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照
攝影/@小桂zhi_ 模特/@一顏瑞涵一
一
每次跟爸爸見面,南芮都約在距離他新家兩條街外的川菜館。雖然這里的飯菜味道一般,但只要遇不到相識的同學,她不介意將這里的菜品都嘗試一遍。只是她沒想到,那天在開始吃魚香肉絲時,一班的易風懷會坐在隔壁桌。
那天午飯的后半段,南芮幾乎沒有再說話,默默地吃完飯后,她接過爸爸遞來的下個月的生活費,低頭跟在他身后,走出門去。冷風裹挾著落葉迎面而來,爸爸說:“我送你回去?!?/p>
南芮下意識地搖頭,說:“我還要去前面的書店買學習資料,您先回去吧。”
爸爸不再堅持,替她拉高衣領(lǐng)后,轉(zhuǎn)身向自己的車走過去。
南芮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突如其來地一陣心慌。她和爸爸的對話,易風懷到底聽見了多少?她記得,他清冷的目光飄過她塞錢進衣兜的手時,嘴角勾勒出一絲弧度,不知道是嘲諷還是微笑,但側(cè)臉的輪廓很精致。
他也可能都聽到了吧,南芮裹緊外套,走進冷風里。那是她回家的方向,跟書店的方向相反。
后來的一段時間,南芮常在學校見到易風懷。
三周后的升旗儀式上,他作為班級代表進行主題演講:“我今天演講的題目是《學會做一個真誠的人》……”少年清冽的聲音在南芮耳畔響起,南芮看不清他的臉,只看到他穿著寬大的校服,身姿挺拔,輪廓被晨曦鍍上一層柔和的光芒。
忽然,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袖,南芮扭頭就看到馮婕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容,低聲說:“哎,你不是最討厭這樣冗長無趣的儀式嗎,今天怎么有空聽別人演講了?”
南芮禮節(jié)性地扯動嘴角,說:“想了解一下我和他的差距在哪兒。”
馮婕冷哼了一聲,不再說話。
南芮和馮婕在文理分科后成了競爭對手,沒有了年級里幾個學奧數(shù)的同學壓制,她們倆總是輪流坐文科班年級第一的位置。但除了同樣優(yōu)異的成績,兩人幾乎沒有其他共同之處。
南芮是典型的模范生,成績好、性格好、人緣好,是老師們的驕傲,也能輕易跟同學們打成一片。而提起馮婕,很多人都直搖頭。她家世顯赫,自然也就肆意任性,就連談戀愛也明目張膽。就在高二第一學期的開學典禮上,她曾當著全校師生的面,說自己要追求理科班成績第一名的易風懷。
二
從不同的人的口中,南芮都聽過馮婕追求易風懷的瘋狂舉動,但真正見識到她的膽大妄為,是在年級男子籃球賽上。
她們所在的五班是文科班,男生少且文弱,好不容易湊夠一支籃球隊,第一輪抽簽卻抽到易風懷所在的一班。一班有?;@球隊的成員,實力可想而知。
抽簽結(jié)果出來時,所有人都唉聲嘆氣,唯獨馮婕喜笑顏開。南芮作為班長,站在講臺上說了幾句安慰軍心的話。有女生氣不過,尖著嗓子沖馮婕喊:“某些人真是一點班級榮譽感都沒有,成績好又能怎樣?”
馮婕沒有爭辯,抬頭看了一眼臺上的南芮。南芮卻不出聲,沒有像以往那樣為她們打圓場。
比賽當天,馮婕買了很多東西站在籃球場邊,既不為自己班加油,也不為一班加油,只是旁若無人地喊著易風懷的名字。五班的女生們看不過眼,自然與她劃清界限,她干脆站到了對面一班的啦啦隊旁邊。
上半場以易風懷投中的三分球結(jié)束,一班毫無懸念地以大比分領(lǐng)先,馮婕笑嘻嘻地拿著礦泉水和毛巾朝她的英雄走去。
五班士氣低落,南芮穿梭在人群中照顧疲勞的隊員,為每個人打氣加油,直到中場休息快結(jié)束時,她才停下來。有那么幾秒鐘,她的目光飄到對面某個角落,馮婕正跟易風懷說著什么,他聽后挑眉笑起來,一雙眼睛舒展開。
下半場即將開始,隊員們陸續(xù)往場內(nèi)走,啦啦隊喊著“加油”,南芮卻突然沒有了觀戰(zhàn)的欲望。
五班最后到底是輸了,但沒有輸?shù)锰珣K。下半場易風懷發(fā)揮很不穩(wěn)定,幾次都投不中,四分之三場時還在投球時崴了腳,所幸不嚴重,馮婕自告奮勇地送他去了醫(yī)務(wù)室。
賽況很微妙,南芮不懂球,但直覺告訴她,易風懷有故意放水的嫌疑。
比賽結(jié)束后,她在教學樓門口遇上馮婕。馮婕似乎心情很好,笑瞇瞇地對她說:“是我讓易風懷放水的,他開始還不屑一顧,后來卻同意了。咱們班輸?shù)貌荒敲措y堪,班長大人也不至于太丟臉,對吧?”
