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定華
(蘭州大學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00)
作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最具代表性的西部詩人之一,葉舟憑借獨特的詩學理念和輝煌的創(chuàng)作成就,獲得了詩壇內外的廣泛關注和認可。迄今為止,葉舟已出版的詩文集包括《大敦煌》《邊疆詩》《練習曲》《葉舟詩選》等??v覽其豐碩的詩作,讀者能感受到強勁的力度、迅疾的速度、熾熱的溫度,會被一種昂揚熱烈的氛圍卷裹,同時也能撫摸到質感奇異的肌理,會被一種不無阻拒卻又異常恰當貼切的表述所吸引;深入品味,則能觸碰到內質豐厚的靈魂,會被一種渾厚強悍的文化氣韻與超拔飛升的神性體驗所折服。在文學邊緣化已成事實、個人情思的低聲吐露成為常態(tài)的當下,在這個物質生活騰飛、人的精神向度卻不斷遭到解構的時代,葉舟格局闊大、自信非凡,著力于傳揚西部文化精神的歌唱,這無疑對恢復人性的偉大精神面、提升民族的文化自信意義重大。
葉舟在就讀西北師大期間開始創(chuàng)作,“原是20世紀80年代狂飆突進的大學生詩歌運動的參加者”[1]258,理想主義的輝照和群體亢奮精神的鼓舞,使葉舟的創(chuàng)作自信滿滿,青春氣質和樂觀精神展露無遺。后來雖然時代變革致使其文學熱情衰減,激進狂歡的寫作潮流逐漸消退,葉舟也從校園走出,經(jīng)歷了成長和轉型,但青春熱烈的寫作風格一直影響著他,一直留存于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試看葉舟的代表作《詞典》:“天空藏住一部經(jīng)/說:‘燃燒!’/大地攥緊一把草/說:‘修遠!’/太陽這匹獅子,飛出了喀納斯月亮/說:‘奔跑!’……”[2]1這完全是一種浪漫主義的表達,追求表現(xiàn)的力度、速度、強度,氛圍激昂,節(jié)奏明快,彰顯出振奮人心的精神力量。葉舟自己曾說:“我力踐于一種簡約、奔跑、義無反顧和戛然中止,像一把斷裂的刀子,銹跡纏身,鑲刻了可能的詩句?!盵3]1說明他有意選擇一種張揚青春特質的寫作方式。在他看來,以簡潔有力的語言,將內心的激蕩盡可能地傾瀉而出,這才是好詩;即便泥沙俱下,“帶有明顯失敗特征”[4]38,卻仍具有強韌的生機,煥發(fā)出靈性光澤。而那種“過分依賴和強調技術與技巧的寫作”[4]39,則會使詩歌變成“一種有無限可操作性的坊間產物”[4]39,失去詩之為詩的價值。葉舟詩歌的青春氣質,概括而言主要有兩點:急促流暢的語言速度、熾熱的情感。
首先,葉舟作詩的思維是狂放奔走、流動不羈的,常常隨性所至,隨物賦形?!蹲匀坏南阄丁肥且皇酌枥L西域正午的詩作,它的表達迥異于那種基于耳聞目見,由近及遠、由實入虛進行敘寫和贊頌的傳統(tǒng)抒情詩:“風之正午/裂帛之下,青銅之正午/半個集市上英吉沙刀鞘漆黑不定/新疆之正午/壁畫之上神祇如泥,飛天正舞。”[2]6若干“……之正午”瞬間閃現(xiàn),錯雜并置,各自呈示出西域某一方面的特征——如狂風勁吹、陽光強烈的自然環(huán)境特征,名刀遍地、黑鋼閃爍的人文風俗特征,厚重與靈動并具的文化精神特征,等等。這是一種閃回式寫作:各個“正午”之間并沒有明顯的邏輯關聯(lián),跳蕩的思緒令人眼花繚亂,但特殊語式形成的強烈沖擊力,又能將“正午”的多元所指投攝入讀者的腦海,讓讀者體悟到“自然的香味”的深刻蘊含。