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婭蕾(Wang Yalei)
茶館系列——帥》 陳安健 布面油畫 200cm×165cm 2014年
現(xiàn)在已經不是在繪畫中追問繪畫性的時代了。19世紀末的法國畫家們可以在一條小路、兩堆草垛前面反復描繪,用筆和油彩表現(xiàn)同一物體的形態(tài)在不同光影下的效果;20世紀初的美國畫家們則探索用柔軟的顏料模擬工業(yè)化和邏輯化的視覺;到20世紀末,再用此類原始的手段去反復畫一個母題,往往會被視為作業(yè),而不足以稱為作品。21世紀初,全世界的畫家們都在從書中尋找表達,從網上獲取靈感,在交談中刺激觀念的生成。但繪畫始終是手上的事兒,畫得夠多了,有些答案會自動浮現(xiàn)。
像陳安健這樣畫一間老舊茶館能畫20年的畫家,在這個時代太罕有了。從1999年為重慶黃桷坪街上的“交通茶館”畫下第一張油畫開始,陳安健的《茶館系列》一發(fā)不可收拾地走到了2018年,而且還在繼續(xù)。他畫得慢,30cm×40cm的小幅油畫至少也要畫上一個月,2米左右的大畫則兩年不超過3張。到第19個年頭走完,這個系列也不過完成了200件左右。而他同時代的畫家,有些人在拍賣市場上流轉過的作品都超過了這個數。這可能也是陳安健一直籍籍無名的原因——單看一張《茶館系列》,不過是一件描繪川地市井民俗的寫實繪畫,在達到一定規(guī)模之后,這個系列才構成了現(xiàn)象,而這個規(guī)模的數量級,是需要時間積累的。
說陳安健籍籍無名,當然是對比他同時代的畫家來說的。作為77級油畫系的“老川美”,陳安健趕上了中國當代藝術史上開天辟地的時代,很多同學的名字直至今天仍在各個藝術媒體、榜單和教材上光芒四射;而作為班里年齡最小的學生之一,陳安健只是埋頭默默畫畫,周末按時回家——作為為數不多的重慶本地學生,一直走讀的陳安健也錯過了川美寢室文化的巔峰時期。除了畫過一段時間的藏族題材之外,陳安健沒跟上任何一道“前衛(wèi)藝術”的潮流。但能考上當時的川美,基本功是沒話說的,他曾在工作室里翻出讀書時在重慶解放碑畫的人物速寫,線條干脆,結構準確,放在今天依然是高分作業(yè)。
老同學程叢林和葉永青都曾經說過,陳安健遇見茶館,這味道才“對了”;陳丹青也曾撰文說:“我們可能會同意:國中零星可見的‘風情畫’,大抵是矯飾的、低層次的自然主義。陳安健筆下的茶客百態(tài)則無不蒸發(fā)著真的市井氣,因他自甘于做一位蜀鄉(xiāng)的市井——茶客就茶,并非鐘情于飲,而是與老茶館世世代代朝夕旦暮的日常氤氳相廝守?!蹦且淮嫾覍﹃惏步∽髌分械臍庀⑹欠浅J煜さ?,四川乃至整個中國的當代藝術都是從這樣本真的寫實和質樸的人文情懷中生發(fā)起來——從“文革”的“紅光亮、假大空”的宣傳套路中逃出來,回到“人”的真實環(huán)境和情感中來,畫青年少年的愛情和憂郁,畫家族的記憶,畫當下的日常生活,畫對歷史的反思。那時的藝術不“洋氣”,因為所有的中國人都不洋氣,包括曾經是潮流中心的上海,也充斥著工農兵的審美。四川畫家們對鄉(xiāng)土和現(xiàn)實的描繪,誠實地擊中了中國人的共情點,也寫就了中國自己的藝術史。但陳安健開始畫《茶館系列》的上世紀90年代末,最早畫鄉(xiāng)土世情的四川畫家們幾乎都已完成了轉型,“視覺”和“觀念”大行其道,陳安健晚了一步。
晚一步沒關系,陳安健還是默默畫自己的畫,拿茶館當另一個家——20多年來,只要沒有特殊情況,陳安健每天必到交通茶館,和很多同樣幾乎每天泡茶館的老茶客相處如家人。
《茶館系列—光胴胴高手》 陳安健 布面油畫 51cm×44cm 2016年
《茶館系列——田棒棒走黑棋》 陳安健 布面油畫 110cm×78cm 2010年
《茶館系列——粉絲》 陳安健 布面油畫 88.5cm×121cm 2013年
