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亢
(北京大學 法學院,北京 100871)
1967年的11月2日,蘇格蘭南拉納克郡的行政中心漢米爾頓舉行了議員遞補選舉。這一選舉的結果讓許多人目瞪口呆:支持蘇格蘭獨立的蘇格蘭民族黨所薦舉的候選人溫妮·尤因(Winnie Ewing)贏得了這次選舉。
溫妮·尤因是一名律師。或許是作為律師的口才,幫助她贏得了這場對于蘇格蘭民族黨來說異常艱難的戰(zhàn)役,成功挺進西敏宮。[1]71近半個世紀后,當蘇格蘭民族黨在2015年英國議會大選中成為西敏宮的第三大黨時,人們可能會覺得蘇格蘭民族黨的候選人溫妮·尤因贏得一個席位的勝利,是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但在當時,這卻是讓整個聯(lián)合王國震驚的新聞,因為在此之前,主張獨立的蘇格蘭民族黨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黨,幾乎沒有在政治競技場上取得過任何有意義的成功,而溫妮·尤因更是被認為沒有任何獲勝的可能。
許多年后,溫妮·尤因在自己的自傳中回憶,當時連蘇格蘭民族黨的領導都不認為她能當選,只是鼓勵她取得一個較好的成績,然而,結果卻是如此地出人意料。她說:“我的人生從此改變了。漢米爾頓的選舉使我聲名鵲起,不僅僅是在蘇格蘭,也包括整個英國,甚至超出了英國?!盵2]
溫妮·尤因的當選,被稱為蘇格蘭獨立運動史中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在此之后,蘇格蘭獨立的聲音在政治舞臺上漸漸清晰。
為了回應這一凸顯的問題,英國政府在1969年4月15日成立了“皇家憲法委員會”(Royal Commission on the Constitution)研究對策。1973年10月31日,該委員會完成了最終的報告。針對蘇格蘭等地出現(xiàn)的關于獨立的聲音,該委員會在報告中對傳統(tǒng)的中央集權模式進行了檢討,同時,明確拒絕了分離與聯(lián)邦這兩種方案,其理由是分離會使聯(lián)合王國分裂為數(shù)個擁有完全主權的獨立國家,而聯(lián)邦制則涉及在聯(lián)合王國內(nèi)部創(chuàng)造數(shù)個與中央分享主權的邦。最終,委員會認為權力下放是最為可行的方案,這既不會導致分裂,并且地方在擁有管理自身事務權力的同時也能確保中央擁有完全的主權。[3]具體來說,蘇格蘭和威爾士應當選舉并成立他們自己的立法會(assembly),并由聯(lián)合王國議會將其一部分權力下放給蘇格蘭立法會和威爾士立法會。
1976年,英國首相易人。詹姆斯·卡拉漢(James Callaghan)接替辭職的哈羅德·威爾遜(Harold Wilson)就任英國首相,他對皇家憲法委員會的這份報告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興趣。在他的努力下,《蘇格蘭法草案》和《威爾士法草案》被提上了議會的議事日程,這兩份法案旨在建立蘇格蘭立法會和威爾士立法會,并向其下放一些原本由聯(lián)合王國議會所擁有的權力。
1977年11月14日下午,位于泰晤士河西岸的西敏宮,英國下議院的議員們在這棟古老的建筑里就《蘇格蘭法草案》展開激烈的辯論。來自蘇格蘭西洛錫安(West Lothian)選區(qū)的蘇格蘭工黨議員譚姆·戴利埃爾(Tam Dalyell)是這一草案的激烈反對者。他侃侃而談,認為這份草案并沒有為解決英格蘭與蘇格蘭之間的問題提供什么長遠的方案,并且,即使這份草案付諸實施,它也不可能有長久的生命力。沒準,它的壽命可能只有5年或10年。至于有議員說這一草案的實施可能會導致一種聯(lián)邦制,戴利埃爾卻說,情況可能會更糟。最后,戴利埃爾在議會辯論中申言:
