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陽
自南梁蕭統(tǒng)編次《陶淵明集》后,陶潛詩文逐漸受人重視,各種輯注本迭出。宋元時期計有宋庠輯本、湯漢注本、李公煥注本等,然年代較遠,或有殘缺,于今流傳有限。清人陶澍的《靖節(jié)先生集》,用力于作者年譜史實的考證,而近人古直的《陶靖節(jié)詩箋》和丁福保的《陶淵明詩箋注》則側(cè)重于陶詩字句的注解。建國以來,上世紀(jì)50年代王瑤先生的《陶淵明集》只注未校(“參照各本異文,擇其文義妥善者從之,概不多注異文和再解釋理由了?!盵1]),上世紀(jì)70年代末逯欽立先生的《陶淵明集》(以下簡稱逯注)有校有注,本世紀(jì)初袁行霈先生的《陶淵明集箋注》每首下有???、題解、編年、箋注、考辨、析義等環(huán)節(jié),最為詳贍。王《集》出版較早,袁《注》又問世稍遲,對近幾十年學(xué)界影響之大者則莫出逯注右者。
已故東北師范大學(xué)逯欽立先生校注的《陶淵明集》自問世以來,廣征各種重要文獻材料于諸本,其校每疑必勘,其注平易可讀,對于一些難點、疑點往往屢有創(chuàng)見,影響很大。然白璧之中時有微瑕,如在底本、文字等的校勘上表述不確、考證疏略[2],在字詞章句的注釋和詩歌義理的闡釋上頗可置喙商榷[3]。筆者反復(fù)通讀《逯注》多次,啟發(fā)匪淺,對注釋中字詞訓(xùn)、義理等(本文暫不涉及???可商酌處不揣淺陋,略分類次,輯錄于下,并稍作按語。如有未善,幸盼方家發(fā)蒙。
卷三《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fēng)于規(guī)林二首》:“當(dāng)年詎有幾,縱心復(fù)何疑?!薄板肿⒘嚎v心,放縱情懷。[4]”按:《論語·為政》:“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焙侮套ⅲ骸榜R曰矩法也,從心所欲,無非法?!盵5]朱熹注:“從,隨也。矩,法度之器,所以為方者也。隨其心之所欲,而自不過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盵6]此為“縱心”之本,亦包含有詩人自身已臻于儒家優(yōu)游境界之意,不注明出處則失其言外之意矣。
卷四《雜詩》其十:“庭宇翳余木,倏忽日月虧?!薄板肿⑹喝赵绿?,歲月消耗殆盡。[4]”按:此指樹木枝葉高密,遮蔽天空使日月虧缺,亦雙關(guān)其意,詩人虛擲光陰以使歲月虧缺也。
同卷《聯(lián)句》:“思絕慶未看,徒使生迷惑?!薄板肿⑺模簯c未看,未詳。[4]”按:慶,即慶幸之意,奚言未詳?特此補出。
卷三《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途口》:“叩枻新秋月,臨流別友生?!薄板肿⑽澹簴?yè,夜),棹。[4]”按:棹,指船槳。枻,音yì,指船舷,如屈原《九歌·湘君》:“桂棹兮蘭枻,斫冰兮積雪?!?亦可指船槳,如李白《江上吟》:“木蘭之枻沙裳舟,玉簫金管坐兩頭。”陶詩此處蓋指水拍船舷,并非棹(船槳)意。故逯注“枻”字,音、義皆失。
卷四《雜詩》其四:“百年歸丘壟,用此空名道?!薄板肿⒘嚎彰煞蛱撁?。[4]”按:此處“名”字,之意非人名,之謂,作動詞,“名道”動賓,“空”為狀語。“空名道”,意即“若此不可名之為‘有道’也?!?/p>
同卷《詠三良》:“荊棘籠高墳,黃鳥聲正悲。良人不可贖,泫然沾我衣?!薄板肿⒕牛翰豢哨H,不可贖買?!对娊?jīng)·黃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何贖兮,人百其身?!痆4]”按:鄭玄箋:贖,食燭反,又音樹。[7]朱熹《詩集傳》:贖,貿(mào)也。[8]《黃鳥》詩中所詠秦穆公與子車氏三良之間確有主仆依附關(guān)系,言“贖買”不謬。然就陶詩而言,三良高墳荊棘、作古已久,所謂贖買實為無稽,“贖”字作“再得”“復(fù)得”(此般良人)之意為佳。
同卷《擬挽歌辭》其二:“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薄板肿⒍焊∠仯茻?,糟浮酒而似蟻。[4]”按:逯注文意晦澀,指重不明。浮蟻,即酒面上的浮沫(即逯注所謂之“糟”)。如漢張衡《南都賦》:“醪敷徑寸,浮蟻若蓱?!?/p>
卷六《讀史述九章·管鮑》:“奇情雙亮,令名俱完?!薄板肿⑺模弘p亮,相互諒解。[4]”按:《爾雅·釋詁》:“允、孚、亶、展、諶、誠、亮、詢,信也?!薄睹献印じ孀酉隆罚骸熬硬涣?,惡乎執(zhí)?”趙岐注:“亮,信也?!兑住吩唬壕勇男潘柬?。若為君子之道,舍信將安所執(zhí)之邪?”[9]此處前“亮”字前亦有“雙”字定語式修飾,故作名詞為宜,非動詞。雙亮,意即指管鮑為兩位誠信篤實之人。
同卷《讀史述九章·程杵》:“遺生良難,士為知己?!薄板肿⒍哼z生,舍命。[4]”按:逯注蓋因第二句有“士為知己者死”之意,遂訓(xùn)“遺生”為“舍命”。然據(jù)《史記·趙世家》,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盵10]觀其語境“良難”者實為“立孤”。故“遺生”應(yīng)訓(xùn)為“偷生(立孤)”。