《一個人的邊疆》描寫“喧囂的時代”[2]56一位醉者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拔摇痹诰谱碇篚咱動巫?,產生豐富而怪誕的聯(lián)想,認為萬物與己一同沉入了醉鄉(xiāng):“我抱住一掛馬車,在麥草里醉了/在秋日的門檻上醉了/和壁畫上的觀音/鐘表的心臟,一起醉了/恍惚的月亮/搖搖擺擺的地球,我被掛在/北方的緯度上?!盵2]56整首詩意象轉換迅疾、突兀,成功地刻畫出一種極致的醉態(tài);表達得峻急凌亂,潛層里也喻示著時代流變迅速、復雜紛繁。詩中的醉者實際上是清醒者,因感到這個“理想主義”去而不返的時代光怪陸離,所以陷溺于大醉,處于一種徘徊邊緣、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吹動》是一首揭示事物發(fā)展因果、找尋運行一切的原力的詩作。其中的思維同樣急促流蕩,從此事物快速跳轉至彼事物,頻繁切換場景,讓人目不暇接。這首詩如行云流水,易于誦讀,讀者順暢地讀完之后,雖不能明確指出作者表達的中心意義,卻得到了關于“吹動”的整體印象。
其次,葉舟的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情感熾熱的總體特征。他的詩歌一向超拔飛升、熱情激蕩,憑借熱烈的情感打動人心,與那種依托現(xiàn)實、遲緩沉思的“中年寫作”大相徑庭?!对诼飞稀肥且皇讜鴮憽白杂伞钡脑娮鳎褂昧恕懊商鎲挝灰庀蠼M合與自由聯(lián)想的意識流結構”[5]176,表達的是對真、美的贊頌,對未來的屬望,以及對現(xiàn)實的警惕和批判。詩人能夠清楚地看到并贊美萬事萬物蘊含的自由精神與靈性,確證了人的主體性;詩中的探索者具有熱烈、激進的精神品質,充滿信心。雖然現(xiàn)實存在隔膜,人的表達與傾訴“被捆縛了鎖鏈”[2]4,但葉舟堅信:只要保持青春的樂觀和熱情,保持探尋的決心和勇氣,希望總不會泯滅?!度f物生長》寫道:“我劈下內心的柴/取出沸騰的心跳/因為,并不是我孤身一人,馬不停蹄/走在錦繡的春天?!盵2]26全詩充斥一種昂揚樂觀的情調。其中的抒情主體不但滿懷自信,認為自己確有“明凈”“堅定”“熱烈”等優(yōu)良品質,而且也相信萬物生長的活力,相信一切都會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這樣的篇章能夠激勵讀者,讓讀者感到春天到來,大愛普覆,世界滿是美好的景象。《堅持的體溫》是一首敘寫邊疆游歷者的熱忱胸懷、堅定信念的詩篇。雖然置身“冷下去的秋天”[2]36,“我”卻看見了“鷹在發(fā)燙”[2]36,進而“天空發(fā)燙/云朵發(fā)燙”[2]36。這是因為“我”對偉大的邊疆熱情不減,始終保持著愛意;盡管朔風凜冽,也要趁著“青春尚在/只身前往”[2]36。可以說,是“我”對大地、江山的熱愛,對行走信念的執(zhí)著,溫暖了這整個漸漸寒冷的秋天。