“英格蘭的選民們和各位尊敬的英格蘭議員,你們會忍耐多久?至少119名來自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的議員可以就英格蘭的政治行使重要的,有時候甚至是決定性的影響,然而英格蘭議員自己卻對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相同的問題沒有任何發(fā)言權?”[4]
戴利埃爾一語擊中了英國實施權力下放后,必然將出現(xiàn)的憲法政治困局。有著悠久歷史的英格蘭議會早已在1707年,就與蘇格蘭議會合并成了大不列顛議會,后來又演變?yōu)榻裉斓拇蟛涣蓄嵓氨睈蹱柼m聯(lián)合王國議會。聯(lián)合王國議會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直接統(tǒng)治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及北愛爾蘭,并為這四地立法。然而,由于擬議的權力下放并不針對英格蘭,故權力下放正式實行后,只會分別成立蘇格蘭、威爾士、北愛爾蘭三地的立法機關,英格蘭的內(nèi)部事務將繼續(xù)在聯(lián)合王國的議會上進行討論,而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三地的諸多內(nèi)部事務則由他們自己的立法機關來討論。那么問題就自然出現(xiàn)了:為什么來自北愛爾蘭、威爾士和蘇格蘭的議員可以在聯(lián)合王國的議會上就英格蘭的事項發(fā)揮影響力,而來自英格蘭的議員卻不能就北愛爾蘭、威爾士、蘇格蘭相同的事項發(fā)揮影響力?
后來,右翼的議會議員埃諾奇·鮑威爾(Enoch Powell)在回應戴利埃爾的這段話時說:“最終,我們理解了這位尊敬的來自西洛錫安的議員所要表達的意思。我們將其稱之為‘西洛錫安問題’(West Lothian Question)吧!”[5]259從此,“西洛錫安問題”這一術語便用來指稱英國憲法政治所面臨的此種困境。
盡管在議會的辯論中有諸多的反對聲音,但是《蘇格蘭法草案》與《威爾士法草案》最終在1978年獲得了通過。根據(jù)規(guī)定,這兩個法案的最終生效需要分別獲得蘇格蘭人與威爾士人公投的通過。
然而,在1979年3月1日舉行的公投中,蘇格蘭人和威爾士人否決了這兩個法案。以蘇格蘭為例,盡管通過的門檻設置得并不太高,也即只要有全體選民的40%同意,《1978年蘇格蘭法》即可生效,但蘇格蘭人似乎對投票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有64%的選民參加了選舉,贊成者有51.6%,也即只有全體選民的33%支持《1978年蘇格蘭法》。[1]52這也就意味著,所幸,西洛錫安問題暫時只是一個理論上的存在。
然而,在隨后的時間里,政治精英們并沒有放棄對蘇格蘭獨立的追求。公投后不久,蘇格蘭的政治精英們便成立了“爭取蘇格蘭立法會運動”(Campaign for a Scottish Assembly),主張建立自治政府。在反對自治的保守黨撒切爾首相執(zhí)政期間,爭取蘇格蘭立法會運動持續(xù)向其施加壓力。民眾在政治精英的呼吁和鼓動下,對蘇格蘭自治的要求也越來越得到加強。1988年,爭取蘇格蘭立法會運動起草了《蘇格蘭權利宣言》,聲稱蘇格蘭人有權決定自己的政府形式。*關于蘇格蘭權利宣言的重要意義和影響,參見文獻[6]。同年3月30日,簽署儀式在位于愛丁堡的蘇格蘭長老會大會堂舉行,許多政治精英、教會以及工會的代表參加了這一活動并簽署了宣言。該宣言開篇便以極富感染力的話語宣告:
