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喻
1
一縷青煙像蛇一樣爬出煙囪,剛躥了一個高兒,就被山風扯碎順著山溝子扔進長滿雜樹的林子里。
梁小滿一瘸一拐地跑回屋里,一把掀開老爹梁滿倉的被子,一股涼氣撲在身上,老爹一拘連,瞪著眼睛問,一大早的抽啥風?
梁小滿說,爹,秀芝嬸回來了。
梁滿倉立馬精神了許多,真的?
梁小滿說,不信,你看,秀芝嬸家的煙囪冒煙了。
梁滿倉一骨碌爬起來,叫小滿快給爹找鞋,梁小滿就把趴在屋地上的大黃狗踢起來,從大黃狗身下拿起鞋遞給老爹說,大黃給你焐熱乎哩。
大黃狗忸忸怩怩走到墻角又趴下來,把嘴巴放在前爪上,兩只圓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梁滿倉。
梁滿倉委到炕沿邊兒,接過梁小滿遞過來的鞋,蹬上,拍拍屁股,推開門,還沒把腳邁出去,大黃狗噌地一下躥了出去,搖頭擺尾地撒著歡顛出了院門。梁滿倉站在大門外,扯著脖子向村子東頭□望,他看清了,村子東頭張秀芝家的煙囪里果然有柴煙飄出,梁滿倉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大黃狗搖頭擺尾地跑在前面,梁滿倉扯著嗓門兒喊,大黃,回來!大黃狗很不情愿地轉(zhuǎn)個磨磨,之后,又壯著膽子朝張秀芝家跑去。梁滿倉跟著大黃狗的腚后,□著小短腿兒朝村子東頭走去。
張秀芝被女兒麥芽接走的時候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眼下早已大雪紛飛了。屈指算來,也不過半年的光景。他清楚地記得張秀芝臨走那晚上,兩個人坐在小河邊,誰也不說話,就這樣聽了半宿河水嘩嘩的流淌聲。
末了,梁滿倉嘆氣道,你去吧,不管咋說,孩子接你養(yǎng)老終歸是好事兒。
張秀芝抽抽搭搭地說,我走了,你們爺倆咋整?
梁滿倉說,挺!
張秀芝問,咋挺?
梁滿倉說,咬牙挺!
梁滿倉就這樣挺了半年。
張秀芝和梁滿倉東西頭住,張秀芝的丈夫是梁滿倉的二表弟,論起來,親戚也算挺近。自從小滿他媽走后,張秀芝幾乎扮演起母親的角色。棉衣棉褲棉鞋都是她在燈下一針一線做好送過來。直到三年前,張秀芝的丈夫因得了癌癥也走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下子把張秀芝擊倒了。梁滿倉就湯湯水水地伺候著,每天從地里干活兒回來,都要先到張秀芝這兒看看,有幾天看不著,心里就空落落的。
張秀芝這一走就是大半年。
令梁滿倉沒想到的是張秀芝會回來,或者說會回來得這么早,原以為咋也得三年兩載或十年八載興許回來。
村里家家戶戶鍋碗瓢盆叮叮當當響起來,炊煙在風中集結(jié)著向林地里彌漫著。梁滿倉突然收住腳,他覺得有些不對,按理說,這個冰天雪地的季節(jié),屋里都凍得嘎巴嘎巴的,張秀芝回來應該去他那兒才對,咋會回到冰屋子里呢?正在猶豫的梁滿倉,忽聽有人喊他,回頭一看是張秀芝的大伯哥黃谷草,就問,這么早干啥去?
黃谷草說,你不知道啊?張秀芝回來了。
梁滿倉故作一無所知的樣子,是嗎?
黃谷草沉吟了一會兒說,只是……
看黃谷草的神態(tài)梁滿倉預感有些不妙,問,有啥不妥嗎?
