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瑞
“強子,強子,趕緊出來!”任老書記一邊指給程昱說前邊那個村子最西頭獨門獨院的水泥磚房就是任自強的家,一邊隔著參差不齊的木障子沖著屋里喊。
任老書記在石砬子村當村書記已經有近三十年時間了,一輩子高風亮節(jié),帶領村民們搞生產任勞任怨,雖然沒能讓村子富裕起來,但至少家家戶戶都能吃飽了飯,摘掉了“討飯村”的帽子,有幾戶家里還買了小汽車。提起任老書記,村里人沒有不念他好的。
然而,千好萬好的任老書記也有“污點”。這個“污點”就是他的親侄子任自強。任自強今年已經三十好幾的人了,卻總是不務正業(yè),整天游手好閑,不種地也不出去打工。他娘走得早,前些年因為偷東西,他前前后后被拘留了不下五次,硬是把他爹給氣死了。沒有了他爹整天的嘮叨,任自強更是無拘無束了,把自家的地包了出去,包地的錢都用來換了酒和下酒菜。錢花完了,積蓄也沒有,酒癮一上來便今天偷張家一只雞,明天偷李家?guī)捉锎竺住5昧藮|西,就拿去商店里換酒喝。任老書記管了他三年多,可他連他親爹的話都從來沒聽過,怎么可能服任老書記的管教,有幾次差點兒沒把任老書記氣得心臟病犯了。村里人不堪任自強三番五次地偷東西,但看在任老書記的面上,最多就是當面數(shù)落任自強一通。任自強倒是也不否認,一邊用手指摳著耳朵,一邊翻著白眼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
這回,全國開展精準扶貧工作,縣里把任自強列為了扶貧對象。盡管任老書記一百個不愿意,甚至專門到縣里反映他侄子的情況,希望縣里能夠把任志強的名額撤掉,但縣里沒同意。任老書記為這事兒在家里悶悶不樂了好幾天,總自言自語說給黨和政府拖了后腿。
包保任自強的任務被安排給了縣委宣傳部的程昱。這不,程昱這次去石砬子村,就是去實地了解任自強家的情況,看看怎么樣能夠幫助任自強實現(xiàn)脫貧。
“好像家里沒人?!比卫蠒涍B喊了好幾聲,程昱都沒見有人出來,也沒有人回應,以為任自強沒在家。
“那小子肯定在家呢。我估摸著又是喝多了,這會兒還光腚趴炕上睡呢。”任老書記抬手看了看表,上午十點一刻多一點兒。
任自強家的院門敞開著,院子不小,卻除了干枯的前一年生的雜草之外,再沒有旁的什么。
任老書記指著院子的一個角落說道:“年前我給弄來一車柴,就堆在那兒了,足夠我這個侄子用一年的??蛇@剛一開春,就都沒了。我問他哪兒去了,他竟然說給賣了,換了幾瓶酒和一斤豬肉?!?/p>
“那他現(xiàn)在怎么辦?這才剛開了春,晚上還是挺冷的。”程昱問。
“凍著他活該。再說,其實也沒多冷,凍不死人?!比卫蠒浾f得氣憤。
“凍不死人,凍病了也不好啊?;仡^我想辦法給他弄些柴過來,得先給他解決了這個生火的問題?!?/p>
“您可別給他弄柴。我這每天讓他去我那兒拿,每次我就只給他幾塊柈子,給多了怕他又拿去換酒喝了。程領導,您這事兒得聽我的,千萬別給他弄柴來。那可不是幫他,是害他?!比卫蠒涄s忙站住腳,十分認真地跟程昱說道。
“那行,那這事兒就先放一放?!?/p>
任老書記走在前頭,拉開任自強家的房門,進屋前,指著房檐下一個破了洞的燕子窩說:“前年來了一對燕子在這兒做窩,剛生了蛋,就讓強子連窩端了,下了酒?!比卫蠒涍呎f邊搖頭嘆氣。
程昱抬頭望著那個燕子窩,隱隱還能看到幾根老燕的毛。
就像任老書記說的那樣,程昱進到屋子里的時候,任自強果然躺在炕上睡得正酣,半個屁股露在被子外面??簧系牧硪粋确胖粡堊雷?,桌上倒著一個空了的白酒瓶,瓶子邊散著十來塊帶骨頭的熟肉。桌子下面、地上散落著一些被啃過了的骨頭。
“您看,我沒說錯吧。他這樣子真沒法幫。要不您回去再跟縣里說說,別管他了?!比卫蠒浺荒樀臒o奈與慚愧。
“這事兒是已經定了的,幫肯定還是要幫的。而且,我想總還是會有辦法的?!?/p>
任老書記見程昱說得堅定,嘆了口氣,走到任自強身邊,脫掉一只鞋子拿在手里,朝著任自強的屁股狠狠地抽了下去。
“誰他娘的打我?”任自強猛地坐了起來,怒著眉毛,兩眼瞪得溜圓,眼珠子滿是血絲,臉上還粘著一根細骨頭。見是任老書記來了,手里還拿著抽他的鞋子,砸吧了幾下嘴,抬手擦了一把嘴角的哈喇子,抻了個懶腰,低聲抱怨道:“來就來唄,打我干嘛?!?/p>
“這是貓肉吧?哪兒來的?”任老書記指著桌上沒吃完的肉質問任自強。
“貓,哪……哪有貓啊?”任自強結結巴巴回答。見任老書記怒著臉一直盯著桌上的肉,趕忙賠笑道:“你說這個啊,這是耗子肉?!?/p>
“你少跟我瞎扯。耗子骨頭有這么大嗎?”