詩人沈葦曾這樣評價葉舟:“他天馬行空式的寫作略顯凌亂、潦草和鋪張,但恰恰是熱忱與雄心的表現(xiàn),他的詩是信仰、夢想、革命、肉欲、怪癖、傳奇、疾病、疼痛等諸多要素的混合物,如同一場曠日持久的熱病,留下青春風格的烙印?!盵6]13當整個時代已從灼灼燃燒的詩歌理想中走出,文學邊緣化已成不爭的事實,當年意氣風發(fā)的詩人們都已進入中年的清醒與疲沓時,葉舟仍固守青春的余燼,始終不放棄詩歌的浪漫與激揚維度。他彰顯青春氣質的詩歌創(chuàng)作,在當下具有非凡的意義:世俗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導致了現(xiàn)代人理想缺失、精神羸弱、空虛迷茫,必須給他們提供一種精神上的強刺激,才能緩解其現(xiàn)代性焦慮。而今天大部分的詩歌寫作走向了個人化、私語化,普遍落向日常敘述,隱藏熾熱情感,明顯滿足不了這種需求。唯葉舟這樣迅疾而熱烈、充滿浪漫主義沖動和樂觀主義精神的創(chuàng)作,可以振聾發(fā)聵、振奮人心。
“直抵詞根”是葉舟在《大敦煌》的《〈歌墟〉空間》里提出的概念,意指詩歌應該去除語言的遮蔽,使語言從日常置身的意義和語法規(guī)則中解放出來,回復原始表述力和生命力。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保持詩質,防止詩歌表達僵硬板滯、脫離所指,詩意逐漸流失。而這樣的語言自覺是一種先鋒精神的體現(xiàn)。葉舟從創(chuàng)作伊始就反對從眾合流的發(fā)聲方式,反對淺薄的頌唱與浮躁的吵嚷,致力于獨辟蹊徑,創(chuàng)造一種面向價值建構的詩歌類型。在努力求索的路途中,他發(fā)現(xiàn),要讓詩歌真正觸及存在的本質,或真正煥發(fā)出神性的光芒,光靠靈感和熱情絕對不夠,必須設法卸除語言的負累和障蔽,找到一種最為恰切的表達,詩歌創(chuàng)作才能達到理想境地。作為一位真誠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葉舟自然要尋求生動有力的語言,尋求表達的有效性,他接受了“第三代”詩群的一些先鋒創(chuàng)作理念,詩歌創(chuàng)作呈現(xiàn)出先鋒詩人實驗詩歌的很多特性。
葉舟出生于1966年,在成長的過程中見證了朦朧詩的崛起和消隱、后朦朧詩的喧囂和退潮。如果說葉舟詩歌中青春氣質的鑄成,主要是得益于朦朧詩潮的影響,那么,他詩中的那種反叛陳舊與僵化、追求有益創(chuàng)新的精神,那種免除表現(xiàn)的晦澀、“用語言自動呈現(xiàn)一種生命的感覺狀態(tài)”[5]205的風格,應主要是在后朦朧詩潮的啟發(fā)下得以生成的。詩歌要具有蓬勃生命力,要產生攝人心魄的審美震撼力,表達必須直接生動。詩人必須直呈自己的生命體驗,而不該耽于語詞意象的纏繞和刻板的模式化書寫?;谶@種認識,“第三代”詩人們反叛了故作姿態(tài)的意象藝術,提出“詩人應該學會親切地講話,將語言上升為生命的外觀”[5]213。葉舟的“直抵詞根”,也便是要建立“生命與語言之間的直接聯(lián)系”[3]419。但他并不滿足于使用淺俗的口語映照出生活的庸常,而是要通過語言的靈性復歸,敞亮無蔽地剖露存在的深層內蘊。
葉舟的詩歌既著眼于大地萬物,具有及物性,又不止于及物,做到了一種篤實的超越、一種精準的高邁。借助對語言命名功能和書寫功能的恢復,葉舟越過了表面的寫實與抒情,在紙上復活了被言說之物的靈性神髓?!洞蠖鼗汀分械摹陡栊妗凡糠?,包括200余首謠風體短制,這些詩篇短小精悍,類似神示,是對萬般存在的吉光片羽式感思。對任何一個名詞、概念,葉舟都不以邏輯拆解分析,不做全面詳細的解釋,而是以瞬間的聚焦、片段的勾勒,徑直凸顯出精義。因為他明白,冗余的精雕細琢和炫技式的鋪排疊砌只會使詩歌愈發(fā)抽象和疲弱,唯有簡化、“直抵”,才能讓詩歌活力具現(xiàn)。