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沈 念
水,走到這片土地上就不在了嗎?飛機降落,舷窗外是灰茫茫的。魯西平原上的冬天,干燥,枯黃,衰頹??床坏骄G色,也看不到水的波光,植物的蕭落,季節(jié)的更迭,生命的輪回,格外容易讓人生發(fā)異念。車行高速,車窗是舷窗取景的放大版,突然看到一道綢帶般的水流從眼前穿越,我驚喜地詢問,司機說是黃河,但也不知是黃河在這平原上走過的哪一段——河流那么細窄,裸露的河床特別寬綽,怎能覆蓋黃河這天上之水的盛名。
無論我瞻望何處,都再沒看到水的蹤跡。
我并不是為了尋水而來到東阿的。我從小在南方的水邊長大,多年來一直與水為伴,水氣水聲水浪水的呼吸,經(jīng)年四季纏繞著我。我常常在想,水是最接近生活的事物。水流過的地方,有世界上最早誕生的道路。大地上的水域圖,像脈絡(luò)豐富的葉片,有干流,有支流,從粗到細,從主到末,水流進時間的過去與未來,也流進人的身體與血液。我們走到哪里,向任何一個方向走去,終將與水相遇。
于是在看不到水的夜晚,我聽到了水聲。汩汩而動,像健壯有力的脈搏起跳;涌涌而行,像田壟上的獵獵大風。我以為窗外有井有泉有河有湖,但推開窗,冷凝澄明的夜色中,還是歸于冷凝澄明。我忘記了這里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緩平坡地,是黃河泛濫漫流沉積而成,鹽漬化得厲害。水聲若隱若現(xiàn),浮在耳際,我抓住聰敏的聽力去捕獲,搭載風的翅翼追逐,八方四面,杳無跡痕。水在哪里隱匿,在黑暗中躲藏,卻與喧嘩的水聲沉浮起舞,繼而飄逝。水又在哪里現(xiàn)身,拍擊有邊緣的物體,又像是來自遠方的水底夢語。水不是在流響,而是流在一種叫“黑”的色彩里。
當?shù)嘏笥汛稳障蛭医視粤艘雇淼拿孛?,東阿的水大有來頭,在地下潛行數(shù)千里而至,煅煉了阿膠的魂。在這“千年阿膠福壽鄉(xiāng)”,阿膠的名聲早已遮蔽了水,三千多年前就有了她的身影。《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記錄了她,南朝梁陶弘景的《本草經(jīng)集注》、孫思邈的《千金翼方》、李時珍的《本草綱目》也談?wù)撨^她。但是,水必然比她更早地存在。沒有水,就沒有她。所有的歷史都起源于水,她的歷史也不例外。水滴成溪流,合成大河,匯聚江湖,投奔海洋,人類的文明誕生于水。水記錄,也保存了人類希望了解的一切秘密。
⊙ 何大草·書生劍氣沈從文
我翻開歷史的地圖,找尋東阿水的痕跡。水,源于太行山、泰山兩大名山,水源地植被繁茂,積水沉底,潛流千里,交匯而成。水從很遠的地方就把自己藏起來了,剎那間我仿佛洞悉了夜晚水聲的秘密。幾乎在山的每道縫隙里,水就以孤獨者的優(yōu)雅丈量世界的寬廣度。真正的水,一定葆有深邃的孤獨。那蜿蜒而至、跌宕而至、踽行而至的水,走了那么遙遠的距離,忍受眾聲喧嘩中的孤獨,只為在東阿寫下“濟水”兩個字。剛?cè)嵯酀瑢捗拖酀?、相呴相濟、緩急相濟、水火相濟,是濟水存在的理由嗎?清朝大醫(yī)學家陳修園就說,“其水較其旁諸水,重十之一二不等”。原來這水是有重量的,不是輕浮無力刁聲浪氣,不是飛揚跋扈放誕任氣。重量讓這里的水與他處的水有了差別,有了界限。還是陳修園說得好,人之血脈,宜伏而不宜見,宜沉而不宜浮,濟水“清而重,性趨下”,正與血脈相宜。再往前追溯,沈括早就在《夢溪筆談》中寫下這“重水”煮出之阿膠的效用:“人服之下膈、疏痰、止吐,故以治瘀濁及逆上之疾?!睗诘叵驴v橫交錯,勾刻出東阿大地的掌紋,映現(xiàn)了時間,映照著生命。
