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莞鈴
自晚清,電影傳入中國以來,上海在電影的發(fā)展進程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1896年8月11日,上海徐園內(nèi)的又一村放映“西洋影戲”,是中國第一次電影放映。1913年,張石川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家電影制片公司——新民公司。在接下來的時間中,《一江春水向東流》《漁光曲》《馬路天使》《新女性》等一系列的優(yōu)秀電影在上海出品。此時的上海,可謂是全中國的電影中心。
進入新時代以來,城市片大量產(chǎn)出,然而能在電影中烙印上城市的標簽,也不過是北京、上海、臺北、香港等城市,這時的上海再一次成為炙手可熱的選擇?!肮适峦浅鞘械脑⒀?,人物則被視作城市的表征?!雹僦炫鄣拿廊?,說著一口吳儂軟語,從香檳酒氣滿場飛的十里洋場款款而來,走過動蕩,跨過歲月,即使暮年也依然動人。這種歷經(jīng)風霜仍安之若素的如歌歲月,是屬于上海獨有的印記。除此之外,當鏡頭擦除懷舊的濾鏡,對準當下摩天大樓背后的上海,小市民的精打細算,日常生活的庸常瑣碎,老舊的樓房里尖牙利嘴的鄰居,亦是屬于這里的別樣風景。
縱觀新時期以來展現(xiàn)上海城市風貌的電影,以女性為中心視點的較多。而在題材上,根據(jù)原著小說改編的《茉莉花開》與《長恨歌》,著眼于上海在滄桑歷史與風云變幻中的傳承與變化,而許鞍華導演的《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把鏡頭降低,聚焦在現(xiàn)代上海底層的冷峻現(xiàn)實生活中。
《長恨歌》與《茉莉花開》兩部影片都是以女人為中心視點,通過女人的人生,折射出上海的氣質(zhì)與精神。一方水土一方人,每個城市的人,總是帶著深厚的城市印記?!皥?zhí)鐵板,唱大江東去”的是關西大漢,“執(zhí)紅牙板,唱楊柳岸曉風殘月”的是江南十七八歲的女孩兒。而上海的女人,如蒲草,柔弱卻堅韌?!兑虌尩暮蟋F(xiàn)代生活》同樣是女人的視角,但現(xiàn)代的上海女性,不再每天穿著旗袍,穿梭于酒會之間。她們的身上不僅僅有上海的血統(tǒng),還雜糅了其他的氣質(zhì),這是上海進入新時代以后,大批外地人融入進來的必然結果。
王安憶自己曾寫道,“與上海的男人比,上海的女人是硬的,不是在攻,而是在守……上海的女性心里很有股子硬勁的,否則你就對付不了這城市的人和事?!雹陔娪啊堕L恨歌》的改編,讓原著的韻味消失殆盡。上海的女人舉手投足間自有一股風流,弄堂里穿著旗袍,扭著細腰,念著吳儂軟語,說著家長里短,不掩飾對于優(yōu)渥的物質(zhì)生活和小資的生活情調(diào)的欣羨,卻也不好高騖遠放下眼前的小日子,總歸是會在細水長流的現(xiàn)實生活里精打細算自己的小日子,在自己的世界里活成最精致的樣子。所以原著里,李主任死后,愛麗絲公寓沒有成為王琦瑤的墳墓。她學打針,當護士,自己在家里開一間小診所,掛牌營業(yè)。奢華的生活也并沒有讓她變得嬌縱,她的日常一如既往平淡、樸素,有什么吃什么。她的眼界不開闊,但也絕不能說是短淺,至少對于自己,她知道要留條后路。她可以是驕傲的,亦是有自尊的,這是上海女人的韌勁。她們不會和自己過不去,風云變幻,世事無常,總要學著平淡面對。而電影的改編,使王琦瑤的性格變得難以捉摸。男人不再因為他們的軟弱和薄情甘當配角,而是深情地掌控著全局。王琦瑤住在小樓里,身邊圍繞著幾個男人,每天便是談幾句情,說幾句愛??桃獾膱猿趾托沟桌锏男箲?,破壞了王琦瑤身上的韌勁。王琦瑤從來不會是一個無所謂的人,縱然愛麗絲公寓的繁華不再,平安里下午茶中細碎的流言,牌友之間的暗暗較勁,都值得王琦瑤在這弄堂里留戀。