面對這些表層結構具有非邏輯性的詩篇,讀者須以頓悟的方式來理解,如同只有接受梵唄天籟的洗禮,方能領悟作者的深意[3]6?!妒闱楦柚{集》部分的《眺望》《街景:拉薩八廓街》等,并非對西部風情進行繁復的鋪陳、對西域歷史文化進行冗長的梳理,在這些詩作中,葉舟剔除了一切修飾、一切感思,直接將他想到的“關鍵詞”羅列出來。這樣的事象物象羅列、詞語的密集扦插,極類似詩人于堅的寫作手法。不同之處在于:于堅在《零檔案》等作品中列出的是純然的實物,而葉舟在其創(chuàng)作中列出的是一些精神性的符號;于堅的詩歌揭示出了生活的瑣屑荒誕,而葉舟的詩歌透視到了歷史的埋藏[3]81。《月光照耀甘肅省》是葉舟的新作,這首長詩褪去了高蹈的激情,顯出溫潤樸素的質地;有一種向人間煙火回落的趨向,卻并未流于表層寫實、淺薄贊頌。葉舟筆下,澄明的月光既照耀現(xiàn)實的甘肅,也照耀歷史的甘肅;既照耀個人俗常的生活片段,也照耀宏闊的農業(yè)和戰(zhàn)爭。詩歌的語言簡樸、干凈,毫無矯揉造作的賣弄,恰到好處地暈染了懷古之思、信仰之力、感恩之情[7]3。
先鋒藝術雖然本能地反對陳舊、趨異求新,但先鋒精神絕不是一種追趕時髦、喜新厭舊的偏執(zhí)。為了真正革除弊端、完成創(chuàng)新,先鋒藝術家時常需要適當?shù)亍皽毓省?,回到傳統(tǒng),以尋求革新的力量和資源。朱光潛認為:“文學本起自民間,由民間傳到文人而發(fā)揮光大,而形式化、僵硬化,到了僵硬化的時代,文人的文學如果想復蘇,也必定從新興的民間文學吸取生氣。”[8]259雖然民間文學亦有其限制,但其具有質樸原生、貼近生活、充滿活力的優(yōu)點,“如果說拿它來改善新詩,我很懷疑它會有大成就”[8]260。葉舟就是這樣做的:為更好地貫徹直抵詞根的先鋒精神,為使詩歌表達簡練精準而不生澀僵硬,他不僅不斷汲取新潮的創(chuàng)作理念,還主動學習借鑒西北民間歌謠?!皬?0世紀90年代初起,葉舟總有一些直接向民間歌謠學習的作品,如《擬民間歌謠》(三首)、《模擬的民謠》等?!盵9]101這些作品短小、拙樸,注重形式,易于傳唱;多將一些片段的印象,若隱若現(xiàn)地傳達給讀者,順口讀來,回味不盡。通過直接擬作葉舟窺得了傳統(tǒng)民歌的表述精要,深入體味到了民歌的感覺和韻味,據(jù)此他改善了自己的語言表達,使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朝著原生態(tài)的方向回歸。《口訣》寫道:“羊在天上飛/青草多愛戴//鷹在地上跑/天空還追隨//經(jīng)在手中念/黃金不變色//愛在心里想/沙石也枉費//僧在山中坐/菩提四五棵//佛在天堂走/門庭對人開?!盵2]31全無華麗辭藻的堆疊和繁雜技巧的使用,唯有簡短的詞句平鋪直敘。每兩句為一個意義段落,敘述貌似稚拙,內容仿佛淺顯,卻含蘊了深刻的哲理和幽深的禪意,讀之使人思緒萬千、感觸良多?!督忝谩方跻皇浊楦璧母柙~:“青草不愛你/羊群一定會愛上你//春天不愛你/夏天一定要愛上你//坡上不愛你/山下的英雄會愛上你//老鷹不愛你/天上的太陽要愛上你//不是央金/一定就是你妹妹卓瑪?!盵2]32口語化的語言將素樸的熱情、懇切的贊美直接說出,極具表現(xiàn)張力。這樣的詩歌“脫口而出”,活潑生動,易于引起讀者誦唱的欲望,激起讀者的詩意感受,它比那種文氣縐縐、佶屈聱牙的創(chuàng)作,明顯更接近于詩的本質。