“我們,以蘇格蘭憲法會議之名集會,特此承認蘇格蘭人民在決定最適合他們需要的政府形式方面,享有主權權利,同時也特此宣示并且保證,在我們所有的行動和審議中,蘇格蘭人民的利益都是至高無上的?!盵7]
幾乎所有在任的蘇格蘭工黨和蘇格蘭自由民主黨的議會議員都簽署了《蘇格蘭權利宣言》,只有一個人例外,他就是西洛錫安問題的提出者:譚姆·戴利埃爾。[8]
《蘇格蘭權利宣言》促成了蘇格蘭憲法會議(Scottish Constitutional Convention)的成立,并取代了爭取蘇格蘭立法會運動的作用。1995年11月30日,蘇格蘭憲法會議發(fā)表了藍皮書《蘇格蘭的議會與蘇格蘭的權利》(Scotland’sparliament,Scotland’sright),旨在推動權力下放。在政治精英們的鼓動下,民眾對蘇格蘭自治與權力下放的呼聲也越來越強。1997年,英國舉行大選,工黨領袖布萊爾承諾勝選后將在蘇格蘭推動就權力下放問題的公投。隨后,工黨取得大選的勝利,布萊爾擔任英國首相。同年9月,蘇格蘭權力下放公投在蘇格蘭舉行,這一公投就“是否成立蘇格蘭議會”和“蘇格蘭議會是否應擁有稅收變更權力”兩項問題舉行表決。最終的結果顯示,這兩項問題都獲得了較高比例的通過。[9]
次年,1998年11月17日,聯(lián)合王國議會最終通過了由工黨政府提交的《1998年蘇格蘭法案》。這一法案明令設立蘇格蘭議會。兩天后的11月19日下午4點19分,時任下議院議長的貝蒂·布思羅伊德(Betty Boothroyd)女士宣布,《1998年蘇格蘭法》獲得女王的御準。[10]
由于現(xiàn)時的聯(lián)合王國議會可以追溯到1707年根據(jù)《聯(lián)合法案》(TreatyofUnion)合并英格蘭議會與蘇格蘭議會而成的大不列顛議會,合并之后,原英格蘭議會與原蘇格蘭議會自然不復存在,基于此,英國官方更愿意將權力下放后成立的蘇格蘭議會視為新成立的地方議會,而非是1707年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蘇格蘭議會的恢復,否則,聯(lián)合王國議會的合法性將受到質(zhì)疑,英國憲制的根基也將受到破壞。但顯然,蘇格蘭的民族主義者并不關心這一問題。前文所述的溫妮·尤因,即代表蘇格蘭民族黨第一次挺進西敏宮的議員,其時任蘇格蘭議會的臨時負責人。蘇格蘭議會的首次會議于1999年5月12日舉行,溫妮·尤因在開幕致辭上以這樣一段宣告開始了議會日程的運作:
“有句話我一直想說,也一直想聽到別人說,我就以這句話為開始:在1707年3月25日休會的蘇格蘭議會,特此重新召開?!盵11]
至此,權力下放從理論走向了現(xiàn)實,西洛錫安問題也從憲法政治的假設問題變成了憲法政治的現(xiàn)實困境。
2003年11月,英國下議院就是否在英格蘭引入NHS基金信托機構所運營的醫(yī)院一事進行表決。如果這一事項只由英格蘭的議員進行投票,則不可能被通過。然而,44名蘇格蘭工黨議員的贊成票卻使得這一議案以微弱多數(shù)順利過關。而在次年1月,一項由工黨政府提交的就允許英格蘭與威爾士的大學收取不同學費的議案,以五票的優(yōu)勢勉強通過。這一議案和蘇格蘭及北愛爾蘭沒有任何關系。但只有蘇格蘭保守黨議員彼得·鄧肯(Peter Duncan)以與蘇格蘭無關為由拒絕投票。其他72名來自蘇格蘭的議員,多數(shù)人都選擇了投贊成票。無疑,蘇格蘭議員的支持使得工黨政府這一頗受爭議同時又與他們無關的議案獲得通過。[12]
