鵬喜
一到烏蘭巴托,我明顯感覺天格外藍,云特別低。先前在祖國的青藏高原、天山南北,尤其在呼倫貝爾,也曾欣慰地發(fā)現(xiàn)非常鮮亮的藍天白云,心想,雖然山川異域,畢竟云彩同天,希冀哪天這般純潔的白云也飄到我的家鄉(xiāng)。而今,我得承認烏蘭巴托的藍天白云更勝一籌。固然月是故鄉(xiāng)明,奈何云是他鄉(xiāng)好。
烏蘭巴托的藍天更近,白云就掛在樹梢上,覆在不高的草山坡上,似乎伸手可及。
不料走出烏蘭巴托,那云更低了,幾乎觸手可及。
我們準驢友一行的路線是借道烏蘭巴托,深入草原腹地的哈拉和林。當旅行車馳入瀚海般起伏的草原,馬上發(fā)現(xiàn)藍天與綠原的地平線近在咫尺,或者說,地平線在北緯47度消失了,天與地渾然一體。
是的,白云混淆在羊群中,牛馬掣蹄在藍天上。
平生第一次與高貴的白云如此接近,感覺它仿佛環(huán)繞在我們胸前、身后,悠然飄逸。定睛捕捉時,它卻又躲藏到小山那邊的半坡上。你若想把滿天云彩看得真切,就得奔向山頭,不是仰視是俯視,鳥瞰足下雪花、棉絮、綾緞般的白云。
再仰首回顧,湛藍天空與碧綠草原像一個巨大的琥珀,完美地鑲嵌、凝固,晶瑩剔透。飄動的白云緩慢地旋轉(zhuǎn)著渾圓的琥珀,天地之間不分上下。
于是草原在天上。草原是漂浮的,白云是激蕩的波濤;草原是飛翔的,藍天是重疊的映象。
原來天上的草原是彩色的,綠色只是草原的背景、基調(diào)。停車小憩時,同行們忙著抓拍風景搶鏡頭,我只身走進草原深處,立定,坐下來,仰躺下去,再翻身伏臥。無限貼近、親近草原,就會發(fā)現(xiàn)草原五彩繽紛。那么多不知名的野花,集合了世間所有花容花色,乍看不起眼,細瞧,密密麻麻點綴在青草叢中,矜持而羞澀地微笑著。青草成了護花使者,在嬌小的花骨朵映襯下,青草挺拔而偉岸。
看似淺淺的草原,其實茂密葳蕤,深不可測,并不遜色于神秘的原始森林。僅用眼觀察是不夠的,還得用心去辨認、想象。成群結(jié)隊的螞蟻像駿馬奔馳,而牛羊馬群像龐大的恐龍;五顏六色的蘑菇像蒙古包,而蒙古包像巍峨的宮殿;蚱蜢蜻蜓像蒼鷹禿鷲,而鷹、鷲像雷鳴電閃、烏云滾滾……此情此景,引人遐想深思:人類若能放低妄自尊大的身段,從謙卑的視角看待世界,才能認識自然的偉大,才能理解動植物界一切生命的尊嚴。
在天上的草原,牛、羊、馬和駱駝這些食草動物是草原的索取者,也是奉獻者。比如羊群,我以前認為它們從早到晚只知低頭啃草,真是一群十足的吃貨,活該任人宰割。其實羊群收割草原也耕耘草原,它們在啃扯津甜的草根的同時,拱松了沙土,它們排泄的黑豆般的糞球均勻地撒在草地上,只待風雨來催化滋養(yǎng)草原。
生生不息的草原,淺綠而深綠,嫩綠而老綠,綠得發(fā)藍,綠得令人肅然起敬,正是牛羊馬群這些草原的精靈,與草原共同演繹著生命的輪回。
往返哈拉和林的兩天行程,途經(jīng)七八百公里草原。旅途中不時發(fā)現(xiàn)牛羊的尸體,鷹鷲是草原的天葬師,及時吞噬了尸體的血肉,遺下骨架和皮毛,風干成一具標本,陳列在草原上,默默地詮釋著一種意象。隨處可見的壘石堆上掛著彩色經(jīng)幡,證明在土著牧民心目中,草原是神靈所賜,草原上的一切,包括石頭、草芥乃至死亡的牛羊,莫不寄寓了靈性。
天上的草原是神秘的,也是童話般單純的,單純到即便是牛馬便溺的一灘尿水,也如同一泓泉水般清澈,明鏡似的映照出藍天白云。而草原的河流細柔、綿長,在鋪天蓋地的茵茵綠毯襯托下,乳白色的河水像汩汩的牛奶,像醉人的馬奶酒。
草原之夜的月出仿佛日出,金黃的一輪骨碌碌滾出,碩大,明媚似太陽。夜風酷肖剽悍的蒙古漢子,鐵爐劈柴宛若溫柔的蒙古姑娘。蒙古包好比輕盈的折疊傘,隨意支撐在蒼穹之下莽原之上……
先前總覺得天堂虛無飄渺,遙不可及。在草原之夜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信仰自然,回歸純樸,崇尚天籟,膜拜天地,則草原就是天堂。
(作者系武昌理工學(xué)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