任自強扭過頭裝作找褲子穿,不回答。
“這誰家的貓?”任老書記追問。
任自強穿上褲子,又掀開被子翻找襪子,仍然不回答。
“我問你話呢,是不是偷的陳老蔫兒家的那只?”任老書記提高了嗓門,把手中的鞋子揚得更高了些。
“誰偷了?我可沒偷。是它自己跑過來的,還把我這手給撓壞了。你看,你看?!比巫詮娚爝^手給任老書記看。任老書記氣得手直哆嗦,正想用手里的鞋再抽任自強幾下子,任自強趕忙張口說道:“你別打人啊。這還有外人呢,讓人家看笑話。”
“你還怕別人笑話?你有臉皮嗎?”任老書記被氣得不停喘著粗氣,看了看身后的程昱,羞愧地真恨不得用手里的鞋子抽自己幾個嘴巴。
“家丑啊,家丑啊!”任老書記自言自語道。
“怎么就家丑了?”任自強挑著眉毛,不耐煩地反問。
“你是?”任自強望著一旁站著的程昱,上下打量了一番。
“哦,我叫程昱,是縣里過來的。咱們縣這不是在開展精準扶貧工作嘛,我是專門包保你的?!?/p>
“啊,不是來替陳老蔫兒找貓的就行。”任自強長出了一口氣,隨手從桌上撿起一塊肉丟進嘴里?!澳銊偛耪f包保我,什么意思?是要給我錢嗎?”任自強突然想起來程昱剛剛說的話,一臉期待地望著程昱,眼神雪亮。
“呃,也不能這么說。怎么說呢,就是在未來幾年里,想辦法幫助你脫貧?!?/p>
“脫貧?對呀對呀,您看看我家,啥也沒有,實在是太貧了。您要是真能幫幫我,我謝謝您?!?/p>
“你少在這兒哭窮。你看看你這,整天有酒喝有肉吃的,你哪里窮了?”任老書記聽不下去,插嘴數(shù)落任自強。
任自強拉下臉白了任老書記一眼,旋即又笑臉望向程昱道:“昨晚上這不是有這么只貓嘛,我就拿出來家里唯一的一瓶酒,不,是半瓶酒。”說完,任自強專門又強調了一遍,“我可是好幾個月都沒吃過肉了,這半瓶酒還是去年開春,別人給的。就昨晚喝了一口,還讓您給趕上了。我跟您說啊,我是真窮,您可得幫幫我?!?/p>
“放心,我這次來,就是先了解了解情況,看看能用什么方法幫你。”程昱說。
“還什么方法,直接給我點兒錢,我不就脫貧了啊。這個最直接,也最有效果?!比巫詮姷故遣灰娡猓裰樒さ?。
“你還要不要臉了?人家是來給你想辦法,幫你脫貧的。不是來養(yǎng)著你的。你聽聽你說的混賬話,我都替你寒磣?!比卫蠒浫滩蛔?,又站出來指著任自強罵道。
任自強不耐煩地扭過頭去,低聲嘟噥著,“你不幫我就算了,人家想要來幫我,怎么著,你還想攔著啊?!?/p>
“你再說一遍!兔崽子,你敢不敢再說一遍!”任老書記原本就在氣頭上,聽了任自強剛才的話,更是火上澆了油,朝著任自強的臉,就把手里的鞋子撇了過去。任自強倒是躲閃得快,鞋子擦著他的臉頰飛了過去,撞到了墻上,然后掉在了炕上。
“老書記,您消消氣。您看您這是干嘛。我覺得您侄子說得挺實在的。我今天來也就是想聽聽實話?!背剃耪境鰜砭徍蛨雒?,扶任老書記到炕沿邊坐下。
“你看,還得是城里的領導說話有水平。”任自強一邊賠著笑臉,一邊把掉在炕上的鞋子撿起來還給任老書記。
“那您打算怎么幫我?。磕芙o多少錢?”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人家是來指導你怎么自食其力。得靠你自己養(yǎng)活自己?!比卫蠒涍B咳了幾聲,慚愧得不敢看程昱的臉。
“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會有一些錢,但是可能不會很多。我這次來主要就是看看你的情況,聽聽你個人的想法?!背剃藕唵未蛄苛艘环巫詮?,遂問道:“你身體還好吧?”
