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昌華
“去什么地方呢,這么晚了,/美麗的火車,孤獨的火車?/凄苦是你汽笛的聲音,/令人想起了許多事情?!庇喙庵姓f他讀過、寫過、譯過相當多的抒寫火車的詩,他最喜歡的是土耳其詩人塔朗吉的這一首。探究一下余光中的內(nèi)心世界,抑或是那一聲凄苦長嘯的汽笛,喚醒了詩人綿長而沉重的記憶吧。
“記憶像鐵軌一樣長?!痹娙巳缡钦f。
余光中記憶深處的鐵軌上的第一顆鉚釘,當是九九重陽節(jié)?!罢l言秋色不如春,沒到重陽景自新。隨分笙歌行樂處,菊花茱萸更宜人。”重九登高,兩千年來綿延不絕,典出何處?據(jù)余光中考,源之《續(xù)齊諧記》中記錄了一個家族為避災(zāi)禍,盛茱萸囊飲菊花酒登高的故事,一個美麗而哀怨的傳說。
1928年的重陽節(jié),美麗的少婦孫秀君偕同親友攀南京棲霞山登高眺遠,動了胎氣,次日凌晨產(chǎn)一男丁。族人命名“光中”,“光耀中華”之意。母難,令余光中的“寸草心”終有難報“三春暉”之恨,但他很自豪自己的生日,那畢竟是個詩和酒的日子、菊花的日子、茱萸的日子。余光中得意地自稱為“茱萸的孩子”。
“茱萸的孩子”生于人文薈萃的六朝勝地金陵,十代名都的靈山秀水浸潤著他的豁齒童年。
然而,記憶又像鐵軌那樣凄冷。
往事知多少?童年的花瓣還未盡綻放,卻被戰(zhàn)爭的硝煙驟然卷去?!肮蕠豢盎厥住?,烙在余光中記憶中最深的印記是做亡國奴的悲哀。炮聲一響,父親余超英旋即隨國民政府撤往武漢。母親攜著九歲的余光中隨著逃亡大軍從南京城里到常州鄉(xiāng)下,旋經(jīng)陶都宜興、太湖漁村,萍飄四處。為避日寇追捕,他們母子或藏身佛寺大殿的香案下,或躲在路邊敗垣殘壁的閣樓上。絕望之中搭乘一條運麥的民船逃往上海,孰料船過黿頭渚撞上了寶丹橋,翻舟覆頂,幸大難不死,總算到了上海灘,寄居在法租界友人的屋檐下。余光中要上學了,租界是洋人的地盤,要學洋文,只靠母親為他做英文啟蒙教育。烽火三月,幸而接到萬金家書。遠在重慶的父親希望他們?nèi)F聚。次年,由水路經(jīng)香港,繞道越南,再由昆明輾轉(zhuǎn)萬里始到山城重慶。江南少年的余光中成了川娃子,他進了由南京遷來的教會學校青年會中學。校舍是借用的破敗的民宅,但他在這里受到良好的基礎(chǔ)教育。學校里的孫良驥老師,家中的二舅,把他攙引入古典文學殿堂。韓潮蘇海的圣賢文章陶冶了他的身心,英文也大有長進。
國人八年浴血,終獲正果??箲?zhàn)勝利后,余光中隨父母重返故土。1947年他高中畢業(yè),同時報考北大、金陵大學,雙榜題名。哀哀父母,生我劬勞。余光中有太深的戀母情結(jié),為依母膝,他選擇了金陵大學外語系。此時,他曾受教于呂叔湘先生帳下。呂先生樸素清純的譯風使余光中受益終身;那時他還常聆聽冰心、曹禺的講演……大一那年,余光中牛刀小試,翻譯了拜倫、雪萊的詩作在報刊上發(fā)表。痛心的是內(nèi)戰(zhàn)狼煙又燃,他在金陵大學僅讀一年半,復(fù)流離上海、廈門。在廈門大學學生會主辦的一次“各言其志”座談會上,他第一次表白心跡:“我將來要當作家?!?/p>
國事蜩螗。1947年,他滯港輟學一年。1950年就讀臺大外文系。在文風頗盛的臺大,他成為黎烈文、趙麗蓮、曾約農(nóng)先生的高足。曾先生是曾國藩之后,他的開明與寬容,教余光中銘感五內(nèi),先生竟允許他以譯文《老人與?!烦渥鳟厴I(yè)論文。更令他難忘的是有幸親炙梁實秋。經(jīng)同窗好友蔡紹班紹介,將余光中的詩作轉(zhuǎn)請梁實秋圈點。梁實秋讀之,覺得此后生可愛,前途無量,親筆復(fù)信鼓勵有加,同時指點迷津:“師承囿于浪漫主義,不妨拓寬視野,多讀一些現(xiàn)代詩,例如哈代、浩斯曼、葉慈等人的作品。”余光中受惠欣喜不勝,旋登門拜師,梁實秋一心獎掖,余光中不負厚望終成詩文大家。這對師生之誼醞造了一曲文壇師生的佳話。