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翔
【摘 要】 文章梳理了先秦諸子的人性論觀點,無善無惡說,性善說,性惡說,絕對性惡說。論證了人性論對中國傳統(tǒng)法制的影響:“性善論”導致對皇權(quán)剛性約束規(guī)范的缺失,“性惡論”——重典治吏的邏輯起點。 “性善”與“性惡”這兩種矛盾的人性論,被后世的王朝統(tǒng)治者們交替采納,當辯護君權(quán)獨大,不需要法制層面的剛性約束時,“性善”論是人君的有力武器,當論證重典治吏,嚴酷處罰違法官吏時,“性惡”論是不二之選。對于人性的矛盾認識,使得中國古代約束君權(quán)和約束官吏走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關(guān)鍵詞】 性善;性惡;約束君權(quán);重典治吏
有關(guān)人性問題歷來是古今中外的思想家所熱衷探討的重要理論問題,“人性是善的,還是惡的,——確切的說就是人性的本質(zhì)是什么?——向來是中國哲學中爭論最激烈的問題之一?!盵1]人性論不僅是作為一種思想,而居于中國哲學思想史中的主干地位,并且也是中華民族精神形成的原理、動力。[2]先秦諸子們對于人性的認識基本是按照“善、惡”的框架來展開的,先秦諸子對人性善惡的激烈爭論,深深的影響了后世的傳統(tǒng)法制。
一、先秦諸子的人性論觀點
從夏代起,統(tǒng)治者便利用“天命”來進行統(tǒng)治,所謂“有夏服天命”。(《尚書·召誥》)認定夏王“受命于天”。一切萬物都是由天或上帝來主宰。一切權(quán)威由天或上帝來承載。人事是渺小和卑微的,對人性的討論淹沒在對天帝的崇拜之中。西周時期,情況有所改變,周王為了論證統(tǒng)治的合理性,將統(tǒng)治的目光轉(zhuǎn)向了人事,提出“明德慎罰”,“以德配天”稍稍糾正了夏商兩代對天的崇拜,但是還是沒有懷疑和否定“天命”的思想,“天命糜長,有德居之”。天命會轉(zhuǎn)移和變化,但是本身還是存在的。真正對“天”思想的責難,來自西周末年,隨著舊的統(tǒng)治的崩潰,新的思想產(chǎn)生了,“天命不徹”,“下民之孽,匪將于天;尊沓背憎,取竟由人”。[3]鄭國的子產(chǎn)也認為“天道遠,人道邇,非所及也?!保ā蹲髠鳌ふ压四辍罚γ竦恼嬲匾?,對天的真正遠離預示著新的制度的產(chǎn)生,也預示著新的人性哲學的開端。
先秦人性論是中國古代哲學的重要部分,占有重要地位。先秦時期對于人性論的討論,是古代人們對自我認識的新篇章,是將人從夏商周三代神秘的宗教天命觀念解放出來的關(guān)鍵,通過先秦諸子的論述,人們開始在社會現(xiàn)實中認識人的本質(zhì)。傳統(tǒng)觀點認為先秦諸子對于人的認識,對于人性的探討,基本是以“善——惡”為標準進行的,依據(jù)善惡的有無多寡,大致可以分為性善說,性惡說,有善有惡說,無善無惡說四種。
1、無善無惡說
先秦諸子思考的焦點隨著由天到人的變化,對人性論的討論也是由淺入深,由空洞到深刻的,無善無惡說的代表人物是告子,他認為,性是人生而固有,不學而有的本性。“生之謂性”、“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即飲食男女等是天生就具備的,人的本性就是吃穿的需要和性的需要。因此,談人性,無關(guān)乎善惡?!靶元q湍水也,決諸東方則東流,決諸西方則西流。人性之無分于善不善也,猶水之無分于東西也?!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孀铀^的人性更多的是針對人的自然屬性,他用白羽、白雪、白玉的共同屬性“白”來表征人性。認為道德或者說人性的社會屬性是后天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并非人生而就有。
2、性善說
性善說的代表人物是孟子,他同時也是先秦諸子中對于人性問題進行系統(tǒng)探討的人,他批判總結(jié)了各家關(guān)于人性論的觀點,提出了性善說。孟子認為:“人性之善也,由水之就下也。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保ā睹献印じ孀由稀罚┟献映搅烁孀拥娜诵宰匀粚傩杂^點,在之上提出了,人區(qū)別于禽獸的重要標志,就是人有人性。孟子認為“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軼也,性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下》)認為人的本性有自然屬性,生理上的享樂就是人性。