“還行,沒什么大毛病,就是有點兒營養(yǎng)不良。”任自強嬉皮笑臉回答道。
“你還營養(yǎng)不良?你瞅瞅你這一臉的肥肉,你哪營養(yǎng)不良了?”任老書記實在是聽不下去,忍不住又插嘴說。
“人家跟我說話呢,你老插什么嘴?!比巫詮姲琢巳卫蠒浺谎邸?/p>
“你有地吧?”程昱問。
“有,給包出去了。就那點兒地,辛苦一年也收不了多少糧食。掙不著大錢,我就給包出去了?!?/p>
“那你有沒有想過出去打打工?我看你現(xiàn)在身體還挺好的,出去打打工,每個月怎么著也能掙一千幾百塊錢?!?/p>
“我也想找啊,這不是一直沒找著合適的嘛?!?/p>
“如果你有這個想法,我可以幫你想想辦法,在縣城里給你找個活兒?!?/p>
任自強一聽程昱要給他找活兒干,趕忙擺手說道:“這要是去年我還真就能出去干點活兒,今年不行了。您看,我這手都抖成這樣了,怎么干活兒???”任自強抬起右手臂,剛剛還好好的手臂突然就抖個不停,看上去像得了帕金森綜合癥似的。
“程領導,咱們走吧。您別聽他在這胡扯。剛才手還是好好的,這么一會兒工夫就病成這樣了?他就是懶,不愿意出力氣干。”任老書記起身拉程昱準備離開。
“誰胡扯了。我這是真的。剛才手沒抬起來,看不出來。我這只手只要一抬起來就這樣,而且一點兒力氣也使不上。”
程昱看得出來,任自強可能確實不想出去打工。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既然人家不說,他也不好問。他抬眼向窗外望了望,偌大個院子里空空蕩蕩的。
“你會養(yǎng)雞嗎?”程昱突然問。
“養(yǎng)雞?”任自強被問得一頭霧水。
“我看你家院子這么大,在院子里養(yǎng)百十來只雞,搞搞庭院養(yǎng)殖,空間足夠。而且養(yǎng)雞不難,投入不大,也不需要費多大力氣?!?/p>
任自強擰著眉毛不言語,不知在心里打著什么算盤。
“等雞養(yǎng)大了,我可以幫你聯(lián)系買家。如果你在院子里養(yǎng)上兩百只,用不了幾個月,等雞出欄了,少說也能掙上一萬多塊錢?!背剃沤又f。
“不行不行不行,程領導啊,您要是真給他弄來雞崽子讓他養(yǎng),他還不都給吃了??!”任老書記對任自強實在是再了解不過了,他連路過他家院子的耗子都能給抓了吃,何況是滿院子的雞呢。
“吃幾只不要緊的?!?/p>
“他可不是吃幾只,他能把所有的雞都吃了,連骨頭都不吐?!?/p>
“這個可以,這個絕對可以。您要是真給我弄來雞崽子,我保證一只都不吃。我吃它干嘛,我還指著它們幫我脫貧呢?!比巫詮娳s忙打斷任老書記的話,一本正經地說道。
“你保證?你拿什么保證?”任老書記問。
“我拿我的人格保證?!比巫詮娕闹约旱男馗f。
“人格?你有人格嗎?”