黃谷草嘆了口氣,黯然地說,只是,回來的是一把骨灰。
你說什么?梁滿倉驚駭?shù)孟裰簧瞪档尼笞?,兩腿抖動著,一步也邁不得。
黃谷草說,張秀芝病故了。
梁滿倉愣怔一會兒,突然像一頭被火炮獵傷的狍子噌地躥起來朝村東頭跑去,大黃狗被他嚇一跳,也縱身躍起一路狂奔……
張秀芝家緊靠豬蹄河,河岸上的彎曲八溜的榆樹像是被風按住了脖子發(fā)出嗚嗚吼聲。梁滿倉拐進院子的時候,張秀芝的女兒麥芽正在院子里燒紙,見到梁滿倉叫了聲叔,便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梁滿倉問,你媽這是咋啦?
麥芽眼睛紅腫只是哭。
梁滿倉兩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張秀芝呀,這是咋了?梁滿倉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2
早晨,河面升騰起水霧,白蒙蒙的像云。
梁滿倉做好飯不見兒子梁小滿,就來到院子里小滿小滿地喊了幾聲。不見動靜,又來到大街上喊,還不見人影,索性順著河堤一聲聲喊小滿。遠遠看見河邊有人影晃動,走近一看,是張秀芝,便問,這么早來這兒干啥?
張秀芝說,給鴨鵝剜點野菜。
梁滿倉嘻嘻一笑,不是等我呢?
別沒正經(jīng)的。張秀芝四下一看沒人,又說,小滿沒在家?
早晨起來就沒見著影兒,不知□哪去了。梁滿倉抬頭望天空,這霧真大。又說,早晨下霧一天晴。走,過去。
張秀芝說,得了吧。你知道柳條通里有人沒?
梁滿倉說,管他呢。
張秀芝說,不行。算了吧。
梁滿倉不甘心,拽起秀芝手往柳條通走。
梁小滿和雪兒從柳條通鉆出來,迎面看見梁滿倉和張秀芝手牽手謹慎走路的樣子,一下愣住。轉(zhuǎn)瞬要走,梁滿倉呵斥一嗓子,干啥去?睜開眼睛就遙哪□瑟,回家吃飯!他率先往家走,臉熱辣辣的難受,恨自己沒聽秀芝勸,反倒被他倆撞上,自己的老臉往哪擱?
小滿媽走的時候,小滿才八歲。小滿媽臨咽氣時,扯著梁滿倉的手說,你還年輕,有相當?shù)木驼乙粋€吧。記著,找個心眼好使的,別讓小滿受委屈。梁滿倉搖晃著小滿媽的手,號啕著,別說了,你不能不管我們爺倆??!
張秀芝的丈夫是三年前突發(fā)腦溢血去世的。女兒麥芽職校畢業(yè)留在外地,去年也成了家。莊稼活兒沒人干了,就把地租給了表哥梁滿倉。在家養(yǎng)了幾頭豬、幾只鴨子、幾只鵝,打發(fā)日子。閑著沒事兒,幫著梁滿倉侍弄侍弄莊稼。梁滿倉也不含糊,土豆開花二十天就開始揀大的摸,一筐一筐地給張秀芝送,苞米能烀吃就一抱一抱給張秀芝倒騰。
張秀芝也隔三岔五地把小園的黃瓜、豆角、茄子摘些給梁滿倉。時間一長,就覺得離不開了,幾天不到一塊兒,心里就空落落的。
滿山坡子的莊稼青青翠翠茂茂密密,一眼看不透。梁滿倉弓著腰一步一挪地在苞米地拿大草。早晨的露水很大,梁滿倉的布衫和褲子濕個精透。
當時,張秀芝正彎腰薅一棵洋鐵葉子,那洋鐵葉子很粗,很壯,根扎得很深。張秀芝費了很大的勁兒也沒拔掉。梁滿倉就從另一壟溝過來,想幫她一把,剛走到她身后,張秀芝就把那棵洋鐵葉子薅斷了。由于用力太大,在洋鐵葉子被拔斷那一刻,張秀芝的身子向后一傾,就倒在了梁滿倉的懷里……
事后,張秀芝問梁滿倉,往后咱倆能到一塊兒么?
