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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象天下帝國
——以(傳)李公麟《萬方職貢圖》為中心

2018-04-02 19:21葛兆光
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 2018年3期
關鍵詞:李公麟元豐朝貢

葛兆光

(復旦大學 文史研究院,上海 200433)

引言:“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宋代的國際環(huán)境、歷史記憶與自我想象

從8世紀中葉的“安史之亂”(755)到11世紀初的“澶淵之盟”(1005),經歷了整整兩個半世紀,中國從混亂和分裂中逐漸又重建起一個相對穩(wěn)定和統(tǒng)一的帝國。*關于為何將755~1005年即從“安史之亂”到“澶淵之盟”作為唐宋之間的過渡期,這是一個大話題,筆者將另撰專文討論,此處從略。

不過,這個新建立的大宋帝國和兩個半世紀前昌盛期的大唐帝國比起來,變化太大了。首先是疆域縮小了一大半,其次是帝國內部的族群與文化逐漸同質化,再次是政治與制度也形成單一的主流。特別是過去大唐帝國內部的“胡漢”問題,逐漸變成了大宋帝國外部的“華夷”問題。*鄧小南曾經指出,五代宋初的胡漢問題“經過五代(其中三個沙陀王朝)的統(tǒng)治以后,到宋代不再頻頻出現(xiàn)于歷史記載,不再被當時的人們所關注,已經從時人的話語中逐漸淡出”。鄧小南:《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第81頁。在北邊的契丹(以及后來崛起的女真和蒙古)、東邊的高麗、西邊的黨項(夏)、西南的吐蕃和大理、南邊的安南等“強鄰”環(huán)繞之下,縮小了的宋帝國就像宋人所說“一榻之外皆他人家也”*邵伯溫:《邵氏見聞錄》卷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頁。,宋朝逐漸成為諸國中的一國。漢唐時代無遠弗屆的天下帝國已經是遙遠的歷史記憶*陶晉生:《宋遼關系史研究》第一章,臺北: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公司,1983年,第5~10頁。。而承認天下必然“有陰(外)有陽(中)”之后,如何在現(xiàn)實中“嚴分華夷/內外”,倒成了那個時代士大夫的心中焦慮。

可是值得深思的是,漢唐時代遺留下來“天下帝國”的歷史記憶,在大宋王朝依然影響深遠。這種歷史記憶在疆域漸漸收窄的帝國中,逐漸轉化成為一個想象,就是在有限的疆域之內,仍然做籠罩天下的帝國夢。在這個時代,中古中國形成的描繪帝國鼎盛時期萬國來朝景象的“職貢圖”傳統(tǒng),就承擔了這種“想象天下帝國”的職責。

先從“職貢圖”繪制的傳統(tǒng)說起。

一、 梁元帝以來:繪制“職貢圖”的悠久傳統(tǒng)

古話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就是說古代中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祭祀和戰(zhàn)爭。其實,“征伐定邦”(戎)和“天授神權”(祀)都是古代皇(王)權合法性的來源。只是“戎”也就是真正的戰(zhàn)爭很殘酷,得動員國家的全部力量,耗費成千上萬的金銀,死傷成千上萬的兵卒,非萬不得已不會輕易發(fā)動戰(zhàn)爭。倒是“祀”,也就是舉行各種儀式比較容易,只要莊嚴而且隆重,歌舞奏樂祭天降神,場面越大越好。一般來說,古代中國帝王都特別重視三項儀禮,一是紀念節(jié)日,二是檢閱軍隊,三是接見諸侯。按照古代經典記載,天子四時接見各方諸侯朝拜,春天叫“朝”、夏天叫“宗”、秋天叫“覲”、冬天叫“遇”*《周禮·春官·大宗伯》,《十三經注疏》,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0年,第758頁。。如果只取最重要的春秋兩季,就叫作“朝覲”。*《禮記·曲禮下》,“天子當依(孔穎達說,“依,狀如屏風,以絳為質。高八尺,東西當戶牖之間”)而立,諸侯北面,而見天子,曰覲。天子當寧(孔穎達引《爾雅》說是“門屏之間”)而立,諸公東面、諸侯西面,曰朝”?!妒涀⑹琛?,第1265頁。如果中國周邊各國按照制度來朝覲中國帝王,獻上各國的土產和禮物,那么就叫做“朝貢”。*最初“貢”與“賦”不分,如《禹貢》的“任土作貢”的“貢”。據說到了漢代,“貢”和“賦”才逐漸分開。域外來使朝拜天子,并攜帶土產作為禮物,就叫“朝貢”。有人說,古代中國從秦漢以來已經建立了“朝貢體系”,而“朝貢體系”就是當時以中國為中心,按中國禮儀制度構擬的國際秩序。

這個各國朝覲天朝帝王的傳統(tǒng)在中國歷史記載中來歷久遠。關于這一方面,有三篇古文獻很重要:第一篇是《尚書·禹貢》*《尚書·禹貢》,《十三經注疏》,第146~154頁。,根據它的記載,在中國之內有九州,在中國之外有島夷、萊夷、淮夷、三苗等,周邊以華夏為中心,他們都服從中國號令,都會給中國進貢土產;第二篇是《逸周書·王會篇》*黃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卷七《王會解第五十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50~968頁。,它記載西周武王(一說成王)時,八方進貢的熱鬧場面,傳說當時四方來朝賀的屬國包括了東夷、南越、西戎、北狄各方;第三篇是《國語·周語上》,據它說周代天下已經分為甸服、侯服、賓服、要服、荒服,各種不同區(qū)域對天子有祭祀和進貢的責任,如果不依照自己的職責祭祀和進貢,就要受到懲罰,并且說這是“先王之制”。*《國語》卷一《周語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4頁。參看王樹民:《畿服說考略》,《文史》第四十四輯,北京:中華書局,1998年。這三篇文獻半是傳聞,半是想象,但它們都表現(xiàn)了古代中國自居中央的天下觀念。按照古人的說法,因為四裔不夠文明,都仰慕中國,所以要來中國朝貢。*關于朝貢制度,較詳細的討論可看李云泉:《朝貢制度史論——中國古代對外關系體制研究》,北京:新華出版社,2004年;較簡明的介紹,可看濱下武志著,朱蔭貴等譯:《近代中國的國際契機》第一章第一節(jié)《朝貢的概念和形態(tài)》,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第33~37頁。

關于朝貢制度的早期文獻留下來不少,但有關朝貢的早期繪畫卻留存不多,最早的是梁元帝蕭繹(508~555)《職貢圖》。當然,梁元帝蕭繹《職貢圖》的原本現(xiàn)已不存*有關《職貢圖》的研究,特別要指出中國學者金維諾和日本學者榎一雄的開創(chuàng)之功,參看金維諾:《職貢圖的時代與作者》,《文物》1960年第7期;榎一雄:《職貢圖の起源》、《梁職貢圖について》、《梁職貢圖の流傳について》等論文,均載《榎一雄著作集》第七卷《中國史》,第83~189頁。,但現(xiàn)在存有三個后人摹本:一是臺北故宮博物院的《王會圖》,傳為唐代閻立本摹本,有“魯”等二十四國使者;二是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梁元帝番客入朝圖》,傳說是南唐顧德謙摹本,有“魯”等三十三國使者形象;三是最有名的《職貢圖》,傳北宋摹本,原來收藏在南京博物院,現(xiàn)歸中國國家博物館,一共剩下十二國使者圖像、十三段說明文字。*樓鑰提到他曾看到傅氏所藏的《職貢圖》有二十二國,懷疑“恐是龍眠(李公麟)摹本,前帖即其自跋也。故又云:‘恨筆墨凡惡,而未究真’,此蓋其自謙之詞也”。樓鑰:《攻媿集》卷七十五《跋傅欽甫所藏〈職貢圖〉》,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武英殿聚珍本,第7頁。這就是人們最熟悉的一種《職貢圖》,通常都認為這一種也許最接近梁元帝原作。

關于摹本的復雜源流問題暫且放在一邊,不妨先來看這一《職貢圖》的內容?,F(xiàn)在留存的十三段文字涉及十三個國家,分別是滑(今新疆車師)、波斯(今伊朗)、百濟(今朝鮮半島)、龜茲(今新疆庫車)、倭(今日本九州)、宕昌(今甘肅南部)、狼牙修(今馬來半島西岸*狼牙修,古國名。馮承鈞譯法國學者費瑯《南海古國名》一文說,故地在今泰國南部馬來半島北大年及附近一帶,名見《梁書·海南諸國列傳》。又,《隋書·南蠻列傳》作“狼牙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和《南海寄歸內法傳》作“郎跡戍”;《諸蕃志》作“凌牙斯”;《島夷志略》譯作“龍牙犀角”。還有一些異譯亦作“棱伽修”、“凌牙蘇家”等。)、鄧至(今甘肅南、四川北)、周古柯(滑旁小國,在今新疆境內)、呵拔檀(西域小國,在今塔吉克斯坦境內)、胡蜜丹(滑旁小國,據說在今阿富汗與塔吉克斯坦交界)、白題(今阿富汗境內,接近波斯)、末(今土庫曼斯坦)。