“我怎么就沒有人格了?要不,我給寫個保證書,我再按上手印。我要是把雞給吃了,你們叫警察把我抓進去?!?/p>
“程領導,您別信他的,還保證書呢,他上回發(fā)誓說再偷東西就出門讓車撞死,可當天晚上就把村東頭老劉家的一只鴨子給偷吃了。他連毒誓都不怕,寫個保證書能有什么用?”任老書記說。
“你看,你要是這么說話就沒意思了。人是會變的嘛。我這次是認真的。我是真想好好干點事兒,我也老大不小了,到現(xiàn)在也沒娶上媳婦,我能不著急嘛。”任自強說得誠懇。
“行。既然你愿意搞庭院養(yǎng)殖,那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不用寫什么保證書,我信你?!背剃耪f道。
“您怎么還能信他的話呢。不能信?。 比卫蠒浖钡弥倍迥_。
“您說的都是真的???”任自強問。
“是真的?!?/p>
“您是領導,您說話可得算話啊。”
“當然。”程昱回答說。
“其實吧,我這院子足夠大,我還能再養(yǎng)點兒別的,比如養(yǎng)兩頭豬什么的?!?/p>
“你個兔崽子,你還得寸進尺了。”任老書記眼睛死死瞪著任自強,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任自強不理睬任老書記,幾次故意欲言又止。程昱聽得出來,任自強是在暗示幫他抓兩只豬崽子來養(yǎng)。程昱沒有回答行或者不行,在任老書記的拉拽下,出了任自強家的門。
“領導啊,您答應我那雞的事兒,可得說話算話??!”任自強怕程昱反悔,急急忙忙穿了一只鞋就跑到門口,沖著程昱的背影喊道。
程昱跟著任老書記走后,任自強哼著小曲回到炕上,拿起倒在桌上的酒瓶,將瓶子里剩下的幾滴酒倒進嘴里,再拿起一塊貓肉胡亂啃了幾口,倒頭繼續(xù)睡了。
大約過了一周時間,程昱再次去了任自強家。這一次不是空手去的,他給任自強帶去了兩百只雞雛、兩只豬崽和一些飼料。程昱很是認真地給任自強講解了一些關于養(yǎng)雞和養(yǎng)豬的知識,任自強卻始終盯著那些雞雛和豬崽,左耳朵聽進右耳朵冒出的。臨走前,程昱幫忙把任自強家后院廢棄了的豬圈修補了一番,再次囑咐任自強一定要好好搞養(yǎng)殖。
“放心吧,我保證不偷吃?!比巫詮娬f這話的時候,臉上堆滿了笑。
程昱給任自強送去雞雛和豬崽后的十來天里,任自強每天還是照樣去任老書記家拿柴柈子。每次去的時候,任老書記都會問他雞養(yǎng)得怎么樣了,有沒有偷吃之類的問題。起初任自強還會回答一句“好著呢”,后來就只是翻個白眼。再后來,干脆不去拿柴柈子了。
任老書記信不過任自強,去過幾次他家,仔細數(shù)了院子里散養(yǎng)的雞雛,又去后院看了看豬崽還在不在。
不多久,任老書記生了一場大病,這一病就是兩個多月時間。期間,程昱去給任自強送過幾次飼料,每次都是任自強迎在門外,接了飼料,便以各種理由匆忙把他送走了。因為還是不放心任自強,任老書記起不來床,就讓兒子去任自強家看看院子里的雞還在不在。任老書記的兒子尤其不待見任自強,雖是應了他爹的話,卻只是到村子里轉了一圈,還沒走到任自強家便回了,只說雞養(yǎng)得還不錯。連續(xù)幾次,都是這般回話。任老書記察覺到兒子回話時,眼神有些游離,且講話結結巴巴。尤其是問起還剩多少只的時候,兒子竟然隨口說了句一百九十九。兩個月以前就只剩下一百九十八只雞了,怎么兩個月過去了,即使沒有折損,也不可能多出來一只。任老書記越想越不對勁,顧不得家人勸阻,硬是拄著拐,頂著正午老大的太陽自己去了一趟任自強家。
不去倒是還好,這一去,任老書記差點兒被氣死在任自強家里。
任老書記仔細數(shù)了三遍院子里的雞,只剩下不到九十只。房門口還散落著一堆雞毛,看樣子是早上剛拔下來的。
任老書記三步兩步進了屋里,舉起手中的拐杖便打向酒醉在炕上的任自強。
“你個王八犢子,我讓你吃,我讓你吃!”任老書記一邊抽打著任自強,一邊喘著粗氣罵道。
任自強被任老書記的拐杖打了兩下便醒了,一邊躲閃著任老書記的繼續(xù)抽打,一邊不耐煩地回應道:“你不在家里老實躺著,跑我這兒抽什么瘋!”