南芮聽出她后半句濃濃的嘲諷,沒有接話,只是問:“易風懷怎么樣了?”
“你最近好像很關(guān)注他,難道你也喜歡他?如果是,我們可以公平競爭,做人多一點兒真誠會更好?!?/p>
馮婕臉上掛著戲謔的笑容,讓南芮莫名覺得煩躁,她收起一向的好臉色,丟下一句“你想多了”,便轉(zhuǎn)身回教室。
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南芮跟易風懷幾乎沒有交集,唯獨一件事,她一直記得。
高二的“五四”青年節(jié),她和易風懷作為學校的共青團代表去參加市里的觀摩會議。會后有一個問答環(huán)節(jié),她被問到的問題是:“真的存在善意的謊言嗎?”眾目睽睽之下,她的回答漏洞百出,毫無邏輯。
后來是易風懷替她解圍的,他旁征博引,侃侃而談。最后,他看著南芮的眼睛說:“我相信所有善意的謊言背后,總是有難以言說的苦衷?!?/p>
三
高三上學期進入系統(tǒng)復(fù)習后,南芮每一天都忙得昏天黑地。偏偏這時,她媽媽又因為酗酒導(dǎo)致胃出血,不得不住院。
那段日子她過得很艱辛,白天上課,下晚自習后趕最后一班公交車去醫(yī)院。她在病房里就著燈光溫書,累極了就趴在媽媽的病床邊小睡一會兒。
12月末,第一次模擬考試出成績,南芮的排名跌出年級前十。她媽媽看到成績單后,掙扎著拔掉輸液管,喃喃道:“芮芮,是我不好,我現(xiàn)在就出院?!?/p>
“你現(xiàn)在出院有什么用?讓你別喝酒,你偏不聽。我都高三了,你還要喝!”南芮許久以來的委屈、壓抑全部爆發(fā),她沖著媽媽大喊一通,淚水也大顆地落下來。
媽媽極少見她哭,有些手足無措,想過來安慰她,她已經(jīng)抓起書包沖出門去。
白天下了一整天的雪,地面很滑,南芮悶頭往前走,剛走出住院部大廳沒多遠,就迎面撞上一個人。那個人伸手拉了她一把,卻沒拉住,兩個人都摔倒在雪地里。
易風懷站起來,就看到南芮躺在地上,淚水沿著她的鬢角滑落,沒入雪中,不見了蹤跡。她在哭泣,聲音低到幾乎聽不到。
他等了一會兒,雪花落得越來越密,他從包里翻出一把傘,撐在南芮的頭頂。
過了許久,南芮擦干眼淚坐起來,才看清面前站的人是誰。她剛說了一個“對”字就怔住了——他向她伸出右手,示意要拉她起來,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白皙修長。
“回去記得吃藥,或者喝點姜湯,關(guān)鍵時期,別感冒了。”南芮聽到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卻又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的時空。她覺得自己一定是被凍到神經(jīng)遲鈍了,好一會兒才含糊地“嗯”了一聲。
好在易風懷也沒有不耐煩,一直替她撐著傘,傘的一大半都偏向她,自己的肩上卻已經(jīng)落滿雪花?!澳愦蛑丶野伞!彼匀欢坏匕褌氵f給南芮。
南芮接過來,悶聲說:“謝謝。”
易風懷忽然笑出了聲,又說:“快回去吧?!?/p>
一直走到前方的十字路口,等紅綠燈時,南芮下意識地回頭看。漫天風雪里,那個路燈下的身影已看不清面容,但她覺得易風懷還站在那里。
第二天一早,南芮到教室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自主招生報名表不見了。
她正翻找時,同桌一坐下就開始八卦:“大新聞!易風懷正在我們班門口跟馮婕說話呢,好像還是自主招生的事情。難道他倆真的好上了,準備雙宿雙飛?”
