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明偉
沉沉墨山,涌現(xiàn)蓊郁濃影,水霧漫漫攀向遠方山峰棱線。
水田間,幾棟正在興建的豪宅堆滿磚石,黧黑工人踩踏三樓高鷹架來回走動,城堡風的建筑物聳有尖塔,希臘風的建筑物一身鵝白,巴洛克式的建筑物矗立愛神丘比特雕像,或是筑有綠竹、修有小橋的日式清幽屋瓦人家,青禾爺起得早,戴斗笠、套農(nóng)用膠鞋、扛鋤頭,帶著輔誠去巡水田。路徑不長,步行半個小時就會抵達。柏油路窄,彎彎曲曲位于褐土草葉之間,會車得慢。一路所見,除了開車趕工的建筑工人,大都是起床健身的當?shù)乩献?,少見青壯,孩子大都至臺北工作打拼,周末才回來。兩個星期前,北側(cè)山泉涌出的田圃附近搭起喪棚,誦經(jīng)團的磬一響,經(jīng)文裊裊,青禾爺嘆口氣,知道慶仔離開了。青禾爺想,慶仔之前還瘸著腿,送來兩串青芭蕉來厝內(nèi)大聲小聲開講,色瞇瞇問著越南媳婦該怎么娶,沒想到不久之后便往生。更早之前,黑仔和臭頭才剛走,沒聽說得什么病,就是老了。唉,這些以前稻作收割相換工的跤手一一離世,真是死也相招。青禾爺將剛買來的溫豆?jié){與饅頭夾蛋塞進輔誠手中,特別叮嚀,別亂跑。
這幾日,天色未亮,青禾爺便起床,阮氏月玉雖然有些慵懶,也起得早,急忙烹煮稀飯,準備一桌肉松、豆腐乳和菜瓜等配菜。阮氏月玉的弟弟阮仲越來臺探望,準備待兩個星期。原本阮仲越預定帶老婆和兩個孩子同來,只是考慮到昂貴的飛機票,索性放棄。這次所有的費用都是青禾爺支付。阮仲越買了些西貢煙和越南咖啡當伴手禮。阮仲越除了來探親外,最主要的目的,便是看看臺灣環(huán)境,準備來這覓職工作。阮氏月玉不舍,覺得辛苦,離家遠了,就無法好好照顧家庭,要弟弟不要來,連續(xù)幾日在床上向青禾爺碎念,說多多少少寄些錢回去。青禾爺在七年前娶了阮氏月玉,隔年隨即生下輔誠。秀英和秀靜私底下都說,外籍女人聰明得很,都用這種招數(shù)來綁住男人。當初,秀英其實并不反對青禾爺續(xù)弦,母親死去十幾年,青禾爺孤單,再找個伴也好。住在厝內(nèi)的秀靜倒是強烈反對。秀靜覺得青禾爺實在不知足,有孫女萱姝陪伴還不夠,竟然準備私下找老婆,真是不像樣。秀英和做貿(mào)易生意的老公俊德以及兒子住在臺北,每個月會回來一兩次。自從秀靜離了婚,便帶著萱姝同青禾爺住。青禾爺在慶仔和臭頭眼中是個冷漠孤僻的家伙,不好交朋友,可是一交上就能信賴一輩子。平時不多話,安靜得很,像塊琢磨時日的田底硬石,什么話都藏在心底,真忍不住,不得已才蹦出一兩句自己也覺得難聽的話。兩個女兒都強勢,當年秀靜決定放棄自己的婚姻,沒有事先告知,帶著萱姝與簡單的行李便回了老家。青禾爺原先還以為夫妻倆鬧脾氣,過幾天就好,沒想到隔日秀靜就找律師辦離婚。原來秀靜在廣東工作的老公私藏了野女人,那野女人兇得很,竟然還打長途電話來鬧。青禾爺苦勸,說這樣子對萱姝不好。秀靜鐵青著臉,回了一句:“你是不是想逼我去死?”青禾爺無法再多說些什么,覺得或許是自己不夠體貼女兒,竟有些羞愧。
秀靜和萱姝在老厝住了下來。
