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海燕
楚文王病逝之后,兩位尚在弱冠之年的兒子熊艱、熊惲先后即位。長子熊艱(堵敖)“繼位至多不過七歲”①,“被襲殺時也不過九歲而已”②,因此次子熊惲即位也不會超過九歲。王權(quán)由幼童掌握,不能不令一些心懷叵測的人產(chǎn)生遐想。于是,圍繞兄弟王位的繼承和國家權(quán)力的掌控,在老臣和大貴族中逐漸形成了以子元和子文為中心的兩派,明爭暗斗。最終,子文獲得最后的成功。這期間,有許多幕后關(guān)聯(lián)和未知之謎值得探索,如成王有何功德在即位元年就讓周天子賜胙?此時楚隨關(guān)系如何?以子文為首的斗氏家族為何能一朝得勢?子文“毀家紓難”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成王為何放過潛在爭霸對手重耳?筆者不敏,擬對上述問題略陳管見,敬祈方家指正。
史載熊艱在位僅僅3年,就被弟弟熊惲殺死。熊艱的謚號,《史記·楚世家》作“莊敖”,《左傳》作“堵敖”。按照楚國的慣例,自從有王號起,即位不久而死于非命的國君不能稱王,只能稱“敖”。“敖”是楚人對軍事首領(lǐng)的尊稱,位在“王”之下?!岸隆笔切芷D的葬地,故址在今河南鄧縣③。成王元年,楚國即獲得了周天子的賜胙。這段歷史,《史記·楚世家》曰:
欲殺其弟熊惲,惲奔隨,與隨襲殺莊敖代立,是為成王。成王惲元年,初即位,布德施惠,結(jié)舊好于諸侯,使人獻(xiàn)天子,天子賜胙。
童年時期的熊惲和熊艱是不可能有能力為王位而相互廝殺的。殺死熊艱的,不是弟弟熊惲,而是熊惲的支持者;支持熊惲的,除了國內(nèi)的大臣,還有隨國。此時楚國最大的權(quán)臣是令尹子元?!白釉?,文王弟”④,即成王的叔叔。子元顯然參與了襲殺堵敖的那場斗爭,故因擁立成王有功而當(dāng)了令尹。⑤關(guān)于子元是否出賣國家利益,不得而知,但《史記》隨后的史料仍可分析出一些端倪,如“布德施惠,結(jié)舊好于諸侯”之類的外交活動,顯然不是童年的孩子所為,只能是令尹子元所為。這是子元的一大政治功績。
楚國在武王熊通時,就曾請求隨國幫自己在周天子那里要好處,但最終沒能成功?!妒酚洝こ兰摇份d熊通35年,楚國攻打隨國,雙方和談時,楚國給出和解的條件“請王室尊吾號”即讓隨國向周天子求情以提高楚國地位,結(jié)果周天子沒有答應(yīng)。姬姓隨國是否給周天求情,不得而知。但由史料可知,作為第四、五等諸侯的子男之國,楚國與周天子取得較好的聯(lián)系,只能通過隨國這樣的姬姓侯國。
楚國獲得“天子賜胙”,無外乎來自兩方面的努力。一是“布德施惠”, 二是向天子獻(xiàn)貢。向天子獻(xiàn)貢,本是諸侯分內(nèi)之事,不值得稱道。“布德施惠”有兩層意思,一方面對內(nèi)賑災(zāi)、減稅、濟(jì)貧等,另一方面對外施舍,搞利益外交?!敖Y(jié)舊好于諸侯”,當(dāng)主要指隨國。
隨國從楚國獲得豐厚利益的同時,楚國也從隨國獲得好處:一是和鄰國發(fā)展了友好關(guān)系,二是獲得共主周天子的嘉獎——賜胙。子元依靠私下的利益外交,實現(xiàn)了先王們想使周天子褒獎的愿望。但以這種方式尊號,是否為他人所不齒,不得而知。但無論怎樣,天子“賜胙”,是楚國歷史上難得的殊榮,值得國人祝賀。
《史記·楚世家》還載:“天子賜胙,曰:‘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谑浅厍Ю??!碧熳右约廊猓眩┵n諸侯有格外垂青之意。周天子讓使者轉(zhuǎn)告成王的話,雖然彰顯了楚國仍受周天子管轄,但同時也給予了楚國統(tǒng)治南方的合法權(quán)利,文王至堵敖時開疆拓展千里國土,但終究不合法,因為沒有得到周天子的認(rèn)可。如今周天子允準(zhǔn)楚國“鎮(zhèn)爾南方夷越之亂”,“千里”土地最終成為合法領(lǐng)土。周天子尊號的意義還在于,以后南方夷越之地若有叛亂,楚有征伐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了。
