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一
我相信阿譚是看過 《我與地壇》的。我相信,她看的時候,如史鐵生寫的時候,一樣的沉靜。
史鐵生說:死是一件無須著急去做的事,是一件無論怎樣耽擱也不會錯過的事,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她沒有跟我提起過有關生死的話題。但是她知道:與癌癥抗爭了整整五年的她,可能錯過不了這個節(jié)日,也耽誤不了這個節(jié)日。
是的,她走的時候,是節(jié)日,“六一兒童節(jié)”。
她信佛。她應該覺得這個日子好。佛家講究因果,這對于做教育、疼愛孩子的她,或許是一個安慰。對于天性樂觀的她,也是一種慰藉——她曾經(jīng)是那么地豁達,喜歡笑,喜歡沒心沒肝地熱鬧。這個日子好,有那么多她喜歡的孩子的笑聲,單純到純粹。她應該喜歡。
這個 “節(jié)日”真的來臨時,我不知道她有沒有惋惜余生天短,無奈情長。
只知道這個 “節(jié)日”來臨的時候。很多的人淚如雨下。
愛她的人。以及,被她愛著的人。
地壇還在。 《我與地壇》也在。只是,那一棵泄漏下陽光的合歡樹,那些羽翅般花瓣的飛翔,以及生與死,都成了謎。
二
我多次蹭過她的車。
出去開會:阿譚,去開會不?搭你的順風車。
再出去開會,她打電話我:去開會不?順便兜上你。
其實,哪是順便。從她的學校到我學校,還有三公里的路程。她卻多次跑這邊來接上我。
我看著她的車,一輛奧迪,換成了豐田。她的一頭長發(fā),也剪成了短發(fā)。我不知她病了,打趣她:怎么?豪車不開了?圖清爽,長發(fā)也剪成短發(fā)了?
她不惱:你看,你姐還照樣漂亮不?說完,燦然一笑。
我不知道她病了,面色蠟黃,但是,還是以最好的笑容示人。經(jīng)受一次一次化療的折磨,卻依舊微笑著,堅強著,樂觀著。
我從周圍的人那兒知道她病了。再次見面,說話小心翼翼地。
她卻爽朗:其實,我是要面對的。只不過,應該陽光面對。
她喜歡寧遠。她把很多的時間浪費在美好的事情上:插畫、繪畫、聽音樂,做電臺主播,一檔名為 “荔枝”的自媒體廣播,我前前后后聽了十幾期,我沒有想到,她念文章那么地有感情。她沒有跟我探討過生死,只是在她的一檔廣播里,念了一篇有關西藏的文章,那里面,曾深刻地討論過生與死。她自助去旅游,做自己曾經(jīng)沒有機會做的事情,游山、賞水。
相片里,笑顏如花。
她親自到婆婆的小菜園子里種菜,她說:生活多好,她要感謝這個世界,賜予了她太多。她有一個疼她的丈夫,一個乖巧的兒子,還有一個待她如親生女兒一樣的婆婆。陽光下的菜園,一片綠意,生機勃勃。
這是她患病的第二年。她留念這個世界。留念這個世界的一切美好。
為什么不留念?
這個世界還有她愛著的人,她愛著的生活。
三
有一次,我對她說:我想寫寫你。她笑呵呵地說:行呀!
是的,我想寫寫她。其實,我也寫了,只是開了個頭,只是,再也沒有機會給她看了——
應該從寧遠說起。
一位從事電視主持工作的美女。在事業(yè)如日中天的時候,卻放棄了一切。歸零,重新開始。一爿“遠遠的陽光房”,做衣服,寫書,享受午后的茶和溫暖。還有一年一本的書。是那本 《把時間浪費在美好的事情上》。
其實,我說的不是寧遠,而是讓我認識寧遠的阿譚。
我叫她阿譚。嶺南這邊的獨特叫法,總喜歡在名或姓前面貫一個“阿”。入鄉(xiāng)隨俗,我也叫她阿譚。她是南方人,不是嶺南,而是湖南。人與人的相遇,總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緣,與她。九五年的時候,她做老師。白云山下一座小小的民辦子弟學校,她教三年級的語文。正好學校三年級的老師懷孕,急缺老師,校長是我的老領導,力邀我去,推托不了,就見到了隔壁班上的她。意氣風發(fā)地,傲嬌地,站在講臺上,侃侃而談。見到我,有些意外,禮貌地隔著窗,頷首,算是打招呼。
是的,就如人生。
張愛玲說:有些事一直沒機會做,等有機會了,卻不想再做了。
有些話埋藏在心中好久,沒機會說,等有機會說的時候,卻說不出口了。
人生有時候,總是很諷刺。一轉(zhuǎn)身可能就是一世。
我們都是被大地收割的麥子。
有些麥子,因為成熟,所以低下了高貴的頭。
是的,有些麥子,如她。因為高貴,所以被大地收割。
(注:阿譚,原名譚增彩,湖南人,原為廣州市白云區(qū)南湖小學校長。因患乳腺癌,于2017年6月1日英年早逝。她熱愛生活,熱愛孩子,熱愛她平凡而偉大的教育工作,深受孩子、家長、同事的愛戴。我與她多年相識,也得到其品格及精神的恩惠,此文,是2017年舊作,特此紀念這位如師亦友的女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