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 琦
鄭州大學外語學院,鄭州,450001
伍慧明(Fae Myenne Ng)是20世紀90年代美國華裔文壇走向繁榮時期涌現(xiàn)出來的后起之秀,她的處女作《骨》(Bone,1993)歷時近十年完成,以長女萊拉的視角講述了一個有關五口之家的故事,以倒敘兼插敘的方式將這一家人的辛酸往事娓娓道來。小說“不遵循傳統(tǒng)的敘事方法、技巧”和“違反傳統(tǒng)的情節(jié)設置模式”,正是“創(chuàng)傷主體因為受暴力、難言的身體和精神痛苦折磨,無法用明晰的語言表述”,使得“創(chuàng)傷敘事打破時間順序,故事情節(jié)支離破碎”[1]。這家人的不幸看似是個個例卻折射出整個華裔群體的生存困境。利昂是萊拉的養(yǎng)父、第二代華裔,以“契約兒子”的身份進入美國,卻遭遇主流社會的排斥,只能出賣苦力,從事報酬低廉的工作養(yǎng)家糊口——商船海員。利昂違背“契約父親”的遺愿——沒有履行將他的尸骨送回中國的承諾,這令他懊悔不已,以至于將家人遭遇的所有壞運氣都歸結于此。翁·梁洗衣店破產后,夾在愛人和父母中無法作出選擇的二女兒安娜的跳樓自殺帶給利昂苦不堪言的創(chuàng)傷。面對安娜的死,利昂協(xié)約似的婚姻不堪一擊。他和媽之間本來就少有溫情,如今夫妻感情更加難以維系。利昂的“出?!背丝梢越庾x為養(yǎng)家糊口的謀生之道外,還可以解讀為躲避痛苦的逃避之道和重構家庭地位的重生之道。利昂作為商船海員每一次出海需要四十一天,海上的工作環(huán)境惡劣、危險重生,并且薪水低廉。因此,出海作為利昂的謀生之道從側面反映出華裔在美生存之艱難,他只能默默地品嘗著種族創(chuàng)傷帶來的心酸。出海作為利昂逃避之道的背后又隱藏著家庭創(chuàng)傷——妻子“出軌”、二女兒安娜自殺以及“契紙父親”遺骨丟失。初始他選擇逃離社會來躲避悲痛的現(xiàn)實,然而在一次次的出海中,利昂逐漸接受了其華裔身份和社會的殘酷,并重塑了其家庭地位,展現(xiàn)給美國社會一個有責任感的華裔男性形象。
中外評論界對《骨》的研究成果頗豐,主要從華裔身份建構、后殖民視角、敘事結構、文化沖突、創(chuàng)傷敘事、母女關系等方面進行研究。但是對小說創(chuàng)傷研究和有關利昂身份建構的研究比較少。陳曄從萊拉的視角分析和概述了家庭中每一個人的創(chuàng)傷,指出萊拉的敘述是這家人創(chuàng)傷的治愈方式[2]。作者認為伍慧明借萊拉的敘述醫(yī)治創(chuàng)傷,其觀點新穎并且切中創(chuàng)傷的主題,然而沒有對一個具體的人物進行詳細研究,也沒有指出創(chuàng)傷的根源。姚瑋從橫向和縱向出發(fā),分別分析了梁氏三姐妹和梁氏三代男性的創(chuàng)傷成因、創(chuàng)傷經歷以及在創(chuàng)傷處理方式上的異同,展現(xiàn)美國華裔勞工階層的歷史與生存狀況,從歷史維度上重點揭露被白人社會消音的華人的真實生活狀態(tài),但并未涉及華裔的身份建構問題[3]。云玲和郭棲慶以雌雄同體理論解析伍慧明兩部小說中男性形象[4]。張莉從萊拉的視角重構了利昂父親的正面角色,然而對利昂承擔的兒子和丈夫的角色并沒有分析[5]。本文以利昂為主要研究對象,通過解讀出海對于利昂的意義,結合種族創(chuàng)傷和家庭創(chuàng)傷兩個角度深度挖掘利昂“出?!北澈蟮膭?chuàng)傷經歷,揭示利昂是如何在既帶給他痛苦又治愈他創(chuàng)傷的一次次出海中重塑其家庭地位的。本文將他的創(chuàng)傷和家庭地位的重構結合起來,對證明利昂建構積極正面的華裔男性身份更具有說服力。