根據保存在《藝文類聚》卷五十五的梁元帝蕭繹序文可以知道,這是蕭繹在任荊州地方長官的時候,也就是526~539年之間,根據轉述和親見陸續(xù)畫成的。據說,完整的《職貢圖》還有若干其他國家使者的形象,根據學者考證有高句麗(今朝鮮半島北部)、于闐(今新疆和田)、新羅(今韓國南部)、渴盤陀(今新疆塔什干*據學者考證,渴盤陀在今新疆塔什庫爾干塔吉克自治縣一帶,《洛陽伽藍記》引《宋云惠生行紀》又名“漢盤陀”,《西域記》作“竭盤陀”,為于闐西邊的小國。唐開元(713~741)中曾在故喝盤陀置蔥嶺守捉,為安西戍所。參看馮承鈞編,陸峻嶺補:《西域地名》,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94頁。)、武興藩(陜西略陽一帶)、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天門蠻(今湖南、湖北、貴州之間)、建平蠻(今湖北、四川之間)、臨江蠻(今四川東部)。此外,還應該有中天竺(今印度)、北天竺(今印度)、獅子國(今斯里蘭卡),一共是二十五國。*長期以來,除了前面十二國的文字資料留存之外,都以為其他文字和圖像無法看到了。但1992年王素《梁元帝職貢圖新探》(《文物》1992年第2期)、2011年趙燦鵬《南朝梁元帝職貢圖題記佚文的新發(fā)現(xiàn)》(《文史》2011年第1輯)卻從清代文獻中發(fā)現(xiàn),一個叫張庚(1685~1760)的清代學者居然記錄了一個題為《諸番職貢圖卷》的古代摹本——當然這個摹本現(xiàn)在還不知去向——在這個摹本中不僅有現(xiàn)存的十二則說明文字,還有已經亡佚了的幾則文字,即渴盤陀、武興蕃、高昌國、天門蠻、高句驪、于闐國、新羅(這里誤作“斯羅”)。又,滑、倭、宕昌等國題記文字也可以根據這一發(fā)現(xiàn)校補或補充,特別是“宕昌”可以補六十字。同一年,趙燦鵬《南朝梁元帝職貢圖題記佚文續(xù)拾》(《文史》2011年第4輯)又從其他文獻中勾稽出若干文字。這些國家大多不見于《宋書》和《南齊書》,但是有學者指出,它卻與《梁書·諸夷傳》的記載大體相合,說明梁元帝蕭繹在繪制這個《職貢圖》的時候,基本還算是“實錄”。*陳連慶《輯本梁元帝〈職貢圖〉序》(《古籍整理研究學刊》1987年第三期)已經指出,《職貢圖》的文字與《梁書·諸夷傳》相符,甚至認為它就是《梁書·諸夷傳》的底本。

這幅《職貢圖》影響很大。據文獻記載,閻立本、吳道子甚至中唐以降的李德裕,都曾模仿梁元帝臨摹或創(chuàng)作這類夸耀天下帝國、表彰“圣明柔遠之德,高于百王,絕域慕義之心,傳于千古”的圖畫*李德裕:《進黠嘎斯朝貢圖狀》,《全唐文》卷七〇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90年,第3198頁。,并在后世逐漸形成圖繪異國使節(jié)來天朝進貢的藝術史主題。這一藝術史主題從唐代歷經宋元明一直延續(xù)到清代,無論在繪畫作品還是在墓室壁畫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很多這類作品。*例如:【唐】(傳)閻立本《步輦圖》;【唐】章懷太子李賢墓壁畫《職貢圖》(擬名,藏陜西省博物館);【唐】(傳)周昉《蠻夷執(zhí)貢圖》(臺北故宮博物院);【元】任伯溫《職貢圖》(舊金山美術館);【明】仇英《諸夷職貢圖》(故宮博物院);【清】佚名《進貢圖卷(模本)》(波士頓美術館);【清】蘇六朋《諸夷職貢圖》(芝加哥美術館)等等。

下面書歸正傳,開始討論(傳)李公麟(約1049~1106)《萬方職貢圖》。*戶田禎佑、小川裕充合編:《中國繪畫總合目錄·續(xù)編》第一卷《美國加拿大卷》收錄《萬方職貢圖》,東京大學出版會,1998年,第124~125頁。

二、 在宋代想象異邦:李公麟的《萬方職貢圖》

正如一開頭所說,宋代由于周邊強敵環(huán)伺,東亞形成了彼此制衡的國際秩序,因此宋王朝不再能像漢唐一樣,作為天下帝國俯瞰四鄰,反而是在四鄰環(huán)繞之下,不得不縮小地盤以維持漢族王朝。盡管宋朝君臣以及很多士人始終有恢復“漢唐故地”的遠大理想,也堅持中心對邊緣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的一個故事很有深意:楊億負責起草給契丹的文書,其中有一句是“鄰壤交歡”,宋真宗在旁邊注“作‘朽壤’、‘鼠壤’、‘糞壤’”,表示對他者的貶低與輕蔑,但是這種意氣用事、居高臨下的做法,在外交文書中無法落實,所以楊億堅持用“鄰壤”。據說,“明日,(楊億)引唐故事,學士草制有所改為不稱職,亟求罷。上慰諭之。他日謂輔臣曰:‘楊億真有氣性,不通商量’”?!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八十,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1828頁。,但這只是不切實際的幻想和自欺欺人的夸張。其實在這個時代,所謂漢唐形成的朝貢體系已漸漸衰落,雖然富庶的大宋王朝憑借優(yōu)渥的經濟實力,還能維持一些鄰邦的朝貢,但這種朝貢制度在當時只能約束或吸引更貧弱的鄰邦。這些來“朝貢”的鄰邦,通常也只是為了與中國進行貿易,獲得豐厚的回報。因此,所謂的“萬方朝貢”大半已是輝煌時代遺留下來的歷史記憶和滿懷夢想。但就在這個時代,仍有不少圖繪異邦朝貢的作品,宋代朝廷也建立了圖繪朝貢國的制度。*張復《請纂大宋四夷述職圖奏》記載大中祥符八年,張復曾經建議將此前來朝貢的各國,“繪畫其冠服,采錄其風俗”,編《大宋四夷述職圖》。見《全宋文》卷一三四,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7冊,第100頁。我們且看這幅最重要的作品,即傳為北宋李公麟(1049~1106)的《萬方職貢圖》,或許它的繪制正與北宋官方那種“繪畫其冠服,采錄其風俗”的制度有關。

