冒泡,眼看便要喪生水底。她疑道:這小子生在海邊,竟然不會水?于是急忙游過去,拉住小舟的胳膊,止住他的下沉之勢。

小舟情急中嗆了幾口水,頻頻朝汐擺手,示意汐不要管他,趕緊沿水道逃跑。

汐心中無比感動,猛地一拽小舟胳膊,將他拽到自己身前,而后微微張開嘴,緊緊貼上了他的唇。

小舟只覺嘴邊一軟,一陣甜絲絲、柔膩膩的。這一瞬,他的大腦一片空白,天地仿佛也跟著變成了一片空白。他忘了呼吸,忘了掙扎,忘了所有的危難與傷痛。之后,眼前這個昏暗的世界也變得光明起來,魚兒嬉戲,蝦兒歡跳,草兒悅舞,水兒叮咚。

“你沒有丟下我,我又怎舍得棄了你?”汐將體內(nèi)的空氣吐給小舟,而后輕輕離開了他的唇,“一起活下來,一起,一輩子!”

一起活下來,一起,一輩子!他在心里念道。他從來沒有過如此強烈的求生欲望,從來沒有覺得這個世界竟如此美好。

身側(cè),落水聲先后響起,幾名守衛(wèi)跳入湖中,口中叼著匕首,朝二人圍堵而來。

第十五章湖中游斗

望著守衛(wèi)從四面快速接近,汐的眼中閃過一道厲色。對她而言,身處水中,即便再多的守衛(wèi)都不足為懼,然而若是帶上小舟,便難說得很了。一旦被對方合圍,二人腹背受敵,恐怕難以全身而退。于是,她橫下一條心來,將尾鰭一擺,迎面朝最近的一名守衛(wèi)游了過去。

那守衛(wèi)見了鮫人,從口中取下匕首,奮力直刺。鮫人身子一擰,竟靈活地偏轉(zhuǎn)了方向,滑到了他的身側(cè)。他一驚,急忙翻轉(zhuǎn)手腕,再度朝鮫人刺去。卻忽覺手腕一緊,竟已被鮫人將腕子抓住。他身在水中,動作受水阻影響,比在陸地慢著許多,而鮫人在水中,動作卻是更加靈活,因此,雙方剛一交手,便高下立判。

他慌忙向后撤手,試圖掙脫鮫人,不料鮫人借力使力,抓住他的手,猛力向前一送,他的匕首,便調(diào)轉(zhuǎn)了方向,扎入了自己的左肩。

他吃痛不住,猛嗆了幾口水。同時,鮫人已握住了匕首柄,向內(nèi)側(cè)一帶,鋒利的刀刃便割破了他的脖子。

鮮紅的血涌了出來,染紅了周圍的水面,接著,他的尸體浮上水面。岸上的守衛(wèi)見了,皆大吃一驚:這人剛剛跳入水中,轉(zhuǎn)眼的工夫,便丟了性命,這鮫人,怕是難對付了!

護衛(wèi)頭領(lǐng)緊鎖雙眉,道:“鮫人擅水,定是想從水路逃脫。速速通知水語者,于水路進行堵截!”

“是!”一人領(lǐng)命而去。

又朝左右吩咐道:“弓箭手,密切注意水中動向,一旦賊人露頭,即刻以箭矢壓制!其余人等,速入水中,全力圍捕鮫人!”

“是!”霎時間,十幾把弓箭齊齊對準(zhǔn)了湖面。其余守衛(wèi),則紛紛脫下外套,跳入水里。

汐奪下匕首,并不稍停,轉(zhuǎn)而攻向另一名守衛(wèi)。那守衛(wèi)眼見方才同伴被輕易殺死,心中已怯了三分,但事到臨頭,已無退路,只得硬著頭皮,揮起手中匕首,朝鮫人刺來。鮫人身子一個轉(zhuǎn)折,輕松避過,然后尾鰭一擺,便消失在了他的視野之中。

守衛(wèi)一早便知正面硬磕難以奏效,因此方才一擊留了余力。此刻不見鮫人蹤影,猜測鮫人定是躲到了自己身后,他倉促間不及轉(zhuǎn)身,卻從腰間摸出了一只飛鏢,用左手握住飛鏢手柄,朝身后狠扎。