“創(chuàng)傷(Trauma)本意是外力給人身體造成的物理性損傷”[6]117“現(xiàn)在創(chuàng)傷研究已經逐漸發(fā)展成為跨學科研究,它涉及心理學、文學、歷史學和社會學等領域”[3]158。其理論研究發(fā)展經歷了“弗洛伊德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后弗洛伊德心理創(chuàng)傷理論、種族/性別創(chuàng)傷理論和創(chuàng)傷文化理論”[6] 117。時至今日創(chuàng)傷理論并沒有一個固定的定義,但是根據魯斯·賴斯的觀點可以得出以下定義:“(創(chuàng)傷受害者)由于受到某些事件的驚嚇,大腦被分裂,正常的認知機制遭到毀壞,在正常的意識中無法回憶起有害的經歷,但是這種不時侵擾的創(chuàng)傷記憶會控制并折磨受害者。創(chuàng)傷經歷被固定在時間中,它拒絕以過去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而是永遠在痛苦的分裂的創(chuàng)傷性的現(xiàn)在被重新經歷”[2]158。具有入侵、后延和強制性重復三大本質特征,可以分為以下類別:心理創(chuàng)傷與文化創(chuàng)傷;個體創(chuàng)傷與集體創(chuàng)傷;家庭創(chuàng)傷與政治恐怖創(chuàng)傷;工業(yè)事故創(chuàng)傷與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兒童創(chuàng)傷與成人創(chuàng)傷;暴力性創(chuàng)傷、民族/種族創(chuàng)傷與代際間歷史創(chuàng)傷;直接創(chuàng)傷與間接創(chuàng)傷”[6]117。本文重點分析利昂的種族創(chuàng)傷、家庭創(chuàng)傷的成因和創(chuàng)傷治愈的方式以及他在治愈過程中如何重構其家庭身份。
利昂之所以只能選擇商船海員這一職業(yè)是由于被美國社會宣傳為“模范民族”的華裔遭到美國政治、社會和經濟政策的歧視、排擠和壓迫,只能從事白人不愿干、危險、薪金又廉價的工作來糊口。學者張延軍在其著作《美國夢的誘惑和虛幻》中指出:華裔美國史既是19世紀下半葉華工在美國鐵路、煤礦、農場等勞動營里被壓榨、受欺凌的剝削史,也是20世紀上半葉的華人在東西兩岸當“業(yè)主”受屈辱的壓迫史,亦是二戰(zhàn)后新一代移民充滿酸甜苦辣的安家立業(yè)史[7]8。利昂一家的故事將二戰(zhàn)之后新一代華裔在美拼搏的辛酸史濃縮到了一個五口之家中。
年僅十五歲的利昂作為梁爺爺的“契紙兒子”懷揣美國夢踏上這片被稱為希望之鄉(xiāng)的土地。利昂為了進入美國付出的第一個代價便是帶上“契紙兒子”的面具,切斷與原生家庭的血緣關系,時刻牢記:“他是薩克拉門托山谷中一個工人家庭的第四個兒子”[8]8。然而一個人是由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構成的,利昂為了這片“黃金之地”,為了他的美國發(fā)財夢,丟掉了過去,就如同切掉了身體的一部分,他從此不再完整。拉卡普拉認為創(chuàng)傷: 是一種破壞性的經歷,這個經歷與自我發(fā)生了分離,造成了生存困境[9]41。而利昂的困境將他永遠困在面具下,困在謊言里。利昂深知如果沒有“契紙兒子”這個身份,在美國也就沒有利昂這個人。他始終相信:在這個國家里,“身份證件比血還貴”[8]8。“契紙兒子”是利昂成為美國人必須扮演的角色,而這個角色包含的種族創(chuàng)傷也深入利昂的肌理。