總之,“襲殺莊敖”即位、獲得周天子“賜胙”殊榮和“鎮(zhèn)南方夷越之亂”的權(quán)利等一系列動作,都與成王的支持者——令尹子元有關(guān),也與令尹子元的支持者——隨國有關(guān),兒童時代的成王是斷乎不能完成的。
楚國獲得周天子的青睞,與隨國及令尹子元有關(guān),還有反例可證。也就是說,令尹子元在位時,楚與姬姓隨國關(guān)系良好,楚國也向周天子進(jìn)貢。當(dāng)子元不是楚國令尹時,楚、隨關(guān)系隨之微妙,甚至惡化。失去了隨國這一渠道,楚國甚至沒有向周天子進(jìn)貢,《左傳·僖公四年》載齊人伐楚,管仲對楚人說:“爾貢苞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問?!边@句話與《史記·楚世家》中楚成王元年“使人獻(xiàn)天子”的記載是相互矛盾的,這說明沒有獻(xiàn)貢只是子元不做令尹之后的事。至楚成王十六年(前656年)時,楚國至少有8年沒有進(jìn)貢周天子。
楚成王即位之后,楚隨之間事跡鮮有記載,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淡化甚至惡化卻是事實。至成王三十二年(前640年),隨國串通漢東小國反叛楚國,隨楚戰(zhàn)爭爆發(fā)。隨國何以反叛,不得而知?!蹲髠鳌べ夜辍?(前640年)有如下記載:
隨以漢東諸侯叛楚。冬,楚國斗谷于菟帥師伐隨,取成而還。
隨國這次舉動,有阻止楚國成為中原霸主的嫌疑。在此之前的第三年即公元前643年,是齊桓公逝去之年,被楚國動用無數(shù)次兵馬征討仍左右搖擺的鄭國國君——鄭文公南來楚地,拜會楚成王,鄭國成為楚國與國。前642年,陳、蔡、楚、鄭、魯“盟于齊”,《左傳》沒有記載齊國,因會盟的地點在齊國,齊國當(dāng)然會參加,故共計6國⑥。陳為發(fā)起國,這是齊國霸權(quán)衰落之后的無奈之舉。在會盟6國中,蔡、鄭是楚的與國。楚國作為不可忽視的新崛起力量,和諧地融入其中?!蹲髠鳌焚夜拍辏ㄇ?41年)這樣記載:“陳穆公請修好于諸侯,以無忘齊桓公之德。冬,盟于齊,修桓公之好也?!蓖瘯鴺I(yè)先生認(rèn)為:“魯、鄭、陳、蔡皆齊聯(lián)盟中國家,而此時皆楚黨,陳穆公發(fā)出‘修桓公之好’,蓋楚人所指使,以楚本齊敵國,出面不便,故使陳人為之?!擞邶R’者,蓋仍使齊處于盟主虛位,而實際楚已為盟主?!雹叽藭r,楚國在中原四周已沒有能與其比權(quán)量力的敵手了,飲馬黃河、稱霸中原的宏愿即將實現(xiàn)。然而,來自江漢腹地最大的與國——隨國,聯(lián)合漢東諸國叛亂,打擊了楚國稱霸的雄心。
對于這次反叛,有多大規(guī)模,不得而知,但僅知道是令尹子文出兵平叛的,結(jié)果以隨求和告終。楚國大度地處理這次隨國叛亂是有歷史原因的,甚至是有苦衷的。這次伐隨,楚成王并沒出面,而是由令尹子文出面。文獻(xiàn)記載令尹子文直接出兵的僅有兩次,一次是率兵滅弦,一次就是伐隨。伐弦是在極端特殊情況下出現(xiàn)的,即楚成王率兵數(shù)次攻打齊國的盟國鄭國,以致齊桓公率領(lǐng)盟軍攻打楚國,險些導(dǎo)致兩國的戰(zhàn)略對決,最后兩國言和,于是楚國停止攻打鄭國而由斗谷於菟率兵滅弦,之后相當(dāng)一段時間楚國戰(zhàn)略變?yōu)橄驏|經(jīng)營淮河流域,而非在黃河流域與齊國直接爭霸。正是令尹子文對弦進(jìn)行的一次小戰(zhàn)爭,開啟了楚國在淮河流域的一片新天地。然而,楚國所有的擴(kuò)張戰(zhàn)略都是建立在穩(wěn)定江漢流域基礎(chǔ)之上的。由此,隨作為江漢腹地最大的沒有被楚滅的附屬國,它的站隊無疑是極其重要的。