拒絕投票的蘇格蘭保守黨議員彼得·鄧肯在此前議會就上述問題的辯論中對西洛錫安問題所造成的困局表示了擔憂:
“……必須承認權力下放改變了聯(lián)合王國……英格蘭沒有法律上的權力去影響在蘇格蘭的相同的政策。這就是危機。而工黨議員們卻拒絕接受這個問題的存在?!?/p>
“解決方案非常清楚。權力下放需要穩(wěn)定來達致成功。我們這些蘇格蘭保守黨與統(tǒng)一黨的人承認權力下放是蘇格蘭人民的意愿,同時它也需要能起作用。僅有的另一個選擇是具有破壞性的民族主義的解決方案?!?/p>
鄧肯還專門對西洛錫安問題的提出者戴利埃爾先生的觀點進行了評論:“尊敬的來自林利斯哥的議員戴利埃爾先生曾在他的書中陳述了這樣的觀點:‘權力下放:英國的終結?’我不同意他的觀點。我相信權力下放是行之有效的,同時也不會導致聯(lián)合王國的終結。但是我們需要解決許多棘手的問題,這些問題是權力下放的一部分,這并不是容易的事情?!?/p>
鄧肯并且慷慨陳詞:“我是一個堅定的統(tǒng)一主義者。我相信聯(lián)合王國的成功。我希望它能永續(xù)長存,我希望它能穩(wěn)如磐石,我希望它能行之有效。這就是為什么我希望我們能在今天去解決這個問題,以及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提出的西洛錫安問題?!盵13]
如何解決西洛錫安問題,在英國內(nèi)部引起熱議。
一種觀點是英格蘭議員投票解決英格蘭的事務。早在權力下放實行之初,保守黨主席威廉·黑格(William Hague)就提出了“英格蘭人投票表決英格蘭法律”的主張。他說:“蘇格蘭的議員能投票決定發(fā)生在英格蘭的事情,而英格蘭的議員不再能夠投票決定發(fā)生在蘇格蘭的事情,這種情況明顯是不公平的。我認為我們不應該一直這樣?!彼踔猎S諾,只要保守黨在大選中獲勝,他就停止蘇格蘭議員就“英格蘭法律”進行投票的權利。[14]在2009年針對聯(lián)合王國議會的議員所做的一項調(diào)查顯示,38%的議員贊同蘇格蘭的議員應當被禁止就英格蘭的事項進行投票。[15]然而,這一解決方案卻存在許多問題。首先,什么是英格蘭事項并不是一件容易區(qū)分的事情,沒有明確的判斷標準。其次,這一舉措有可能使英國議會陷入混亂與分裂。最后,這種主張也容易被對手攻擊為“狹隘的英格蘭民族主義”。[16]
基于此,聯(lián)邦制被很多人認為是在不解散聯(lián)合王國的前提下最能一勞永逸解決這一問題的方案,也即打造一個由英格蘭、蘇格蘭、威爾士以及北愛爾蘭四個成員邦所組成的聯(lián)邦王國,四地都有自己的立法機關,這四個立法機關與聯(lián)合王國議會的立法管轄權通過憲法予以劃分與規(guī)范。聯(lián)邦制不僅能一舉解決西洛錫安問題所帶來的困局,也被認為能滿足一部分蘇格蘭民族主義者的訴求,緩解獨立運動所帶來的壓力。在英國,從學界到新聞輿論界再到政界,都有相當多的人支持聯(lián)邦制方案。特別是2014年蘇格蘭獨立公投,以及2015年英國大選中蘇格蘭民族黨史無前例地成為議會第三大黨,進一步深化了西洛錫安問題所帶來的困局。這兩件事情所引發(fā)的沖擊,使得人們對聯(lián)合王國是否應采用聯(lián)邦制的討論變得更為熱烈。