是時,余光中經(jīng)常向《中央日報》《新生報》投稿,每稿必中,聲譽鵲起。大四的那年,余光中出版了處女詩集《舟子的悲歌》。他懇請梁實秋作序。而梁實秋瀟灑,竟以一首三段格律詩充之。余光中怏怏,斗膽上門宣泄怨緒,說先生的詩沒有針對自己的集子寫。梁實秋很大度,淡然一笑,說以后再寫一篇書評彌補吧。梁實秋果然踐諾,寫書評,對余光中的詩作中舊詩的功底和對英詩營養(yǎng)的一并汲取的創(chuàng)作方法予以肯定。他認為“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一條發(fā)展線路”。余光中一直稱梁實秋為“恩師”。他為梁實秋八十七歲華誕編了一本《秋之頌》,1987年梁實秋突然西去,次年梁實秋冥壽日,余光中在梁墓前三次點火將五百七十八頁《秋之頌》焚祭,祈禱恩師在天之靈。曾有評論者說余光中是“新月傳人”、“新月的最后一位旗手”。此言確否,歷史自有公論。但梁實秋的文風,特別是他的為人,那恢宏的氣度,風趣不失仁藹,謔謔自有分寸的儒雅風范,對余光中影響深遠。
由此,余光中正式開始他的文學之旅。20世紀70年代他如日中天,雖未達“諸葛大名垂宇宙”之望,但真正地“光耀臺灣”了。
此時的記憶對余光中來說,又像火車汽笛那樣昂揚、激越。
后來,余光中與友人共同創(chuàng)辦《藍星詩社》雜志,參與現(xiàn)代詩的論戰(zhàn);再后來他“文化充軍”,三度赴美,在愛荷華大學創(chuàng)作班深造;拜美國當代名詩人佛洛斯特為師……一路拾級而上,春風駘蕩,終成大器,光耀中華。
透視他的生活和家庭,堪稱星月滿亭。
余光中在思想上是一位因循守舊的人。他不煙不酒,一杯茶足矣,過的是清教徒式的生活。機械得連吃飯都上固定的餐館,點菜都是千篇一律。他是當年辦《文學雜志》的朋友中唯一一個不上牌桌的人。他不想見那些不必見的人,因為他既不求官,也不競選。對有共同旨趣的朋友,他盛情接納。在香港七年,他的家?guī)捉蔀榕_灣會館,人稱“沙田孟嘗君”。對話不投機者,則三句嫌多,道不同不與為謀。但他確實又是一位冷面熱心者,很會善解人意,樂于提攜有才情的朋友與后學。余光中文章寫得好,人品又高尚,他晚年供職的高雄中山大學,校長把他當作鎮(zhèn)校之寶,請他在運動衫、雨傘上題字,以贈來賓。在他退休后仍熱情挽留,作為學校的“門臉”,每遇事不遂,一打“余光中牌”,便無往而不勝。而余光中自己“不喜歡在媒體上晃來晃去”,他是一位唯美主義者,追求心靈一片凈土。
關(guān)于婚姻,余光中有一段精彩的論述:“家是講情的地方,不是講理的地方,夫妻相處是靠妥協(xié)?!彼J為“婚姻是一種妥協(xié)的藝術(shù),是一對一的民主,一加一的自由”。值得玩味。
說來有趣,余光中與妻子范我存的結(jié)合,沒有傳奇色彩,但倒真正體現(xiàn)一種緣分。
童年時代,母親常攜余光中到常州漕溪探親,舅家的表兄弟姐妹有三四十之多。斯文秀氣的表妹們給兒時的余光中留下了美好回憶。兩家長輩曾戲說,將來讓余光中娶哪個表妹吧。若干年后,余光中果真娶了表妹,不過是那一群表妹之外的一位表妹范我存。
抗戰(zhàn)勝利后,余光中回到南京,在范我存的姨媽家兩人初識。少男十七,少女十四,初次相識談不上一見鐘情,但雙方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范我存印象最深的是聽姨媽說這位表哥人品好,學習好,又會繪畫。