青禾爺一邊持鋤修筑田壟,一邊想著要去哪賺錢。郵局存簿還有些積蓄,不過當作生活費,不得亂花,照正常情況安分過個四五年應該沒有問題,社保部門每個月固定發(fā)放老人津貼,鎮(zhèn)公所偶爾也會發(fā)放安家紅包,生活過得去,不過額外支付就沒有辦法承擔。青禾爺答應阮氏月玉,讓阮仲越帶些錢回去,阮氏月玉說希望二十萬,青禾爺沒應聲。青禾爺望著踩踏大半輩子的田,七月收割,農(nóng)會收購價非常低廉,根本存不了錢。這幾年,青禾爺聽了一些縣里舉辦的免費講座,知道友善耕作的稻米可以賣比較高的價位,只是種田種了這么多年,不噴農(nóng)藥,不灑除草劑,簡直就是莫名其妙,雜草怎么除?透暝直直生的福壽螺還會吃稻,更別說事后還要自己賣米,做行銷一一青禾爺試過不噴農(nóng)藥,不過才兩三天就忍不住,福壽螺產(chǎn)的卵簡直像是田在滴血,四處紅絳絳驚死人,苦茶粕的藥效不夠,要用農(nóng)藥才真正有效。這年紀撿什么福壽螺,撿骨還比較快。日照漸強,青禾爺拉起攔水板,水流緩慢注入干涸泥土,禾葉吸了水,更顯翠綠。一張歪斜木凳,青禾爺一屁股坐下,輔誠所坐的木凳便翹起。輔誠驚喜,不停大笑。青禾爺微微站立再坐下,輔誠抓住青禾爺充滿老人斑的手爪子,喊著爸爸。
走回厝,輔誠堅持要坐青禾爺?shù)募绨颉?/p>
青禾爺在一只一只遮蔽青山煙嵐的招牌前停下腳步,一坪二十萬,一坪二十五萬,一坪三十萬,單坪販售的價格不斷攀升。若是便宜販賣,祖?zhèn)鞯奶锷僬f也值六七百萬。青禾爺忽然對賣地這個念頭感到羞愧與可恥,只是自己又知道,不這么想是不可能的,黑仔死沒多久,伊厝祖?zhèn)髂菈K土地便賣給建商。慶仔和黑仔沒死前,整天吵著要賣地,看著四周田地逐漸權(quán)屬變更,甚至蓋起幢幢豪華農(nóng)舍,自己卻還是不舍賣。年紀已大,念舊了,老古董了,下不了決定。青禾爺走進廚房,阮氏月玉準備出門去菜市場。
“稀飯在電鍋內(nèi)保溫?!比钍显掠裾f。
“有錢無?”青禾爺從口袋里掏出一張五百元的鈔票塞給阮氏月玉,
“買一只鹽水雞回來?!?/p>
青禾爺帶著輔誠進入浴室清洗手腳與臉頰,臨時探出身,看著阮氏月玉熟練地戴上安全帽、騎著機車離去,心中隱約興起莫名擔憂。青禾爺從來沒有當面說過,心中卻還是擔憂阮氏月玉會去外面找男人。黑仔開玩笑,說青禾爺身體不好,要食藥仔,藍色小藥丸會有效。后來青禾爺覺得這種事情難為情,不再對任何人提起。阮氏月玉絕對是位人見人愛的美人胚子,皮膚白皙,兩眼深邃水汪汪,一頭烏黑長發(fā)垂披肩膀,聲調(diào)柔軟,身上無時無刻彌漫一股誘人芳香。青禾爺會不自覺將其他男性對阮氏月玉的好意與親切,當成某種情色暗示,甚至視為無恥的勾引。青禾爺?shù)姆磽洌闶怯妙澪∥?、枯皺皺的蠕動嘴唇堵住阮氏月玉的唇、鼻孔、耳朵與雙眼,像是要堵住她的出口,并且在她的身上,以動物性的欲望輕微嚙咬。一次,來了位不熟識的越南男人,拿一個塑膠袋,內(nèi)頭裝滿蝦醬與剛挖掘出土的筍子,阮氏月玉和那男人熱切交談。雖然青禾爺后來知道那男人本有妻小,同阮氏月玉來自同個鄉(xiāng)鎮(zhèn),從小認識,只是看到兩人熟稔,還是讓青禾爺有所妒忌,揮之不去的擔憂困擾于心。青禾爺非常不安,隨時緊盯,說了句讓阮氏月玉受傷的話:“做人的老母,愛知站節(jié)?!比钍显掠窦迊砬埃?jīng)在中壢的工廠當女工,學過簡單的中文,后來回越南,再經(jīng)由中介嫁給青禾爺,閩南語多多少少也學了一些。有時青禾爺坐在屋前的木制矮鞋柜上歌唱時,阮氏月玉也會跟著哼。阮氏月玉會替青禾爺泡一壺阿里山烏龍茶,不自覺哼唱起《傷心酒店》:
暗淡酒店內(nèi),悲傷啥人知,痛苦吞腹內(nèi),一杯閣再來,你若有了解,莫問我綴佗位來——