除此之外,孟子還提到了人性的社會屬性,他認為人有生而為善的天賦,也就是四端,即“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沒有這“四端”即“非人也”。擁有了這“四端”加上后天培養(yǎng),“擴而充之”,可以發(fā)展成“四德”即仁義禮智。孟子與告子的最大不同在于,孟子認為人性先天具有道德性,有善的屬性。這種屬性超越了口舌之欲的人性自然屬性。孟子甚至認為人性來源于天,通過自身的后天努力,人人都可以轉(zhuǎn)化為圣人,即“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
3、性惡說
荀子作為戰(zhàn)國后期諸子學說的集大成者,其人性論觀點批判吸收了告子和孟子的思想。一方面,荀子繼承了告子和孟子的關(guān)于人性具有自然屬性的觀點,認為,“性者,本始材樸也”。(《荀子·禮論》)“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凡性者,天之就也”。(《荀子·禮論》)在荀子看來人性像是最原始樸素的材料,本質(zhì)就是天然。另一方面,荀子認為“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生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保ā盾髯印ざY論》)因為人性的自然屬性就是求得自身的舒適,如果任其發(fā)展就會和社會禮儀道德不符,會導致沖突和斗爭,是一種惡。所以荀子認為人性是惡的。但是荀子相信人是可以轉(zhuǎn)變的,通過后天的教育和學習,“涂之人可以為禹”。(《荀子·王制》)孟子和荀子的人性論雖然出發(fā)點不同,但終點卻是一致的,所區(qū)別的是,孟子認為人性和天是相通的,只要后天積極努力,保持善的天性即可。荀子卻認為天人相分,天性的惡,只要后天努力也可以變?yōu)樯?,所謂“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p>
4、絕對性惡說
絕對性惡說是先秦法家學派的主要觀點,在先秦法家看來人性就是“好利惡害”,比如《商君書》的觀點:“羞辱勞苦者,民之所惡也;顯榮佚樂者,民之所務(wù)也”。[4]厭惡勞動,安于享樂是人的本性。法家的集大成者韓非更是將人性視為赤裸裸的利害關(guān)系。在他看來“人人皆挾自為心”,就是說人人都是自利的,人之常情就是“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總的來說,先秦法家是前秦諸子中對人性自私自利一面揭露地最為深刻的派別。遺憾的是,先秦法家只看到了人性的惡,卻忽視了人的主觀能動性,法家認為人的本性是不可改變的,道德教化后天學習根本不起作用,只能因勢利導的通過刑賞的手段來控制,正因為人都是惡害的,所以需要重刑,“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賞罰可用,則禁令可立;禁令可立而治道具矣?!保ā俄n非子·八經(jīng)》)法家的人性論完全否定了社會環(huán)境的后天影響,因此是一種絕對的性惡說。這種絕對的性惡說自秦之后也漸漸消失不聞。
二、人性論對傳統(tǒng)法制的影響
公元前221年秦統(tǒng)一天下后,建立了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tǒng)的封建王朝,雖然不久秦的統(tǒng)治就被推翻,但秦王朝開創(chuàng)了中央專制集權(quán)制度卻在中國沿用了數(shù)千年,這種一權(quán)獨大的皇權(quán)體制極度缺乏外在的剛性約束,為了讓皇權(quán)不受制約,歷代的封建統(tǒng)治者都潛在的使用了“性善論”來為皇權(quán)獨大辯護,一國之君就是天子,天子是代表民意和天意的。同時,天子往往都以有德者自居,作為最高的權(quán)利者因為其“性善”,所以沒有必要接受來自外部的剛性約束。與此相反的是作為天子在具體事務(wù)中的代理人和執(zhí)行者——各級官吏,卻不是“性善”的,他們都有欺上瞞下的傾向,都有魚肉百姓的欲望。所以在歷代天子們看來,各級官吏是“性惡”的。故而有必要對他們進行全方位的監(jiān)控。而這種監(jiān)控正是建立在皇帝對各級官吏性本惡的潛在認識上。
1、“性善論”導致對皇權(quán)剛性約束規(guī)范的缺失
