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北
我的青春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概從楊逸遠離開我和媽媽那一天算起吧。楊逸遠是我的父親,只是自從記事起,我從來沒有喊過他。我想,我對楊逸遠全部的情感,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恨。
楊逸遠與他的初戀情人重逢,從此他就再沒回過這個家了。那是個寒冬的夜晚,我已經(jīng)睡下了。蒙眬中聽見敲門聲,然后是媽媽與誰在客廳說話的聲音。我躡手躡腳地從臥室門往外看,居然是楊逸遠。
楊逸遠說:“求你了?!?/p>
媽媽沉默了很久,才開口:“已經(jīng)有幾年你都沒提過離婚的事,怎么又突然提起?你和我說實話,也許我會考慮?!?/p>
這次輪到楊逸遠沉默了,他長長嘆息道:“她懷孕了,她已經(jīng)快40歲了,這是她最后的機會。”
一周后晚飯時,媽媽突然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我說:“我和你爸爸離婚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大人了,是這個家的男人?!?/p>
我沒有如媽媽所愿變成她期待的堅強成熟模樣,恰恰相反,我由一個乖孩子突然變成了叛逆少年。我厭倦學習,厭倦回家,甚至厭倦有思想,惟一還愿意做的事就是玩游戲。
媽媽哭著追問我:“你到底怎么了?”我想了想回答她:“沒什么,應該是青春期吧?!?/p>
楊逸遠聽說了我的事。離婚后,他由每月上門送生活費變成了直接往銀行卡里存錢,我告訴過媽媽,我不想再見到“那個人”。
所以,當我在學校大門口看見楊逸遠凝重地注視我時,我滿臉冷漠地從他面前走了過去。楊逸遠常常來,但沒有主動開口說話,我用余光能看到他的表情在發(fā)生著變化。由開始做長者狀想訓斥教育我,變成了憤怒,后來是焦躁不安,再到后來就變成了壓抑著的悲涼。
大爆發(fā)的時刻來了。那天高一期末考試成績單出來了,媽媽被學校通知建議我留級。我知道會有這么一天,我做好了思想準備,等媽媽大罵一次,甚至動手打我。
推門進來的卻是楊逸遠,第一句話居然是那么耳熟:“求你了?!蔽也恍嫉卣f:“大教授的兒子被要求留級,面子丟光了吧?”
楊逸遠額頭上青筋凸起。我可不怕他,我雖然比他單薄了點,但我自信力氣并不會輸給他。
楊逸遠緊握的手居然慢慢松開了。他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又回頭說:“在你眼里,我怎么不堪都不要緊,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女人自始至終都在愛我,她們愛我是因為我優(yōu)秀。我的無能只是在于我沒能處理好和她們兩人的關系。但是你連我的一半都沒有,你考得上我當年考上的大學嗎?將來會有女孩子愛你嗎?所以,現(xiàn)在不是你不想認我當父親,而是我根本不想認你這個兒子。”說完,他摔門而去。
我的狂亂青春期莫明其妙地提前結(jié)束。兩年后,我以高出分數(shù)線20多分的成績考入楊逸遠的母校。報到那天,楊逸遠來了。
不等他張嘴,我冷冷地開口了:“不要表功,不要說我是因為受了你的激將法才好好學習,終于考上大學的。我考上大學是為了長大到跟你沒關系。從今天開始,我和媽媽都不再需要你一分錢,我會自己掙學費和生活費,請你以后不要來打擾我們。”
楊逸遠痛苦地閉了閉眼睛,留下一個存折走了,背影蹣跚,腳步散亂。他走后,我撕掉了存折。
大學期間,我申請了助學貸款,努力學習爭取獎學金,課余時間還打了兩份工。我的狀態(tài)只能用“拼命”一詞來形容,雖然勞累但我不后悔。然而,我的身體卻日漸不適:自我感覺尿頻尿急,但到廁所卻又沒有了便意;沒有女朋友,卻時時覺得身體發(fā)虛;我居然跟楊逸遠當年一樣膝蓋和手腳震顫,無法自控。
媽媽帶我上醫(yī)院檢查。看看四周,腎病專科少有我這樣年輕的小伙子,我羞愧得想要逃出醫(yī)院。我躲在醫(yī)院外花園里,媽媽拿著結(jié)果出來了,臉上是掩不住的擔憂。
她說:“還好,不是器官問題。醫(yī)生說,大概是心理疾病導致的植物神經(jīng)功能障礙。不過,你爸爸說,心理疾病更難治愈?!蔽乙宦牼兔盎鹆耍骸拔疑∧愀嬖V那個人干什么?”
媽媽的嘴張了張,卻沒說話。
不過,我很快就明白媽媽的苦心了,因為找心理醫(yī)生治療實在是太昂貴,一小時200元。
好在給我治療的醫(yī)生挺可親的,他很快就確診了我的病情——焦慮癥。他說,病的起源與你和父親的關系有關,焦慮很多時候緣于負疚等負面情緒。我的腦海里驀然出現(xiàn)了楊逸遠留給我的背影。
如果能夠消除這種虧欠感,焦慮就會消失,身體也會健康起來。
沒想到,我很快就面臨一個可以徹底消除我愧疚感的機會。楊逸遠病了,而且不是小病,是尿毒癥,根治的方法只有換腎。
誰捐腎給他?據(jù)說他的初戀情人,不,應該稱他現(xiàn)在的妻子倒是情愿,可惜配型不成功。
這個消息是媽媽告訴我的,我敏感地盯著她說:“媽,你也準備去給他捐腎?”媽媽不說話,但態(tài)度我知道。我的心一疼,脫口而出:“你別,你應該恨他才對呀。就算要捐,也應該是我去?!眿寢尩难劬镩W過驚喜:“是嗎?你愿意去嗎?”
我的心情極其復雜,媽媽到現(xiàn)在還愛著那個負心的男人,甚至超過心疼與她相依為命的兒子。
手術前,躺在另一張手術床上的楊逸遠輕聲地喚我“兒子”。我的心一時酸痛得不行,眼睛脹得疼,但我忍住了。我告訴自己,我是在還債,像哪吒一樣將骨與血都還給這個給了我骨與血的男人。從此,我將輕松了,自由了,解脫了。
醫(yī)生的心理分析非常精準,手術后,雖然我失去了一個腎,卻感覺自己身體好起來了。當然,這與我每天住在家里,由媽媽調(diào)養(yǎng)我的身體有關。另外,醫(yī)生開的治療焦慮的藥我也在繼續(xù)吃。
畢業(yè)這年,我順利地應聘到一家合資企業(yè)工作。工作第一天,單位組織新人體檢。B超室,醫(yī)生問我:“你做過腎臟移植手術?”
我“嗯”了一聲。醫(yī)生笑了笑:“看來你恢復得很好,抗排斥藥物也不需要吃太多,移植到你身上的這個腎與你的身體機能非常協(xié)調(diào),應該是血緣關系的供腎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醫(yī)院的?;氐郊依?,我打開媽媽藏在床頭的皮箱,里面是一大沓藥瓶標簽,原來每次媽媽都將抗排斥藥的商標撕下,換上抗焦慮的商標。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張手術協(xié)議書,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卻關系到兩年前我的那次手術。
協(xié)議書上說明,楊逸遠自愿提供一個健康腎供給他的兒子。下面是他的簽名,我的名字卻是由媽媽代簽的。看到這兒,我突然就淚流滿面。那一天,我正好22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