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奧倫
李清照生平,自幼時到暮年,見證了宋的興衰。其詩作以真實的情感描繪了從少女到老嫗的心路歷程。詞風隨環(huán)境的轉(zhuǎn)變從清麗轉(zhuǎn)成哀婉,以自己的“小我”之苦反射了當時朝代更迭的冷酷。
一筆帶墨,是勾勒的框圖。一筆成書,是記錄的過往。
那時,是沉浸在古籍中的豆蔻年華,是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的嬌憨,是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青澀。那年春,枝頭的青澀悄然褪去,落了,落了,生出了粉紅的新枝,紛紛揚揚地被風攜下,撒在土中,無人輾作塵,依舊香如故,形色皆美。梢上的小青果探出了腦袋尖兒,探頭探腦打量著樹下的女子。素衣青紗,像一片氤氳的水汽,圍繞在她四周,襯托了她的出塵之姿。衣衫染了水露,薄汗?jié)窳司c羅,無憂啊,是有女初長成的靈秀。抬眸,是陌生書生的幢影,依舊有著閨閣女兒的嬌矜,急忙提鞋溜回閣中,卻又有著忍不住的好奇,在門邊倚門嗅青梅,偷偷回首打量那人,卻已尋不見身影,只有秋千還在那里空空地晃蕩,像動蕩的心緒。
她走過,在青苔上留下青色的腳印,小巧而精致。她嗅過的青梅熟了,熟了,脹滿了青澀又微甘的梅汁,她紅妝十里,他許下一世芳華。最好的光陰,是與他共對詩篇,共譜典籍,對燭呢喃。是幼時在汲取的文學(xué)養(yǎng)料滋養(yǎng)了她的心性,是學(xué)于書中的才華覓得了良人,是吟詩和曲的閨中之樂,是比文對句的舉案齊眉。不僅情投意合,也是琴瑟和諧兩相知。
青春無憂的日子總是如青梅,青翠美好,卻又酸澀短暫。
國破家亡,總是猝不及防。是誰的刀劍,劃開了平靜的生活,又是誰的嘶吼撕下了一片片血肉,是宋王朝的破滅,是琉璃過往飽受踐踏的痛楚。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本以為是狂風驟雨之后的落紅遍地,院里的海棠卻盛開依舊,可惜,她的一切,不是那幸運的海棠。她帶不走,帶不走心上寶,帶不走眼前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她失去了,以失去者的痛苦撞擊著旁觀者的心,沒有一蹶不振的敗,不言,不語,沒有了兒女情長,悲痛化為了鎧甲,這城池有時讓她感到陌生,家呢?國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她心尖的血淚已流盡了,帶著懦弱被一同丟棄,那是她過往的一切,是曾經(jīng)在手中精心呵護的水晶,一朝蒙血的驚怒,是被驟然抽去心上縈繞的回憶的痛。但她不會倒下,也不會頹靡,她有著清骨,有著氣節(jié),是一切隨風而逝后不悲不喜的風平浪靜,是萬物歸于虛無后不怒不驚。
那年穿過落葉修竹,看過月升日暮,泛舟,沉醉不知歸路,爭渡,驚起一灘鷗鷺。而今院里昔年與他共栽的桃樹,葉已落盡化為了塵土。再一年的初雪,又將陳酒埋了幾壺,盼他歸來對酌。終只是在桃花釀起封時一個人孤飲孤苦。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細雪紛紛白了眉目,掩了天地,掩了污暗,掩了她的疲憊,是這純白抹亂了曾經(jīng)三月桃花鋪滿路時共譜的一段樂府,驚起了回憶的夢,從此以后世間再無知她之人。只是以血骨為碑,風雪為冢,怕再憶起他的名字,熟識又涼薄,是時光向來殘酷,是一種相思,兩處閑愁,只有涅槃,才能不被塵網(wǎng)而縛。她已無人可回顧,茫茫大雪之中亦無人回首將她映在眼中,帶著明媚的淺笑。明知無人可回顧,明知初心難再復(fù)。
是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豪氣,是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的倔強。對于普通的閨閣千金面對戰(zhàn)亂時的啜泣,她多了些許英氣。戰(zhàn)爭如同一張大手扼住了她命運的喉嚨,一點一點抽絲般抽取了她生命中的珍寶。至親的伴侶,凝聚了心血的筆錄,尋覓許久才得到的古書字畫。曾經(jīng)的美好在鐵蹄的踐踏下支離破碎,再晶瑩剔透,也擋不住血氣的侵入,蒙上的血色。
她啊,是戰(zhàn)亂中成長的人。戰(zhàn)爭如一場煉獄,煉化了那懵懂的少女。無字、無言,卻又包含了千言,是空白的開始。她用自己的余生煉血,在這人世上作文。她踩著這戰(zhàn)亂,一點一點站起來。戰(zhàn)爭差點壓毀這個女子,但最終在這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女子身上,又泛起了生的曙光。
倚遍闌干,只是無情緒。人何處。連天衰草,望斷歸來路。良人不歸,所托非人,離開吧,離開罷了。自朝來而至暮去,只是落落寡歡,還在追著過去的過往。流月飛花,若他還在,可還記得。是他攜著皓月之光送她到了人生的渡口,卻只能默默看她一人消失在浩瀚煙波。驀然回首,他的影子遠了,遠了,卻又那么清晰深刻,那么近,那么虛無。只剩她一人在人間流浪,孑孓獨活。輾轉(zhuǎn)反側(cè)的夜晚,夢過夏來夢過冬去,還夢過失他的難過,他變成了心上的啼血,夢中的過客。衣食所憂,未及痛飲烈酒。烈酒性酣,不敵相伴知己左右。終是錯過了。罷了,是最終只恐雙溪蚱蜢舟,載不動,許多愁的悵惘。終是愁、愁、愁,最后的最后,是她讀懂自己的落寞。少時讀萬卷書,胸有溝壑,是意氣風發(fā),鮮衣怒馬。中年烽火連三月,再無家書可遞。暮落,是老矣,是她用一生譜寫自己的人生之后自己細細品讀時的哀而不傷。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至近,至深,至高,至親。至近與他的距離,至深與他的感情,至高與他的情意,至親,至親,至親與他的靈魂。他于她而言,可書不可忘。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她不是英雄,她只是亂世中落塵的翡翠,中間蘊含著絲絲的情意,剪不斷,理還亂。易安啊,是黑暗中一縷幽幽的暗光,不是光照于普天之下,只是光照于廳堂。沒有磅礴厚積的血氣方剛,多希望她仍是總角時的天真無憂,及笄時的青澀嬌婉。不是歷經(jīng)滄桑后的堅強,只是英雄身邊的美嬌娘。而她終是成長了,吐露了芬芳。不是平常人家千金的懦弱蒼白,是尋常男子身上也少有的清舒俊朗。從初長成時她所讀所識的百家名錄,到歷經(jīng)戰(zhàn)火以余生添色的落幕。最終,她讀懂了自己的一生,也讀懂了自己的余念。不是愁,不是瞞,不是錯,不是莫。是她自己心頭開出的梅樹,在風刀霜劍打磨之后的綻放。雁去春又來,再回來相許,許他曾給她的一生。然而待到酒清醒,他卻已無影,原來是夢里。戰(zhàn)爭的紛亂散去,刀劍亦收了煞氣。一縷香魂,終是斷在了塵世里。
云中再也無人寄錦書來,待到雁兒排字歸時,舊月已落滿那西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