五十年來,他養(yǎng)成了保存證件、報紙等官方證件的習慣,堅信證件的重要性。利昂因為這個身份拋棄了過去,而過去的東西就是舊的東西。利昂恰巧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修理舊東西,這一行為說明他對自己的過去既念念不忘,又希望通過修理來重塑自己的過去。然而也正是這張“契紙兒子”的面具讓他在五十年后陷在了謊言之中。他無法區(qū)分自己的真實生日和證件上的生日,也從來不能把同一個生日說對兩遍。埋在利昂骨子里的種族創(chuàng)傷讓他迷失了自我。利昂在辦理社會保險時,因為記憶混亂加之怒氣沖冠,竟然回答不上來社會保險局工作人員的問題來證明自己是美國人。他令人費解的話語也證明了他在被剝奪了真實身份之后也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即失去了他在這個社會的話語權。
利昂為了在美國求得一席之地,付出的第二個代價便是出賣苦力。美國華裔從19世紀60年代修建中央太平洋鐵路開始,就一直以吃苦耐勞、效率高、工時長和薪金低的美譽贏得了“勞動模范”的稱號。諷刺的是,他們恰恰因此稱號受到白人同行的排斥,不僅只能從事白人不愿干的、辛苦百倍的、危險的工作,還遭到不公平待遇。他們的兢兢業(yè)業(yè)卻只能換來微薄的薪水。在這片希望之地上,利昂稱之為“好世界”的地方卻無他一席安身之地。所以他只能離開陸地,出海自然而然地成為他求生的唯一途徑。利昂結婚之前,每隔四十天就要出一次海,在海上工作四十一天后返回。和媽結婚之后,利昂更加賣力地工作來撐起這一家人的生活。在船上,“他把每間工作室都干遍了:發(fā)動機室、甲板、導航室”[8]40“他不是在時間中度日,而是在汗水中”[8]213。除此之外,在不出海的日子里他也從事各種零工:看門人、廚師、洗衣工、焊工等。然而即便如此,媽說:“還是不夠”[8]212。另一方面,他為美國社會做出的極大貢獻也不能證明他是美國人。萊拉為利昂辦理社會保險金,面對工作人員對利昂美國公民身份的質問,萊拉有感而發(fā):“當時給人的感覺就好像他這么多年做的工作都不算數似的”[5]68。萊拉在利昂的手提箱中尋找可以證明利昂美國人身份的證件時,她發(fā)現(xiàn)了那一張張能“證實他在美國的時間,也證實他的忍耐”的信件:
“我們不需要你。
從軍隊寄來的一封信:不合適。
找工作收到的拒絕信:沒有技術。
找房子收到的回信:沒空房?!盵8]70
美國拒絕他,不是因為他不是美國人,反而恰恰因為他是美國人——美國華裔。利昂年輕時的照片下寫著:貼在這里的這張照片是前文提到的梁來安的近照……身份為美國公民之人為同一人[8]74。然而“合法的美國公民身份也沒有帶給利昂任何社會保障和經濟上的穩(wěn)定”[7]102,所以美國社會不認可的是他華裔的身份罷了。
利昂的生活雖是當時華裔的個例,但卻反映了整個華裔群體的生活困境和不幸遭遇,是美國華裔種族創(chuàng)傷的真實寫照。利昂愛做夢,而所有的夢都是他的美國發(fā)財夢:他開過雜貨店、倒賣過機器和咖啡豆、跟翁家合開過洗衣店。但是隨著一樁樁生意的失敗,利昂不僅血本無歸,他的美國夢也隨之徹底破碎,“他甚至指責整個海運業(yè),因為就是它使得他大半輩子都扔在了海上……他開始埋怨整個美國,是她做出過那么多美麗的許諾,然后又一一把它們打碎……‘美國,’他怒吼道,‘這個說謊的國家!’”[8]125為了謀生,利昂必須出海,所以他無法時刻履行自己的義務。他不僅錯過了“契紙父親”的葬禮,也讓獨自操持葬禮和家務的媽承受巨大壓力,以至于精神崩潰,而他卻不能及時地給予幫助和安慰。因為種族歧視,利昂不得已出海謀生,但是出海不僅沒有讓利昂擁有富足而穩(wěn)定的生活,反而讓他變成一個不負責任的人。