鮫人正試圖從背后偷襲,忽覺身下水流異動,低頭一望,見一只寒光閃閃的利刃朝腹部捅來。她大吃一驚,忙狠力將尾鰭向前一擺,身子借勢向后疾退,終于躲過了對方的攻擊。

鮫人的尾鰭帶起強勁的水流,將守衛(wèi)的身子朝一旁推去。他翻了一個圈,拼命穩(wěn)住身子,頭昏眼花地望向前方,卻見一道寒光從眼前劃過,接著便覺脖頸一涼,而后,眼前的景色,便被一片紅色充滿。

汐雖然得手,但方才的一幕,卻令她陣陣后怕。她知道,這些人類是聰明的,自己在水中雖占盡優(yōu)勢,但仍不能有絲毫的大意,否則,一個疏忽,便會令自己萬劫不復(fù)。

她扭頭望向小舟,而小舟,正手舞足蹈地拼命朝她游過來,他的身后兩名守衛(wèi)正快速逼近。

汐幾個擺尾到了小舟身前,將他護在身后,而后尾鰭蓄力,身子若離弦之箭,迎著兩名守衛(wèi)直射而去。這次,她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訓(xùn),再不敢掉以輕心,身子一個俯沖,滑到其中一人的身下,抬手割斷了他的腳筋,而后趁著對方吃痛,身子直轉(zhuǎn)向上,將匕首刺入了他的后心。

汐轉(zhuǎn)眼間取了對方的性命,未及喘息,另一守衛(wèi)已然來到了她的身側(cè)。他反握匕首,手臂大力一揮,狠狠扎向她的頭臉。她急忙伸手一拽身前的尸體,擋在自己身側(cè)。那守衛(wèi)收勢不住,匕首齊根沒入尸體之中,他大驚,正欲拔出,鮫人已抓住機會,將手中匕首從尸體腋下探出,刺入了守衛(wèi)的前胸。

鮫人寬大的尾鰭一擺,將兩具尸體從身前推開,借力返回小舟身側(cè)。

此時,小舟氣息已盡,掙扎著向水面喚氣,然而剛一露頭,便見幾只箭矢呼嘯而來,幸虧汐及時地將他拽進水里,才躲過一劫。

而水下不遠(yuǎn)處,黑壓壓十?dāng)?shù)名守衛(wèi),正朝著二人圍堵過來。

方才到水面換氣時,小舟已迅速判斷好了河流的方位,于是伸手指給汐看。汐會意,拉著小舟,直朝永清河游去。

汐在水下固然行動靈活,然而拖著一個大活人,速度便慢了許多,竟一時無法將身后眾守衛(wèi)甩脫。眼看守衛(wèi)們越追越近,小舟心中焦急,抖手示意汐松開自己,各自逃命。汐卻絲毫不為所動,仍將他的腕子抓得緊緊。

湖水由永清河引流而來,以巨網(wǎng)隔斷,防止兩側(cè)水族互通。兩人來至網(wǎng)前,見前路被阻,心中焦躁。無奈之下,只得以匕首切割網(wǎng)繩,試圖掏出一個洞來。那網(wǎng)繩有拇指粗細(xì),又堅又韌,兩人各執(zhí)匕首,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割斷了兩根。回首望去,眾守衛(wèi)已然離得不遠(yuǎn)。

“我去拖住他們!”汐說了一聲,然后扭身朝眾守衛(wèi)迎了上去。

小舟心中擔(dān)憂,然而此時確無其他辦法。他望了眼汐的背影,牙關(guān)一咬,扭頭繼續(xù)狠勁切割網(wǎng)繩。

他身在水中,先前含住的氣很快耗盡。他感到胸口發(fā)悶,頭腦發(fā)昏,但他仍然咬牙堅持著。他告訴自己,汐正在與歹人搏命,自己每多耽誤一分,她便會多一分的危險。

