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展奮
我小時候,有段時間母親因肝病導致臉部浮腫,還伴有黃疸、納差、全身乏力、脾腫大等癥狀。當時求診于龍華醫(yī)院王壽生,王壽生見狀即授一消腫利水的奇方——鯽魚湯。他認為,患者急需補充優(yōu)質蛋白,既是優(yōu)質蛋白,又能消腫利水的首推鮮活鯽魚,且要三兩以上,藥效才好。
這可難住了父親,要知道那個時候,物質高度匱乏,菜市場里絕對沒有活魚供應。他便去“黑市”也就是地下的自由市場購買,說是市場,其實就是魚販的流動攤位。
買來鯽魚要馬上操作,第一步是“退黃”,按每碗魚湯100克魚計算,剖200克鮮魚熬約30分鐘,待骨肉分離時撈出骨渣,這時魚汁呈白色,略注黃酒與蜂蜜,再熬十分鐘,倒出兩碗,早晚服用。十天后,母親臉部的黃翳即消退,再服十天,兩眼黃疸大退,月余黃疸全消。即去王壽生處報捷,王老看了一眼說,浮腫未退,繼續(xù)。老爸一聽,傻了,王老這可是坐著說話不腰疼?。‘敃r的收入都是“三十六塊”,雖說食堂里的紅燒大排才一毛七一塊,荷包蛋八分,但時值冬令,鯽魚少而貴。鮮活的、三兩以上的更貴,每天一條,總得八毛錢左右,甚至一元,一個月下來,早把家里掏空了。
王老繼續(xù)說,鯽魚三四兩,去腸留鱗,以商陸、赤小豆等分,填滿扎定,水半鍋,煮糜去魚,食豆飲汁。忌鹽、醬二十天。“一定要活魚嗎?”父親只問了一句?!爱斎?!”王老頓了頓,又說,“剛咽氣的也行。”李時珍說過,殺取動物用其肉,骨子里是欠仁愛的,肉還不冷,靈性還在,所以現(xiàn)殺不能現(xiàn)吃,應候其肉冷再烹。忌與大蒜、蜂蜜、砂糖、芥菜、豬肝、雞肉同食。
父親一回家就去了黑市,而且很久沒回來,母親不放心了:怎么回事呢?阿二去看看!
天已擦黑。路燈下,遠遠地看到他蹲著,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搪瓷盆子——那時賣魚的都把魚兒放在搪瓷盆里,以備稍有風吹草動就提盆走人——而魚販尷尬地注視著父親,兩人之間似乎是一種對峙。西北風像傷風的野獸一樣咆哮著,父親蜷縮著身子凍得瑟瑟發(fā)抖,但仍然堅定地蹲著。
見我在他身邊蹲下,父親轉臉尷尬地對我笑笑,然后附著我耳朵悄悄地說,我在等魚斷氣。
我不解地看著他,沒說話。為什么活魚不買,要等其咽氣呢?后來我才知道,這是黑市規(guī)矩,魚一死,就腰斬而沽,一條一元的鯽魚就可能暴跌到四五毛。
天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暗,搪瓷盆里的鯽魚蓋著水草,那腮幫還在一口氣、一口氣地翕動著,越來越緩,越來越緩,忽然它不動了。
父親勝利地叫了起來,看!它不動了!魚販懨懨地嘆了口氣,好吧,拿去吧,算我輸了!你蹲了兩個鐘頭!
然而父親還沒完,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飛快地掣出一把剪刀,錢還沒付,就一刀刺入魚腹,剮出了魚腸,那魚心還在一翕、一翕呢?!榜R上放血,和活魚有什么兩樣呢?”他得意地對我眨眨眼,那魚販見狀,眼珠瞪得老大,傻了。
日子久了,他還蹲出了經(jīng)驗,并授我心法:背脊黑黑的鯽魚,不要去蹲守,有得拖辰光了。只有瀕死之魚,身上鱗片才會越來越黃、越來越白,及時一蹲,可以少吃多少西北風!
大概一個月后,母親的浮腫全然褪去。
那年上海的冬天,高天固然滾滾寒流急,大地卻仍有微微的暖氣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