20世紀80年代初期,“因為經(jīng)歷了大挫折之后的中華民族在進入轉型期時尋求自我振興的精神力量”[1]39,雄渾強健的“新邊塞詩”乘勢而起。周濤、楊牧、章德益等詩人的創(chuàng)作,不僅抒發(fā)思古幽情,描摹邊地奇景,而且展現(xiàn)了西部大地的廣袤厚重,暈染了西部文化的博大深邃,突出了西部人反抗命運的主體性精神,從而具有了真正的西部氣派,透現(xiàn)出一種陽剛之美。因開掘和塑造了“西部精神”,這類詩歌對當時的中華民族重拾民族自信、勇敢開拓未來,產生了很大助益。不幸的是,隨著商業(yè)化時代的來臨,“人文主義、理想主義和浪漫主義逐漸為物質洪流消解”[1]39,理應得到承續(xù)和發(fā)揚的“新邊塞詩”,其寫作風格和價值取向漸被認為不合時宜?,F(xiàn)今,越來越多的西部詩人意識到現(xiàn)代性發(fā)展造成并加劇了人的異化,開始致力于通過對西部精神的重鑄,解決人們的困惑和焦慮,再次激勵中華民族奮勇前行。然而,受文學邊緣化的環(huán)境限制,加上警惕宏大敘事和“雞湯化”幾乎成為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本能,一種對歷史文化充滿敬畏的私語化表達、一種耽于沉思默想的旁觀式抒情,并未使豪強勁健的西部精神真正復活。在如此語境下,葉舟因提煉了對西北土地和文化的眷戀情結,自覺代入熱情勇猛、躍馬疾驅的西部拓荒者序列,其詩作昂揚高蹈中彰顯出一種渾厚深湛的文化力量,一定程度上復原了西部精神,推動了中華民族精神文明的發(fā)展。
葉舟之所以成為西部詩人,既是客觀條件使然,也是他主動選擇的結果。土生土長于甘肅蘭州,葉舟自然會深深愛上西北大地及其承載的風土人情,正如他在訪談《“我對一只船街道是有諾言的”》中所說,他作詩的初衷,只是“想寫好蘭州城里一條叫‘一只船’的小街”[10]101,借此表達對生活之地的熱愛。他在成長過程中,也自然會受到西北地域文化的陶冶浸潤。他的創(chuàng)作不停閃現(xiàn)出凝結西北文化意蘊的“符號”,顯現(xiàn)出濃郁的西北風味,就是因為化用西北地域文化資源,完全成了他的一種寫作“無意識”。實際上,接受地域文化的影響,也應成為一位有責任感和遠大抱負的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自覺選擇。赫姆林·加蘭曾說:“藝術的地方色彩是文學生命的源泉,是文學一向獨具的特點?!盵11]84唯有連通土地和歷史,文學創(chuàng)作才擁有堅實的根脈,也才有升華的可能。在受到詩壇前輩鄭敏和謝冕的啟示后[12]327,葉舟書寫西部由不自覺走向了自覺。他毅然離開繁華喧鬧的北京,奔赴遼闊的大西北,花費數(shù)年時間,穿行于蒙古高原、帕米爾高原和青藏高原。游走過程中他深入接觸了西北民間風俗、歷史遺存,領受到了“充滿強勁和卓絕生命力的異質文化”[3]428,他的人格與詩格的成熟,他詩歌審美震撼力的形成,都與這種切身的文化感悟緊密相關。