《萬方職貢圖》現(xiàn)藏美國弗利爾美術館(Freer Gallery of Art),關于它的流傳與收藏經過有些曲折,這里姑且從略。*據一些零星的記載,此畫卷宋代以后不見著錄,清代道光年間佛教僧人六舟達受得到此卷,才又重新面世。據說,此卷前面有李東陽弁首,后有趙雍等跋,但不知為何現(xiàn)在這些文字已經不見。參見清代陸心源《秾梨館過眼錄》(清光緒年間吳興陸氏家塾刻本)卷二《李龍眠十國朝貢圖卷》;據葉笑雪說,1920年代,王季歡(?~1937)在北京曾經見書商拿這一《職貢圖》來售,但是索價太高,力不能購,最終被外國人以三萬金買走,所以后來收藏于美國。但據說,當時王季歡曾拍攝過此圖十幀,并由溫匋夫人錄柯九思、歐陽氏二跋,曾影印問世。但我沒有看到影印的這一圖卷,也沒有看到柯九思等人的跋語。眾所周知,李公麟是宋代最杰出的畫家*關于李公麟的生平事跡與藝術評價,最齊全的資料見陳高華編:《宋遼金畫家史料》,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450~554頁。,鄧椿《畫繼》中說士大夫都認為他“鞍馬愈于韓幹,佛像追吳道玄,山水似李思訓,人物似韓滉”。*鄧椿:《畫繼》卷三《軒冕才賢》,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第18頁。據《宣和畫譜》記載,他曾繪有兩幅《職貢圖》*《宣和畫譜》記載,李公麟的作品有“職貢圖二”?!缎彤嬜V》卷七《人物三》,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9年,第158頁。,其中另一幅《十國圖》已經不存,只見于南宋劉克莊《后村大全集》卷一〇二的記載。*劉克莊看到的李公麟所畫《十國圖》即《職貢圖》,有日本、于闐、三童國、日南、天竺、拂冧、女國、堅昆、波斯以及佚名一國,顯然是另一圖卷。見《后村大全集》(商務印書館“四部叢刊”影印涵芬樓藏賜硯齋抄本)卷一〇二《李伯時畫〈十國圖〉》,第13頁;據說,還有一個傳為李公麟的《萬國職貢圖》,收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為絹本,有吐蕃、賓童龍、暹羅、回鶻、女王、扶桑、勃泥、三佛齊、韃靼,與劉克莊所見也不同。圖載《故宮書畫圖錄》第15冊,臺北:故宮博物院,1995年,第323~326頁;有學者認為這是偽作,乃后人根據明代《三才圖會》抄撮而成的。見趙燦鵬:《宋李公麟萬國職貢圖偽作辯證——宋元時期中外關系史料研究之一》,載《暨南史學》(廣州)第八輯,第202~221頁。而現(xiàn)存的這一卷《萬方職貢圖》描繪的十個國家,據曾紆(1073~1135)題詞說,即占城國、浡泥國、朝鮮國、女直國、拂冧國、三佛齊國、女人國、罕東國、西域國、吐蕃國。曾紆題詞在現(xiàn)存《萬方職貢圖》每一幀旁,一一說明李公麟所繪各個國家的情況與風俗。據題詞末文字說,撰于南宋紹興元年(1131)。*末有“紹興辛亥中春望日空齋老人曾紆”一行,并有“曾紆”、“空青”二印。圖卷之末則有元代相當有名的文人白珽(1248~1328)、貢師泰(1298~1362)、趙良弼(1216~1286)、袁桷(1266~1327)等觀畫之后的題跋。*白珽題跋署“錢塘白珽”,貢師泰題跋標明“皇慶二年(1313)”,趙良弼題跋署“贊皇趙至弼”并標明“至元三年(1266)歲次丙寅”,袁桷題跋署“清容居士袁桷”,并鈐有各自印章。其中,袁桷跋文末有“越袁桷氏”印章,在2014年北京匡時夏季拍賣會所拍的一通袁桷書札(“宰者虞氏,疑即允文……”),即鈐此印。故這些跋文恐不似偽作。

需要說明的是,曾紆字公卷,晚年自號空青老人,北宋南宋之間建昌軍南豐(今江西南豐)人,是北宋晚期著名官員曾布之第四子。從現(xiàn)存文獻資料來看,他似乎對書畫相當有知識,曾撰有《題懷素自敘帖》(紹興二年三月)、《陳閎十八學士春宴圖跋》、《跋李伯時天馬圖》(紹興元年)、《題李伯時馬圖》(紹興四年)等。*見《全宋文》卷三〇八四,第143冊,第205~214、209頁。根據其《題李伯時馬圖》中的“紹圣丙子(1096),伯時為予摹韓馬,后為王彥舟取去,又在此馬后七年也”一句*見《全宋文》卷三〇八四,第143冊,第205~214、209頁。,又可以知道他和李公麟曾有過直接交往。假如這些題記文字真的是曾紆所題,那么這幅《萬方職貢圖》當然可以確信是李公麟手筆。

下面把這一《職貢圖》中涉及的十國之題記照錄如下:

1. 占城國:“占城國,秦為象郡、林邑,漢改屬日南。唐棄林邑,徙占城,因號焉。其俗,出,人乘象馬,粒食稻米,月食水兕、山羊之類。土無蠶絲,以白布纏胸至足,婦人衣服拜揖與男同。地不產茶,亦不知醞釀,止飲椰子酒、食檳郎。元日牽象周行,然后驅出,謂之逐邪。八月有游船之戲,十一月十五日為冬至,相賀臘月望日。城外縛木塔,王與民焚香祭天。刑禁設枷鎖,小過鞭藤杖,死罪系乎樹,梭槍舂其喉,若故殺劫殺,象踏之?!?這些有關占城的服飾、風俗、飲食、刑罰的記載,與《文獻通考》及《宋史》相似,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三二《四裔考九·占城》,北京:中華書局標點本,1986年,第9158~9160頁;《宋史》卷四八九《外國五·占城》,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077~14079頁。但南宋周去非《嶺外代答》的記載就有所不同,或許是時代稍后,周去非對南方情況了解較豐富的緣故,見《嶺外代答校注》)卷二《外國門·占城》,北京:中華書局,1999年。

2. 渤泥國:“浡泥國,在西南大海中,所統(tǒng)十四州,以板為城,王所居屋,覆以貝多葉,民舍覆以草。王坐繩床,出,即大布單坐其上,眾掩之,名曰阮囊。戰(zhàn)斗用銅鑄甲筒如穿以護腹?;槠赶人鸵茢P榔指環(huán),再送吉貝布金銀而娶之。臘月十日為歲首,宴會鳴鼓笛鈸,歌舞為樂。以竹編貝多葉為器,盛飲食。習尚奢侈,王之服色略仿中國,最敬中國人,每見中國人醉者,則扶之以歸?!?這些有關居處、出行、婚聘、兵甲的內容,也與《文獻通考》及《宋史》相似,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三二《四裔考九·勃泥》,第9165頁;《宋史》卷四八九《外國五·勃泥》,第14094頁。但是有關“每見中國人醉者,則扶之以歸”一句,則《文獻通考》及《宋史》均無。

3. 朝鮮國:“朝鮮國,周為箕子所封,秦為遼東外徼,因置八道,分統(tǒng)郡府州縣,東西二千里,南北四千里。俗喜飲酒歌舞,或冠弁,衣錦色,無淫盜,柔謹成風。市多游女,夜則群聚為戲?;闊o聘財,山多田少,故節(jié)飲食,居茅茨,文合楷隸,士嫻威儀,以秔為酒,衣惟苧麻,三歲一試,有進士諸科,其器疏簡,刑無慘酷,尚有中夏之遺風?!?《宋史》卷四八七《外國三》有“高麗”,《文獻通考》卷三二四《四裔考一》有“朝鮮”、“馬韓”、“辰韓”、“弁辰”,卷三二五《四裔考二》有“高句麗”,卷三二六《四裔考三》有“百濟”、“新羅”,但是與此處記載“朝鮮”文字和內容都不太一樣。

4. 女直國:“女直國,古肅慎地。東漢名挹婁,北史名勿吉。其俗極寒,穴居以深為貴,食肉衣皮,寒則厚涂豚膏御寒,好勇善射,婚姻男就女家,嚼米為酒,飲之亦醉,以溺沃面。父母死,立埋之。塚上作屋,令不雨濕。秋冬死,以尸飼貂狐,食其肉則多得之勇悍,啖生肉,酒醉殺人,不辨父母。無市井城郭,逐水草為居,略知耕種,事弋獵,設官牧民,隨俗而治。”*這一段記載,與《三朝北盟匯編》卷三、《文獻通考》等有關“女真”的記載不太一樣。

5. 拂冧國:“拂冧國,前代不通貢,地土甚寒,無瓦,以葡萄釀酒,樂有箜篌、壺琴、小篳篥、扁鼓。其王服紅黃衣,以金線織絲布纏頭,歲三月則詣佛寺,坐紅床,使人掩之。貴臣如王服,或用色褐,纏頭跨馬,刑罰,罪輕者杖數十至二百,罪大者則盛以毛囊投諸海,不尚斗戰(zhàn),小有爭,但以文字相詰,鑄金銀為錢,無孔,面鑿彌勒佛,背鑿王名,禁私造?!?這一段記載與《宋會要輯稿》、《宋史》和《文獻通考》基本相同,只是比較簡略?!端螘嫺濉返诎藘浴掇乃闹痪拧?,第 7723頁;《文獻通考》卷三三九《四裔考十六》,第9389頁;《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六》,第14124~14125頁。

6. 三佛齊國:“南蠻別種,在占城、真臘之間。所轄十五州,其地多熱少寒,冬無霜雪,人用香油涂身,地無麥,有米及豆。貿易用金銀。累甓為城,椰葉覆屋。民不輸賦,有征伐則調發(fā),自備其食。善戰(zhàn)敢死,文字用梵書,男女椎結,喜潔穿凈,居在海中,為諸蕃往來之咽喉?!?《文獻通考》及《宋史》記載略同,見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三二《四裔考九·三佛齊》,第9163頁;《宋史》卷四八九《外國五·三佛齊》,第14088頁。但《宋史》無“為諸蕃往來之咽喉”的記載,而《文獻通考》則有“扼諸蕃舟車往來之咽喉,若商舶過不入,則出船合戰(zhàn),期以必死,故諸國之舟輻輳焉”,更加詳細。