影片《茉莉花開》對于上海女性的韌勁,相對而言展現(xiàn)得更加透徹。茉、莉、花三代女性,跨越五十年的時間,她們一生所渴求的,是真摯的愛情與溫暖的家庭,為此她們逃離原生家庭。茉選擇了當電影明星,在一片鮮花與掌聲中,做了孟先生的情人。然而她自以為找到了真愛,其實不過是另一個女人命運的延續(xù)。當孟先生對前一個女人失去興趣,茉才有了上位的可能。而大難來臨,茉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當茉撕碎了孟先生送給她的睡衣,代表著她的愛情已經(jīng)破碎了,然而她自己心中的那份執(zhí)念其實沒有消去。所以她一直留著那瓶香水,一直心心念念著高占飛和她的影視夢,良友畫報也被好好地保存下來。莉追隨著母親年輕時候的腳步,逃離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她愛上了出生無產(chǎn)階級家庭的鄒杰,并嫁給了他。然而愛情的激情被婚姻的瑣碎磨平,階級的差異給生活帶來難以痊愈的磨合,婆媳矛盾,男人夾在中間兩面受氣。日復一日的折磨,讓莉精神失常誤認為自己的丈夫與養(yǎng)女有染,而鄒杰在不堪忍受之下臥軌自殺。留下的養(yǎng)女花,交由已經(jīng)成為祖母的茉來撫養(yǎng)。兩代人的悲劇仿佛一種宿命縈繞在家中,而獨立、樸素的花是前輩人如今的希望。她和男友從農(nóng)村插隊回來,瞞著反對她們的外婆領了結婚證。男友考上大學,她操持家務供男友讀書。然而,即使這樣,懷著身孕的她依然得面對男友已然出軌的現(xiàn)實。仿佛這是這一家逃不脫的宿命,仿佛祖輩的悲劇將再次輪回。黑暗中,花想開煤氣結束這一切,而家中的煤氣恰巧壞了。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就在這一刻,她放下了?;ǖ淖婺概c母親其實也是叛逆的、反抗的,但當孟先生的薄情與鄒杰的軟弱傷害到她們時,她們便又躲回到這座臨街小樓里,不問光陰。只有花,在男人離她而去以后,她堅強地走出這座小樓。當風雨中嬰兒的啼哭響起時,是上海女性新篇章的誕生。
《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中對于當代上海女性不再是作為承載著希望的象征出現(xiàn),而是有了更細致、更具象的描寫。葉如棠生活在一個老舊的公寓中:狹窄的走道,昏暗的燈光,閉塞的空間,老舊的家具。避開了陸家嘴的繁華,這塊街角是屬于上海底層小市民的世界。葉如棠的身上帶著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打細算”:天氣再熱也不開空調(diào),屋內(nèi)昏暗也不開燈;買了冰箱卻不插插頭,水果放在下面小賣鋪的冰箱里;在電話邊上明碼標價,怕別人打完電話不給錢。但同時,葉如棠的身上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性。她作為一個移民,沾染了上海人的精明,卻沒有學會上海人的世故。從電影的細枝末節(jié)中,大概可以描繪出葉如棠的身世——一個上海大學生,因為遇上了上山下鄉(xiāng)來到鞍山,無奈在那里結婚生子。然而心有不甘,在存下積蓄后,毅然離婚,到上海生活。所以葉如棠的身上帶著大學生的清高,她看不上和她住一棟樓的人,因為只有她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學生。她帶著東北人樂于助人的品質(zhì),在這個世故的城市里,幫助金永花,接納潘知常,有著屬于自己的溫柔與理想主義。而恰恰就是這種理想主義,讓她失去了在上海扎根立足的資格。葉如棠代表了一代人,她們對上海無限向往,努力地融入這座城市,最后的結局卻難以預料。然而也正是有了這樣的人,上海的現(xiàn)代性才呈現(xiàn)出一種多元的特征。
每座城市的剖面,是屬于這座城市的人的一生。《長恨歌》以王琦瑤為視點,講述了這位三小姐一生的情與愛。在上海這座大都市中,從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她們的追逐,她們的不安,她們的幻滅,在狹窄的弄堂,交織成一曲悲歌。無獨有偶,《茉莉花開》也選擇了女性為中心視角,以茉、莉、花三代人的命運走向為線索,展現(xiàn)出上海五十余年的風云變化。上海由于獨特的地理位置以及晚清的政治局勢,使得它的近現(xiàn)代城市文化發(fā)展與眾不同,從而也造就了這座城市的摩登氣質(zhì)。東西文化在這里交融,新舊思想在這里碰撞,這里現(xiàn)代,但也同樣包容?!堕L恨歌》與《茉莉花開》均是改編自當代小說,相對而言,《長恨歌》的改編有失水準,而《茉莉花開》的改編則更準確地突出了上海的精神氣質(zhì)。