言說在地下聚流而成的濟水是困難的,有來路,又讓人看不到來路,有去處,又讓人找不著去處。朋友帶我去古城封存的東阿井,說在這里可以看到濟水的模樣。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就記載有:東阿“有井大如輪,深六七丈,歲常煮膠以貢天府”。眼前是不是酈道元說的那口井已經(jīng)并不重要了。井口蓋著石板,冬至之時才會開啟。聽音如晤面,隔著井蓋,我又聽到夜晚的聲音,是井水汩動,是水的自言自語。在這里,濟水是世界上最敏感最活躍的神經(jīng)元。
朋友說,冬至井蓋打開,取水煉膠為上品。冬至陽生,天地陽氣復興漸強,代表一個循環(huán)的開始。于是冬至取水成了東阿的習俗,也是莊嚴的儀式。在這個逐漸喪失儀式感的時代,東阿保存的不僅是儀式,更是傳統(tǒng)、道德、尊嚴和健康長壽的堂奧。
冬至取水,在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副另外的面貌。這一天,白晝變得如此短暫。太陽從傍鎮(zhèn)而過的藕池河上升起,琴弦般的光線穿過薄如蟬翼的冬霧。沿著河堤,一路追打,臉蛋被風揪打成紫紅色的孩子們,沖著空曠的河床嗚啦吼叫,野樹林里驚飛幾聲鳥鳴,半青半枯的草蜷縮在堤邊,粗糙的草葉上落滿藜蒺條的鞭打與淘氣的腳印。再一抬眼,日頭顏色變淡,像一張粉妝未卸盡的臉,等待被河水淹噬。遠遠地,又傳來幾聲歸林鳥的嗚咽。
殺年豬是故鄉(xiāng)冬至的固定節(jié)目,一大清早,小鎮(zhèn)還置身黎明前的黑暗,豬圈里的叫聲比雞鳴還早,養(yǎng)豬的人家很快就會把廚房燒得熱氣騰騰,灶里的火紅通通的,鍋里的水翻滾沸響,然后此起彼伏就會聽到豬的嚎叫。殺年豬的水必然是夜間早起取來的冬至水。冬至前,孩子們被三令五申,嚴禁向有水的地方亂拋擲雜物,大人到了這天零點之后,就陸續(xù)從河里井里溝渠里取回水,倒進抹洗干凈的水缸水桶里。外公還有更精彩的辦法,他在后院天井擺了一口大缸,把整個冬天的雨水霧露納取蓄積其中,到了冬至再取用。水從不挑選人家,不管是哪里的水,進了家門,在澄清之間就有了暖意,有了活氣,有了潔凈平安的象征。新年臨近,殺年豬,打糍粑,取冬水,富者窮人,都循舊例,到處都是歡喜心。水在這一天變得尤其神秘而歡愉,水色漾動,仿佛一年的光影,在水波之間得以折疊映現(xiàn)。
這一天出門前,外婆總會告訴我,晚上煮餃子。吃餃子是件開心的事,孩子的快樂總是與好吃的串聯(lián)在一起的。外婆還說,冬至過了,白晝又會慢慢拉長。是誰把它拉長呢?外婆沒有答出這個問題,而我是在河水漫游的綿長身影里,從水的靜謐與涌動間,隱約聽到了與時間有關(guān)的回答。
屬于冬至的兒時記憶,在冬夜里氤氳著溫情暖意。晝最短,夜最長,結(jié)伴玩耍,香噴噴的餃子,清淺的河水,倦怠的飛鳥……來來去去,彌漫著我的記憶,那是些明亮的記憶。那時總覺得時間是無限多的,離開了,又還會到來。水的流逝,是時間的賦形,是一去不返,而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總想找回消失的東西,卻不知道,時間彈撥出的或壯懷或幽哀的共鳴,才是恒久常新的生命寓言。
每一次抵達都是離開的前奏?;氐綇臇|阿井離開的那一刻,濟水,我脫口喚出她的名字,又緊閉雙唇,仿佛唇齒翕動聲響搖晃之間,水會從此消失。水流的聲音里隱藏著生命的密碼。濟水的褶皺與阿膠的芬芳里,何嘗不是記錄著時間的秘密呢。我在東阿的短暫光陰里,傾耳聆聽濟水的合唱。濟水的地址,是地下,也是天上。三成的泰山水、兩成的太行水、五成的黃河水,常年不斷,匯聚沉淀,地底潛流,挾卷那些富余的微量元素礦物質(zhì)元素,繼而在東阿之地開始了燃燒。燃燒的水,入了阿膠,就成了養(yǎng)生滋補的國寶。燃燒的水,入了身體,就有了生命的延續(xù),有了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向往,是淡泊,是健康,是人之稟性,也是水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