“我抽瘋?你說,程領導給你帶來的兩百只雞呢?”
“那不是在院子里呢嘛,你看不見??!”
“我看見了,只有八十七只。剩下那一百多只都哪去了?”
“怎……怎么能就八十七只呢,昨天還有九十只的?!比巫詮姲欀既粲兴?。
“昨天還有九十只?你他媽的一天就吃了三只?”任老書記既詫異又氣憤。
“誰一天吃三只雞了。我沒吃?!比巫詮姷仲囌f。
“你說你沒吃,那雞呢?”
“死了唄。你又不是沒養(yǎng)過雞,死幾只很正常的?!?/p>
“好,你說死了。那死的雞在哪兒?”
“扔了?!?/p>
“扔了?那你告訴我,你門口的那一堆雞毛是怎么回事兒?我看你是都給扔進你的肚子里了吧?!?/p>
任自強覺得自己再沒辦法狡辯下去了,索性就承認了。
“行,我承認,我是吃了幾只。人家程領導當時不是也說了嘛,我可以吃幾只。你也聽見的。”
“你這叫‘吃幾只嗎?你兩個月吃了一百多只!”任老書記狠狠地抽了任自強一拐杖,不想拐杖被任自強接住,順手奪了過去,丟在了炕里。任老書記一時間找不到合手的東西繼續(xù)打任自強,氣得狠狠跺著腳。
“你這酒哪兒來的?”任老書記問。
任自強不做聲。
“拿你院子里的雞換的對吧?”
任自強還是不做聲。
“幾只換一瓶?”
任自強砸吧了幾下嘴,一副死豬不怕滾水燙的表情說道:“兩只?!?/p>
任老書記聽罷,抓起桌上的一塊骨頭便扔向任自強。剛把骨頭扔出手,任老書記突然怔住了。骨頭?這是……
“豬呢?”任老書記突然意識到,從他進了任自強家的院子,這么長時間,就沒聽見一聲豬叫。
“什么豬?”任自強開始緊張起來,假裝聽不懂任老書記說的話。
任老書記不想再問任自強,他知道問了也是白問。轉身便出了門。不多久又拿著一根從豬圈上拆下來的木條進了屋。任自強猜到任老書記去看了豬圈以后,肯定會拿著什么東西回來打他發(fā)泄,提前掀起桌子擋在身前,自己躲在炕里。任老書記拎著木條朝著任自強掄了十幾下,都被桌子給擋住了。罷了,打不動了。
“你看你這老頭子,都這么大年紀了,生這么大氣何苦呢。不是有個什么挺有名的人說過嘛,人生苦短,得及時行樂。是,我是把兩頭豬都給吃了,還吃了那些雞。我這是在及時行樂。再說了,這白給的東西,不吃白不吃?!比巫詮姴恢邜u地說了一番他的道理。
“那是白給你的嗎?那是人家領導幫你脫貧的。你給吃了,你怎么脫貧?”
“我都打聽過了,他們都是有扶貧任務的,而且到年限必須完成。只要我沒脫貧,他們就得繼續(xù)幫我?;仡^你就說我家的雞得了禽流感,豬得了豬流感,都死了。讓他再給我弄一些過來。這回我保證好好養(yǎng)。人家是當領導的,吃公家飯,肯定有錢。人家不會差這點兒錢的……”
任老書記只覺得眼前一黑,一口血噴了出來,倒地昏了過去。
還好搶救及時,任老書記在縣醫(yī)院里躺了三天,終于醒了過來。他是個倔老頭,犯起倔勁兒,十頭牛都拉不動。他顧不得家人勸阻,醒來后就讓兒子陪著去了程昱的單位,進了程昱的辦公室。一進屋,撲通一聲就給程昱跪下了。
“使不得使不得,老書記您這是……”程昱趕緊把任老書記攙扶到椅子上。
任老書記抹了一把臉上的淚,長長地嘆了口氣,然后一五一十地把任自強吃雞吃豬崽的事兒說了一遍。
“程領導,算我這個老頭子求您了,您別管他了。他思想上就有問題,您就是給他再多物質上的幫助,也沒用的?!比卫蠒浾f。
程昱皺了皺眉,思索了一番?!拔覀冋f什么是精準扶貧?我們是要在物質上提供幫扶,讓貧困的人們在物質上擺脫貧困,但我們更應該做的是從思想上幫助他們脫貧。這樣的扶貧才能效果長久。”
“狗改不了吃屎。這么多年了,他要是能改,早就改了。您就別管他了?!?/p>
“我要是不管,他生活不下去了,早晚還是要去偷東西?!?/p>
“偷東西就讓警察把他帶走,讓他蹲監(jiān)獄?!?/p>