秀英每個月給青禾爺三千,秀靜每個月也給青禾爺三千。原本青禾爺不收秀靜的錢,可是秀靜依然要給,兩人爭吵了一陣子終于達成協(xié)議,厝內(nèi)的水電費和飯菜錢都由秀靜支付。秀靜不想讓姐姐秀英留有話柄,小時候親是親,可是談到錢,最好各不相欠,免得彼此心生不滿。秀靜有些積蓄,不過毫無收入的生活,持續(xù)日日削減存款。秀靜并不是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慵懶人,坐吃山空讓她有些著急,遂先后在附近的鵝肉店、豆腐店和早餐店打工,賺些零用,后來朋友介紹她去當檳榔西施,檳榔攤的名稱為“性感熟女”,位置在縣道上。秀靜原本十分抗拒,剖切檳榔幾日,才知道這工作并沒有想象中的情色。人潮本來就少,西施只要淡妝甚至素顏,根本不必穿超短裙或者露乳溝,穿著也非常隨興。秀靜就和朋友一起做起了性感熟女。青禾爺是生氣的,覺得從事這個工作非常丟臉,還要讓別人摸奶,說:“莫去做,我給你錢較緊?!毙沆o調(diào)侃地說:“你很有錢。”秀靜不理會,每天騎著機車載萱姝去攤位,輔誠有時也吵著要跟。秀靜背后坐著輔誠,前面站著萱姝,一路搖搖擺擺騎至檳榔攤。青禾爺放心不下,每天都要繞到縣道去看看,純粹遠望,不走近,怕被發(fā)現(xiàn)。秀靜坐在粉色高腳椅上處理檳榔,或是玩手機,萱姝和輔誠在后方竹林中挖筍子,或是去溝渠里抓蝌蚪。青禾爺覺得顏面無光,好幾次想叫秀靜搬出去,話到嘴邊卻還是吞了下去。
萱姝和輔誠平時是要好的,只是孩子難免頑皮打鬧,互相推擠當娛樂。萱姝遺傳了秀靜的個性,有些倔強,甚至稱得上驕縱,賭氣時連飯菜都不吃,寧愿餓肚子。萱姝最喜歡窩在秀靜懷中,吵著秀靜給她編辮子,給她剪指甲,給她說奇奇怪怪天方夜譚的故事。輔誠喜歡纏著萱蛛,歪著頭,想象自己是蛇頸龍、翼手龍和劍龍等等,時不時彎腰縮爪,張開嘴巴大喊:“棘背龍來了。”萱姝一煩,就會高喊:“媽媽,你看他啦,煩死了?!币淮?,輔誠搶著要吃黑糖糕,萱姝不小心用力推開輔誠,輔誠跌在地上哭了,萱姝伸出腳踢踹輔誠,說:“你這個別位來的囡仔。”青禾爺和秀靜聽了,不禁一悚。青禾爺站立原處,身子驚愕發(fā)抖。秀靜突然重重賞了萱姝一巴掌。萱姝將黑糖糕丟向輔誠,轉(zhuǎn)身跑進房間躲了起來。秀靜急忙抱起輔誠,察看手腳,十白孩子受了傷,拿了另一塊布滿白芝麻的黑糖糕塞進輔誠掌中。青禾爺朝著房間喊萱姝,沒有回應,只有哭聲。青禾爺哀嘆了一聲,設(shè)法平靜下來,知道自己不必多說什么,秀靜自然會教。有些話仿佛成了禁忌,是兩人都不想去碰觸的,例如,該如何稱呼輔誠。青禾爺直呼名字,秀靜和萱姝則叫輔誠弟弟。青禾爺每次聽見萱姝叫輔誠弟弟,心中都有某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感覺。這種狀況,也同樣發(fā)生在阮氏月玉身上。直到現(xiàn)在,秀靜還是同青禾爺一般,直呼阮氏月玉的名字,再怎么說,兩人的年齡都差不多,叫阿姨或是阿母實在別扭。輔誠原先都跟阮氏月玉和青禾爺睡,有時貪玩,纏著萱姝,不自覺就在秀靜的房間睡著。秀靜把輔誠當?shù)艿?,同時也當兒子。夜里,輔誠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青禾爺和阮氏月玉身邊,就會大哭,阮氏月玉知道輔誠會回來。秀靜連忙抱起輔誠,哼歌安撫,將輔誠抱回青禾爺和阮氏月玉的房間。