在政界,蘇格蘭自由民主黨是聯(lián)邦制的長期支持者。在2006年3月,由蘇格蘭自由民主黨設立的“斯蒂爾委員會”(Steel Commission)發(fā)表了一份報告《斯蒂爾委員會:邁向聯(lián)邦制:蘇格蘭問題的一種新的解決方案》(TheSteelCommission:MovingtoFederalism:aNewSettlementforScotlland)。該報告一方面認為聯(lián)合王國的議會應當將更多的權力授予蘇格蘭議會,另一方面呼吁英國應當采用聯(lián)邦制。2012年10月,蘇格蘭自由民主黨設立的“地方自治與群體自治委員會”(Home Rule and Community Rule Commission)發(fā)表了一份報告——《聯(lián)邦制:蘇格蘭最好的未來》。這一報告闡述了蘇格蘭在聯(lián)合王國內(nèi)實行地方自治的細節(jié),也即既能掌握大多數(shù)的內(nèi)部事務,同時又能依然享有來自聯(lián)合王國的保護。同時這一報告還闡述了地方自治在21世紀如何運作。報告顯示,蘇格蘭的地方自治運行良好,但是如果英國變?yōu)槁?lián)邦制國家,一切都將更好。這份報告還列出了實行聯(lián)邦制的五點好處,其中最后一點就是它能夠解決西洛錫安問題。[17]蘇格蘭公投舉行前,威爾士首席部長卡文·瓊斯(Carwyn Jones)表示,蘇格蘭獨立公投意味著應當終結英國威斯敏斯特的議會主權,將更多的新的權力下放給加的夫和愛丁堡的政府。當前的憲制安排已經(jīng)不再有效,英國應當成為一個聯(lián)邦制國家。[18]通常被認為是對聯(lián)邦制持否定態(tài)度的英國保守黨,其內(nèi)部也發(fā)生了變化。在2015年5月,倫敦市長鮑里斯·約翰遜(Boris Johnson)公開支持聯(lián)邦制。[19]在蘇格蘭民族黨內(nèi)部,也有支持聯(lián)邦制的聲音。曾任蘇格蘭議會議員和蘇格蘭司法部部長的肯尼·麥卡斯基爾(Kenny MacAskill)曾在《泰晤士報》上撰文認為,蘇格蘭應當考慮一種聯(lián)邦制的未來。在聯(lián)邦制度下,將有機會打破折磨蘇格蘭的憲法政治僵局,避免蘇格蘭考慮大膽的和激進的選項。[20]
新聞輿論界對英國采用聯(lián)邦制的呼聲也越來越多,甚至認為英國實質(zhì)上正在走向聯(lián)邦制。在2015年5月英國大選蘇格蘭民族黨獲得巨大勝利后,英國“商業(yè)內(nèi)幕”網(wǎng)站的財經(jīng)編輯麗阿娜·布林迪德(Lianna Brinded)女士在時評中指出:這一選舉結果只能進一步強化對“英格蘭人投票決定英格蘭法律”的追求,因此,“這意味著聯(lián)合王國的議會會進行一些程序性的改革,以防止蘇格蘭的議員就主要影響英格蘭的立法進行投票。聯(lián)合王國將快速走向聯(lián)邦制”。[21]同樣是受2015年5月英國大選蘇格蘭民族黨取得巨大勝利的影響,英國《衛(wèi)報》的專欄作家蒂莫西·加頓·阿什(Timothy Garton Ash)發(fā)表文章指出:“我們需要一個聯(lián)邦的英王國。否則,這種震驚的選舉結果會成為英國劇終的開始……”[22]專欄作家大衛(wèi)·托蘭斯(David Torrance)認為,批評英國不能采用聯(lián)邦制的人忽視了這樣一個事實:從權力下放開始,英國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準聯(lián)邦制國家,過去那些關于議會主權和英國憲法的觀念,已經(jīng)被修改了。[23]大衛(wèi)·馬昆德(David Marquand)發(fā)表在英國《展望》雜志上的《不列顛合眾國?這是拯救聯(lián)合的唯一路徑》也認為,面對蘇格蘭的公投,聯(lián)邦制是唯一避免聯(lián)合王國分裂的方法。文章同時也分析了在英國實行聯(lián)邦制可能存在的一些障礙,比如一個過于強大的英格蘭,而這種情況在同樣實行聯(lián)邦制的美國是不存在的。[24]