小說《骨》中的“骨”,既指梁爺爺遺骨又指安娜從十三樓跳下來后粉碎的尸骨。而將這兩者連起來的是利昂。利昂是梁爺爺的“契紙兒子”,安娜是利昂的親生女兒。安娜和梁爺爺雖然沒有血緣關系,卻通過利昂成了梁家第三代人。梁爺爺是這家人故事的開端,安娜則是故事的核心。這兩具尸骨將這一家人困在了悲痛之中。社會學家哈布瓦赫認為“如同任何一個集體構造物一樣,家庭也有其自己的記憶”[10]95。而家庭記憶是由每一個人的記憶構成的,包括利昂對創(chuàng)傷的回憶。
在利昂的一次出海期間,梁爺爺去世了??杀氖?,梁爺爺沒有留下任何財產。媽不僅要四處籌款、獨自處理繁瑣的喪葬儀式,還要照看三個年幼的孩子,超負荷的生活壓力令她瀕臨崩潰。湯米·洪是媽所在的衣廠的老板,他曾在媽被萊拉的親生父親拋棄時向媽伸出援助之手,教會她裁衣的本領,幫助媽渡過那段艱苦的歲月。即便媽和利昂結婚之后,湯米也會在利昂出海期間關照母女四人。也許媽此時太需要一個肩膀依靠了,便撲向了湯米的懷抱。唐人街是藏不住秘密的。利昂返回家中不出三天便得知自己“被戴了綠帽子”[8]185,對于心中裝滿“孔孟之道”的利昂來說,妻子的行為無疑令他顏面盡失,他一氣之下搬到了“三藩公寓”,逃離了充滿流言蜚語的鮭魚巷。如果說媽的“背叛”造成利昂的創(chuàng)傷,倒不如說是艱難的生活環(huán)境讓利昂無法及時承擔家庭責任,讓媽飽受生活的壓力卻無處言說。
安娜的自殺刺激了利昂最脆弱的神經,是他無法承受之痛,也是整個家庭不可碰觸的傷痛。安娜是家中的二女兒,是三個女兒中與利昂關系最親密的一個。利昂因為媽“出軌”讓他顏面掃地,搬到了“三藩公寓”。為了盡快逃出充滿風言風語的唐人街,利昂急切地等待出海機會。這件事情使夫妻二人的關系極度惡化。當時年僅十歲的安娜為了緩和父母之間的關系每天陪著利昂,以自己的陪伴消解了利昂的憤怒,為夫妻二人贏得了和解的機會。安娜喜歡數數,她從利昂出海的第一天起,“一天天地數天數,一直數到利昂回家為止,然后就站在巷子口,數過往的出租車。每個利昂出門的夜晚,她都會吻她九十九下,以保證他能安全地回來”[8]109。安娜為利昂數數的行為表達了她對利昂深深的愛,而這種愛也點亮了利昂灰暗而疲憊的生活。安娜是一個具有正能量的人,“她總是為新的一天、為明天而興奮”[8]108,她的生活中充滿希望,而她的希望也是利昂的,是全家人的。
安娜的自殺讓一切希望破滅了?!啊汉蛬尩男木拖裨诳藓俊盵8]27。利昂無法接受安娜去世的現(xiàn)實,再次搬到了“三藩公寓”居住。茱蒂斯·赫曼指出創(chuàng)傷事件導致“幸存者對基本的人際關系的質疑……打破了家庭、友誼、愛以及對共同體的依賴……打碎了在與他人關系中形成和保持的自我建構”[11]5。利昂因為安娜的自殺離開家庭獨自生活,擺脫了對家庭的依賴。利昂是個愛逃避的人,也許他離開與安娜息息相關的環(huán)境,安娜的死對他的創(chuàng)傷就會減少。然而,這種痛已經深深扎根在他的意識里。利昂幫媽安裝燈泡,當他做到一半時,“他的注意力再也集中不了了。他說他的大腦和內心之間被什么東西隔開了”[8]60-61。弗洛伊德認為“創(chuàng)傷常常以一種強迫的、持續(xù)不斷的、片段的方式浮現(xiàn)于人的大腦記憶中,它執(zhí)著、無法控制、無法為正常的記憶所吸收,‘無法與其他治理活動之間建立聯(lián)系’,它與大腦處于分離狀態(tài),完全處于潛意識中”[12]189。如萊拉所說,她的時間像斷裂開了一樣,分成了安娜自殺前和自殺后。而利昂失去安娜之后,心中的希望幻滅,他拒絕接受這一現(xiàn)實的行為割裂了他的大腦和內心?;蛟S只有逃離這片令他悲痛的大陸才有助于緩解安娜之死帶給他的痛楚。