梁滿倉說,等小滿結(jié)了婚吧。
張秀芝又問,八字沒一撇,跟誰結(jié)?
梁滿倉說,孩子大了,終歸要結(jié)的。
這不,梁小滿終于把女朋友雪兒領回來了。
梁滿倉的心就像這遍地的野花怒放起來??蛇@怒放的野花如曇花一現(xiàn),轉(zhuǎn)瞬即逝。
梁滿倉并不看好小滿和雪兒的婚事兒,雪兒是兒子梁小滿在外打工領回來的。人長得倒是清清爽爽,身板卻干瘦干瘦的,就像根拴馬的樁子。
梁小滿看出爹的心思,等雪兒不在場時就說,現(xiàn)在流行骨感美,身材好,臉蛋又好看。
臉蛋好看有啥用?長不出莊稼生不出米。莊稼院兒重要的是體格,有了好身子骨,干活兒才有力氣。
雖然著急讓孩子結(jié)婚,但總不能剜到筐里就是菜。梁滿倉想,小滿媽過門時身子就單單薄薄的,平??偸遣〔⊙暄甑?。家里有個病老婆,總歸是鬧心的事。不能為自己一時的快活,不管孩子一輩子的大事兒。孩子的幸福要比自己的幸福重要得多。畢竟自己一把年紀了,孩子的生活才剛剛開始。
就在梁滿倉堅持己見的時候,“苞米地”事件莫名其妙傳播開來。這對梁滿倉來講,是致命的一擊。他覺得光天化日之下自己的衣服被扒光,無地自容,更沒臉再對孩子的婚事指手劃腳。張秀芝當然也抬不起頭,一連多日沒臉出屋。
原來,“苞米地”事件是秀芝的大伯嫂水蓮傳播出去的。當時,水蓮也在苞米地里拔草,冷丁聽見一陣抑制不住的喘息聲,循聲望去,并未望見人影,但她屏息不動,終于發(fā)現(xiàn)了“秘密”。
水蓮從苞米地回來不說話,愣怔地杵在院落里不動窩。
水蓮的男人黃谷草拎著泔水桶從豬圈回來,見她反常的樣子,就問,咋啦?撞著鬼了?
水蓮似在回答又像自言自語,還真是中邪了。
黃谷草瞅瞅她,你沒病吧?
我看見二老婆張秀芝和……水蓮說到這兒,覺得有些不妥,就把下話咽了回去。
黃谷草見她半吐半咽的,就知道沒什么好話,把泔水桶嗵地丟在地上,說,別沒屁格婁嗓子!
真的,二老婆張秀芝和你表哥梁滿倉在河套那啥了。
黃谷草預感到了事情的真實性,雙手插進稀疏的頭發(fā)里抓撓著。
水蓮說,這二老婆蔫巴的能干出這事。
黃谷草反感說,別咸吃蘿卜淡操心!
3
大伙兒七手八腳地一頓忙活,總算把梁滿倉拍打過來。梁滿倉跟頭把式地來到靈堂前,頭發(fā)被揉搓得橫橫斜斜蓬蓬亂亂的像個雞窩,鼻子下的人中處被摳得有些血跡,兩眼直直勾勾地瞅著骨灰盒,他不相信這么個小小的木頭匣子,能把那么大個人裝在里邊。
大黃狗湊過去圍著骨灰盒轉(zhuǎn)悠,坐在炕上的陰陽先生臉色都變了,嗷地一嗓子,把狗攆走!
站在一旁的黃谷草就抄起木棍把大黃狗趕到了大門外。
攆它干啥,還能借氣還魂?。克徴f。
借氣還魂?真能借氣還魂?梁滿倉發(fā)瘋似的□著,大黃,大黃!
被黃谷草用木棍攆趕到大門外,正灰頭土臉覺得很沒面子的大黃,聽到主人叫它立馬來了精神,一蹦高躥回院子。
水蓮嘟囔著,一把骨灰,叫它屁用!