村人都說青禾爺有福氣,不僅臨老入花叢,娶了個比水仙漂亮的越南老婆,還老來得子。青禾爺剛開始笑得暢快,也笑得滿意,胡亂搭理幾句,只是聽久了,也不知是心中有鬼還是說者有意,這些話竟然深深刺痛青禾爺,覺得這真是諷刺。每次青禾爺帶輔誠出去,不管是商店、廟埕或菜市場,心中難免擔憂,遇見熟人還好,遇見不熟的鄰居友朋多多少少聊上幾句,總是會有多事者圍繞輔誠,說青禾爺實在幸福,這是第幾個孫子了?青禾爺裝作沒聽見,或傻笑,連忙從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輔誠一點都不臟污的手腳。有時輔誠喊爸爸,青禾爺也不管是否有旁人,下意識沖到輔誠身邊,叼念著,這囡仔就是很想老爸——青禾爺?shù)纳眢w依舊強健,甚至好得不像話,膚色黝黑,小腿肚因為長年踩踏田地而無比結(jié)實,雖然上了年紀,體力衰退,不過挲草、修壟、控制水量的功夫還是老到。青禾爺不認老,內(nèi)心深處卻知道自己著實老了。以前除了種田,平日還有體力去開計程車,六日排班去當駐校工友,現(xiàn)在農(nóng)作一日,腰就酸,腳就麻。阮氏月玉有些不舍,會去圖書館借食譜書,替青禾爺煮燉雞湯補品,晚上替青禾爺按摩。青禾爺是疼阮氏月玉的,只是心中有時竟然會浮現(xiàn)強烈愧疚,認為自己對不起她,即使并不知道這種愧疚到底從何而來;另一方面,亦同時擁有強烈的霸占欲,青禾爺甚至想要折騰阮氏月玉,覺得阮氏月玉這個多情妖嬌水查某隨時都可能離開他,背叛他。青禾爺偷偷摸模買了生發(fā)液,染黑發(fā),每周固定兩次到小學操場跑步。輔誠也會跟著青禾爺一起跑,跑沒多久,就跑去玩蹺蹺板和蕩秋千。青禾爺想著,這囡仔到底是不幸啊,自己究竟還能照顧孩子幾年?活得愈久,反而愈放不下心。
前幾日,青禾爺又去縣里聽了一場農(nóng)業(yè)講座,從臺大來的教授說現(xiàn)在慣行農(nóng)作法種出來的稻子將逐漸缺乏市場,并且將被東南亞進口的經(jīng)濟作物取代,唯一因應的辦法就是農(nóng)業(yè)轉(zhuǎn)型。青禾爺這幾天苦惱得很,是不是索性不施農(nóng)藥試試?
阮仲越普通話、閩南語都不行,英文也只會簡單幾句,離去時,青禾爺特地借車,載阮仲越、阮氏月玉和輔誠去桃園中正機場送機。阮氏月玉替阮仲越買了大包小包禮物,包含中藥材、手機、餅干禮盒和一臺特價筆電等等,都是要拿回家鄉(xiāng)的。青禾爺知道阮氏月玉平常會偷藏私房錢,卻不知道阮氏月玉到底給了阮仲越多少錢。阮氏月玉有些氣青禾爺,覺得他慳吝小氣,不給錢。上飛機前,青禾爺從口袋里掏出用膠帶交纏多層的厚信封,交給阮氏月玉,叫阮氏月玉拿給阮仲越,說是美元。三千五百美元,該夠阮氏月玉老家生活一段時間。載著阮氏月玉和輔誠回來前,青禾爺原本想帶阮氏月玉去逛臺北世貿(mào)中心和信義百貨,阮氏月玉之前一直嚷著想到臺北四處繞繞,可是這回阮氏月玉搖搖頭,說想回去了。
阮氏月玉笑著說:“我什么都不要,給我錢就好?!?/p>
青禾爺睨了阮氏月玉一眼。
“聽說臺北的東西貴?!比钍显掠裾f,“還是省些錢。”
青禾爺心底清楚,阮氏月玉是個聰明人,之前在越南上過大學,后來為了賺錢而出來工作,也為了錢和身份決定嫁來臺灣,不然,漂亮的水查某怎么可能愿意嫁給行將就木的老頭子。原本情感淡濃,都看緣分,只是相處久了就有牽掛,何況日日見面夜夜共枕。阮氏月玉不是那種濃妝艷抹的野女人,但愛美是天性,曾經(jīng)埋怨鄉(xiāng)下沒有社交生活,苦悶得很,連買件衣服都麻煩,但埋怨歸埋怨,阮氏月玉還是以青禾爺可以接受的方式生活著。青禾爺?shù)哪昙o甚至比阮氏月玉父親的年紀還大,每次和阮氏月玉同床,青禾爺都會有股沖動想要詢問:是否真的愛我?但是青禾爺問不出口,不管什么答案,愛與不愛都讓人痛苦,讓人質(zhì)疑。青禾爺必須愛著,即使被當成即將死去或早已死去的幽魂都無所謂。青禾爺鉆進阮氏月玉的身體時,就是想在愛人的疼痛中找到自己已失許久的激情。雖不至放縱,然而過度的激情卻每每讓青禾爺嗅出肉體逐漸腥臊腐敗的味道,床單上的汗水、體液與煙蒂味,糅合體內(nèi)吐出的呼吸,都帶有強烈暗示。青禾爺知道,的確是該懷抱警訊存活下去。日日夜夜懷抱死亡,每當黃昏降臨,細微血管便從臟器中浮出,在身體各處結(jié)成溝渠皺紋,甚至不須加快時日就能目睹肉體毀壞,而他知道,此種不幸其實相當普遍,甚至不足掛齒。