一般認為中國古代并沒有近代西方憲政意義上的“限制君權(quán)”理論,但是,中國古代并非沒有“限制君權(quán)”的思想。作為一個傳統(tǒng)政治文化十分發(fā)達的國家,在實際的政治生活中仍然存在著大量的限制君權(quán)的實踐。包括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tǒng)倫理,以丞相為首的士大夫階層,歷代開國者的祖宗常法,其中由以前兩者作用最大。但前兩者約束方式都未能形成法制層面的具體規(guī)范。
在儒家的開創(chuàng)者孔子看來,君權(quán)不是絕對的,是相對的。在君臣的關(guān)系上,“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臣下對君主的效忠是以君主待臣下以禮為前提的,而后世的儒家卻刻意的淡化前提,一味強調(diào)臣下對君主單向的忠。在孔子看來,按照周禮的要求來治理國家的即是明君,萬一不幸遇到有問題的君主怎么辦呢?“子路問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保ā墩撜Z·憲問》)即是要做敢于犯顏直諫的臣下。如果君主還是不聽呢?“三諫之而不聽,則逃之。”[5]就是要求對一件事情敢于批評三次,三次仍然不聽,棄官不做了?!八^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論語·先進》)而作為儒家亞圣的孟子,在君權(quán)問題上要更加激進,他認為君主應該是有道德義務(wù)的,要正心修身為天下榜樣。在孟子的理想中“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如果君主做不到道德上的義務(wù),那么臣下也無需報以忠心,“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仇寇?!保ā睹献印るx婁下》)既然是仇寇了,臣下不僅可以批評聲討,甚至可以攻伐。這樣看來孔孟的儒家思想確實是認為臣下有權(quán)監(jiān)督君主。但是仔細分析,所謂的監(jiān)督大多是諍諫,至于堯舜禹的禪讓和“湯武革命”的思想,在之后并未能發(fā)揚光大,反而湮滅無聞。先秦儒家的思考起點仍然是認為君主是善的,大臣的首要任務(wù)是輔佐英明的君主來安定天下。至于臣下對君主的諫諍,更多的是臣道的要求而非制衡君主的想法。因為君主受命于天,無需也無法對其進行剛性的約束。
縱然中國歷代君主們一直宣稱“君權(quán)神授”,但是自西周已降,先秦諸子們,甚至統(tǒng)治者自身也都認識到了,天命不是一成不變的,天命可以授予你,也可以授予他。正所謂“天道無親,唯德是授”。[6]天命給了統(tǒng)治者足夠的權(quán)威,同時思想家們也借天命對君主提出了一系列的制約要求。孟子認為“順天者存,逆天者亡”(《孟子·離婁上》)“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孟子·萬章上》),任何朝代的更替都是天授予的。秦之后的漢代大儒們在天命的道路上越走越遠,最終吸收了陰陽五行和讖緯學說,形成了自己的天人感應理論,其中的代表人物董仲舒就認為“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一國則受命于君”,“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遣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以此見天心之仁愛人君而欲止其亂也”(《漢書·董仲舒?zhèn)鳌罚┰谔烀鼘W說下,君主必然是極其性善的,因為天也“愛人君”,而如此性善的人君只能由天命來決定命運,凡人無從置喙。在天命學說下,限制君權(quán)只是次要的,更是缺乏法制層面的剛性規(guī)范,因為君主只需要向天命負責,而天命卻是縹緲的。
2、“性惡論”——重典治吏的邏輯起點