陰陽先生敲著窗玻璃,吹胡子瞪眼睛地喊,攆走!攆走!在他的心里,人死了最忌諱牲畜在靈堂跟前亂竄,那樣會犯說道。
黃谷草再次舉起木棍,嚇得大黃蔫蔫地躲到梁滿倉的身后耷拉著腦袋坐在地上。黃谷草回過身來,抱著大黃狗那毛茸茸的腦袋,竟然嗚嗚地哭了起來。
4
晚秋,蒿草一天天泛黃,莊稼也開始嘩啦嘩啦地說話??丈剿畯纳綕纠锾食鰜?,清清澈澈注入綽羅河。
天光漸漸明亮起來,吱吱呀呀的開門聲,斷斷續(xù)續(xù)的吆喝牲口聲,四輪車、摩托車的滾動聲,孩子或哭或笑聲,像一組交響曲在黑瞎溝的上空回蕩著……
張秀芝病倒了。張秀芝有心事,這心事就像吃了不干凈的東西,塞在心里絲絲拉拉地難受。這些日子,大伯哥黃谷草看見她,眼神都不對,村里婦女也在背地里指指點點。
梁滿倉來了。
張秀芝看著老實巴交的梁滿倉嚶嚶地哭了起來。
梁滿倉慌了,問這是咋啦?
張秀芝依舊地哭。
梁滿倉摸摸張秀芝的額頭,你病了?快穿衣裳,我拉你去醫(yī)院。
張秀芝哭著說,哪那么嬌氣,就是有點肚子疼,挺挺就過去了。
梁滿倉說,這可挺不得。你快穿衣裳,我回去開四輪子。
一路上,蹾嗒蹾嗒地到了醫(yī)院,張秀芝渾身像散了架子似的。梁滿倉把張秀芝背到門診時,張秀芝仿佛成了一攤爛泥,大夫用手在張秀芝腹部按了按,說是急性闌尾炎,需要馬上手術。梁滿倉毫不猶豫地在家屬欄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幾天后,梁小滿來到醫(yī)院,當然是梁滿倉打電話叫他來的。
梁滿倉對小滿說,你把四輪車開回去,你張嬸手術刀口剛好□嗒不起,一會兒,我們打車回去。
回來的路上,張秀芝說,以后咱倆背點兒人,別叫街坊四鄰嚼耳根子。
梁滿倉說,怕啥,手術前,家屬簽字的可是我。從那時起,我就是你的家屬了。往后,我就是一貼膏藥粘在你身上,想甩都甩不掉,誰愛嚼舌頭誰就嚼去。眼瞅著莊稼就要上場了。換了錢給小滿結(jié)了婚,咱倆就搬到一起。
張秀芝嘆道,難??!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人淹死。
唾沫倒沒把人淹死,倒是一場車禍把整個事態(tài)改變了。
那天,小滿開著四輪車往回走。走到十八拐時,迎面來輛大掛車,小滿躲閃不及四輪車翻到了路溝里,大掛車司機見四輪車沒咋的,梁小滿摔得不太嚴重,上半身除擦破點兒皮還算完好,只是右腳不敢著地,司機把他送到醫(yī)院,一檢查膝蓋骨和踝骨兩處骨折,司機有點蒙了,等梁滿倉和雪兒趕到醫(yī)院時,司機交了三千元押金后,已逃之夭夭了。
自從雪兒得知小滿的腿就是好了,也不能吃硬,恐怕會落下殘疾,就整天淚眼迷離的。要不是出了這檔子事兒,他們會在這個秋天里完婚??伤幌氲綄硪鸵粋€不能干活兒的殘疾人生活一輩子,心里就很害怕,也很無奈。一天早上,一個不好不壞的早晨。梁小滿記得那天外面風挺大,雪兒打早餐回來,眼睛紅紅的,小滿問怎么啦?雪兒說風大迷了眼睛。小滿就沒有太在意,雪兒看著小滿吃完早餐,把兜里的幾百塊錢掏出來放在小滿的手里,說她回趟娘家張羅倆錢兒,讓他別著急,三兩天就能回來,并說她已經(jīng)給爹打電話了,讓他過來侍候幾天?,F(xiàn)在想來,其實那天雪兒很反常。她一直攥著小滿的手,眼睛一直盯著小滿的臉。應該說,那時她已經(jīng)決定離開小滿了。小滿確定雪兒離開他,是在雪兒走后的第五天。小滿打電話給雪兒,雪兒一直哭,說她是逃婚出來的,剛回到娘家就被男人抓了回去,這輩子有緣無分,勸他好好養(yǎng)病,找個好姑娘。開始,小滿以為雪兒與他說笑,并沒往心里去。之后,雪兒把手機關了,一直沒有開過,雪兒就像風一樣消失了。