南芮實在沒心情理會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只說了一句:“嗯,知道了,背單詞吧?!?/p>
這時,坐在門口的同學喊:“南芮,有人找你!”
她聽到后朝外走,恰巧馮婕走進來。她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馮婕卻將目光移開,看也不看她,兩人擦肩而過。
找她的人是易風懷,他站在門口,遞給她一張紙,上面赫然寫著“自主招生報名表”。
“昨天我在醫(yī)院走廊撿到的,知道今天要交,所以帶來給你?!?/p>
“謝謝?!?/p>
“馮婕剛才說她可以代交給你,但我覺得還是親自給你比較好。”
對其他人來說,報名表上也許沒什么秘密,但南芮不希望她的一些情況被別的同學看到。所以她抬起頭,笑意直達眼底:“真的謝謝你?!?/p>
“不客氣,也許我們以后還是大學校友呢?!币罪L懷挑挑眉,轉(zhuǎn)身離開。
四
那年的自主招生在元旦期間舉行,南芮獨自坐了一夜的火車到北京。
在考場門口,她果然見到了易風懷。他們討論了一下可能會遇到的題型,然后分別往各自的考場走去。
南芮去往文科考場時,經(jīng)過一段走廊,可以看見外面的風景,她站在窗戶前深呼吸了幾次。這時,有人從身后拍她的肩膀,她回頭,眼前是一張很好看的明信片,上面的風景和窗外一樣。
“希望以后還能成為校友?!币罪L懷把明信片遞給她,笑著說。
從考場出來,南芮一眼就看到了易風懷。
“考得怎么樣?”她問他。
他也毫不謙虛地說:“還不錯,一些題以前在奧數(shù)競賽時見過,你呢?”
她沒有笑,想了想說:“有一道大題可能解得不對,比較危險吧?!?/p>
易風懷卻沒安慰她,只是問:“你什么時候回寧城?”
“明天一早。”
“我也是。你把你的手機號告訴我,吃完晚飯,我聯(lián)系你?!?/p>
他們都住在大學附近的酒店,在小西門見面后,易風懷興奮地說:“我?guī)闳タ春猛娴臇|西!”
南芮第一次發(fā)現(xiàn)易風懷還有這樣的一面,跟他平時認真的學霸模樣截然不同。
他們打車去了三里屯,路過奧林匹克公園時,看到夜晚的鳥巢和水立方閃著炫目的光芒,熙熙攘攘的車流、燈光似乎也能匯聚出夢想的模樣。
“北京真好?。 蹦宪钦f,“我很喜歡這里?!?/p>
“北京,北京?!币罪L懷反復(fù)咀嚼著,挑眉笑,說,“我也是?!?/p>
那是南芮第一次看地下演出,兩個很年輕的男孩唱著干凈溫暖的民謠。易風懷很喜歡他們,每一首歌都能跟著唱。他看不過南芮的淡然,抬著她的手臂,隨著人群一起搖擺。
一直到晚上十一點多,他們才從酒吧出來,兩人沒喝酒,卻開心得醺醺然。
深夜的三里屯依然熱鬧如白晝,他們站在路邊吃燒烤,北風呼呼地吹,也感覺不到寒意。
南芮終于忍不住問他:“你為什么帶我來這里?”