兩部電影中,王琦瑤與茉的出身具有許多相似性,小說中的弄堂在電影里消失了,轉(zhuǎn)而將背景改為比較富足的家庭。王琦瑤不再是弄堂里那八面來風的閨閣,電影中透露著一種殷食人家的氣質(zhì)。而茉家中開著臨街的照相館,一幢二層小樓,閑暇還能去看最新上映的電影。而她們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特點——相貌美麗。于是一個在上海小姐的選美中成為了“三小姐”,名動一時;而另一個則成為了電影明星,出現(xiàn)在良友畫報的封面上。但似乎那個時代,上海的美麗女人都難逃成為金絲雀的宿命。王琦瑤成為了李主任的枕邊人,而茉則成為了電影投資商孟先生的女人。接著便是遭逢變故,李主任被政敵追殺,日軍進攻上海,孟先生逃往香港,王琦瑤與茉在不同的影片,同樣成為被拋棄的人。王琦瑤與茉看起來是有了依靠,然而她們的一生實際上還是漂泊的。這時候的上海是摩登的,是消費的,是開放的。它不同于在傳統(tǒng)小農(nóng)經(jīng)濟模式下成長起來的近代城市,它早早地吸收了來自西方的文化精神,然而由于失衡的政治態(tài)勢和經(jīng)濟架構,這個時候上海體現(xiàn)出來的近現(xiàn)代城市的精神也是畸形的。
《長恨歌》和《茉莉花開》的時間跨度都非常大,前者從上世紀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后者從上世紀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這四五十年的時間必然無法避開五六十年代的政治運動。然而這段無法回避的歷史,全然沒有謝晉導演帶來的痛徹心扉,也沒有《歸來》里讓人潸然淚下的情節(jié),兩部電影將這段歷史描述得云淡風輕,沒有血腥,沒有暴力,沒有傾軋,仿佛一段平和歲月。王琦瑤,一個曾屈身于資本主義社會高官的上海小姐,身上殘存著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這樣一個人,應該是要被批斗、被抄家、被關進牛棚的。然而她一轉(zhuǎn)身住進了新的弄堂——平安里,依然極有情調(diào),每天過著精致的生活,打麻將、吃點心、喝下午茶,周旋于幾個男人身邊,卻從未真正走進一個男人。任時局變化,滄海桑田,她依然風情萬種。而文革中的茉,依然安安穩(wěn)穩(wěn)地住在她的二樓,匯豐照相館變成了紅旗照相館,世道也變成“有錢人不吃香了”。但殘酷的政治局勢下,資產(chǎn)階級小姐可以與三代貧農(nóng)子弟結合,當莉與婆家產(chǎn)生矛盾,她可以與鄒杰住回照相館的二樓。所有的黑暗,所有的動蕩,全化作鄒杰在床后撿起良友畫報后那句“以后這些東西還是別留著”,沒有紅衛(wèi)兵,沒有大游行,沒有批斗會。這是上海的包容,上海在最壓抑的年代,依然包容著這些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的小姐,依然讓她們留有本就屬于她們的尊嚴與精致。這也是電影中上海這座城市的基調(diào),無論是風月場里的紙醉金迷,還是政治下的風云雷動,上海依舊是那個上海,咿呀中風情萬種,不改本色。
當歷史的風霜將城市洗禮,上海進入了新的建設階段。在時代的新浪潮中,上海再次承擔起走向世界的形象擔當。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上海城市精神中的堅韌與包容煥發(fā)出了新的生機。然而,高速發(fā)展的當代生活下,除了車水馬龍的繁華,還有高樓大廈后平凡如斯的生活,平淡、瑣碎,卻不容忽視。