這讓張秀芝懊悔至極,她覺得自己是一顆掃帚星,如果沒有她,這些事情就不會發(fā)生。她只能給親人帶來傷害和痛苦。與其這樣,不如一死了之。
梁滿倉正在大門外修四輪車,大黃不知從哪躥過來,對著他吼叫了兩聲便向屯東頭跑去。梁滿倉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襲上心頭,便跟著大黃朝張秀芝家跑去。梁滿倉闖進屋見張秀芝剛把腳下的木凳踢翻懸梁自縊,梁滿倉驚呼著,你這是咋說?就伸手兜住張秀芝的屁股用力往上一托,便把張秀芝“摘”了下來。
張秀芝咳嗽了幾下,好像從千里萬里奔跑回來一樣,很疲憊地喘息著。
你咋這么傻呀!梁滿倉說著把張秀芝攬在懷里,兩個人便抱頭痛哭起來。
梁小滿能拄著棍子下地活動,已經(jīng)是三個月以后的事了。那年的秋天,山上的活計全靠梁滿倉一個人忙乎,剛做完手術的張秀芝,看著梁滿倉一個人辛辛苦苦地忙秋,心里干著急,只能在家里給他們爺倆做口飯吃,侍候侍候小滿。
6
梁滿倉哭臉悲戚地蹲在喪盆前,一疊一疊地燒著黃紙,叨叨咕咕地說,這活蹦亂跳的人,咋說沒就沒了呢?
麥芽淚眼婆娑說,媽呀,不該把你領走啊!是我害了你??!
梁滿倉問,孩子,這到底是咋回事呀?
麥芽只是哽咽著,不說話。
其實,麥芽以謊言把她媽領走,主要是為了給她媽找個合適的老伴。對方是退休工人,兒女都在外地,只是歲數(shù)比她大了十幾歲,有房有工資,條件還算不錯。張秀芝來到麥芽居住的那座城市的當晚,姑爺特意為岳母安排了一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接風宴。除了姑爺?shù)母改负图胰?、同事,還有那個退休工人方程。
接風宴是在友好熱烈的氣氛中進行的。蒙在鼓里的張秀芝還口口聲聲稱呼方程方師傅。為了讓母親與梁滿倉徹底分手,麥芽授意方程隔三岔五往她家跑,而且每次來都是在麥芽夫婦上班之后,跟秀芝嘮些不著邊際的話,聽上去有點兒洗腦的意思。諸如夕陽紅了,黃昏戀了,工作上退休了,第二個春天剛剛開始了等等,后來就介紹自己的年齡、收入,有住房,喪偶后至今單身。張秀芝終于明白女兒接她進城真正的目的。她索性說,我是鄉(xiāng)下人,跟你不合適,再說我心里已經(jīng)有人了。
方程說,我知道,聽麥芽說過。
既然知道,以后你就別再來了。
實際城里比鄉(xiāng)下好。奉勸你別惹你姑娘生氣。
你別拿我姑娘說事。你走吧。我已經(jīng)有人了。
方程走后,張秀芝越發(fā)想念表哥梁滿倉。他現(xiàn)在過得咋樣?小滿的對象回來沒?
張秀芝不想繼續(xù)在這待下去了。看不到家鄉(xiāng)那座山,看不到家鄉(xiāng)那條綽羅河,心里空落落的,不踏實。
麥芽下班回來聽媽媽說要回家,就急赤白臉說,那個鬼地方有啥好想的?你跟方大伯過日子,又不是讓你去死!