“那蹲完監(jiān)獄呢?還是沒法生活,還是會繼續(xù)偷。所以,我們不能不管他。我相信他會改變的,只是我們現(xiàn)在還沒找對方法?!?/p>
又過了大半個月,任老書記康復出院了。
中秋節(jié)的前一天,任自強又拎了兩只雞,換了一瓶白酒回來。因為任老書記去過了任自強常去換酒的那個商店,不讓店里再換酒給任自強。任自強換不到酒,就從一個走村賣散酒的酒販子那里灌了一瓶。
下酒菜當然還是一只雞。酒喝得正酣的時候,任自強突然覺得肚子疼得厲害,胃里像起火了一樣,頭怦怦地不停跳著,像似腦漿子要蹦出來一般,額頭的汗珠不斷聚集,成股地流下。他在炕上翻來覆去地打滾,他扯著嗓子喊救命,他把桌上的酒瓶子撞到了地上,摔得稀碎??墒菦]有人來救他。他有些后悔不該把程昱給他用來隨時聯(lián)系的手機拿去換了酒,不然這會兒還能打個電話出去求救。他冷笑,他知道村里所有的人都盼著他早點死,他笑自己怎么活成了這么個樣子,他恍惚間看到了村民們正看著他痛苦掙扎而拍手叫好。他覺得眼睛開始模糊,手腳已經不屬于他了,然后是身體,然后是頭腦。
任自強猛地從夢中驚醒。他醒來,身在醫(yī)院,手上還掛著吊瓶。病房里除了他,還有任老書記。
“大伯,您送我來的?”任自強啞著嗓子,聲音微弱。
“是程領導送你來的。他去你家慰問,看到你喝假酒中毒了,硬是把你從家里背出來,送到的醫(yī)院。”說著,任老書記從兜里摸出五百塊錢,遞到任自強手里?!斑@錢也是程領導給你的,讓你好好過個節(jié)。他還有事兒,就先走了?!?/p>
任老書記在病房里跟任自強說了一夜的話。第二天一早,任自強便出院了。他走得匆忙,走得面色凝重。
任自強出了院,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在縣城里待了一整天。他在程昱的單位附近等程昱出現(xiàn),然后悄悄尾隨程昱。他見到了一個住在破舊平房里,和靠著收廢品維持生計的姥爺一起生活的十來歲的小姑娘。程昱花了一百多塊錢,給他們送去了月餅、水果和兩斤多豬肉。他看到了程昱從一輛生了銹的手推三輪車上搬下來一個鐵爐子,一些柴和一堆玉米。是的,他在路邊支起了一個小攤,賣了四個多小時的烤玉米,一穗兩塊錢。在任自強的意識里,他是當官的,是吃國家飯的,他應該是開著小汽車,住著大房子,他應該出手闊綽,隨便買個什么東西,都要給人家小費的。而他眼前的這個在縣委上班的公務員,他和其他擺地攤的小販、農民沒有兩樣,他也穿普通的衣服,他為五毛錢跟人講價爭得面紅耳赤。
任自強最后尾隨程昱走了大半個小時,去了臨近城郊的一處普通民房,看上去無論是房舍還是院子,都比他自己家要小。那是程昱的家。他扒在墻頭看著程昱帶著剛買的半斤豬肉和幾塊最便宜的月餅進了屋,他七八歲模樣的孩子拍著手歡呼有肉吃,他三十出頭卻看上去足有五十歲的媳婦正在為年近七旬下身癱瘓的婆婆擦屎擦尿。
任自強不說話了。任老書記跟他說的都是真的。
節(jié)后上班的第一天,任自強早早就進了縣城,走進了程昱的辦公室。
“程大哥,我他媽的是混蛋。以后您別再管我了。”任自強跪在程昱面前,眼淚刷地淌了下來。
“你這是干什么,趕緊起來?!背剃炮s忙扶任自強起來?!霸趺戳?,家里出什么事兒了?為什么不讓我再管你了?”
任自強起身抹了一把淚水,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腰桿說道:“因為我叫任自強?!?/p>
說完,任自強轉身離開了程昱的辦公室。
當天下午,任老書記給程昱打來了電話,說任自強外出打工去了。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