新時期到來,《長恨歌》和《茉莉花開》兩部影片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堕L恨歌》里,王琦瑤經(jīng)歷了被高官金屋藏嬌的奢華與浮華,熬過了新中國前期的壓抑,當新時代逐漸到來,意識形態(tài)逐漸放寬,王琦瑤又開始不甘寂寞周旋于幾個男人中間。從四十年代來,四十年像一個輪回,時光悠悠轉(zhuǎn)轉(zhuǎn),上海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景象。但很顯然,關錦鵬導演沒有讀懂王安憶。平安里不是愛麗絲公寓,此時的王琦瑤也非彼時的三小姐了。愛麗絲公寓,高貴、富麗,令人欣羨。而平安里,上海街邊樸實的一隅,平凡卻無奈,安靜的水面下夾藏著的是王琦瑤面對老去的不甘。前半生追求富貴,后半生渴盼安穩(wěn)。上海造就了王琦瑤,而王琦瑤也成就了上海。《茉莉花開》里,鄒杰臥軌自殺,莉離家出走,阿茉頭撫養(yǎng)著花獨自長大。這時的阿茉頭從當年心中始終懷著明星夢想嫁入豪門、愛慕虛榮、水性楊花的女性,逐漸回歸到家庭的溫情,變成上海街邊一個普通女性,含飴弄孫。而花與母親、祖母都不一樣,她是徹底的革命。她的母親莉追求進步,逃離資產(chǎn)階級家庭,和無產(chǎn)階級工人家庭結合。然而莉不是自覺的,莉更多的是因為對母親的叛逆,是大時代對莉的驅(qū)動促成了她這一行為。很顯然,婚后的矛盾與不堪,正是這一行為的內(nèi)由的最好寫照。但花不同,或許是因為上山下鄉(xiāng)的歷練,又或是因為花與前輩根本沒有血緣關系,花的堅強、花的樸素,是與祖輩做出了割裂以后的體現(xiàn),是一種由內(nèi)而外、徹徹底底的自省與改變。她出生便被拋棄,在養(yǎng)母的偏執(zhí)下長大,上山下鄉(xiāng)結識的男友出軌他人。她不是沒有想過同歸于盡、聊此余生,這一刻,花的內(nèi)心必然是恐懼和悲哀的。然而當她自殺失敗以后,仇恨被放下,“癡情女與負心漢”的宿命驟然斷裂,她完成了全新的轉(zhuǎn)變。在大雨中,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新生兒的一聲啼哭揭開了上海城新的面貌與氣質(zhì)。
改革開放后,上海的市場生機勃勃,除了上海本土的居民,許多外鄉(xiāng)人也融入到這座城市。而新的市場機制的建立,使得并非每一個舊貴族依然過著優(yōu)渥闊綽的生活?!兑虌尩暮蟋F(xiàn)代生活》中,外鄉(xiāng)人和舊貴族住在同一座公寓大樓里,成為鄰里。葉如棠精打細算,過著簡樸、摳門的生活。水太太精致、時髦,即使一把年紀了還經(jīng)常做頭發(fā)。她們互相看不順眼,但在這黑暗的大樓里,又生長出一份別扭的情誼。葉如棠看不上水太太沒念過大學,其實心里是羨慕她富裕的家境,雖然平日里對水太太的尖酸刻薄忍耐有加,但在水太太去世以后葉如棠仍然感覺到內(nèi)心一空。而水太太平日里雖然總與葉如棠針鋒相對,卻還是會幫葉如棠找家教工作。金永花和潘知常,一個是遇到經(jīng)濟危機的進城務工人員,一個是上海本地游身好閑的男中年,他們都是靠行騙為生,一個是被迫,一個是主動。金永花被這座城市壓迫著走上了一條不歸路,而潘知常是壓迫那些擁有著上海夢的姨媽們的罪惡化身。上海這座城市,機遇與風險同在,繁華與艱難并存。隨著新時代的高速發(fā)展,曾經(jīng)的小資情調(diào)與舊式貴族的文化,湮沒在霓虹燈下,不堪一擊,隨著水太太的那只貓,在廢棄的瓦礫中,葬下曾經(jīng)的風流。
十里洋場,回首已百年。物是人非,斗轉(zhuǎn)星移,老唱片停止了旋轉(zhuǎn),而影視行業(yè)依舊生生不息。當年的喧囂,舊時的美人,過去的芳華,依稀可辨。而如今的上海與上海電影,沉淀著歷史的榮光與輝煌,帶著新時代的朝氣與視角,拉開了新的序幕。
注釋:
①劉海波,祁媛.表述上海的三種方式:三部城市傳記與三種歷史觀[J].當代電影,2012(10):57-61.
②王安憶.上海的女性[J].海上文壇,1995(09):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