在英國的學界,愛丁堡大學法學院從事憲法學研究的斯蒂芬·蒂爾尼(Stephen Tierney)教授是聯(lián)邦制的倡導者。2015年,蒂爾尼教授發(fā)表的《面向一個聯(lián)邦的聯(lián)合王國?來自美國的經(jīng)驗》一文中,除了為英國采用聯(lián)邦掃清一些理論上的障礙外,還專門與美國式聯(lián)邦進行了比較,其中一點即是:“英國是一個多民族國家,它接受通過民族自決權來做出根本性的憲法決定,包括分離。而美國自內(nèi)戰(zhàn)以來,就努力強化這樣一種觀念:一個單一的國族(national people)和一個不可分裂的國家。”[25]任教于倫敦國王學院的安德魯·布利克(Andrew Blick)博士則稱,“聯(lián)邦制”這個術語長期以來在英國都是個不光彩的詞,“但最近,特別是大約從2014年9月蘇格蘭獨立公投以來,人們的立場開始發(fā)生了變化。持不同立場的政治家以及許許多多的評論家現(xiàn)在都愿意談及一個‘聯(lián)邦的’英國是令人滿意的,同時也甚至可能是不可避免的一種結果”[26]。
對英國采用聯(lián)邦制,反對的聲音并非沒有*例如蘇格蘭的統(tǒng)一黨(A Better Britain - Unionist Party)一直鮮明地反對聯(lián)邦制甚至是權力下放。在該黨的官方網(wǎng)站上,有大量表達此觀點的文章。,然而聯(lián)邦制,或者某種形式的準聯(lián)邦制,在當下堅持統(tǒng)一主義的工黨、自由民主黨以及保守黨的思想中,占據(jù)著主流地位。所以,如今英國的政治競技場,一邊是當今已經(jīng)成為聯(lián)合王國下議院第三大黨的蘇格蘭民族黨為蘇格蘭獨立搖旗吶喊,另一邊則是反對獨立的統(tǒng)一主義者祭出聯(lián)邦制的靈丹妙藥,企圖以此避免聯(lián)合王國走向分裂。在這種形勢下,任何反對聯(lián)邦制的聲音,皆如細絲,若蚊蠅,似喃喃自語。*如前所述蘇格蘭的統(tǒng)一黨,在2016年蘇格蘭議會選舉中,該黨在格拉斯哥地區(qū)參選,最后只獲得了1%的選票。參見文獻[27]。
溫妮·尤因在1967年破天荒地代表蘇格蘭民主黨挺進西敏宮時,是38歲,這一年既是蘇格蘭獨立運動的轉(zhuǎn)折點,也是她步入政壇的起點。又過了38年,即2005年,她提出退休。在38年的政治生涯里,她一直致力于蘇格蘭民族主義運動。她從聯(lián)合王國議會議員做到歐洲議會議員,在蘇格蘭議會成立(恢復)時,又成為蘇格蘭議會議員。在歐洲議會期間,因為她強烈地主張維護蘇格蘭的利益,被送綽號“蘇格蘭夫人(Madame Ecosse)”[1]72,從此這個綽號便一直伴隨著她。在她退出政壇那年,她的身份是蘇格蘭民族黨主席。但“尤因”這個姓氏并沒有退出政治舞臺,她的兒子費格斯·尤因(Fergus Ewing)、女兒安娜貝勒·尤因(Annabelle Ewing)以及兒媳瑪格麗特·尤因(Margaret Ewing)都以蘇格蘭民族主義者的身份活躍于政治舞臺,都擔任過蘇格蘭議會或聯(lián)合王國議會的議員。譚姆·戴利埃爾曾將這一蘇格蘭政壇上活躍的家族戲稱為“尤因王朝(Ewing dynasty)”。[28]
譚姆·戴利埃爾就是前文所述的“西洛錫安問題”的提出者:1977年,權力下放還在理論階段時,戴利埃爾在議會辯論中的一番話擊中了它必然將造成的英國憲法政治的困境。后來,另一位政治家鮑威爾將之稱為“西洛錫安問題”。鮑威爾在英國的政治舞臺上以其右翼色彩著稱,作為保守黨議員的他不僅是一個堅定的統(tǒng)一主義者從而堅決反對權力下放,而且還強烈反對英國的移民政策,排斥移民,他的言論最終使他被保守黨主席愛德華·希思開除出影子內(nèi)閣。許多年后,鮑威爾病危,彌留之際,戴利埃爾專程去看他。鮑威爾見到戴利埃爾后,動人地對他低聲說:“我把西洛錫安問題遺贈給你了?!盵5]259