易風懷望著她,想了一下,說:“你知道嗎,我一直覺得你不開心,你沒有真正地快樂過。”
“是嗎?”南芮有些驚訝。
“所以,希望你找到真正的自己,接納真正的自己。”
他邊說邊遞給她一串烤雞翅,她伸手去接,觸到他溫熱的手指,又迅速彈開。
遠方的霓虹將整片深藍夜空映襯出淡淡的橘紅色,耳畔充斥著車流聲、人們的歡笑聲以及酒吧街的音樂聲,南芮腦海中嗡嗡作響,扭頭的一瞬間有片刻眩暈。
五
春節(jié)過后,自主招生的結(jié)果公布了,學校雖然沒有進行公示,但南芮和易風懷都獲得了北大30分加分的消息早已傳遍整個年級。
那天下了第一場春雨,南芮出門時忘記帶傘,跳下公車后便埋頭快步往學校走。進校門時,她抬頭看了一眼前方行政樓上的電子鐘,目光滑下來,落在前方兩個熟悉的身影上。他們同撐一把傘,那傘太顯眼了,是巴寶莉經(jīng)典的米黃色格紋傘,全校只此一把,屬于馮婕。
南芮和他們幾乎是同時到達教學樓的,他們干凈整潔,她卻一身狼狽,劉海兒貼在臉上,眼鏡片上全是水滴。
她忽然想起,易風懷班里的男生曾八卦過,對于馮婕倒追他這件事,易風懷談不上喜歡,但也不討厭,有些話也會跟馮婕說。
南芮撣了撣衣服上的雨水,正要往教室走時,馮婕意外地上前來挽了她的胳膊,笑著說:“恭喜班長大人,在一道大題可能解錯的情況下,還能拿到自主招生加分的名額,我們只有望塵莫及了?!?/p>
南芮在那笑容里看到了惡意的捉弄和諷刺,她身體一僵,那句話她只告訴過易風懷一個人??煲哌M教室的易風懷也聽到了馮婕的聲音,腳下一滯。
“謝謝?!彼龥]有笑,越過馮婕徑自走了。
她原本想說的是:“你的消息倒是靈通?!钡罪L懷聽不到,也就沒有了說的必要。
前一晚,在得知他們都獲得加分的第一時間,南芮發(fā)了一條祝賀的信息給易風懷。那是她第一次發(fā)信息給他,猶豫著點擊發(fā)送鍵后,她的心跳開始加快。
直到睡覺前,她才收到回復(fù):“你沒有其他要說的嗎?”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南芮在暖烘烘的被窩里打了個寒戰(zhàn),心下清明起來。她原本編輯了很長的一段話,刪改了好幾遍,最終卻保存在了草稿箱里。
她以為,有些事還是當面說清楚比較好。但現(xiàn)在看來,易風懷并不打算給她這個機會?;氐浇淌?,她拿出手機,刪掉了那條未發(fā)出的長信息。
那天以后,除了公共場合,南芮再沒有私下見過易風懷,很默契地,他也沒聯(lián)系過她。
一直到高考結(jié)束的第二天,南芮班里有同學過生日,請全班同學一起去KTV慶生。
中途,南芮去洗手間,回去時她被馮婕攔住。
高三的最后一學期,她們也很少交流,只是有時候馮婕會突然挑她話里的漏洞,她從不說“南芮你撒謊”,她只是在試圖證明。
就比如此刻,她沒有笑,神色中甚至還帶著些怨恨,她說:“南芮,你是喜歡易風懷的吧?”
“這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再說了,我喜不喜歡他,都不需要告訴你?!蹦宪堑哪樕稽c點冷下來。
馮婕冷哼一聲:“你可真虛偽?!?/p>
“我不喜歡他?!蹦宪遣幌敫^多糾纏,不耐煩地撂下這句話后,轉(zhuǎn)身離開。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另一間包廂的門口,站著神色莫測的易風懷。
他站了一會兒,想去洗手間,迎面走過來一個搖搖晃晃的醉漢,狠狠撞上他的肩膀。兩人爭執(zhí)了幾句,點燃了他內(nèi)心積蓄已久的糟糕情緒。
幾天后,高考放榜,在校門口大大的光榮榜下,南芮看到易風懷的眼角瘀青了一片,額頭上還貼著創(chuàng)可貼。
同桌拉過她,神秘地說:“想不到易風懷這樣的學霸瘋狂起來也挺嚇人的,聽說高考結(jié)束的第二天,他喝完酒跟人打架了,幸虧不嚴重。”
高考結(jié)束的第二天……南芮絞盡腦汁去回憶,猛然記起那晚在KTV也見到了一班的同學,易風懷沒有道理不在。她回過神來,向他站的方位看過去,那里擠滿了人,但已經(jīng)找不到他的身影。
六
南芮曾幻想過她的大學生活會遇見很多新的人,會去做很多從未做過的事。比如旅行,比如做志愿者,比如戀愛,一切都是嶄新的,包括她自己。也許這一次,她可以像易風懷所說的那樣,盡力做一個真誠的人。
但這樣的想法在去報到的第一天就破滅了——在宿舍樓下,她看見了馮婕。馮婕笑得很燦爛,南芮想到一個詞:狹路相逢。
她們不在同一個班、同一個專業(yè)甚至同一個學院,卻時常能遇到。每一次馮婕都會主動跟她打招呼,她想視而不見都不行。
開學后不久,北京國際園林博覽會開始招募志愿者,南芮在食堂門口的奶茶店又遇見了馮婕,正好聽到她在跟室友說志愿者的事。
“哎,班長大人,你去嗎?”