春日,青禾爺和阮氏月玉參加了農(nóng)友舉辦的中南部旅游團,除了去寺廟祭拜,走訪風景名勝之外,還參觀各個著名的休閑觀光農(nóng)場。輔誠暫時交給秀靜照顧。秀靜帶著萱姝和輔誠上班,兩個小孩最近喜歡抓蚯蚓和獨角仙,用糖水涂抹樹干,抬起頭等著夏蟬飛來。下午,萱姝突然大驚小叫跑進檳榔攤,秀靜還以為發(fā)生了意外,輔誠緊接抓來一只黑鳳蝶。萱姝躲在秀靜身后,兩手扯著秀靜短裙下擺。輔誠笑嘻嘻說吃啊,不斷重復吃的聲音。秀靜不懂,問萱姝。萱姝才坦承是她要輔誠吃下黑鳳蝶的翅膀。萱姝辯解:“我以為翅膀很好吃。”秀靜急忙撇開萱姝,拍掉輔誠手上還在掙扎的黑鳳蝶,食指伸進輔誠嘴巴里試著挖出翅膀,一些光亮鱗片散落嘴角。輔誠笑得開心,萱姝則厭惡地看著輔誠。秀靜急忙叫輔誠漱口,狠狠教訓了萱姝。萱姝無辜地說-“我怎么知道他真的會扯下蝴蝶翅膀。”青禾爺和阮氏月玉一同出游之后,心情愉悅,皮膚都曬黑了,買了鹿港的牛奶糕、臺中的太陽餅和南投茶葉改良場的阿薩姆紅茶,說起南部日頭便直喊熱。晚上,輔誠洗完澡,在秀靜的房間陪萱姝玩,累了,便沉沉睡著。這一個星期以來,輔誠已經(jīng)習慣睡在秀靜的房間。夜半,阮氏月玉神情緊張來到秀靜的房間外,敲著門,想把輔誠抱回自己的床上。秀靜說讓孩子睡這吧,阮氏月玉堅持不肯。
“青禾爺擔心
”
“奇怪,到底有什么好擔心的?!毙沆o的語氣非常強硬,“擔心我賣掉孩子?”
阮氏月玉不知如何回答,走進房間,抱起輔誠。
輔誠掙扎一會兒,放棄了,昏昏沉入睡眠。
阮氏月玉和秀靜之間的感情不算好,也不算不好,默契般躲開只有兩人相處的封閉空間,避免尷尬,也避免讓對方識破懸浮心中的不信任感。春日尾巴,輔誠和萱姝在厝后竹林中嬉戲,光腳踩踏泥巴落葉,撿拾細柴枯葉。青禾爺先是拿一把長刀想砍下竹子,試幾次,覺得不順手,素性拿出生銹長鋸,鋸下竹子,再分五節(jié)。青禾爺心情好,想帶著兒孫煮竹筒飯。阮氏月玉和秀靜在廚房內(nèi),一方面躲避烈陽,一方面忙著手邊雜事。阮氏月玉正在削鳳梨和切芒果,秀靜則將熬燉一鍋的濃稠綠豆薏仁湯分裝成袋,準備放進冷凍庫當消暑品。真是熱,老舊的佇立式電風扇轉(zhuǎn)動著,兩人的額頭和鼻尖不禁滲出了汗。秀靜閉緊唇。阮氏月玉想盡快完成,卻快不起來,覺得應該同秀靜說些什么,沉默不太恰當,兩人感情不好似的。青禾爺?shù)匿徶衤暫秃⒆觽兊逆音[聲隨著日光從窗外流瀉而入。
“夏天,螞蟻真多,會咬人?!比钍显掠裣肫饡r不時爬上身子嚙咬皮膚的螞蟻。
秀靜低頭,沒接話。
“還會腫起來?!比钍显掠裾f。
“晚一點我去買硼酸。”秀靜抬起頭。
“硼酸?”阮氏月玉不懂這兩個中文字的意思。
“硼酸和糖一起煮,螞蟻吃了會死?!毙沆o將一批準備冷凍的冰品放進冷凍庫。
“人吃了也會死?!?/p>
阮氏月玉沉默了,她不懂硼酸,但是懂死亡,她覺得秀靜的話里隱含別的含意像諷刺,她曾聽過當?shù)厝藷崆杏懻撔乱泼衽詾榱隋X財而毒殺老公的新聞。
兩人各自做著手邊工作。
“青禾爺最近睡覺,嘴巴都張得好大,不停打鼾,時常忘記洗澡,也時常忘記刷牙?!比钍显掠裢蝗蛔灶櫿f著,想著至少不要沉默。秀靜是否回話,她其實并不在意?!罢f不定牙齒會掉光哦,聽說裝假牙很貴?”