與人君的天命神授和最高的道德楷模相比,傳統(tǒng)中國對于官吏的認識是截然不同的,在君主眼中,官吏天生有欺上瞞下,欺壓百姓的可能,亦即是說,在人君的眼中官吏的人性是惡的,因此要有一系列的措施來防范官吏的惡。而這種防范構(gòu)成了我國傳統(tǒng)法制中蔚為大觀的治吏之法。關(guān)于如何治吏,歷代封建統(tǒng)治者們都將“明主治吏不治民”奉為圭臬,而在具體措施上既強調(diào)禮義教化也注重法律手段。早在堯舜時期即有“昏、墨、賊、殺”的規(guī)定,其中的墨即是針對官吏的貪以敗官。商湯時更是“制官刑,儆于有位”(《尚書·伊訓》)其中更是詳細規(guī)定了官員的種種不法行為所應當受到的處罰,即“三風十愆”,“敢有恒舞于宮,酣歌于室,時謂巫風。敢有殉于貨色,恒于游畋,時謂淫風。敢有侮圣言,逆忠直,遠耆德,比頑童,時謂亂風。惟茲三風十愆,卿士有一于身,家必喪;邦有一于身,國必亡。臣下不匡,其刑墨,具訓于蒙士?!保ā渡袝ひ劣枴罚┣赝醭斡梅遥岳魹閹?,有秦一代諸多法律中不乏治吏之法,出土的《睡虎地云夢秦簡》即有《置吏律》、《除吏律》、《內(nèi)史雜》等均涉及治吏。漢承秦制,漢初《傍章律》將官吏的朝儀生活納入了禮儀制度。其后的《左官律》、《附益律》等都規(guī)定了選官、用官制度?!吨嚷伞贰ⅰ毒袈伞返纫鄬倮舻钠芳壣矸葑隽艘?guī)定。唐律作為中國傳統(tǒng)法制成熟的代表,《唐律疏議》中《職制律》對官吏的設(shè)置、選任、瀆職、考課、獎懲等均有細致的規(guī)定。明清時期,作為封建君權(quán)高度膨脹的時期,治吏之法有了重要發(fā)展,《大明律》不僅繼承了唐律中職官等篇目,更獨創(chuàng)“受贓”卷目,將官吏的貪贓,坐贓等專列其中。更首創(chuàng)“奸黨”罪,嚴密控制臣下,防止官員結(jié)黨營私。作為重典之吏的代表,明初更是通過《明大誥》嚴厲打擊官吏的貪贓枉法。終明一代,人君對官吏的不信任,以及由這種不信任而產(chǎn)生的控制和打壓可謂空前。
綜上可知,中國傳統(tǒng)法制中,對于治吏強調(diào)有法可依,治吏之法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一直在不斷完善,為了統(tǒng)治的長治久安,歷朝歷代均注重治吏,無一例外的制定的相當繁雜的治吏之法,內(nèi)容全面而細致,將官吏的選拔、任用、考課、獎懲、升遷等一系列環(huán)節(jié)均納入到法制的環(huán)節(jié),使之有法可依,整個古代的治吏之法可謂嚴密周詳。這一系列嚴密的治吏之法充滿了剛性的約束條件,官吏的職權(quán)有法律規(guī)定,在權(quán)力的范圍內(nèi)行事即是合法的,越權(quán)即會受到法律的懲處,在官吏的選拔上,更是要求其德才兼?zhèn)?,在官吏的考課上,要求官吏清明且有一系列可操作的具體指標。所有的這一切嚴密復雜的法網(wǎng)無不基于王朝統(tǒng)治者對臣下官吏的人性認識,在王朝統(tǒng)治者,或者人君的眼中,官員的人性是惡的,與對自身的人性認識恰恰相反。
三、結(jié)語
先秦時期關(guān)于人性是善還是惡的討論,對后世的諸多方面均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如果說性惡論催生了法家的以刑去刑,性善論是儒家的禮儀教化的基石,那么后世的歷代王朝統(tǒng)治者們無一不交替的使用了這兩種相互矛盾的人性觀,在論證自身的統(tǒng)治和權(quán)威時,王朝的統(tǒng)治者或者說君主們即通過性善論來使自己站在道德和統(tǒng)治的制高點上,因為自身的“有德”、其是天命和民意的代表,對于如此善的人,不需要——可能也沒有更高于君主的約束力量存在。相反,作為統(tǒng)治的直接代理人——官吏們卻被天然的認為是性惡的,王朝的君主們不信任他們,始終認為官吏們有欺上瞞下,貪贓枉法的可能,對于官吏們因此需要而且完全有可能將其納入剛性的約束體系中。對于人性的矛盾認識,使得中國古代約束君權(quán)和約束官吏走向了兩個截然不同的方向。
【注 釋】
[1] 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4.63.
[2] 徐復觀.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M].上海: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序言:2.
[3] 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北京:中華書局,1991.573.
[4] 商鞅.商君書[M].北京:中華書局,2009.74.
[5] 王文錦.禮記譯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1.50.
[6] 徐元誥.國語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2.369.
【作者簡介】
王 翔(1988-)男,安徽蕪湖人,主要研究方向:民商法與中國法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