7. 女人國:“在南海中,巫咸之北,軒轅之南,爪哇之東。仍有君臣上下。境有黃池,婦人入浴,出即懷妊,若生男則不育?!?《文獻通考》有“女國”,引慧深語說(女國)“在扶桑東千里,其人容貌端正,色甚潔白”云云,又說梁武帝天監(jiān)六年,有晉安人渡海飄到其國。與這里所說的“女人國”不同。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二七《四裔考四》,第9000頁。

8. 罕東國:“古西戎部落,戰(zhàn)國時月氏居之,秦末漢初,屬于匈奴。其俗隨水草畜牧,無屋居,行則車為室,止則氈為廬。自君長以下,咸茹毛飲血,貴壯賤老,凡舉事常隨月盛以攻戰(zhàn),月虧則退兵,其父子男女相對蹲,髡頭為輕便。婦人出嫁時乃卷發(fā),病以艾灸,或燒石熨臥,或隨病以刀決,俗貴其死,葬則歌舞相送,有棺槨而無封樹,其征發(fā)兵馬反科稅,輒刻木為數,并一金鏃箭,蠟封之以為信。”*這一段有關“罕東”的文字,拼湊自來源不同的文獻。如“自君長以下”及“月盛以攻戰(zhàn),月虧則退兵”諸語,出自《史記》有關匈奴的文字?!妒酚洝肪硪灰哗枴缎倥袀鳌?,第2879、2892頁;而“男女相對蹲,髡頭為輕便”,則出自《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魏書》有關烏丸的文字。《三國志》卷三十《烏丸鮮卑東夷傳》,第832頁。

9. 西域國:“天方,古筠沖之墬(地),舊名天堂,又名鹵域。其俗風景融和,四時皆春,田沃稻饒,居民樂業(yè),俗好善,男女辮發(fā),衣細布衫,系細布帶,有回回歷,與中國歷前后差貳日,人多以馬乳拌飲,故人肥美。其產馬高八尺許。”*這里所說的“西域”,似乎是指“天方”即麥加(Mekkha)為中心的古代阿拉伯諸國,而不是指傳統(tǒng)意義上的西域(今新疆及中亞)。其中,這里有關“天方,古筠沖之地,一名天堂”這一段,與《明史》卷三三二《西域四》相似,與《明一統(tǒng)志》記載大體相同,值得懷疑。

10. 吐蕃國:“即西番。其先本羌屬,散處河湟江岷間,地薄氣寒,風俗樸魯,然法令嚴整,上下一心。其國君有城郭而不處,聯(lián)毳帳以居,號大拂廬。君臣為友,歲立小盟,三歲一大盟。君死皆首殺以殉。無文字,刻木結繩,尊釋信詛,其樂吹螺擊鼓,四時以麥熟為歲首。其官之章飾,貴金,銀次之,銅最下。俗重浮屠,政爭必以桑門參決,貴壯賤弱,以累世戰(zhàn)沒者為甲門,不知醫(yī)藥,病唯祭鬼,喜啖生物,茹醢醬,獷好斗?!?《文獻通考》卷三三四《四裔考十一》記載唐代及以前的“吐蕃”,卷三三五《四裔考十二》記載五代及宋代的吐蕃分裂之后的各部(第9227~9263頁)?!端问贰肪硭木哦锻鈬恕酚涊d“吐蕃”,則很清楚地記載唐末五代分裂之后,散在今甘肅、青海與四川的吐蕃各部,即廝囉、董氊、阿里骨、瞎征等,并無一個完整的“吐蕃”,而有關風俗之記載也與此處文字內容頗有不同(第14151~14168頁)。

三、 實錄的、想象的和記憶的:神宗朝所謂“朝貢國”之分析

以上署為“空青老人曾紆”所寫涉及各國的說明雖然簡略,但是情況頗為復雜,有的部分來源不明,有的部分則與《宋會要輯稿》、《文獻通考·四裔考》、《宋史·外國傳》相當接近。有可能是后人偽造,但如果它真的是南宋初期的曾紆所題,那它們可能來自宋代官修五朝《國史》。*關于北宋修五朝國史,參看葛兆光:《宋官修國史考》,《史學史研究》1982年第1期。出自五朝《國史》的這些異域描述,則應當與李公麟生活的時代士大夫對周邊各國的知識大體吻合。李公麟于神宗熙寧三年(1070)約二十二歲時中進士第,一直到哲宗元符三年(1100)五十二歲因病致仕。這三十年中,他處于政治舞臺中心,其中最主要的時段就是北宋神宗、哲宗時代。如果這幅《萬方職貢圖》真的如同文獻記載,創(chuàng)作于元豐二年(1079),那么我們不妨從各種歷史文獻中,看看李公麟可能目睹并據實圖繪的熙寧、元豐時代北宋的外交情況如何,并且通過北宋真實的國際往來和畫家想象的朝貢景象,看看宋人是如何延續(xù)漢唐盛世的歷史記憶,想象自己仍然作為天下帝國的盛況的。*順便補充說明,據說李公麟在創(chuàng)作《職貢圖》的時候是看到過梁元帝《職貢圖》(摹本)的。毫無疑問,梁元帝《職貢圖》是他再度繪制朝貢景象的底本。不過由于他在中書省任職時可以看到宋代真實的外交活動,因此李公麟雖然借鑒了梁元帝的畫作內容,但當他把萬方職貢的舞臺從梁代換成宋代,顯然就在試圖表現(xiàn)宋代士人心目中的“中國”與“四裔”。樓鑰曾引用李公麟評《職貢圖》,他甚至認為傅欽甫所藏梁元帝《職貢圖》應當是李公麟的摹本。參看樓鑰:《攻媿集》卷七十五《跋傅欽甫所藏〈職貢圖〉》,第7頁。

可是,當時北宋真正的國際環(huán)境與異邦往來究竟如何呢?其實,在李公麟創(chuàng)作這幅《萬方職貢圖》的熙寧、元豐年間(1068~1085),真正來北宋朝貢的外國并不是那么多。

我們不妨粗略地鳥瞰一下當時的情況。根據《宋史》、《宋會要輯稿》、《續(xù)資治通鑒長編》、《文獻通考》等文獻記載,從熙寧到元豐,在北宋歷史上是很關鍵的時代。這時,北宋的國策開始從退守轉為進取,不僅在西北開始用兵,聲稱要“復靈夏,平賀蘭”,在西南也開始拓展,一方面讓成都路“招誘西南夷”,另一方面聯(lián)系林邑(占城)威脅交趾的后方。而對歷來處于守勢的北方,更是有人蠢蠢欲動,“上平燕之策”。*《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二(熙寧八年),“富弼上書中語”,第6392頁。宋神宗也確實躍躍欲試,試圖拓展對外關系,重建朝貢體系。他根據李評的建議,設立“管勾客省官置局”,“總領取索諸處文字,類聚為法式”,也就是負責朝貢國的語言,并且在熙寧六年(1073),由宋敏求編撰了《蕃夷朝貢錄》二十卷??赡苓@就是李公麟繪制《萬方職貢圖》的時代背景。

神宗熙寧、元豐年間對外拓展國際關系,現(xiàn)在看來最重要的成就之一是原本已經被契丹歸為藩屬國的高麗,通過南方的海上通道,重新與北宋建立了斷絕四十三年的聯(lián)系。*《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二三(元豐五年)記載曾鞏說,“自天圣八年(高麗國王王珣)來貢,至熙寧三年今王徽來貢,其不見于中國者,蓋四十有三年”(第7785頁);《宋史》卷四八七《外國三》也記載,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其后絕不通中國者四十三年”(第14045頁);其實早在宋真宗時代,高麗就已經和宋朝疏遠,所以《宋會要輯稿》“蕃夷”二之五記載,宋真宗時契丹征高麗,宋真宗和王旦君臣商量,“萬一高麗窮蹙,或歸于我”,要宋朝救援,怎么辦?他們商定,就以“高麗奉貢累歲不至”為理由拒絕?!端螘嫺濉返诎藘?,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57年,第7694頁;王辟之《澠水燕談錄》也說,“(高麗)自天圣后,數十年不通中國。熙寧四年,始復遣使修貢,因泉州黃慎者為向道,將由四明登岸”。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12頁。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二三先是記載熙寧四年(1071)“高麗使民官侍郎金悌入貢至海門縣”,接著卷二四七在熙寧六年(1073)又記載“高麗自國初,皆由登州來朝,近歲常取道明州,蓋遠于遼故也”。到了元豐年間(1078~1085),因為高麗國王王徽“比年遣使朝貢”,所以宋神宗也派出安燾等人作為信使出使高麗,并讓張誠一特別修撰《高麗入貢儀式》*《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八(元豐二年),第7259頁。,在高麗使團登岸的明州定??h,建造“樂賓”貢使館和“航濟”亭,還特意制造“凌虛致遠安濟神舟”和“靈飛順濟神舟”,作為兩國交往的船只。*《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八(元豐元年),第7052頁。在元豐六年(1083)高麗國王王徽去世的消息傳到汴京時,宋神宗還下詔令明州給他做水陸法會,并專門派遣楊景略作為使者赴高麗祭奠。*《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九(元豐六年),第8163、8167頁。顯然,在李公麟作畫的時候,高麗(朝鮮)確實是往來北宋汴京朝貢的,或者可以說《萬方職貢圖》中有“朝鮮”是有根據的實錄。*當時北宋朝廷中對于高麗來貢其實是有疑慮的。一方面他們擔心引起契丹的懷疑,如韓琦在回答宋神宗詢問時就說,不要讓遼國“見形生疑,必謂我有圖謀燕南之意”。引起遼國懷疑的原因之一,就是高麗經過南方浙江來北宋朝貢。他認為,其實“來與不來,國家無所損益”。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二,“熙寧八年”,第6387頁。另一方面是接待高麗使團,勞民傷財,靡費財產,蘇軾曾經在此后的元祐四年曾上《論高麗進奉狀》,說熙寧以來的十六七年,“館待賜予之費,不可勝數,兩浙、淮南、京東三路,筑城造船,建立亭館,調發(fā)農工,侵漁商賈,所在騷然,公私告病。朝廷無絲毫之益,而夷虜獲不貲之利”,見《蘇軾文集》卷三〇,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847頁;但是,當時宋神宗顯然有進取之心,對來貢的高麗相當歡迎,沒有聽取他的建議。