安娜去世之后,利昂將安娜的死歸咎于他沒有將梁爺爺的遺骨送回中國安息。利昂成為梁爺爺的“契紙兒子”的一個條件是答應帶梁爺爺的遺骨回中國,完成老人落葉歸根的遺愿。最終利昂沒能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盡管他一直為回國存款——“回中國基金”,但是安娜死后,梁爺爺尸骨已經無處可尋?!熬褪且驗檫@個原因利昂又隨船出海了”[8]61。利昂沒能完成諾言,跟他貧困、悲慟的生活不無關系,也許他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撐他帶遺骨回國,也許他用來消化安娜的死時間過長,遺骨終究是丟失了。他還把他的失業(yè)、失去外賣店的競標、失去翁梁兩家合開的洗衣店等壞運氣都歸咎于丟失的遺骨。然而是利昂沒有及時找回遺骨,他怨恨遺骨就是怨恨自己。
利昂因媽“出軌”湯米·洪而顏面盡失,他無法接受安娜的自殺,也為丟失了梁爺爺的遺骨深感慚愧。這一切都是利昂家庭創(chuàng)傷的來源。而面對傷痛,“從大家眼前消失,這是利昂處理問題的方法。他需要單獨待上一段時間”[5]78。出海成為他的逃避之道。大海有治愈創(chuàng)傷的神奇力量,媽說:“在陸地上待的時間過長就會讓他覺得自己快要變成石頭了。大海是他的整個世界:是他的全部”。萊拉認為“海水的咸味像無邊的哭聲”[8]178,或許“無邊”是指種族創(chuàng)傷和家庭創(chuàng)傷的無處不在,或許“哭聲”中有利昂深夜在海上為家人們流下的無聲的淚水。
利昂治愈創(chuàng)傷的主要途徑之一是敘述,無論是他嘀嘀咕咕地抱怨還是不斷地發(fā)問都是他通過語言敘述對創(chuàng)傷進行復原,通過與外界建立關系,將“創(chuàng)傷重新外化、對創(chuàng)傷經歷進行重新評價,對自己做出公正闡釋,建立正面的自我觀念”[13]136。
媽因為自己的“出軌”向利昂上門道歉,利昂怒不可遏,惡言惡語把媽罵了出去。利昂的罵聲是他對“出軌”事件帶給他的創(chuàng)傷的發(fā)泄,媽和三個女兒作為傾聽者,媽以一言不發(fā)的形式默認了自己的錯誤行為,一定程度上分擔了利昂的痛苦,從而有助于利昂創(chuàng)傷的治愈。面對安娜的自殺,利昂無法接受如此沉重的打擊,“面對四面墻壁咆哮著”[8]176,訴說著來到美國之后所做的努力不被承認的辛酸往事。“利昂不停地叫嚷,胡言亂語,發(fā)出噪音……不斷地在說每件事、每個人都讓他失望”[8]177。利昂向家人講述到美國以來所有的創(chuàng)傷經歷,發(fā)泄心中的痛苦。這是利昂遭遇重大刺激后的創(chuàng)傷應激反應,有助于減輕創(chuàng)傷對他的傷害力度。
利昂還有他自己的方法來治愈創(chuàng)傷——出海。出海是利昂的重生之道,因為每一次出?;貋硭麕缀醵既绔@新生?!拔?萊拉)一直相信利昂回家時應該會很輕松,像個新人”[8]211?!八道锎е鴦偘l(fā)的薪水……看上去精神很好,皮膚被曬得黝黑,肌肉也結實,他為給媽掙錢回來而感到驕傲”[8]185。利昂在海上找到了作為父親、丈夫的自信,也重構了自己的家庭地位。他從海上歸來,與家人重逢,享盡天倫之樂。這件事本身就給這個唐人街普通而貧苦的家庭帶來喜悅和重生。利昂因逃避媽“出軌”事件而出海,而歸來后卻展現(xiàn)出與出海前完全不同的狀態(tài)。他不僅從“三藩公寓”搬回了家,還給媽買了禮物,家庭關系得到緩和,對這個家庭來說也是一個新的開始。