終于,他嗆了一口水,只覺胸膛仿佛炸裂似的疼痛,但這種疼痛,卻并非不能忍受。于是,他割斷了一根網(wǎng)繩,轉(zhuǎn)而繼續(xù)切割下一根。

他又嗆了一口水,這次的痛苦比上次還要輕一些,并且,先前的胸悶頭昏,也似乎淡了一些。他心中納悶,手中動作卻是不停,再次割斷了一根繩子。

當(dāng)?shù)谌螁芩臅r候,小舟故意吸了一口氣,并試著去感受那股吸入口鼻的水流。他覺察到,那些水,順著口鼻,快速涌入了胸肺,然后流轉(zhuǎn)一圈,重又返了上來。不過,它們返上來的時候,他覺得耳朵癢癢的,這些水,竟是順著雙耳排出。

水流經(jīng)體之后,他感到那種胸悶頭昏的感覺,愈發(fā)地淡了。這說明水在經(jīng)過胸肺的時候,將其中溶解的空氣,留在了體內(nèi)。

這是鮫族在水中特有的呼吸方式嗎?他明白了,上次在大海中,他也是以這樣的方式活了下來,只不過,當(dāng)時處于昏迷中,一切皆源自最深處的求生本能。而這一次,他是清醒的,在危難與死亡中,再度激發(fā)并掌握了這種能力。

隨著又一根網(wǎng)繩斷開,巨網(wǎng)露出了一個足以令人通過的洞。

“汐,快撤!”小舟朝她大喊。

汐正自與眾守衛(wèi)游斗。這些守衛(wèi)集結(jié)在一起,攻防能力都大幅提升,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終于殺死一人、重傷二人,卻也因此手臂受傷,所幸,傷勢并無大礙。

她聽到小舟呼喚,卷起一股水流,推開身前的守衛(wèi),抽身便退,卻又忽然反應(yīng)過來:小舟,什么時候能在水中說話了?

她望著小舟,面露驚疑之色。但眼下情況危急,已來不及多問,于是兩人一前一后,穿過網(wǎng)洞,游入了永清河中。

為了快速甩開守衛(wèi),汐拉著小舟,奮力朝永清河下游疾馳,然而游出不遠(yuǎn),卻覺身后情況有些不對,扭頭一望,見那群守衛(wèi),竟都停在巨網(wǎng)的那側(cè),并沒有任何一個人追上來。

他們只是扒著巨網(wǎng),愣愣地望著自己,一動也不動。

如此情境,令二人心中不免惴惴。按說,永清河的這一段也在錙銖門內(nèi),可他們?yōu)槭裁床蛔窊簦靠此麄兊哪?,似乎是不敢跨過那道巨網(wǎng),那道巨網(wǎng)的這邊有什么?

二人心中狐疑,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他們扭回頭,繼續(xù)朝前游,然而在轉(zhuǎn)頭的一瞬,忽然發(fā)現(xiàn)前方的河水中,出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黑影。那黑影懸浮在水中,隨著水流,緩緩起伏飄蕩。

二人一愣,一股不祥的預(yù)感從心頭升起。他們停住身子,細(xì)細(xì)地朝前打量。

出現(xiàn)在前方的,竟是一尾怪魚。那魚兒有一丈來寬,八尺來長,軀體扁平,宛如一只漂在水中的風(fēng)箏。它黑背白腹,兩只寬大的胸鰭生在身體兩側(cè),像鳥兒的翅膀,大大張開著。一條細(xì)長的尾巴,隨意地朝下耷拉著,在水中輕輕擺動。

怪魚的模樣,讓汐很快想起了大海中的另一種水族——鲼。那是一種性情溫順、又擁有巨大力量的生物,它很少有攻擊性,但當(dāng)受到驚擾時,所釋放的破壞力,足以與一條同樣體積的鯊魚抗衡。

眼前這只怪魚,形貌與鲼十分相似,然而大海中的魚類,又怎能生活在淡水里?

或許,是鲼在內(nèi)陸的一個近親吧!汐想。不過,與鲼相比,它那黑洞洞的眼睛、血淋淋的大嘴和寒光閃閃的獠牙,都令它看起來更加兇猛、更加駭人。

更令二人吃驚的是,怪魚的背上竟站著一個人。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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