平定楚國腹心地帶的叛亂,如此重大的事情楚成王為何不直接領(lǐng)兵呢?最重要的原因正如《史記·楚世家》所記,楚成王上位是在隨國的幫助下完成的,故伐隨這種尷尬事只能由老臣令尹子文來解決。
令尹子文不負(fù)眾望,“取成而還”,楚、隨兩國簽訂停戰(zhàn)協(xié)議,此停戰(zhàn)協(xié)議或許還是楚、隨兩國一個永久性的和平協(xié)議。后來魯定公四年吳師入郢,楚昭王逃亡至隨國,吳人索要楚昭王,隨人以兩國“世有盟誓,至于今未改”之理由直接拒絕了吳人,由此保住楚昭王,隨人說的“盟誓”,當(dāng)就是令尹子文與隨國簽署的合約。這一合約由令尹子文來簽署,對隨國而言是必要的,因為此前令尹子元曾與隨國建立良好的鄰國關(guān)系,子文家族誅殺子元取而代之,楚國與隨國之間關(guān)系因此顯得十分微妙,如今與子文簽署合約,是穩(wěn)固并加深了此前的盟友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或許由原來的平等盟友關(guān)系一變而為永久性的宗主國與附屬國之間的關(guān)系。
在堵敖時期,以子文為代表的斗氏家族與子元的關(guān)系如何,不得而知。但隨國殺死堵敖擁立成王,子元是最大受益方,而斗氏也可能是受益方,甚至還可能是參與謀劃人之一。張正明先生根據(jù)《天問》“爰出子文”之后的“吾告堵敖以不長,何試(弒)上自予,忠名彌彰?”認(rèn)為“殺死堵敖和擁立成王的主謀就是斗谷於菟?!雹嗟珡氖潞罄娣峙鋪砜矗饭褥遁丝赡軆H是參與者之一,僅僅是支持子元的一方。若子文是主謀,有兩方面的因素是難以解釋的:一是誅殺堵敖之后,子元成為令尹,是最大受益方;二是子元自主政以來就有亂政行為,若子文是主謀,是不會縱容子元亂政達(dá)8年之久的。
斗氏家族走進(jìn)楚國的政治前沿,是因為子元的亂政達(dá)到了危害國家安全的地步。子元的荒唐行徑有二:一是覬覦成王母親(楚文王夫人息媯)的美麗,不斷地進(jìn)行騷擾,《左傳·莊公二十八年》載曰:“楚令尹子元欲蠱文夫人,為館于其宮側(cè),而振萬焉?!倍菫榻咏偅构话徇M(jìn)王宮居住。子元的行為,最終遭到斗氏家族的痛擊,《左傳·莊公三十年》載曰:“楚公子元歸自伐鄭,而處王宮。斗射師諫,則執(zhí)而梏之。秋,申公斗班殺子元。”
從上述材料可以看出,對令尹子元的所作所為,斗氏雖有所容忍,但卻是放縱的,眼見子元搬進(jìn)王宮,不僅僅是挑逗王嫂夫人的流氓行為,也暴露出了把控朝政的政治野心。子元的狂妄和不道,斗氏反應(yīng)也是遲緩的,總之讓子元的不端行為得到了充分的暴露。
子元伐鄭是莊公二十八年之事,“歸自伐鄭,而處王宮”也是二十八年之事。然而直至近兩年之后,即莊公三十年,斗射師(即斗氏家族成員斗廉)方才勸諫子元,這其中的時間是漫長的。當(dāng)然勸諫的結(jié)果是狂妄的子元禁錮了他。同年秋天,申公斗班殺子元。斗氏誅殺子元的行動是極其迅速的。兩件事情的一長一短,說明整個行動,是準(zhǔn)備了相當(dāng)長的時間才決定的,但決定之后,行動是極其迅猛和緊湊的。這只能說明,斗氏家族在對子元的斗爭中采取了一定的策略。
子元之死,事在成王八年秋。子元在令尹位歷時8年,時間可謂不短,因此他對國家掌控應(yīng)該是當(dāng)時楚國無人能及的。這種推測有以下四方面的道理:第一,子元出任令尹時,成王尚且年幼,故令尹的權(quán)勢更加彰顯;第二,子元是掌控著軍隊的,成王六年時,子元率兵攻打鄭國可見一斑;第三,子元還極有可能是輔佐成王上位的功臣,這在前面已經(jīng)分析過;第四,子元有相當(dāng)?shù)膰H和國內(nèi)影響力,這與第三點是相輔相成的。子元雖然狂妄無禮,但仍有周天子和隨國的支持,國內(nèi)也當(dāng)有不俗的聲譽(yù)??傊?,扳倒子元,只能是子元的無禮行徑達(dá)到國人無法容忍的地步才行,這一點需要子元自己才能做到,斗氏家族為其給足了時間。