戴利埃爾如今已年過八旬。在1977年,他出版了一本著作,書名叫《權力下放:英國的終結?》(Devolution:TheEndofBritain?)。[29]25年后,即2002年,他又發(fā)表了一篇文章,叫《權力下放:英國的終結》(Devolution:TheEndofBritain)。[5]作為曾經(jīng)權力下放的堅決反對者,如今的他心情或許是悲涼的,所以在這篇文章的末尾,他說:“對于聯(lián)合王國的未來,我感到很沮喪,很絕望?!盵5]262
而新一代的統(tǒng)一主義者不僅熱情地擁抱權力下放,甚至已經(jīng)開始堅信,聯(lián)邦制是避免聯(lián)合王國分崩離析的唯一辦法。前文所述的蘇格蘭保守黨議員彼得·鄧肯,2004年他曾以一項只涉及英格蘭與威爾士的關于大學收費的法律與蘇格蘭無關為由而拒絕投票,并對自己統(tǒng)一主義的信仰慷慨陳詞,而在蘇格蘭公投后的一年,即2015年,鄧肯發(fā)表文章支持聯(lián)邦制:“我們必須清晰地知道:蘇格蘭問題只存在兩個結局:或者通過第二次公投走向獨立,或者我們建立一個以聯(lián)邦制為基礎的聯(lián)合王國。保守黨越快接受這一現(xiàn)實,避免徹底獨立的概率就越大?!薄皩τ谖覀兟?lián)合王國的熱愛者來說,選項現(xiàn)在是再簡單不過了——聯(lián)邦或者毀滅。”[30]
傳統(tǒng)的統(tǒng)一主義者大多反對權力下放,新一代的統(tǒng)一主義者卻熱情擁抱權力下放的升級版——聯(lián)邦制。前者認為權力下放會導致聯(lián)合王國的分崩離析,后者則堅信只有聯(lián)邦制才能維系已然貌合神離的聯(lián)合王國,并解決西洛錫安問題所帶來的憲法困局。這種變化的背后,涉及時代的變遷、觀念的變更,特別是政治力量的此消彼長。然而,必須指出的是,英國選擇聯(lián)邦制是否真的能避免走向分裂姑且不論,但其必然會對英國憲法制度的基本原則造成最徹底的沖擊,從布萊克斯通到戴雪再到詹寧斯等眾多學者所總結并為人們所熟知的那些英國憲法的基本特征必然將不復存在:
(1)典型的聯(lián)邦制國家,其議會通常都由兩院組成。其中一院代表人民,由人民直接選舉產(chǎn)生;另一院則代表聯(lián)邦的各成員邦,以成員邦為單位選舉產(chǎn)生議員,各成員邦無論地域廣狹,人口多少,一般都擁有相同數(shù)量的代表,從而體現(xiàn)聯(lián)邦制下各成員邦一律平等的基本原則。但在英國,兩院制仍然在形式上延續(xù)著中世紀以來貴族與平民互相制衡的設置,下議院由民選產(chǎn)生,但上議院的議員都是由非選舉產(chǎn)生的貴族和宗教人士充任。如果英國實行聯(lián)邦制,必然要對其議會特別是上議院進行根本性的改革,而這就涉及英國憲法制度重大的變化。
(2)另一個將改變傳統(tǒng)英國憲法制度面貌的是憲法典問題。盡管英國憲法是否以不成文憲法為主要特征或者說其憲法政治的運作是否在實際上依賴不成文憲法是一個存在爭議的問題*相關的爭議參見文獻[31],以及翟志勇對強世功的批判,見文獻[32]。,但毋庸置疑的是,英國不存在憲法典。同時,盡管20世紀以來,英國涌現(xiàn)出一系列成文的憲法性法律,但都是由英國議會通過的。然而對于聯(lián)邦制國家來說,因為涉及聯(lián)邦中央與各成員邦之間的權力劃分這種根本性的問題,不可能遵循不成文憲法等憲法慣例,而必須通過文字的形式予以明確,且能承載這種解決聯(lián)邦制國家根本性問題的文字的,只能是一部憲法典。