冷不防地,南芮聽到她問,下意識地搖頭。馮婕也沒再說什么,買完奶茶就和室友一起走了。
那天晚上,南芮鼓起勇氣編輯了一條微信,發(fā)送給那個從自主招生成績公布后,就再也沒有彈出過的頭像,她說:“園博會招志愿者,你參加嗎?”
忐忑了十幾分鐘,她收到一條看不出多少情緒的回答:“嗯,我報名通過了。”
原本南芮以為,兩個很久不聯(lián)系的人再見面,難免有些尷尬。但在第一天去園區(qū)的車上,易風懷遞給她一盒牛奶,微笑著說:“我早上來不及吃早餐,想到你也在,就多帶了一盒?!?/p>
他笑得很溫暖,溫暖得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那就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吧,南芮也不喜歡矯情。
他們成為搭檔,一起做志愿者,一起吃午飯,一起往返學校,這樣親密接觸的機會,唯有中學時代的同桌才有吧。南芮偶爾生出錯覺,以為這段時間就是中學時代的延伸。
她記得很多瑣碎的事情,比如易風懷偶爾會帶給她一些零食,最常見的是抹茶味的奧利奧;比如他會用一款手機APP涂鴉,簡單幾筆就勾出人物的精髓;再比如,他總是在她說話時,盯著她的眼睛看,像要從中看出些什么。
后來,南芮常常會回憶起那段時光,美好得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她才終于知道,做真正的自己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在這所有的記憶中,令她印象最深刻的,始終是那個傍晚。
那天,在兒童區(qū),他們負責看護一些游戲設(shè)施。正隨意聊天時,突然跑來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什么也不說就直奔游戲設(shè)備,后面還跟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
南芮上前安慰小女孩,才知道他們是兄妹倆,媽媽去買冰激凌,讓他們在原地等。可是哥哥看到兒童區(qū)的各種游戲設(shè)施,非要來玩。妹妹攔不住哥哥,又不敢一個人等媽媽,只好哭著跟過來。
想到孩子的媽媽一會兒回來,見不到孩子一定很著急,易風懷向獨自玩游戲的小男孩走過去。
南芮哄好小女孩,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易風懷正半蹲著和小男孩說話。也不知他跟小男孩說了什么,小男孩雖然扭捏著,但還是主動跟妹妹道了歉。
正好也到了換崗時間,南芮和易風懷一人牽起一個孩子,帶他們?nèi)フ覌寢?。小女孩不怕生,蹦跳著繞到南芮的右側(cè),一邊嚷著“大哥哥你好帥”,一邊自然地牽起易風懷的手。
南芮偏過頭去,看他笑得那么生動的側(cè)臉,不禁深深感嘆:“唉,這年頭連小孩子都是顏控,長得帥真是老少通吃?!?/p>
易風懷一本正經(jīng)地看著她,問:“也包括你嗎?”
南芮思考了兩秒,才明白他的意思。她在慌亂中低下頭,牽著小女孩快速走了幾步,把易風懷和小男孩落在了后面。
秋日的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切都披上一層金燦燦的陽光,南芮左手牽著個明眸皓齒的小女孩,右側(cè)是笑眼彎彎的易風懷,好脾氣地跟小男孩說著什么。這樣的場景,好像一對帶著孩子來秋游的年輕夫婦。
“真好,多希望能一直這樣下去?!蹦宪菭恐∨ⅲ哉Z。
“姐姐,你說什么?”