誅殺子元,斗氏家族師出有名,那就是“斗射師諫”卻被子元“執(zhí)而梏”。除了子元的腐敗和野心暴露到無以復(fù)加之外,斗氏還給子元戴上了“知錯不改”的罪名?!叭苏l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這句話雖是子元之后晉人士季對“不君”的晉靈公說的話,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更何況是面對于對楚國有重大功勞的子元呢?面對斗射師的勸諫,子元不斷不聽,反而將斗射師圈禁起來,給人以頑固不化、錯不能改的壞印象。與此相反,斗氏則有了不得不為的理由。
誅殺子元的是斗谷于菟的兒子斗班(或稱斗般),斗班的職位是申公。申公斗班是楚國歷史上記載的最早縣令。申公,即申縣的令尹,楚邑管理者有“尹”、“君”、“公”等三種不同的稱呼⑨?!蹲髠鳌ば荒辍份d楚莊王謂申叔曰:“夏征舒為不道,弒其君,寡人以諸侯討而戮之,諸侯、縣公皆慶寡人,女獨不慶寡人,何故?”杜預(yù)注:“楚縣大夫皆僭稱‘公’”。包山楚簡分別出現(xiàn)了“鄧公”(簡58)、“鄧令尹”(簡92)的稱呼,襄陽山灣墓地出土有鄧公乘鼎和鄧尹疾鼎。徐少華先生認(rèn)為楚縣“公”與縣“尹”之間的關(guān)系可能有兩種情況:“一是‘尹’是統(tǒng)稱,而地位較高者出任縣尹尊之為‘公’,故有鄧公、鄧尹之別;二是‘公’為主,而‘尹’為輔,則‘鄧尹’為‘鄧公’之副貳?!薄暗嚵钜c‘鄧尹’是同一官吏的不同稱呼,還是兩種不同的職官?還需要進(jìn)一步的探討?!雹獯送猓熬倍酁椤耙钡耐?,如《左傳·昭公十三年》棄疾“君陳、蔡”?,《左傳·昭公二十年》記有“棠君尚”,即伍尚,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在“棠君”條下注曰:“君,或作尹?!?顧頡剛先生則曰:“‘君’與‘尹’本是一字……”?;鄭威先生認(rèn)為,“縣邑+君”源自春秋后期,即封君制萌芽和起源時期,性質(zhì)較為模糊,可以理解為封君,偶爾也可以理解為縣尹的尊稱,到了封君大量出現(xiàn)、封君制逐漸成熟的戰(zhàn)國時期,基本為對封君的專稱。?由上可知,申公當(dāng)為申縣的最高長官,大概有自己的地方軍隊。
不論楚成王時縣公的地位高低如何,斗班作為楚國邊境的一任縣令,誅殺位高權(quán)重并住在楚王宮的令尹子元,確實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誅殺行動是在郢都還是在申縣,都有多大規(guī)模,均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斷,就是這次行動是果敢的,也是計劃周密的。其后果的嚴(yán)重性,或許只能從子文“毀家紓難”的事跡得到說明。
斗班誅殺子元而獲得政治利益,斗谷于菟被委任為令尹,是為子文。斗氏家族自此走上楚國的政治前臺。子文出任令尹伊始,就做了一件大事,《左傳·莊公三十年》在“申公斗班殺子元”之后接著載曰:“斗谷于菟為令尹,自毀其家,以紓楚國之難?!?/p>
“自毀其家”是救國的行為,與子元亂政的行為是截然不同的。子元的亂政致使國家沒有道德綱常,子文的救國則是撥亂反正。子文毀家的行為與子元自私自利的行為截然不同。子文作為斗氏家族的核心成員,將斗氏家族利益放在一邊。兩者對比,子文必然受到國人的擁護(hù)。
子文如何“毀家”,楚國處于什么樣的“危難”,史書沒有記載。
當(dāng)時楚國是沒有外憂的。首先,中原國家無南下記載,或者根本沒有南下的意圖,周天子剛剛賜胙,子元攻打鄭國也僅僅是做做樣子;其次,在江漢諸國中,最大最強(qiáng)的隨國正享受著“布德施惠”,不會無事生非??傊?,楚國外部環(huán)境平穩(wěn),其主對手正巴不得楚國生于安樂,遵守周朝禮儀,不再開疆拓土呢!