“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初識不久,范我存便收到余光中寄來的一份同人刊物,刊有余光中翻譯拜倫的詩作??尚Φ氖怯喙庵胁恢@位表妹的大名,在信封上寫小名“范咪咪”收(此昵稱延續(xù)至今)。范我存覺得有點突兀,朦朧中被表哥的文采傾倒。1948年,因時局動蕩,范我存回到上海。俟余光中第二次逃難到滬,欲覓這位表妹時,范我存已隨親戚飛往臺灣,失之交臂。直到1950年,余光中一家到臺,才重續(xù)舊緣。那時范我存肺病剛愈,身材頎長如水仙般裊娜飄逸;余光中元氣淋漓,風華正茂。臺北、中壢兩地相望,有點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之憾。共同的志趣與愛好催發(fā)了愛情的種子。剛開始雙方家長不太欣賞此事,一個煩對方患過肺病,一個嫌對方有點書呆子氣。余光中癡情,用小刀在自家楓樹干上刻下“Y·L·M”(余、愛、咪三字的第一個字母),范我存也是“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余光中在翻譯《凡·高傳》時,每譯一章便寄給范我存謄寫,正面是譯文,反面是情書。兩人合作珠聯(lián)璧合,十分愉悅。他們攜手劃槳,終將愛情之舟駛達彼岸。相戀六年之后的1956年,他們攜手步上紅地毯。梁實秋等一批社會名流是他們婚宴的座上客。
余光中追求范我存,不全因表妹溫柔美麗,重要的是“她了解我,對文學藝術(shù)富有敏感的品位,這是吸引我的特質(zhì)”。遺憾的是婚后的范我存不得不淡出殿堂(文學),深入廚房,繼而成了“一窩雌白鼠的媽媽”。七年內(nèi),她成為珊珊、幼珊、佩珊、季珊四個女兒的母親。家中八條小辮子在飛舞,范我存上奉高堂,下育兒郎,成了八口之家的掌家婆。公公生性好客,余光中交游又廣,主雅客勤,訪客的鞋子常在門玄關(guān)排成長龍。門鈴聲電話聲聲聲入耳,小的哭大的鬧不勝其煩。有時門鈴電話鈴齊響,范我存不得挾著孩子去開門或接電話……范我存成了余家的內(nèi)務(wù)部長、外交大臣、不管部部長。外柔內(nèi)剛的范我存,親和力又特別強,里里外外她都處置得十分周到和得體。她像一株大樹,為余光中撐起一片綠蔭。每談妻子,余光中十分動情:“她幫我摒擋出一片天地,讓我在后方從容寫作,我真的很感謝她。”這些深情洋溢在余光中獻給范我存的詩作《三生石》《私語》和《珍珠項鏈》中的字里行間。
結(jié)縭四十多年,他們相敬如賓,夫婦好合,如鼓琴瑟。
歲月不居。如今星星已不是那個星星,她們星羅棋布在世界各地;月亮也不是那個月亮,白發(fā)與皺折使其黯然幾許;但在范我存的心中,他們家的太陽仍是那個太陽——不老的余光中。
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小時候/鄉(xiāng)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而現(xiàn)在/鄉(xiāng)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余光中以這首“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的《鄉(xiāng)愁》,一夜間令千萬大陸讀者傾倒。他這位“望鄉(xiāng)的牧神”在闊別近半個世紀后,才獨自擎著“一把懷古的黑傘,撐著清明寒雨霏霏”回到故土。不過,自那以后歷史已翻開了新的一頁。
辛巳年重陽節(jié)時分,余光中應(yīng)邀隨江蘇籍臺灣作家代表團回鄉(xiāng)采風。他再次踏上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土地,屐痕處處,訪問了南京、揚州、蘇州、無錫,特地在故里常州獨自作了短暫的逗留,所到之處受到的禮遇和歡迎是空前的。唯有門前舊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在南京的一次座談會上,他激動地說:“我在南京出生,九歲才離開南京到四川讀中學,后來又回到南京讀大學,過了三年快樂的時光,這十二年的積累使我成為一名有思想的二十一歲的青年?!薄拔沂桥_灣作家,我也是南京作家,也可以說是福建作家,其實我最想說的是‘我是中國作家!”他在談兩岸詩歌創(chuàng)作時,還誠懇地說,“他鄉(xiāng)之石,可以攻玉,故鄉(xiāng)之石,可以攻錯”。南京大學是他的母校,為母校次年的百年華誕,他專門寫了七千字的長文祝賀。他渴望參加這一盛典。他目睹了南京的巨變后說:“劉禹錫曾寫過‘金陵王氣黯然收,而我看到的南京是‘南京勃然新?!彼f他想到夫子廟、長江邊獨自走一走,在故鄉(xiāng)的懷抱里沉思默想之后,寫點東西出來。“蛟龍東去欲探海,崇樓北望可閱江?!碑斔巧舷玛P(guān)獅子山新建的閱江樓時,更是感慨萬千:“我們登閱江樓,感覺氣象非凡,長江天塹可以克服,海峽兩岸的關(guān)系也一定可以?!?/p>