但是,這里畫的“女真國”卻不同。在北宋熙寧、元豐時代,女真尚不夠強大,當時的女真人一面依附契丹,一面依附高麗。*北方的女真早期“舊隸契丹,今歸于高麗”。雖然在弱小的時候也與北宋交往,曾經在大中祥符七年(1014)“首領阿虛太隨同高麗使郭元入貢”、天禧元年(1017)又一次隨同高麗使徐訥入貢,但這都是在女真各部族沒有完全統(tǒng)一的情況下,作為高麗國的附庸來朝貢的。而此后“至仁宗朝(1023)遂不復通于中國”。見《宋會要輯稿》第八冊“蕃夷”三之三,第7711~7712頁;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三,“重和二年(1119)正月十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1987年,第20頁上。據文獻記載,11世紀中葉以前,它只是一個部族群,雖然完顏部逐漸統(tǒng)一各部族,但仍在契丹控制之下。據《松漠紀聞》、《契丹國志》等文獻記載,那時女真苦于契丹的橫征暴斂和無窮索求*如洪皓《松漠紀聞》就記載遼國強盛的時候,對女真“役之益苛,廩給既少,遇鹵掠所得,復奪之”,又說遼國的使者,“恃大國使命,惟擇美好婦人,不問其有夫及閥閱高者”。收入《全宋筆記》第三編第7冊,鄭州:大象出版社,2008年,第120~121頁。,只能忍聲吞氣。一直要到宋徽宗政和、重和年間(1111~1119),也就是李公麟繪制《萬方職貢圖》之后差不多三四十年的完顏阿骨打時代,女真才從“事大國不敢廢禮”轉向“問罪于遼”,正式建立大金國*《金史》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3~24頁。,并且在重和二年(1119)派了使者李善慶來汴梁與蔡京、童貫等見面,而北宋也才較為全面地了解了女真的情況。*徐夢莘《三朝北盟匯編》卷三“重和二年正月十日”,這是當時有關女真歷史、語言和現(xiàn)狀最完整詳細的記載。從中可以看到,在元豐五年之前雖有北宋官方要求高麗不得阻撓女真登州賣馬等事,但是北宋與女真之間并無官方使節(jié)往來(第16~23頁)。可是,在李公麟繪制《萬方職貢圖》的元豐二年(1079),女真并沒有使團向北宋朝貢。據《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記載,元豐五年(1082)宋神宗發(fā)現(xiàn)高麗雖然與北宋恢復通交,卻把原來女真通過登州向北宋賣馬的孔道隔絕了,就下令讓臣下告諭高麗國王,“女真如愿以馬與中國為市,宜許假道”,但“后女真卒不至”。*《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二二(元豐五年),第7768頁。這使得北宋對于女真情況幾乎是一頭霧水,所以元豐七年(1084)禮部官員聽一個叫錢勰的人說,女真有四十余人在高麗,便派了一個叫郭敵的泉州商人“往招誘首領,令入貢及與中國貿易”,并下詔讓明州知州從他們那里打聽女真語言,但仍然“其后女真卒不至”。*《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五〇(元豐七年),第8395頁。顯然,如果《萬方職貢圖》這幅作品真是李公麟元豐二年所作,那么關于女真來朝貢就只能是繪制者李公麟或題跋者曾紆的想象。

特別是西部、北部,作為北宋朝貢國的異邦更不多。正如熙寧年間宋神宗征詢老臣意見時,著名的官員富弼所說的那樣*《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二(熙寧八年),第6392頁。,當時契丹仍然很強大,“夏國、唃廝啰、高麗、黑水女真、韃靼等諸蕃為之黨援”,北宋只能容忍契丹遼對以上諸國的控制。其中,李公麟《萬方職貢圖》中所畫的“吐蕃”進貢其實也頗不可靠。9世紀末,吐蕃王國已經分裂,在神宗時代其實已經不存在一個“吐蕃”,分裂的吐蕃各部,更不以吐蕃為名作為北宋王朝的敵國或屬國。*以宋代文獻資料為基礎的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三三四《四裔考十一》中有“吐蕃”,僅僅寫到唐代末年,并說“唐末……吐蕃自是衰弱,種族分散,大者數千家,小者百十家,無復統(tǒng)一矣”(第9241頁)。而卷三三五《四裔考十二》又記載“吐蕃”的時候,就已經從五代之后開始敘述其分裂之后的各部,如廝囉之三子,包括董氊、磨氊角、瞎氊等,但各部均不再以“吐蕃”為名(第9260頁)。被當時視作“吐蕃”的乃是北宋西北邊疆的一些吐蕃遺族。深通邊事的韓琦曾說,秦州以西古渭之地,當時有很多吐蕃人,“散居山野,不相君長,耕牧自足,未嘗為邊鄙之患”,倒是當時的北宋“殺其老小以數萬計”,強取其地,建了熙河路。其中,居住在今青海一帶,在宋仁宗明道年間(1032)曾經來朝貢的唃廝啰(997~1065)部,早在神宗時代之前已經分裂。至于在河州的其子董氊(?~1086),也并非北宋屬國,卻是“契丹之婿”*以上分別見于《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二(熙寧八年),第6393、6387頁。,雖然也曾受北宋之封,于元豐元年(1078)曾來進貢,并且也曾與宋合作攻夏,但并沒有使用“吐蕃”之名義。

那么,李公麟《萬方職貢圖》所繪的“西域”又如何呢?應該說,北宋時所謂“西域”并非一國,在北宋士大夫含糊籠統(tǒng)的“西域”概念中,有時候指傳統(tǒng)所謂西域即今新疆與內亞,有時候指以大食等等更遙遠的西亞各國。*當時已經知道大食下面,還有勿巡、陀婆離、俞盧和地、麻羅跋等,“皆冠以大食”。見《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六》,第14121頁。可是,自從雍熙元年(984)北宋使臣王延德從高昌經歷千辛萬苦返回之后,此后一百年間,北宋與西域的交往相當稀少。在神宗元豐年間(1078~1085),有可靠記載的大概只有于闐一國使者曾四次(元豐二年、四年、六年、八年)經“黃頭回紇、草頭韃靼、董氊”來到北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五(元豐六年),第8061頁。,也有零星的大食國各部經由海路到達廣州等地。不過,那個時代的西域各國未必承認自己是來“朝貢”。比如元豐四年(1081)來到北宋的于闐使者阿辛所攜國書,開頭就是“于闐國僂儸有福力量知文法黑汗王,書與東方日出處大世界田地主漢家阿舅大官家”這類措辭*《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一四(元豐四年),第7612頁。,這就像隋朝日本小野妹子出使中國時讓隋朝皇帝大為惱火的稱謂一樣。僅從國書措辭中,我們就可以知道至少在彼國看來,于闐與北宋之間并非所謂“朝貢關系”,而是“對等關系”。此外,當時來北宋的也有一些經由陸路來自西域龜茲等國人*《宋會要輯稿》第八冊“蕃夷四之一三”,記“熙寧四年九月,遣大使李延慶、副使曾福等入貢,五年二月,遣進奉使盧大明、篤都等入貢”(第7721頁)。,也有一些經由海路到達廣州的大食商人,他們或許以朝貢之名行通商之實,但他們是否真的是官方朝貢使團或使者,實在很令人懷疑。