楚國之危難只能來自內(nèi)部,有兩種可能:一是可能是楚國“布德施惠”以及子元揮霍之后帶來的經(jīng)濟(jì)后果——國庫空虛。羅運環(huán)先生根據(jù)《國語·楚語》韋昭的注解“家”為“家資”?和杜預(yù)訓(xùn)“毀”為“減”、《廣雅·釋言》訓(xùn)“毀”為“虧”等,認(rèn)為“自毀其家”的家,即指家室的財產(chǎn),“謂子文擔(dān)任令尹后,主動捐獻(xiàn)家財,用以緩解楚國的危難?!?
一個國家的困難,僅僅依靠一個家族的財產(chǎn)就能紓解?更何況對于楚國而言,地廣物博,飯稻羹魚,有江漢之饒,還掌控有豐富的銅礦資源,一般的經(jīng)濟(jì)消耗是能夠承受的,故此“難”可能不僅僅是經(jīng)濟(jì)的困難。
另一種可能是誅殺子元造成的宮廷毀壞,因為在《左傳》中,申公斗班殺子元、子文為令尹和子文“毀家紓難”三件事情是緊密相連的。戰(zhàn)爭帶給城市的破壞,后果無法估量,楚國城市的毀壞在后來的白起拔郢中有所體現(xiàn),如水淹鄢郢。
楚國當(dāng)時的“危難”可能與楚國宮廷毀壞有關(guān),可從后面一則材料得到旁證?!墩f苑·至公》載:
楚令尹子文之族有干(犯)法者,廷理拘之,聞其令尹之族也而釋之。子文召廷理而責(zé)之,曰:“凡立廷理者,將以司犯王令而觸國法也。夫直士持法,柔而不撓,剛而不折,今棄法而背令而釋犯法者,是為理不端,懷心不公也,豈吾營私之意也。何廷理之駁于法也。吾在上位以率士民,士民或怨,而吾不能免之于法,今吾族犯法甚明,而使廷理因緣吾心而釋之,是吾不公之心明著于國也。執(zhí)一國之柄,而以私聞,與吾生不以義,不若吾死也?!彼熘缕渥迦擞谕⒗碓唬骸安恢桃?,吾將死。”廷理懼,遂刑其族人。成王聞之,不及履而至于子文之室曰:“寡人幼少,置理失其人,以違夫子之意?!庇谑趋硗⒗矶鹱游?,使及內(nèi)政。國人聞之曰:“若令尹之公也,吾黨何憂乎!”