余光中與江蘇的學者、詩人、作家們討論詩歌創(chuàng)作時,對讀者反映當前有的詩歌太晦澀看不懂時,他表示憂慮和關(guān)注。但他不抱怨讀者,他認為主要是詩人沒有把詩寫好。“假如一個詩人真正能夠做到深入淺出,詩還是有讀者的?!钊刖褪茄灾欣?,‘淺出就是讓人理解并進入你的境界?!彼珜?dǎo)應(yīng)用各種形式推廣詩歌,他以自身的感受提倡詩朗誦。他認為“一首詩要讀出來,生命才算完成,朗誦者要像演奏家一樣,把詩歌的潛在生命激發(fā)出來,這樣才能吸引人”。會上,有與會者贊美他的《鄉(xiāng)愁》,他說:“70年代,我寫《鄉(xiāng)愁》,是表達對祖國的愛?!彼Z重心長地忠告正旅居海外的學子:“還是少些鄉(xiāng)愁為好,現(xiàn)在和70年代的我不一樣了,那時我有家難回,而他們現(xiàn)在可以隨時回家。應(yīng)該克服情感因素,把時間和精力花在學習上。”
余光中對大陸的“破冰之旅”始于1992年。那年他應(yīng)中國社科院外研所之邀,講演《龔自珍與雪萊》(他們誕辰兩百周年紀念),緊接著“海峽兩岸外國文學研討會”“當代華文散文國際研討會”……請柬沓至紛來,他回鄉(xiāng)的步伐越來越緊密,幾近一年一趟。
令他難忘的是1995年,他回母校廈門大學參加校慶并講演,“雕欄玉砌今猶在”,只是物是人非,所幸老校長汪德耀先生仍健在,在慶典會上重逢,忘情相擁之后,余光中懷揣著母校的溫情,回臺后寫下了絕唱《浪子回頭》:“鼓浪嶼鼓浪而去的浪子/清明節(jié)終于有岸可回頭/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fā)/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一百六十浬的海峽,為何/渡了近半個世紀才到家?……”另一次要數(shù)1997年,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了他的七卷本“詩歌散文集”,他足遍沈陽、長春、哈爾濱、大連和北京,為他的詩迷們簽名。在東北師大演講《詩與散文》后,他抑壓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朗誦墨跡未干的新作《只為了一首歌》:“……只為了一首歌槌打著童年/槌在童年最深的痛處/召魂一般把我召來/來夢游歌里的遼河、松花江”在臺下如雷掌聲中,他又朗誦自己的《民歌》和《鄉(xiāng)愁》,當吟到“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時,臺下的青年學子同聲應(yīng)和“風/也聽見/河,也聽見”,情感鼎沸到極致。當時,中央電視臺做了跟蹤采訪,這催人淚下的一幕在央視《讀書節(jié)目》中數(shù)度播出,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
余光中的詩受到推崇,他本人被譽為大家,除了他的天賦和才氣之外,“不是無端悲怨深,直得閱歷寫成吟”,無疑地是一個重要因素。
如今,詩人余光中走了,不走的是他的詩?!拔业难苁屈S河的支流/中國是我的中國?!彼倪@詩句可以作為墓志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