《茶館系列——大花》 陳安健 布面油畫 41cm×33cm 2017年
藝術家筆下的家人往往是根據畫面或情節(jié)需要塑造的形象,陳安健畫中的茶客角色反而是現(xiàn)實中勝似家人的存在。他的作品中有一種溫情,是很多同類的年輕畫家尚不具備的。
這種溫情也是逐漸產生的。在2007年以前的《茶館系列》中,陳安健對茶客的描繪最為客觀,他在不同的作品中排布不同的構圖、光影,用畫風景畫的手法來處理茶館的布局——遠景虛化、中景平面化、近景立體化,這些“景”有時是物件、有時是人。2003年和2004年的茶客大頭特寫系列則是完全的寫實技法實驗,站在這些作品面前,每個觀眾都能體會到畫家的功夫:茶水色澤分層、泡沫泛起,發(fā)絲纖毫畢現(xiàn),陽光下老人頸后的雞皮膚似乎改變了畫布的質感……純粹的畫家總會有忍不住炫技的階段,自己滿意的作品,你站在畫面前就似乎能聽見畫家的得意。而到了2007、2008年,《茶館系列》中開始出現(xiàn)一些固定的角色,比如一位“棒棒兒”(重慶對人力挑夫的稱呼)、一位面相喜氣圓潤的長髯老大爺。此時畫家的身份也在改變,從一開始完全的旁觀者,到加入茶席,成為其中的一部分——這種轉變在畫面中的體現(xiàn),是畫家開始表現(xiàn)茶客之間的沖突,在人物群像的描繪中分出主次,對動態(tài)的把握更為精準,而且用畫面中人物的視線和面部表情作為引導,力圖讓觀者感受到畫面之外的情節(jié)。這種介入感在2009年和2010年的作品中達到高峰,幾乎每張畫都是一個進行中的故事。
從出到入,從入再到出,2012年以后的陳安健成了茶客們的領袖和導演,他開始用茶客的形象和形態(tài),來講自己想要講的故事。比如2013年的《茶館系列——粉絲》是他看到莫言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新聞有感而發(fā):“畫中的茶客看上去是莫言的粉絲,捧著一本紙張雪白、封面全新的《豐乳肥臀》讀得入迷,但他擺出的是幾十年前中國人偷偷閱讀‘黃書’的姿勢,可見他并不關心莫言描寫的沉重社會問題,而是被書名的‘豐乳肥臀’所打動,是真讀者,也是偽粉絲。我以這個角色來諷刺社會上不懂裝懂的人們,他們總是擺出涉獵廣泛的樣子,對網上看來的信息夸夸其談,卻從未真正地了解事實,一如畫面上方的鸚鵡,人云亦云,除了學舌,完全沒有自己的思考和創(chuàng)造。這位‘粉絲’穿著中國傳統(tǒng)的馬褂,戴著蜜蠟和菩提佛珠,身上文著龍,胳膊上貼著搖搖欲墜的膏藥,手邊擺著他心中真正想看的‘豐乳肥臀’的打火機。這些細節(jié)無不表明他是個緊跟潮流的中國人,不僅僅是莫言的粉絲,更是流行文化的粉絲。所謂粉絲,沒有別人的帶領就失去了方向,寸步難行?!边@件作品來自陳安健的擺拍,即讓茶客朋友們根據他的設計擺出造型,他拍照采集素材后,再回到工作室加工成畫面。近三四年他以此類創(chuàng)作方式畫了幾張大畫參加全國美展之類的大展,也捧回了幾枚大獎。期間對茶館日常的描繪也在繼續(xù),尤其他的幾位老朋友在《茶館系列》中呈現(xiàn)了更生動的形態(tài),比如2014年的《茶館系列——老友茶語》、2015年的《茶館系列——范大爺、劉大爺》、2016年的《茶館系列——光胴胴高手》和《茶館系列——花花》。
一間茶館,幾桌茶客,20年來的敘事語言一直在變化。2017年陳安健再次從茶館抽離,這次不是抽離茶客,而是離析茶館——將交通茶館的元素簡化為紅墻和方桌,四方桌談天下事,紅磚墻看世間人。陳安健與《茶館系列》已然成為一體,未來的演化方向也令人期待。對繪畫這件事的堅守,演戲是演不來的,只能靠時間見證。
《廢話系列》 陳安健 布面油畫 51.7cm×53cm 2014年
《茶館系列》 陳安健 布面油畫 171cm×182.5cm 201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