這段文字本是說子文不徇私情、重視以法治國,但其中的“不及履而至于子文之室”, 或許能補(bǔ)充解釋子文“自毀其家,以紓楚國之難”。楚成王自稱“幼小”,說明正是子文初為令尹之時。楚成王來不及穿鞋子,就徑直來到子文的房間里,此事說明楚成王是與子文幾乎是同住一室!子文處理司法之事,當(dāng)有專門的辦事機(jī)構(gòu),與文王的宮廷當(dāng)有相當(dāng)一段距離。文王居住之地與處理司法公務(wù)的子文相距如此之近,說明他們不是在宮廷之中,而在子文的家中。
“自毀其家”可能包含兩方面意思:一是拿出自家的財產(chǎn)來暫緩國家的財政危機(jī),二是騰出自己的房子讓楚成王作宮廷使用。由此筆者大膽推測,在楚成王時,斗氏家族誅殺子元,是一次規(guī)模較大的里應(yīng)外合的武斗,這次武斗對楚國破壞巨大,令尹子元的居住地——楚王宮當(dāng)然也難以幸免,遭受難以恢復(fù)的毀壞,成王不得不住在子文家中,這也就是所謂的令尹子文“自毀其家”。成王住在子文家中,或許也有子文的刻意安排。
這次宮廷毀壞,甚至造成成王時期的一次遷都行為,事在成王八年之后,印證了當(dāng)今學(xué)者對郢都在成王時期有遷都的推測??脊艑W(xué)家郭德維先生即認(rèn)為在城濮之戰(zhàn)(前632年)之時,楚郢都已遷至當(dāng)陽季家湖遺址,其后在楚昭王吳師破郢之后作短暫遷移,其后方遷都于今荊州紀(jì)南城遺址。?筆者也曾撰文推測成王時期遷都時間大致應(yīng)在“成王二年至二十三年”?間。
經(jīng)過子文的“自毀其家”,并將自己的族人繩之以法,將自己的“為公之心”表白于天下,如此才獲得楚成王的充分信任,放棄了防備之心,“使及內(nèi)政”。子文由此也得到國人衷心地?fù)碜o(hù),慢慢成長為楚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令尹。
晉獻(xiàn)公晚年,廢嫡立庶,賜死太子申生,立寵妾驪姬子奚齊,由此釀成內(nèi)亂。公子重耳、夷吾先后逃亡。獻(xiàn)公薨,大臣爭權(quán),接晉獻(xiàn)公位的奚齊、悼子先后被殺,公子夷吾在秦穆公的幫助回到晉國,是為晉惠公。楚成王三十五年(前637年),流亡的晉公子重耳來到楚國,楚成王雖設(shè)享禮予以接待,并暗示楚國可以幫助他重返晉國,同時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栔囟鷮⑷绾位貓蟪V囟怀鲑u國家利益,不卑不亢地回答了楚成王的提問,子玉請殺重耳,成王不允?!蹲髠鳌べ夜辍份d曰:
及楚,楚子饗之曰:“公子若反晉國,則何以報不榖?”對曰:“子女玉帛則君有之,羽毛齒革則君地生焉。其波及晉國者,君之余也;其何以報君?”曰:“雖然,何以報我?”對曰:“若以君之靈,得反晉國。晉、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若不獲命,其左執(zhí)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弊佑裾垰⒅?。楚子曰:“晉公子廣而儉,文而有禮。其從者肅而寬,忠而能力。晉侯無親,外內(nèi)惡之。吾聞姬姓唐叔之后,其后衰者也,其將由晉公子乎!天將興之,誰能廢之?違天必有大咎。”乃送諸秦。
楚成王認(rèn)為重耳不該殺,其理由為:首先,重耳的人品很好。其次,重耳是晉國唯一正統(tǒng)人選。作為立志稱霸中原的楚成王,其所謂的“天將興之,誰能廢之?”只能說明重耳該殺。
成王不殺重耳,可以從楚成王與重耳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來說明。楚成王不到7歲時候就隨著身邊大臣逃亡到隨國,而后在隨國的幫助下從兄弟手中奪取王權(quán)。逃亡的擔(dān)驚受怕與寄人籬下的感受,在成王幼小的心靈中留下深刻印記。相比成王,重耳逃亡時雖已快成年,但其逃亡的時間卻有18年之久,遭受的苦難可想而知。而對于身邊的大臣,早期的子元本是輔佐成王上位的肱骨之臣,但品行不端并有僭越之心,故最終被人誅殺。面對所有變故,年幼的成王處處是被動的,沒有自主權(quán),這些不幸的遭遇深深印在記憶深處。如今,看見重耳和他的隨臣們,楚成王似乎看見了一個在遭遇苦難中的堅強(qiáng)自己,憐憫之心和保護(hù)之心油然而生,故怎可能產(chǎn)生謀害之意呢?于是,待之以禮和保證其人身安全,是楚成王想要做的。
楚成王又為何要執(zhí)意追問“如何報我”呢?這則是楚成王的另一個心結(jié)。隨國作為輔佐楚成王上位的國家,它的所求若與楚國國家利益相沖突怎么辦?隨國串通漢東國家反叛,楚成王最終還是派兵討伐。因此,楚成王以這樣的問題來問重耳,是為了求證自己鎮(zhèn)壓隨國反叛的對與錯。但當(dāng)聽到重耳的回答之后,楚成王有所失望的同時卻得到一種心安,他覺得自己對待隨國的反叛是正確的。他同時也發(fā)覺,自己若幫助重耳重返晉國,則與楚國根本利益是相違背的。因此,楚成王最終決定既不加害重耳也不幫助重耳復(fù)國。于是,成王禮送重耳出國。