不過,在李公麟繪制的各個朝貢國中有占城、三佛齊、勃泥等東南亞及海上諸國,這倒是可以相信的。如果說北宋的西北通道自中唐以后逐漸隔斷,那么南方及海上諸國卻與中國聯(lián)系日多。這一趨勢從宋初就漸漸發(fā)展,只是這一趨勢并不是從神宗時代開始的。宋真宗時代(998~1022)就曾下令各地,“對交趾、占城、大食、闍婆、三佛齊、丹流眉、賓同朧、蒲端”等國來進貢的使者“郵傳供億,務從豐備”,這就使得這些國家商人也好,官方也罷,都非常熱衷來華。比如三佛齊*《宋史》卷四八九《外國五》記載了三佛齊建隆元年(960)到紹圣年間(1094~1098)的朝貢情況(第14088~14090頁)。,熙寧、元豐年間三佛齊人常常經由廣東市舶司前來朝貢或者經商,也曾得到北宋王朝回賜的豐厚回禮。元豐二年(1079),也就是李公麟繪制《萬方職貢圖》這一年,有一個叫作“群陁畢羅”的三佛齊商人“來貢方物”,就得到“銀水罐、交倚骨朵二對,銀洗羅一面及賜僧紫衣二,師號度牒各一”*《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九九(元豐二年),第7287頁。周去非《嶺外代答》卷二記載,“元豐二年七月,(三佛齊)遣詹卑國使來貢”,不知道是否把這個“群陁畢羅”當成了詹卑國使?按:詹卑,又名占碑,是三佛齊的國都(第87頁)。;而元豐五年(1082)更有人“持三佛齊、詹卑國主及管勾國事國主之女唐字書”來*《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〇(元豐五年),第7954頁。,元豐七年(1084)又有三佛齊來貢方物。*《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四八(元豐七年),第8356頁。頻繁前來的三佛齊使者,曾使得各地官員應接不暇,所以蘇軾就說“今日觀三佛齊朝貢者過泗州,官使妓樂,紛然郊外,而椎髻獸面,睢吁船中,遂記胡孫弄人語,良有理”。*《蘇軾文集》卷七十二《黃寔言高麗通北虜》,第2286頁。可以考見通過南海而來,或者經由南方陸路而來的朝貢者不少,包括交趾、占城,以及勃泥*《宋史》卷四八九《外國五》記載了勃泥國太平興國二年(977)和元豐五年(1082)歷次朝貢情況,亦載有太平興國二年勃泥國王的進貢表文,說明渤泥國進貢船只由中國商人蒲盧歇引導,并且特別說明,船只常常會被風“吹至占城界”,讓宋朝皇帝向占城打招呼(第14094~14095頁)。、注輦、詹卑,也包括可能泛海而來的,更遠的層檀以及大食。

以上便是關于北宋神宗時代國際關系的概貌,也是李公麟繪制《萬方職貢圖》時可能接觸的外國知識。這里還有三點需要特別說明:第一,在熙寧元豐年間,占城與北宋的關系相當密切,這也許是因為北宋對交趾即南越頗為頭痛的緣故。北宋之初,南越的黎桓建立起前黎朝(980~1009),一面自稱“明乾應運神武升平至仁廣孝皇帝”,一面派遣使者到大宋來通好。忙于應付北邊契丹的宋太宗,也只好承認南越獨立、黎氏當國的事實。雖然這個黎氏王朝只有三十年,被李氏推翻,但是南越獨立成為事實。*參看《宋史》卷二四七《外國四·交趾》,第14058~14062頁。大中祥符二年(1009)之后,李公蘊建立李朝,傳凡八代,“二百二十余年而國亡”。同上書,第14072頁。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就有張方平建議聯(lián)絡更南方的林邑(占城),讓占城作為威脅交趾后方的力量*《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七六(熙寧九年),第6761~6762頁。,因此占城這一時期與北宋關系熱絡,來朝貢的使團確實不少。*占城國的進貢使團,史書記載很多。如《宋史》卷四八九《外國五》記載有占城國建隆二年(961)到宣和元年(1119)的朝貢情況(第14079~14085頁);占城國王給宋朝的進貢表文,也見于黎?。骸栋材现韭浴罚本褐腥A書局,2000年,第156~157頁?!端螘嫺濉贰稗摹彼闹挥涊d“其國罕與中國通,周顯德中,其王釋利因德浸嘗遣使來貢。太祖建隆元年十二月,其王釋利因塔蠻遣使菩訶薩布君等,以方物犀角象牙來貢”等等(第7744頁)。第二,李公麟《萬方職貢圖》中沒有日本,這是對的。雖然日本往來北宋多有記載,李公麟也可能目睹,但日本并非朝貢國,這一點北宋官方非常清楚。元豐元年(1078),日本國使者孫忠和通事僧仲迥前來進貢,以太宰府名義送上絲織品和水銀等物,但明州官府就指出,他們實際上“非所遣使者,乃泛海商客”*《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八八(元豐元年),第7043頁。;元豐六年(1083),日本僧人快宗等十三人來華,雖然神宗也曾召見他們,但很清楚地說,他們是作為佛教徒來天臺朝圣,而不是來入貢的。*《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三三四(元豐六年),第8031頁。第三,在各個朝貢之國中有點兒奇怪的是,李公麟這一職貢圖并沒有畫“大理國”。自從傳說宋太祖玉斧劃界,不再把大理算成大宋疆土之后*這個故事后世流傳甚廣,明代曹學佺《蜀中廣記》卷三十四《邊防四》記載,“宋太祖平蜀之后,取地圖觀之,乃以玉斧畫大渡河曰:與夷為界。凡我疆吏,固守封圻而已。此閉之始也”。曹學佺:《蜀中廣記(外六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單行本,1993年,第447頁上;又《明史》卷三一一《四川土司一》說,這是在建隆三年(962)王全斌平蜀之后的事情,“宋建隆三年,王全斌平蜀,以圖來上,議者欲因兵威復越嶲,藝祖以玉斧畫圖曰:‘外此,吾不有也’”(第8035頁)。但我在宋代文獻中沒有找到這個故事。,“宋太宗冊為云南八國都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七(熙寧八年),第6539頁;注引宋如愚《劍南須知》之《云南買馬記》。,大渡河以南變成“外國”,因而大理國“自后不常來,亦不領于鴻臚”。*《宋史》卷四百八十八《外國四》,第14072頁。為了避免腹背受敵,接受唐代教訓的宋朝官方甚至頒布命令,約束邊界上的軍民不要越過大渡河去滋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七十二(大中祥符二年),第1630頁。但是,恰恰是在李公麟在朝廷任職的熙寧年間,神宗開始特別關注西南局勢,熙寧七年(1074)甚至讓成都府“招誘西南夷和買”*《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六七(熙寧八年),第6541頁;注引宋如愚《東軒錄》。,第二年又下詔讓大臣討論西南大勢,而熙寧九年(1076)五月,也就是李公麟還在朝廷任職之時,大理國來北宋汴京進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朝貢,這件事情在當時頗為引人矚目。*《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二七五(熙寧九年),第6733頁??墒?,李公麟卻并沒有把這次的朝貢畫在他的《萬方職貢圖》中。

四、 實錄的、想象的和記憶的:《萬方職貢圖》中十國的分析

綜上所述,在與北宋往來之關系上,傳為李公麟繪、曾紆題記的《萬方職貢圖》中十個國家大體可以分成五類:

第一類是確實有使團或使臣來中國朝貢的國家(4國)。其中,包括占城(今越南中南部)、三佛齊(今印尼的蘇門答臘)、渤泥國(今印尼的加里曼丹)、朝鮮(朝鮮雖是舊稱,但當時國名并不是朝鮮而是高麗,而高麗也是同時向契丹遼進貢之國),這些國家雖然時有使團或使節(jié)來朝貢,不過也許更主要的目的是希望與富庶的北宋中國通商。

第二類是并非制度意義上的朝貢國,而可能是一些商賈或人員,曾與北宋有過聯(lián)系的“外國”(2國)。其一是女真(今中國東北),女真人雖然在崛起過程中逐漸與宋朝有人員往來,并且在神宗朝之后數十年,還約定聯(lián)合夾攻契丹,但在熙寧、元豐年間仍處于契丹控制下,并非北宋的朝貢國;其二是吐蕃(今中國四川西部、青海及西藏),前面說到北宋時吐蕃王國已經瓦解,余部分裂,與宋朝時戰(zhàn)時和,有時靠近宋朝邊疆的部落內附,有時這些部落又成為邊患,事實上恐怕并未有作為“吐蕃國”的朝貢使團,所以宋太宗才會說把它“置之度外,存而勿論”。*《宋史》卷四九二《外國八》記載宋太宗說,“吐蕃言語不通,衣服異制,朕常以禽獸畜之。自唐室以來,頗為邊患。以國家兵力雄盛,聊舉偏師,便可驅逐數千里外。但念其種類蕃息,安土重遷,倘因攘除,必致殺戮,所以置之于度外,存而勿論也”(第14153~14154頁)。顯然,在神宗的熙寧、元豐年間它并不是北宋的朝貢國。