因為懷著熱忱之心不懈探尋,葉舟發(fā)現(xiàn)并愛上了“敦煌”世界。他曾說:“和所有的敦煌學專家與學者不同,他們獲得的是文物、檢索和考據(jù);是生硬的盤剝與考古的冰冷,而我投身一入的,是我賴以呼吸的母語和熱烈的詩篇。在他們復印臨摹的時候,我擁抱的是壁畫上青春的女神和飛天姑娘飄渺的歌聲?!盵3]429借助詩神的引領,葉舟越過了敦煌的物質層面,發(fā)現(xiàn)了敦煌的詩性、神性和母性。在他那里,敦煌已不是那座歷史文化名城和那些塵封的石窟、褪色的壁畫,而是西部文化傳統(tǒng)的核心象征,是一個始終活著的精神高原?!洞蠖鼗汀肪矶摹墩Q生》是對創(chuàng)世的書寫,葉舟說:“我看見虛空的大地/花神降臨?!盵3]47對中國人民,尤其是中國北方的民眾而言,敦煌就如一位帶來希望的神靈,她的美妙姿影、神圣舞蹈降臨大地,使人間驅逐了空虛和野蠻,有了愛、信仰與詩意。在卷三《敦煌的屋宇》中,葉舟則反復申明他“聽到了人歌唱的聲音”[3]51。在敦煌的恩情籠罩之下,西部人的祖先匯聚并扎根于蒼莽遼闊的西部,盡管自然環(huán)境惡劣、生產生活困難,他們卻憑恃信念樂觀面對一切阻礙,不斷勞作,歌唱不止。敦煌曾孕生了西部人獨特的精神品質,指引人們守住美好、開拓進取。今天,她仍以不竭的精神文化輝光,照耀和慰藉著西部現(xiàn)代人的心靈。葉舟常把敦煌稱呼為“姐姐”、比附為“藥箱”,說明置于敦煌的懷抱,一種溫柔的注視、一種大愛的普覆使他倍感溫暖,得以抗拒現(xiàn)實的苦難與荒誕;同時,全身心地融入敦煌,又讓他獲得了闊大的歷史文化背景。他的視界不再限于瑣屑平庸的日常生活,而是囊括了古今天下。他的創(chuàng)作不再狹隘枯澀,而是能夠回溯民族之源,接通信仰之力。
如果說葉舟僅是通過詩歌砌筑了“一個闊大的文化與宗教版圖”[13]81,這還不足以使他從西部詩人中脫穎而出。他的西部書寫之所以是一種真正的西部精神建構,就在于他借助感性領悟的方式,實現(xiàn)了自我與以敦煌為代表的異質文化的高度契合,去除了“他者”的隔閡,獲得了“在場”的姿態(tài)。試看他的《絲綢之路》:“大道昭彰,生命何須比喻//讓天空打開,狂飆落地/讓一個人長成/在路上,挽起流放之下世界的光……帛道/騎馬來到的人,是一位大神?!盵2]3詩中的抒情主體是自信、豪邁乃至狂妄的:他不是徒有敬畏和深刻,筑起了現(xiàn)代/古代、文明/野蠻的二元對立而不自知,而是自我確認為原始雄強血脈的繼承者、原始文化精神的發(fā)揚者,與祖先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他無意于沉思和嘆息、檢索和考據(jù),而是試圖“通靈”中華民族少年期的那種偉大人格,重新開疆拓土,做一次冰天躍馬的長旅。葉舟認為,近現(xiàn)代以來,中華民族逐漸走向精致與典雅,但也走向了頹廢靡弱,失去了少年期的那種瀟灑豪邁、開拓進取的品質。今天,雖然民族文化精神的復興廣受重視,但僅憑冷靜的研究和訴說、表層的想象和宣傳,并不能徹底改變一個民族、國家的精神風貌,徹底革除世俗現(xiàn)代性的弊端。只有注入了西部質樸、豪強、進取的精神,樹立起“一根帶電的脊椎骨”[14]179,這一目標才可能真正實現(xiàn)。葉舟的創(chuàng)作,不光有西部文化的滲透,更有文化力量的凸顯,能夠震撼俗世、鼓舞人心。
葉舟的詩歌一向是翱翔天際的,多著眼于純粹的、形而上的東西,而較少關注具體實際的“人”,這當然是他創(chuàng)作中的不足。然而,他的詩歌并不缺乏人文關懷:在這個“后現(xiàn)代”情緒彌漫的時代,在這個人的主體性喪失、感到被拋棄被孤立的時代,葉舟以其熱情激蕩、簡練直截、充滿文化力量的詩歌創(chuàng)作,確證了個人還有升華靈魂、感悟神性的可能,還有連通歷史、回溯本根的可能??梢哉f,他的詩歌給人希望和信心,對人有種“向上”和“向后”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