安娜自殺后,利昂抱著拒絕接受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踏上出海之路。他再次回歸后,雖然沒有搬回鮭魚巷和媽同住,但他顯然是找到了自己的生活方式。小說的第一章講述的是萊拉找尋利昂的情景。利昂已經步入暮年,申請到了社會保險金。萊拉不喜歡利昂跟樸茨茅斯廣場“那些混日子的人攪在一起”[8]6。但是毫無疑問這是利昂自己的生活圈子,如同妮娜居住的紐約、萊拉的教會大街一樣。如今年老的利昂接受了平庸,打零工和偶爾的出海成為他生活的全部。并且他從“出?!鼻熬芙^接受安娜的死到如今坦然面對這個事實,并將這件事作為生活中的一部分,利昂“已經找到了在悲傷中生活的方法”,發(fā)現(xiàn)“生活中快樂與悲傷是并存的”[8]124。利昂的每一次回歸都意味他找回了自我,意味著他接受了逃避的現(xiàn)實。
利昂不僅在每一次的出海中治愈創(chuàng)傷,還逐漸重塑了自己的家庭地位?!皨尅遍_始選擇利昂結婚是為了得到美國身份——綠卡,而利昂則是為了吃到可口的佳肴?;橐鲋械碾p方各取所需,不存在真實的感情。加之利昂頻繁的出海謀生讓他在這個家庭中不知不覺地成為“他者”,一個被邊緣化了的局外人。而改變這一局面的正是利昂不知疲倦地對這個家庭的無私付出。在海上,利昂干遍了所有的工作室;在陸地上,他也“沒完沒了地加班:助理熨燙工、實習廚師、餐館服務生、侍者、行李員”[8]125。他將賺到的所有薪金都交給了媽。利昂牽掛著家,而家也需要利昂。利昂每次返回家中,都要修理清單上家里壞掉的東西,因為“利昂不在的時候,沒人去弄那些東西”[8]211。利昂在一次次的出海后逐漸成為這個家中的頂梁柱。利昂逃避媽“出軌”事件而出海。但是回歸后,他開始尋找陸地上的工作,一方面他要監(jiān)督媽,另一方面他“想待在家里看著我們長大”[8]190。這一行為表明利昂決定擔負起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任,建立自己的家庭話語權,成為家里真正的一分子。小說的第十三章整章圍繞利昂而展開。從安娜、妮娜得知利昂出海歸來,到她們迫不及待地在街口等待,從媽為利昂做了一桌子他最愛吃的菜,到全家人為利昂帶回來的薪金而歡呼雀躍,字里行間中無不印證了利昂的一舉一動都牽動著整個家庭,他已然成為這個家庭的核心。
在美國華裔女性文學中,華裔男性的形象要么受西方主流社會“東方主義”的歪曲解讀,“建構為‘女性化’來凸顯白人的男性氣質”,或者以“犧牲華裔女性利益”為代價,被激進的華裔男性作家塑造成“英雄主義”[4]。這些作家塑造的華裔男性過于偏激,多遠離生活從而顯得無情無義。小說《骨》中的利昂有血有肉,他的身份建構處于動態(tài)的變化之中。他由“出?!?邊緣)到回歸家庭,從無聲到有聲,最終成為家庭的主心骨,完成了重塑華裔男性的歷程。有學者稱,“在美國華裔文學史上,利昂是一個具有代表意義的典型形象,他不但反映出華人父親在家庭中的地位的回歸,也是一個大寫的父親,代表著華人男性主體身份的確立”[5]。
“出?!笔抢旱闹\生之道、逃避之道和重生之道,前兩者的背后隱藏著來自種族和家庭對利昂的創(chuàng)傷經歷。利昂在陸地上遭到歧視,唯有出海才能謀生,薪水低廉,待遇不公,他默默忍受著“美國夢”的失敗。妻子的“出軌”、女兒的自殺、“契紙父親”遺骨的丟失無不鞭笞著他已千瘡百孔的心,唯有遠離陸地,逃到海上,獨自消化這些痛楚才能迎來煥然一新的自己。出海讓利昂重獲新生,不僅治愈了他的創(chuàng)傷,而且重塑了以他為代表的華裔男性的正面形象,是一個貼近生活又觸手可及的兒子、丈夫和父親的形象。利昂身份的動態(tài)變化說明華裔男性形象的建構處在不斷變化的狀態(tài)中,從邊緣到中心、從從屬到主體、從“他者”到自我、從消音到發(fā)聲,最終回歸生活,成為有擔當、負責任的家庭主心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