“我說你長得很可愛,希望你一直可愛下去?!蹦宪且郧耙卜Q贊過別人,是那種根本不經(jīng)過大腦、張口就來的稱贊,如今的神態(tài)卻特別認真。
她想,做一個真誠的人也挺好的。但她沒料到,過程會是那樣艱辛。
七
后來的無數(shù)個夜晚,在失眠后無盡的黑暗中,南芮都會設(shè)想,如果那天的同鄉(xiāng)會,她知道馮婕會去,找個理由推掉,一切會不會不一樣?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那天聚會的后半段,大家開始玩游戲。馮婕提議說:“我們來玩?zhèn)€講真話游戲,每人說一件自認為只有自己做過而別人沒做過的事,如果有人做過就自己喝酒,如果在場的人都沒做過就其他人都喝酒,怎么樣?”
當然沒人反對,很多人都躍躍欲試。輪到馮婕時,她盯著斜對面的易風懷說:“這里有我喜歡的男生?!?/p>
“哇!”氣氛一下子被調(diào)動起來,有男生跟著起哄,“快說是誰?”
馮婕的目光在全場掃視了一圈,最后落在南芮身上,問:“真的沒有人和我一樣嗎?那大家先喝完酒,我再說?!?/p>
南芮端著酒杯,沒有去看對面易風懷冷若寒潭的眼神,沉默地跟其他人一起把酒喝了下去。
后來是怎么起爭執(zhí)的,南芮有些記不清了,只記得馮婕喝多了酒,突然起身,指著她說:“南芮,你這個說謊精!”
不知道為什么,那一刻,南芮覺得自己的呼吸輕盈起來。
待她回過神來,馮婕的質(zhì)問已經(jīng)連珠炮一般甩過來:“你真虛偽,從高中起就虛偽,你總是說謊,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問過你去不去園博會做志愿者,你說不去,結(jié)果呢?”
南芮想起來,她原本是沒打算去的,改主意是因為想起易風懷說過,他很喜歡園林藝術(shù)。
同桌的校友們帶著或八卦或同情的表情,齊齊將目光集中在她們身上。
“不是的……”她的解釋聲被馮婕尖銳的嗓音壓下去,“還有自主招生那次,你說有道大題不太會,結(jié)果呢?有資格去參加自主招生的人連自己的答案對不對,心里都沒數(shù)嗎?”
馮婕依舊咄咄逼人:“還有易風懷,你說自己不喜歡他,為什么那么關(guān)注他?為什么還跟他一起做志愿者?真的不喜歡嗎?”
南芮慌張起來,抬頭去看時,易風懷已經(jīng)走了。
足夠了,馮婕前面所說的每一條都足夠為她定罪。馮婕說得沒錯,她的確是個說謊精。但馮婕不是第一個知道她撒謊的人,第一個知道的人是易風懷。
在和爸爸吃飯撞見易風懷的前一周,她在升旗時做主題演講,說自己有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是啊,她成績優(yōu)異,性格溫和,從小就是大人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所以怎么能沒有一個幸福的家庭?怎么能忍受父母離異,母親酗酒?怎么能在別人同情的眼光中生活?她做不到,所以她開始撒謊。
最初關(guān)注易風懷,也是因為怕他揭穿她的謊言。至于他出于什么理由沒有那么做,她已經(jīng)無法得知了。她唯一知道的是,他說過好多次,希望她真誠一點,她卻一次又一次說謊。那些謊言不見得是惡意的,但他終究是失望了。
一場好好的聚會不歡而散。
剛下過初雪的北京很冷,白天積了薄薄的一層落雪,傍晚已結(jié)成閃閃的冰。南芮撐著馮婕,快到宿舍樓下時,腳下打滑,狠狠地摔了一跤。她自己當了肉墊,膝蓋猛地跪在地上,重重地撞了一下。幾秒鐘后,刺骨的疼痛綿延到全身,臉頰上有熱淚淌過,身邊是說著醉話的馮婕,南芮心想,這就是說謊的代價吧。
沒有人會喜歡說謊的人,她一早就知道。她不怪易風懷的疏離,她只是討厭撒謊的自己。見到他時心中所有的蕩漾都是真的,言語卻是不由自主地做了假。
后來,他們在校園里遇見,也會點頭致意,但也僅此而已。纏繞了整個青春的、經(jīng)年歲月里的歡喜,終將被掩埋在過去。
南芮知道,以后她再也不會說謊了,她會做一個真誠的人。愛情的創(chuàng)傷能教人成長,但時光漫長,總有些人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