竹林里升起了火。
秀靜停下手邊雜事,咬下唇,厭煩地瞪視阮氏月玉:“我不想知道那么多?!?/p>
阮氏月玉和秀靜不再說話了。
雖然只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感冒,依舊重重打擊了青禾爺,可能是除草完或是跑步完還穿著濕衣,吹了風,就著涼了。他躺在床上半個月,整日咳,青痰還混著血,看了就心驚。醫(yī)生打了針,說多休息幾天就沒事。人在病中易悲觀,無法不多想,青禾爺上下床以及走動都需要有人攙扶。阮氏月玉將青禾爺照料得很好,還將一臺舊電視搬到房間,十白青禾爺無聊。青禾爺對于阮氏月玉的體貼照顧非常感動,而這感動無疑加劇情感的沉重。青禾爺說不出好話,怕一說就會瞧不起自己,只好憤恨地說:“我知道你就是想等我死?!鼻嗪虪敳豢磮蠹?,不看新聞,也不看電視中播放的連續(xù)劇和歌仔戲,就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病中不禁想著,這個家需要一個可靠男人,而這個男人,不是他,也非輔誠。原本存在內(nèi)心的愛人力量,卻在疾病纏身時產(chǎn)生質(zhì)變,伴隨不輕易滴下的眼淚,仿佛帶著可恥、羞愧與難以理解的悲憤,逐漸厭惡起所愛。阮氏月玉和輔誠是需要他的,依賴他的,尤其是孩子。想起自己的逝去會給兩人帶來多大的痛苦與被遺棄感,他就感到沮喪,而這種近乎懷抱死亡的無力感,甚至讓他興起共同毀滅的念頭。阮氏月玉可以改嫁,但是輔誠不行,他不能忍受輔誠在成長之中可能遭遇的苦難、悲傷與強烈的被歧視感。他不能輕易放下他們,得找出路。青禾爺暗自決定,等身體好多了,要替秀靜找個好老公,而且必須答應入贅,這樣子秀靜不會離開,之后也有個男人能夠照顧輔誠。
不得不自私,青禾爺安慰自己。
下午,姑媽突然帶來一位四十出頭的陌生人。男子禿頭,襯衫西裝打扮,提禮盒,言行拘謹?shù)刈诳蛷d的沙發(fā)上。秀靜以為是許久未見的親戚,熱情招呼。姑媽要秀靜坐下聊天。聊了十幾分鐘,秀靜便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后來拖拖拉拉,姑媽和男子都留下來吃晚餐。秀靜緊斂臉色,不笑,也不再言語。兩人最終交換了手機號碼和臉書賬號。姑媽和男子一同離去。青禾爺有些著急,卻不好意思詢問,想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給姑媽,按捺三四天后才忍不住開口:“是有跟他聯(lián)絡不?”秀靜壓抑許久的脾氣突然傾瀉而出:“想趕我出去就講一聲,不要這樣變鬼變怪。”青禾爺不吭聲,默然離去。之后姑媽又來了幾次,帶來幾位不同職業(yè)的男子,不過消息就像沉入深井之石,不知深淺。有次,秀靜抓住空檔,要姑媽不要再替她介紹男人。姑媽面帶憐憫看著秀靜,嘆口氣,說這是為她著想,也是為了青禾爺。青禾爺也曾在餐桌上碎念:“一個查某人毛囡仔會艱苦?!毙沆o不想搭理,吃了幾口飯,忍不住地說:“你就會使娶水查某,我就愛選去拘人?”