*這就涉及聯(lián)邦制與英國當前實施的權力下放的區(qū)別。盡管權力下放賦予蘇格蘭等以高度的自治權,但英國仍然不是一個聯(lián)邦制國家,因為權力下放的決議是由英國議會單方面做出的,從理論上來說,英國議會也可以單方面收回。但對于聯(lián)邦制國家來說,聯(lián)邦政府與各成員的權力劃分卻是由憲法規(guī)定的,聯(lián)邦制國家的特點也決定了關于權力劃分的憲法規(guī)定非經(jīng)聯(lián)邦議會和絕大多數(shù)甚至全部成員邦立法機關的同意,不得修改。此外,鑒于聯(lián)邦制國家的特點,這一憲法典不能如同先前的那些憲法性法律那樣只由英國議會通過,必須同時獲得絕大多數(shù)甚至全部成員邦立法機關的批準。因此,不存在憲法典這一典型的英國憲法制度特征也將因為實行聯(lián)邦制而被改變。
(3)英國實行聯(lián)邦制對傳統(tǒng)英國憲法制度最徹底的改變將是終結議會至上的原則。任何一個稍微了解英國議會制度的人,都聽說過德·洛爾默(De Lolme)的那句關于英國議會的名言:“議會除了不能把男人變成女人和把女人變成男人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33]戴雪在《英憲精義》的開篇第一部分就闡述“議會主權”,認為英國議會“可以造法,亦可以毀法;而且四境之內(nèi),無一人復無一團體能得到英格蘭的法律之承認,使其有權利以撤回或廢置巴力門的立法”[34]。戴雪并進一步提出了議會主權兩點具體內(nèi)容,即“議會的無限立法權威”和“無競爭的立法權力”。然而,英國實行聯(lián)邦制意味著,由于憲法所確立的聯(lián)邦與各成員邦之間的權力劃分,縱使是曾經(jīng)無所不能的英國議會,也不能侵犯成員邦在立法領域的管轄權。這必將從根本上瓦解英國的議會主權原則,從而徹底改變英國憲法制度的面貌。
未來的英國,是否真的會從聯(lián)合王國走向聯(lián)邦王國?筆者并不擅長預測,并且相信歷史的發(fā)展受多種因素的影響,預測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毫無疑問,如今英國的憲法制度,已經(jīng)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變化是必然的,并且必然是實質(zhì)性的變化,而這種變化必然涉及英國憲法制度的那些基本原則,例如議會至上、不成文憲法等??傊瑥牟既R克斯通到戴雪再到詹寧斯等學者所總結并為人們所熟知的那些英國憲法制度的基本特征,必然會發(fā)生重大的變化。而20世紀晚期以來,隨著權力下放、《人權法案》的通過、英國最高法院的成立以及英國入歐和脫歐,這種變化的趨勢也越來越明顯,而蘇格蘭日益強烈的民族主義與獨立訴求所帶來的沖擊,更不知要將這種變化帶向何方。
然而,從歷史長遠來看,變化必然是緩慢的,尤其是在英國。英國議會主權的確立,如果以1215年《大憲章》的簽署開始起算到1688年光榮革命的勝利為終止,一共用了473年。其他涉及憲法制度基本原則的變化或確立,也幾乎都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故而,今人可能皆無法親歷蘇格蘭獨立運動影響下英國憲法制度最終的歸宿,只能瞥見一個站在十字路口上躊躇不前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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