不久,秦穆公派使者到楚國來迎重耳,楚成王順?biāo)浦?,派使者奉厚幣送重耳到秦國。同?月,晉惠公夷吾亡,繼位的晉懷公正是在秦國為人質(zhì)的公子圉。子圉是在晉惠公病重時私自潛逃晉國的。秦人恨子圉的不告而別,認(rèn)為晉懷公終究不會為秦所用,于是萌生尋找重耳、立他為晉君之心。重耳離楚至秦的第二年,秦穆公以武力送重耳回國,重耳殺晉懷公而自立,是為晉文公?,時年62歲,時在楚成王三十六年(前636年)。
晉文公流亡期間,經(jīng)歷無數(shù)艱難險阻,性格堅強(qiáng),能知民之情偽。即位后,晉文公勵精圖治,君臣一心,使長期內(nèi)亂的晉國很快得以重振。第二年,晉幫助周襄王平定內(nèi)亂,迎接流亡在鄭國汜地的周襄王復(fù)位,得到“勤王”的美譽(yù),“信宣于諸侯”,并被賜給“陽樊、溫、原、欑茅之田,晉于是始啟南陽”?。晉國由此具備了稱霸的政治資本和經(jīng)濟(jì)實力??吹竭@一切,楚成王定然懷著既喜又憂的心態(tài)。
楚成王的童年至青年,伴隨著巨大的磨難與艱辛,逃亡、政變、復(fù)國、宮廷暴動等諸多不安定因素接踵而至,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人和事,無不充滿疑問和神秘。楚成王元年“天子賜胙”及子元上位,與楚隨關(guān)系改善有關(guān),隨國干預(yù)了楚國內(nèi)政;申公斗班誅殺令尹子元,是斗氏家族(即子文父子)精心策劃的結(jié)果;令尹子文“毀家紓難”,與斗氏誅殺子元、造成郢都?xì)挠嘘P(guān),旁證了成王早期發(fā)生郢都搬遷的可能;而楚成王不誅殺重耳的個人思想情感原因,則可從他們相同的流亡經(jīng)歷得到解釋。成王早期的楚國,王權(quán)被大臣覬覦,朝政被奸佞把持,但陣痛之后,子文最終掌控了政局,楚國再次走向強(qiáng)大,子文也成為楚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令尹之一。在成王在位的四十六年里,楚國處于快速擴(kuò)張時期。楚國通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劇烈兼并,滅國61,其中楚成王之世滅國約有17國之多。?由此可見,成王與令尹子文的組合是成功的。然而,子文不能左右成王的,是成王童年磨難造就的人性弱點,與重耳相似的逃亡經(jīng)歷,促使成王最終放走了重耳,這為成王后期晉楚爭霸的失?。闯清е畱?zhàn)的失?。┞裣铝朔P,同時也為晉、秦爭霸埋下了伏筆。
注釋:
①⑧ 張正明:《楚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92、96頁。
②⑤⑥? 羅運環(huán):《楚國八百年》,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1年版,第143、143、155、146頁。
③ 張正明:《楚國社會性質(zhì)管窺》,《楚史論叢》初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0頁。
④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41頁。
⑦ 童書業(yè):《春秋左傳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53頁。
⑨? 鄭威:《楚國封君研究》,湖北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6、9頁。
⑩ 徐少華:《論近年來出土的幾件春秋有銘鄧器》,《古文字研究》第25輯,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94—198頁。
? 徐少華:《關(guān)于春秋楚縣的幾個問題》,《江漢論壇》1990年第2期。
? 陸德明:《經(jīng)典釋文·春秋左傳音義卷五》 (卷19),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85頁。
? 顧頡剛:《春秋時代的縣》,載《禹貢半月刊》7,花山文藝出版社1994年版,第171頁。
? 《國語·楚語》,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37頁。
? 郭德維:《楚都紀(jì)南城復(fù)原研究》,文物出版社1999年版,第39頁。
? 賈海燕:《楚國始都郢及其初遷時地的探討》,《中南民族大學(xué)學(xué)報》 (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 2005年第2期。
?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 《左傳》僖公二十五年。
? 何浩:《楚滅國研究》,武漢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