同卷《讀史述九章·韓非》:“巧行居災(zāi),忮辯召患。哀矣韓生,竟死說難?!薄板肿⒘衡遛q召患, 忮,疾忌,言君主疾忌辯者發(fā)其陰私,所以辯者每以召致禍患?!妒酚洝繁緜鳎気d非之《說難》,列舉說辯者招致棄身、危身等禍患。[4]”按:《說文解字》:“忮,很也?!倍斡癫米ⅲ骸昂苷?,不聽從也。《雄雉》《瞻卬》傳皆曰:忮,害也?!Α础堋x之引申。”[11]如《詩·邶風(fēng)·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鄭玄箋:“我君子之行,不疾害,不求備于一人,其行何用為不善?!盵7]作“違逆”義,如《莊子·齊物論》:“夫大道不稱,大辯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大勇不忮?!薄按笥虏烩濉保笞ⅲ骸盁o往而不順,故能無險而不往?!背尚⑹瑁骸扳?,逆也。內(nèi)蘊慈悲,外弘接物,故能俯順塵俗,惠救蒼生,虛己逗機,終無忤逆?!盵12]此處“忮”即為“忤逆不順”之義,轉(zhuǎn)而有“固執(zhí)”“恃強”之義,如《資治通鑒·宋文帝元嘉二十三年》:“長安險固,風(fēng)俗豪忮?!焙∽ⅲ骸扳?,(支義翻,)狠也?!盵13]“很”“狠”同音互訓(xùn),可見與以上諸例皆通。而依逯注“忮辯”為“忌辯”之義,作使動式動賓詞組、且省略賓語的偏正句式,強行與上句“巧行”的偏正句式作對仗,顯得枝蔓拗曲,不如訓(xùn)為“強辯”。
卷三《飲酒》其十八:“有時不肯言,豈不在伐國。仁者用其心,何嘗失顯默。” “逯注四‘豈不在伐國’”,徑列近人丁福?!短赵姽{逯注》所引《漢書·董仲舒?zhèn)鳌吩模醇俞屃x。[4]按:仁者所主不在黷武(伐國之意),不合君王之意故不肯言也。逯注五“何嘗失顯默”,徑列清人陶澍《靖節(jié)先生集》注原文,不加釋義。[4]按:顯,所學(xué)見用,故進而得顯也;默,所持被黜,故退而成默也。
卷四《擬古》其二:“生有高世名,既沒傳無窮。不學(xué)狂馳子,直在百年中。”“逯注四:直在百年中,謂死后即寂寞無聞。[4]”按:此首詠曹魏時守節(jié)固窮的田疇,并非抑意。末句蓋指其聲名傳揚百年,浸淫后人,以接上文“傳無窮”之意,并非“死后寂寞無聞”,故逯注與上文詩意違而不合。
同卷《擬古》其三:“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薄板肿⑵摺倚墓谭耸保瑥搅刑赵姵鎏幹对娊?jīng)·邶風(fēng)·柏舟》原詩,余皆無。[4]按:此四句乃詩人模擬雙燕問候之語,鳥禽懷情通神,亦暗示俗世人情冷淡而皆不如鳥,己之孤苦無伴之悲唯有雙燕得知,深謝自然造化之厚贈,且寓有與自然無礙、天人相諧之意。及此詩味方出,詩旨乃深,不可不點明也。
卷四《雜詩》其一:“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薄板肿⒁唬簾o根蒂,與草木各連根蒂者不一樣。[4]”“逯注二:非常身,常身,合乎常理的實體。指具有根蒂而一枯一榮的草木等植物。非常身,指異于植物的人類(后尚引有陶詩《形影神》句以證其合)。[4]”按:詩中“人生”,乃特指詩人自己之人生,以草自喻,“有根蒂”(如高樹繁草)即是“常身”(如尋常俗人),“無根蒂”(如飛蓬落葉)即是“非常身”(如潛夫隱者),僅此。
卷六《讀史述九章·七十二弟子》:“恂恂舞雩,莫曰匪賢。俱映日月,共餐至言。”“逯注二:恂恂舞雩,恂恂,信實貌。用恂恂代言信實人物,舞雩,指祈雨舞壇。這句是說祈雨壇上的各位信實人。[4]”按:此處所用曾點春日浴沂舞雩之事,見《論語·先進》篇。何晏注:“包曰莫春者,春三月也。春服既成,衣單袷之時,我欲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水之上,風(fēng)涼于舞雩之下,詠先王之道而歸夫子之門?!盵5]朱熹引程頤語:“孔子與點,蓋與圣人之志同,便是堯舜氣象也。”又引:“曾點,狂者也,未必能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言樂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使萬物莫不遂其性。曾點知之,故孔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6]陶詩此指孔子七十二弟子皆為踐行王道、教化師學(xué)的有道君子,豈“信實”二字足以盡之?“逯注四:俱映日月,都與日月相輝映,指他們道德高尚。[4]”此處“日月”代指孔子,《論語·子張》:叔孫武叔毀仲尼。子貢曰:“無以為也!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薄叭赵隆敝复鬃又饷饕?,“映日月”乃“映于日月之下”之意,言七十二子都步武孔子、繼承儒道,非特指其道德高尚云云。
本文詩注舉凡諸例,大都追本溯源,追尋陶詩字里行間關(guān)注、緬懷儒道的痕跡。子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陶淵明所處正值晉宋“無道”之世,只有切合他思想中對理想儒家的堅守、對“有道”的追求,才能真正體會出他在歸隱中無奈的心理,才能全面理解其“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的那種看似飄逸實則矛盾的隱士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