青禾爺只得搖頭。
比起去廟埕看沒落的歌仔戲,或是同凋零的老住戶聊天泡茶,青禾爺還是比較喜歡站在田中,可以奸撟,可以放空,雙腳踩進泥間一步一步,每個步伐都會留下明顯腳印,如同農(nóng)務勢必產(chǎn)生成效。這幾日,青禾爺?shù)男那橐恢狈浅S魫?,秀英打來電話,跟秀靜說最近無法回來。秀靜覺得奇怪,追問之下,才知道是俊德的身體出了問題。秀英說俊德長期外食,沾煙酒,胃里長了壞東西。下午,青禾爺準備好要去田里噴灑農(nóng)藥除蟲害,萱姝和輔誠纏著說要一起去。青禾爺要兩個小的乖乖待著,別亂跑,農(nóng)藥灑一輪,回過頭,看見萱姝和輔誠蹲踞田秧,小手盛起田中淺水,像麻雀嘴喙細啄。青禾爺大叫,狂奔而去,用帶來的礦泉水清洗兩人的口腔與手掌。自那之后,青禾爺便下定決心,不再噴灑農(nóng)藥,也不再使用除草劑。每天都得鋤草,彎下脊梁,撿拾整日生不停的要命福壽螺。青禾爺不迷信,也不相信輪回或地獄之說,但是唯有老天爺不得不信。仰天渺小,長年折彎背脊踩踏泥土,才能知道老天爺確實存在。青禾爺試著不去想那么多,春耕,夏收,秋季半強制休耕領(lǐng)取農(nóng)業(yè)補助,種植田菁、紫云英、苕子等綠肥種物,日復日,年復年,土地著實豐饒,耕植農(nóng)作雖然賺不了什么錢,但是供厝糧食絕對不成問題。
青禾爺不可能舍棄這塊土地,然而心中卻有股聲音肆意響起,為了阮氏月玉和輔誠,必須舍得,所有接續(xù)的不幸,或許都能以另一種價值來替換、彌補與回饋,例如金錢。如果這是一種解決方式的話,他是愿意的,即使旁人認為這種想法過于偏激,近乎殘暴,但是與其困擾于種種選擇,不如好好下個決定,終結(jié)一切。黑仔和慶仔或許就是以這樣的心情迎接各自的盡頭吧。
好厝邊接連的死亡,除了年歲已大,是否都帶有難以啟齒的歡愉與解脫,甚至刻意去擁抱?施放一甲子的農(nóng)藥是否也要施放在自己身上?雖然極度不舍,卻希望透過賣地,讓囝孫獲得更好的生活。農(nóng)作賺不了錢,過不了舒適生活,即使囝孫愿意接手,辛苦大半輩子的自己還是心存遲疑,更何況,實際上是沒人愿意接手的。這片土地難道終究注定要被填平?青禾爺覺得自己真沒用,病了之后,身體為何還能恢復健康,甚是硬朗,這真是個詛咒,死去或許是個解脫——
夜晚,明月如玉,露水涼,涼被遮蓋腹部,夏風摻著成熟稻穗特有的清香拂進窗戶。
青禾爺輾轉(zhuǎn)難眠,撐扶身子,睜著碧熒熒雙眼,透過幽幽月光看著阮氏月玉,看著睡在兩人中間的輔誠,死亡或深或淺藏匿暗處。
一日拖過一日。
秀靜最近認識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男人,叫阿瀚,發(fā)灰白,未婚,之前練過棒球,后來受了傷無法擔任運動員,也找不到適宜工作,輾轉(zhuǎn)考了證照當上公車司機。阿瀚不喝酒,不賭博,沒啥不好,就是改不掉抽煙,說累的時候抽根煙可以提神。青禾爺不再對秀靜的男人發(fā)表意見,只要秀靜好就好,都這個年紀,他管不了,也不必管。只是秀靜有了男人這事還是讓他不自覺難過了起來,有時阿瀚留宿,青禾爺心中也會不自覺產(chǎn)生疙瘩。說真的,不管女兒嫁幾次,心里頭的肉都會被割幾次。這年頭,哪里還時興入贅?阿瀚看上去倒是個老實人,來厝不忘帶些梨子和水蜜桃,說都是老父在梨山種的。青禾爺心底想著,條件更好的人家,秀靜和這個家是高攀不上,秀靜帶著拖油瓶,自己不過就是個種田的無路用跤數(shù)。
然而,心底更深的擔憂一直不曾淡去,秀靜和萱姝是否會離開身邊?