第三類是若干年中雖然偶爾有使者或商人前來中國,但也絕非北宋的朝貢國(1國)。拂冧國,據學者研究即首都在君士坦丁堡的東羅馬帝國,它并不是來朝貢的。《宋史》里都說拂冧“歷代未嘗朝貢”*《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六》,第14124頁?!端螘嫺濉贰稗摹彼闹痪?,也記載拂冧國是元豐四年才有一個叫作“你廝都令廝孟判”的人,自稱“大首領”,來宋朝進貢“鞍馬刀劍珠”(第7723頁)。,一直要到元豐四年即1081年,也就是李公麟這幅《萬方職貢圖》創(chuàng)作之后的兩年,才有一個叫作“你廝都令廝孟判”的人來,他雖然自稱是國王派遣的朝貢使者,但恐怕只是一個到東方來的商賈。*后來,元祐年間也曾有人兩次來中國。齊思和《中國與拜占庭帝國的關系》文中說,“北宋時期,宋王朝北阨于遼,西阻于夏,和西方的陸路交通幾乎斷絕”,又說當時拜占庭帝國在北非、西亞和巴爾干地區(qū)的領土也已經喪失,“和中國的來往益少”。齊思和:《中國與拜占庭帝國的關系》,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6年,第17頁。

第四類是原本并非北宋時代實有的朝貢國,而是繪制者或文字撰寫者捕風捉影,或根據一些歷史資料想象出來的異域(2國)。比如“罕東”(一說在今酒泉和敦煌附近,一說在西寧附近)*《宋史》的記載中沒有“罕東國”;而在宋代各種史料中,我也沒有找到有關“罕東”的記載。,以及“西域”(正如前面所說,宋代的西域并非一個國家)。*“西域”并非一個國家,《宋史》卷四九〇《外國六》記載有天竺、于闐、高昌、回鶻、大食、層檀、龜茲、沙州、拂冧,都是所謂“西域”國家。其中如大食國有不少來華商人,偶爾也會借了國王名義進行商業(yè)活動,但并非通使或朝貢?!端螘嫺濉贰稗摹彼闹乓挥涊d,大食國人一般是從海上來廣州進行貿易,但宋仁宗天圣二年,也曾由沙州和夏州,經陸路到達渭州,但宋朝官員周文質建議,為了防止西蕃出入,禁止大食商人或使團從這一路徑入華。而從廣州上岸的大食商人,其貿易有賣香料、買銅鐘之類(第7759頁)。整個神宗時代,西部除了于闐之外,由于路徑被西夏、契丹和吐蕃余部阻隔,各國根本不可能成為北宋制度性的朝貢之國。

第五類則是想象的子虛烏有之國(1國),即“女人國”(有傳說是在爪哇島以東,一說是蘇拉威西即Sulawesi島)。從這個國家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它并非與宋朝真正有官方或民間往來的國家。

我們推測,在李公麟生活的北宋神宗時代,這十國中真正來朝貢并且可以被李公麟親眼目睹的,也就是高麗、三佛齊、占城和勃泥,而其他各國則或來自傳聞,或來自史籍。顯然,在西部、北部、西南都已經成為異國的情況下,宋朝已經沒有多少漢唐時代天下帝國那種盛況,宋代所謂“朝貢”之國,主要在東部和南部的一些國家和地區(qū)。因此,10世紀中葉到13世紀之間(960~1279),中國與世界的聯(lián)系才開始轉向海路、轉向南方,這就是后來“南海貿易圈”形成的開端,也是當時大量在沿海建立市舶司的原因,更是后來有關異域新知識的著作,如《嶺外代答》(1178年成書)、《諸蕃志》(1225年成書)等在南方產生的原因。

可是,中國歷史上的帝國統(tǒng)治者和知識人,都喜歡看來朝拜的蠻夷,為什么?因為有中央天朝的心態(tài)。看到海外蠻夷一方面表現(xiàn)出低頭臣服的恭敬,一方面顯示奇形怪狀的野蠻,心里會特好奇也特自豪。其實,正如與李公麟同時代的蘇軾所說,包括高麗在內的各國,“名為慕義來朝,其實為利”*見蘇軾《論高麗買書利害劄子(一)》,《蘇軾文集》卷三十五,第994頁。。很多人可能都看到了,“高麗之臣事中朝也,蓋欲慕華風而利歲賜耳;中國之招來高麗也,蓋欲柔遠人以飾太平耳”。*《文獻通考》卷三二五《四裔考二·高句麗》,第8962頁。

但是,在一種需要表現(xiàn)“柔遠人以飾太平”的傳統(tǒng)天朝上國的心態(tài)中,他們覺得仍然可以用圖畫的方式、居高臨下的眼光俯瞰四夷,一方面流露對野蠻人的憐憫和輕蔑,一方面滿足唯我獨尊的天下帝國意識,李公麟《萬方職貢圖》似乎就是這樣的藝術作品。在已經不是天下帝國,也沒有那么多朝貢國的時代,想象本朝仍然是天下帝國,依然有著萬國來朝的盛況,這成為帝國的傳統(tǒng)。即使到了北宋行將遭遇滅頂之災的前夕,仍然有一個叫翁彥約的官員向宋徽宗建議繪制職貢圖。他說,現(xiàn)在“天復萬國,化行方外,梯航輻輳,史不絕書”,比三代漢唐都偉大,域外蠻夷“莫不向風馳義,重譯來賓”,中國“聲教所及,固已襲冠遣子弟,曠然大變其俗”,所以應當“觀其贄幣服飾之環(huán)奇,名稱狀貌之詭異”,“以見中國至仁,彰太平之高致,誠天下之偉觀也”。*翁彥約:《乞編集萬國圖畫表章成書奏》,見《宋會要輯稿》第三冊“職官一三之五”,第2666頁。一百多年后,在疆域更加縮水的南宋,劉克莊(1187~1269)看了李公麟另一幅作品《十國圖》之后,就說畫上的十國中只有日本、日南和波斯三國“至今猶與中國相聞”,其他七國都已經只是歷史記憶了。雖然李公麟所畫并非全是“虛幻恍惚”,但大半朝貢國卻只是李公麟的想象。劉克莊說,李公麟把異國人想象成野蠻人,“其王或蓬首席地,或戎服踞坐,或剪發(fā)露骭,或髻丫跣行,或與群下接膝而飲,或暝目酣醉,曲盡鄙野乞索之態(tài)”。*劉克莊:《李伯時畫〈十國圖〉》,《后村大全集》卷一〇二,第13頁。

“鄙野乞索之態(tài)”就是想象異邦時候的傲慢,這種傲慢則在心中產生自我滿足感。其實,李公麟生活的北宋已經沒有那么富饒和強大,周邊各國也沒有那么落后和恭敬。他們客觀地看到了“兵馬精勁,西戎之所長也,金帛豐富,中國之所有也”*范仲淹:《再議攻守疏》,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一三五(慶歷二年),第3218頁。,也真切地知道契丹、西夏等國,不僅“得中國土地,役中國人民,稱中國稱號,仿中國官職,任中國賢才,讀中國書籍,用中國車服,行中國法令”,已經和中國不相上下,而且“又勁兵驍將長于中國,中國所有,彼盡得之,彼之所長,中國不及”。*富弼:《上仁宗河北守御十三策》,見《宋朝名臣奏議》卷一三五,北京大學中古史研究中心點校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502頁。可是,在這樣的積弱時代,自我安慰式的想象就更加重要,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撫慰缺乏自信的心靈。所以,我說李公麟的《萬方職貢圖》象征著中國逐漸收縮的時代,卻在想象自己的膨脹,這也導致了宋代中國(甚至以后中國)的一個傳統(tǒng),就是“在有限的‘國家’認知中,保存了無邊‘帝國’的想象,近代民族國家從傳統(tǒng)中央帝國中蛻變出來,卻依然殘存著傳統(tǒng)中央帝國意識”。*參看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28~29頁。