女兒的話深深刺痛了張秀芝的心。那一夜,張秀芝翻來調(diào)去睡不著,眼前凈是梁滿倉的影子。
清亮亮的綽羅河水漫過她的膝蓋,漫過她的腰際,張秀芝感到渾身徹骨的涼,她掙扎著呼喊不出聲來,終于被河水吞沒,一個戰(zhàn)栗醒過來,被子已經(jīng)掉在了床下。
張秀芝渾身凍得冰涼。
麥芽早晨起來和媽媽賭氣,沒吃飯就上班去了。
張秀芝看著熱氣騰騰的飯菜,鼻子一酸,哭了好一陣子??戳丝催@熟悉又陌生的家,她覺得是該離開的時候了。
外面的雪很大,張秀芝夾著包裹剛走出小區(qū)大門,見方程從一輛出租車里下來,此時的方程也看到了張秀芝,便喊,秀芝,秀芝,你干啥去?
張秀芝慌恐著逃匿般沖向街心,就聽嘭的一聲,張秀芝被撞得飛出好遠……
7
大黃狗拉著滿滿一爬犁燒柴,走在落滿厚厚白雪的綽羅河的河面上,梁滿倉和張秀芝在后面跟著。
冬陽照在他們的身上暖暖的,張秀芝腳下一滑,身子便向河面上傾倒,梁滿倉手疾眼快,一下子把她攔腰抱起,張秀芝便重重地砸在了梁滿倉的懷里。爬犁在轉(zhuǎn)彎處停了下來,不見主人,大黃狗回過頭來見他們纏綿在一起便抗議似的狂叫著。
平日里,梁滿倉不怎么上山砍柴,這活兒多半都是兒子梁小滿干。自從梁小滿腿被撞壞以后,梁滿倉就把這活兒攬下了,梁滿倉之所以親力親為,主要和張秀芝有關,雖然二表弟去世了,可張秀芝還要生存,要生存就離不開柴米油鹽,柴是第一位的,它比米油鹽還金貴,柴禾是過日子的大事。在黑瞎溝誰家要沒有兩堆方方正正的□子垛,就算不上是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家。
冒煙雪一停,閑下來的人們便趕著馬爬犁、牽著狗爬犁或人拉著爬犁涌向山里。大雪炮天的,一個女人咋能上山?梁滿倉就領著張秀芝進山砍柴。整個冬天,兩個人一爬犁一爬犁地往回倒騰。兩家的大門外碼起的木□子像一面墻似的,一溜溜兒的。
梁滿倉這樣高調(diào)宣示,讓秀芝心中歡喜卻也擔心,生怕再被嘀嘀咕咕嚼耳根子。正是這天下午,秀芝鼓起勇氣打電話把他倆的事告訴了麥芽。原本讓麥芽回來為他倆的事鬧活鬧活,讓村里家家戶戶都知道,再擇個日子去登記,兩人便合理合法成為夫妻。沒料到麥芽回來后對母親說,這事先放一放,你先到我那住幾天再說。既然女兒并沒表示反對母親的婚事,秀芝只好順應女兒心愿,由女兒暫時領走。
8
水蓮看著哭哭嘰嘰的梁滿倉,心里也很難受,她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披麻戴孝的小滿,一瘸一拐地把梁滿倉拉了起來。
水蓮嘖嘖兩聲說,小滿咋能披麻戴孝?
黃谷草黑著臉說,這是他表嬸,咋不能?
梁小滿撲通跪在雪地上,嬸子,小滿從小沒媽,是你給我做鞋做衣服,縫縫補補洗洗涮涮,你就是小滿的親娘??!
麥芽叫了聲小滿哥,便痛哭起來。
大黃哼唧著來來回回地走動著……
后來,人們常常看到,梁滿倉拿些水果、熟食和酒,坐在張秀芝的墳前叨叨咕咕喝著,有時也會看到,他手掐著酒瓶子醉倒在墳前……
責任編輯 付德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