青禾爺這陣子時常發(fā)愣,尤其坐在廚房時,只是沒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就連他自己也沒有辦法清楚意識到。硼酸混著白糖攪拌,用白色塑膠杯分別置放洗碗槽底下,冰箱旁和南北雜貨柜下,這是秀靜教阮氏月玉殺螞蟻的方法。螞蟻確實銷聲匿跡。青禾爺拿起塑膠杯觀看,仔細嗅聞,毫無臭味,還有白糖芳香,不管混在什么消暑飲品里都不會有立即性的抗拒。然而,當青禾爺意識到腦袋正想著這些近乎自毀毀人的行徑時,雙腳發(fā)麻,身子不禁顫悚一一他寧愿自己是多病的。
死亡遲遲不來,田還是要種,不然怎么活。
有時,青禾爺注視輔誠,心中不禁浮現(xiàn)兩個字:孤兒。然而自己還活著,阮氏月玉也年輕,他實在不懂這種念頭到底從何而來,難道這是悲劇降臨前的預視?是他將離棄孩子?還是整個快速演變的社會允許孩子遺棄他?某種被棄的強烈寂寞襲擊而來,讓他無來由嫉妒實有大筆時光消耗的存者。即使被棄,依舊活著,只是如此痛苦。他絕對要狠得下心,當棄者,當謀殺者。
青禾爺正在等待自己禁不起誘惑的一日。
七月,屆收割,稻草翠綠,穗結(jié)實,幾百公里遠的臺風響起即將雷雨的號角聲。
青禾爺拿著掃具和梯子上頂樓,清除塵埃與不知從何飄落的枝葉,確認出水孔沒有堵塞,確認捆綁蓄水塔的鐵繩依舊強韌,確認漏水處已然填補。青禾爺滿身大汗返回灶絞,沖臉,洗主手臂汗水,突然瞧見輔誠和萱姝拿著白色塑膠杯正在吃食什么。青禾爺一口氣啞在喉頭,手腳麻痹無法動彈。等醒過神時,一手已經(jīng)攬起兩個孩子腰腹,使孩子頭腳相連般垂掛手臂,另一手急忙往孩子的嘴中用力掏弄,使孩子嘔吐。輔誠和萱姝都大聲哭了起來。阮氏月玉、阿瀚和秀靜急忙從客廳跑來?!爸卸景 鼻嗪虪斁o張說著。阮氏月玉抱過輔誠。秀靜連忙抱過萱姝,問:“到底吃了什么?”輔誠止不住哭。萱姝不停抽噎,滿臉眼淚鼻涕,童言童語說:“喝了阿瀚叔叔買的乳酸飲料?!鼻嗪虪敹紫律?,拾起杯子觀察,里頭確實沒有硼酸和白糖的結(jié)晶物。輔誡和萱姝繼續(xù)哭著、青禾爺突然松了一大口氣,僵硬的肩膀垂了下來,他在孩子的哭聲中感到某種說不出來的戰(zhàn)傈與感動。
繼續(xù)哭吧,哭得愈大聲愈好,遠方的老天爺會聽見的——青禾爺咬著唇,雙眼忍不住朦朧了起來。
臺風末登陸,不過帶來一夜疾風暴雨。
隔日一早,青禾爺獨自來到田秧,稻稈與稻穗非常強壯,沒有傾圮頹敗。這季的稻子可真要了他的命,鋤草,筑堤,撿福壽螺,每個農(nóng)活都得一步一步依手靠腳。田被福壽螺啃得七零八落,來不及分蘗,東闕一塊西漏一塊,整體收獲量可能下降兩三成,然而欣慰的是,至少稻穗是飽滿的。青禾爺想起一則冷笑話,當初是阮氏月玉從別人口中聽來的,但是聽不懂,只好轉(zhuǎn)述問他,說能在田里撿福壽螺的人是有福的,只是一不小心就瘦了。青禾爺并沒有覺得自己變瘦,反而因為吃重勞作而讓身子更加結(jié)實,胃口也比往常好。青禾爺穿著長筒膠鞋,行走田埂,時而轉(zhuǎn)進田問拔除雜草與稗草,撿拾石頭,過幾日準備收割,田不再引水。
青禾爺農(nóng)作時,阿瀚載著秀靜上班,阮氏月玉騎著腳踏車載著輔誠和萱姝來。
墨山濃影,水霧蒼茫,空氣濕軟柔情,白鷺鷥成群飛于稻田水澤,青禾爺遠遠看見阮氏月玉與孩子們緩慢移動的身影,經(jīng)過已然建立的豪華民宿,經(jīng)過幢幢預售屋,經(jīng)過正在興建的鋼筋水泥工地與公告土地價格的林立招牌,彎進田問路徑,駛過泥土、碎石與雜草,來到水囝。青禾爺不再彎腰,立起身舉手招呼。萱姝急忙跳下,阮氏月玉停好腳踏車,將輔誠抱了下來。輔誠追著萱姝跑去。青禾爺隨手折摘稻穗,手掌用力摩擦,嘗試搓去稻殼、米糠,想著等會兒可以讓孩子們咀嚼著玩。未烹煮的青禾必然粗礪,甚至艱澀無味,只是青禾爺知道,這次不必再擔心了。
輔誠故意齜牙咧嘴,彎起腰,兩手縮在胸問如短爪,重重踏步,大喊著:“看我的厲害,超級無敵大恐龍來了?!?/p>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生活雜志》2017年7月號)
責任編輯 馬洪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