對這種想象更加尖銳的批評來自明代知識人。在經歷過蒙古時代籠罩歐亞,然后又再度收縮成為漢族國家的明代,很多人已經了解到宋代圖繪異邦時,這種夸張只不過是自我安慰。明代學者韓洽寫詩說,如果說唐代閻立本畫《職貢圖》還算是有道理,因為“有唐貞觀萬國寧,殊方異域皆來庭”??墒抢罟肽??他說,“龍眠居士生有宋,未必諸蕃真入貢”。所以,他懷疑李公麟是根據前人的舊作重新臨摹,并不是真的實錄。他特別敏銳地指出,宋神宗元豐時代,國家漸漸穩(wěn)定和強盛,君臣享受了一陣子的和平,反而膨脹起來,爭先恐后講“強國術”,這使得君臣沉湎于崛起和稱霸的幻想中,卻“不知中國正凋殘”。所以他說,李公麟畫《職貢圖》滿足于無端的自大,還不如同時代的小官鄭俠畫《流民圖》,讓皇帝知道民眾正在流離失所,應停止毫無意義折騰百姓的變法。*韓洽:《寄菴詩存》(明刻本)卷二,第20頁;按:此詩又載沈德潛《明詩別裁集》卷十一,以及《明詩紀事》辛籖卷二十八。

五、 天下帝國意識的延續(xù):以清代的《皇清職貢圖》為例

可惜這種清醒的批評并不多,倒是通過《職貢圖》想象天下帝國的這一藝術史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下來。就連蒙古入主中國的蒙元時代,也同樣延續(xù)了這個傳統(tǒng)。隨著疆域的擴張,各種各樣的“職貢圖”更是陸續(xù)出現(xiàn),記載著那個時代膨脹的帝國與四裔的往來,夸耀著橫跨歐亞的蒙元帝國之強盛,也滿足著帝國之內君臣的虛榮。*如元代有任伯溫(字士珪)《職貢圖》(舊金山美術館藏)、錢舜舉《職貢圖》(見柯九思《丹丘生集》卷二《錢玉潭諸夷職貢圖》)、唐文質《職貢圖》(見《秘書監(jiān)志》卷五記“延祐二年唐文質呈職貢圖”)及官方令繪制《職貢圖》(見《元史》卷十五《本紀》)。即使是在疆域大大收縮的明朝,也一樣出現(xiàn)很多職貢圖。這些圖像一半是根據當時各種異域來朝的實際景象,一半則是沿襲歷代各種職貢圖的內容,把留存在歷史中的知識、記憶和想象,摻入看似寫實的繪畫作品。像明代仇英的《諸夷職貢圖》,不僅有“九溪十八洞主”,還有在歷史中早已消失的契丹、渤海,甚至子虛烏有的女王國。

這種“想象天下帝國”的藝術傳統(tǒng)到了清代,與帝國疆域一樣,達到了歷史上的最大值。18世紀中葉,經過康熙、雍正和乾隆三朝的武力拓殖,大清帝國版圖逐漸擴大,“圣武遠揚,平定西域,拓地兩萬余里,增入各部落三百余種”,于是在乾隆年間終于出現(xiàn)了篇幅最大、描述異族與異國最多的《皇清職貢圖》。乾隆十三年(1748),在平定大小金川后,乾隆皇帝就有心繪制各地的民族風俗圖像,作為大清帝國統(tǒng)治億萬子民之證據。十六年(1751),乾隆皇帝則正式下令,由軍機處統(tǒng)管此事,并且把現(xiàn)有的樣本發(fā)到“近邊各督撫”,讓傅恒等主持其事,按照標準樣式,繪制已經納入帝國版圖的各地民眾風貌的圖冊。*(乾隆十六年閏五月)乾隆諭軍機大臣,“我朝統(tǒng)一寰宇,凡屬內地苗夷,莫不輸誠向化,其衣冠狀貌,各有不同。今雖有數處圖像,尚未齊全。著現(xiàn)有圖式數張,發(fā)交近邊各督撫,令其將所屬苗、猺、黎、僮,以及外夷番眾,俱照此式樣,仿其形貌衣飾,繪圖送軍機處,匯齊呈覽。朕以幅員既廣,遐荒率服,俱在覆含之內,其各色圖樣,自應存?zhèn)?,以昭王會之盛”?!肚鍖嶄洝肪砣农?,北京:中華書局影印本,1986年,第13528~13529頁;可見,朝廷正式下令編纂是在乾隆十六年(1751)。莊吉發(fā)《謝遂職貢圖畫卷的繪制經過及其史料價值》也認為,謝遂的《職貢圖》是從乾隆十六年(1751)奉上諭,才開始創(chuàng)作的。見莊吉發(fā)校注:《謝遂職貢圖滿文圖說校注》,臺北:故宮博物院,1989年,第12頁。賴毓芝《構筑理想帝國:職貢圖與萬國來朝圖的制作》說,《皇清職貢圖》經歷了從各地上交的《番圖》,到官方繪制的《職方會覽》,再到《職貢圖》的過程。見《紫禁城》(北京)2014年第10期。恰好,在乾隆二十二年(1757),太監(jiān)胡世杰繳上一套《職方會覽》,乾隆便下令讓丁觀鵬、金廷標、姚文瀚、程梁等人依照這種圖冊繪制“職貢圖”。在繪制過程的若干年中,宮廷畫家們根據軍機處提供的資料,以及陸續(xù)看到的實際來朝使團情況,更依照當時不斷征服的疆土情況,陸陸續(xù)續(xù)加上了愛烏罕回人、哈薩克、伊犁、土爾扈特臺吉等。到了乾隆四十年(1775),這一圖冊不僅最終畫完上呈,還由其他畫家另外臨摹了好幾份,并在乾隆四十二年(1777)特別謄抄陸續(xù)增補過的九卷《皇清職貢圖》若干份,作為《四庫全書》之一。*后來,還補充了巴勒布大頭人、越南等等,由莊豫德等人重新繪制。

在這個九卷本《皇清職貢圖》中有三百多個不同國家與族群的圖像*我用的是哈佛燕京圖書館收藏的清刻本。關于各種《皇清職貢圖》的情況,可以參看齊光:《解析〈皇清職貢圖〉繪卷及其滿漢文圖說》,載《清史研究》2014年第4期。,其中既包括了大清的朝貢國,如朝鮮、琉球、安南、暹羅、蘇祿、南掌、緬甸等,也包括了遠航而來進行貿易通商的法蘭西、英吉利、日本、俄羅斯、荷蘭等,還包括已經納入版圖的區(qū)域,如西部的西藏、伊犁、哈薩克,東部的鄂倫綽、赫哲、臺灣,南部的瓊州,以及西南的各種苗彝等。在當時大清君臣看來,似乎天下/世界都在大清的籠罩下,所以他們很蔑視梁元帝當年繪制的《職貢圖》,只有三十余國,“既地限偏隅,無可稱引”。就是對號稱“盛世”的大唐,他們也頗為不屑,說閻立本在唐代繪制《職貢圖》,但“一代時勢轉移于突厥、回鶻,不免委蛇求濟,或結為兄弟,或重以和親,且不足以語羈縻”,哪里比得上大清!“我朝統(tǒng)一區(qū)宇內外,苗夷輸誠向化”,這才是無遠弗屆的天下帝國。*《皇清職貢圖》(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卷末傅恒、來保、劉統(tǒng)勛、兆惠等“跋”。因此,在《皇清職貢圖》的卷首,我們看到乾隆二十六年(1761)乾隆皇帝充滿自豪的《題皇清職貢圖詩》。他自負地說,大清已經籠罩天下,“書文車軌誰能外,方趾圓顱莫不親”,四夷都來朝貢,“那許防風仍后至,早聞干呂已咸賓”。*《皇清職貢圖》(哈佛燕京圖書館藏清刻本)卷首,乾隆“題詩”。

可是,到了18世紀中葉,世界已經進入早期全球化和東西帝國共同競爭的時代。在中國,盡管一方面有關世界的知識越來越多,對于遠近各種國家、民族、風俗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但另一方面卻由于疆域擴大,仍然在想象自己作為天下帝國,作為天朝大皇帝,享受著“萬國來朝”的滿足感?;蛟S應當說,《皇清職貢圖》以及同時代的《萬國來朝圖》等繪畫作品,正好反映了當時中國官方和知識人對中國和世界的觀念。自從梁元帝《職貢圖》以來,到大清官方的《皇清職貢圖》,歷代的官方與士大夫都曾以異域來使朝覲為主題,畫過這種叫作“職貢圖”的圖像。在很長時間里,這種表現(xiàn)天朝上國籠罩天下八方的圖像,一直被當作“萬國”、“異族”、“番鬼”甚至“洋人”圖像的范本,無論是寫實的,還是想象的,它都充當著對“中國”,以及對“世界”的想象。而這種想象也讓中國始終像宋代李公麟《萬方職貢圖》表現(xiàn)的那樣,雖然是“未必諸番真入貢”的時代,卻總在“馳想海邦兼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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