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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的柳體

2018-03-26 07:19朱以光
紅巖 2018年2期
關鍵詞:國運舅舅書法

朱以光

有人走進了我的屋子,一下子遮蔽了門口的大部分光線。我有點詫異,不等我開口,一個著長衫、頭纏黑絲帕的高個子老人,邊走近邊喊“賢侄”“賢侄”。我更加詫異,覺得“賢侄”一詞竟從古代跑到了現代,而且跟我有關,我算是遇到了一個風雅而古董的人物。我說:“哦……你坐,你坐?!蔽易屃俗?,站在旁邊搓手。我馬上意識到了村夫之相,就趕忙停止搓手,說:“哦,我給你泡茶?!薄赣H從小就教過我,說,客人來了,要有招式,要熱情,倒茶、遞煙,是最起碼的待客之道。來者七十多歲,臉黑瘦,有點氣喘。他見我忙這忙那,說:“賢侄,莫客氣!你可能還不認識我,我叫張國運,今天我來……”我又“哦”了一聲,連忙說:“是舅舅嗦!哎呀,大書法家呀!我早就聽說過你呀!”他笑了笑,說:“聽你舅舅說的?”我說:“是!舅舅經常說起你呢!” ——我舅舅確實跟我說過張國運,因為他們同姓同輩,我也就稱他舅舅,我舅舅說他毛筆字好,一手標準的柳體,遠近無敵手。當然,我舅舅也順帶說了他的逸聞趣事,主要是窮斯濫矣后的一些無奈之舉:家境貧寒,又死了妻子,一個兒子跟他就是兩根光棍,生活過得像打爛仗,越過越莫法收拾;他呢,幸好有一手好字,如同一門手藝,拄個拐棍,背個烏焦焦的褡褳,內裝兩支毛筆,走鄉(xiāng)串戶,如遇紅白喜事,就是他的生意,趕忙謀了進去,寫寫對聯,混個飯吃,聊度日月。

他說:“哪敢稱什么書法家喲!不過喜歡寫字而已。”然后,他就看到了我剛剛寫就的幾行詩歌:

猛抬頭瞧見窗外枯柳上的春色

陽光在柳芽上總是站不住腳跟

公正之河流傳來陣陣雪融冰消聲

這是否是我最幸福的呻吟

月亮嫁人時恰是我的歸期

我必將揮斧把妖魔劈碎

讓我們唱吧笑吧跳吧

不要準備什么了辛酸之酒我會帶回

他沒有說話,兩只眼睛在屋子里掃來掃去。我這屋子是學校暫時分的,在一個木樓上,樓板窄而翹,七竅八孔的,腳踩上去,它仿佛怕痛地吱嘎吱嘎叫;頂上的屋瓦順椽子排列有致,但低矮黝黑,蛛網密布,仿佛壓在頭頂的怪異魔毯,隨時都要落下罩住我;一架木床,挨屋墻一放,鋪籠罩被一擺,就是一個龐然大物;唯一的木窗下置一破桌配一破椅,人一坐都是活搖活甩的,像蕩秋千;除此之外,屋子的空間就只剩裝空氣的極小部分了。國運舅舅嘆了口氣,說:“你這代課教師的條件也太那個了。”他好像不甘心,眼睛又逡巡了一番,然后定在一張電影畫報上,那是演《色戒》的湯唯,青春,性感,尤其是那雙眼睛,珠玉般明亮,欲火熾烈,野性十足。我怔怔地看著國運舅舅,他兩眼發(fā)直,死死看著“湯唯”,不知他要干啥。他喉嚨突然咕咚一聲,在寂靜的房間聽來就像一股響水流過,把他和我都嚇了一跳,他仿佛夢中猛醒一樣,臉色一頓,頭一搖,說:“啊,賢侄,這個……畫啊,不好!這樣,我給你寫一幅字掛在這里,要得不?”我有點急,心里有個聲音差點喊出來:當然要不得!我大學畢業(yè)一兩年,到處找工作可是工作不要我,受夠艱難,嘗盡心酸,去年好不容易考上信用社會計崗位,哪知體檢時說我有哮喘,叫我回家治好再說卻再也沒有了下文。我到省城大醫(yī)院檢查又說我沒有哮喘,我都不知道我到底有沒有病。問題是,我有冤無處伸?。∥蚁褚恢皇芰梭@嚇的狗,躲在家里不敢出門。在家里吃父母,有人又罵我讀書把家里拖垮了不算,讀了書還是他媽個二不掛五,要文文不得要武武不得,還不如花錢買個看家的狗劃算!我萬不得已逃到這個無人敢來的諾水河山村小學代課,專門在這黑沉沉的屋壁上貼上湯唯,這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女色迷戀,而是屈原《離騷》中香草美人一樣的寓意:告誡自己絕不頹廢,要有胸襟氣度和高遠的追求。這種不可為外人道的寓意豈是一幅字能替換得了的?但我哪里能明說,只好隨口應和:“好啊好啊,我早就想瞻仰瞻仰舅舅的墨寶了,這下機會來了,可是舅舅你知道我付不起潤筆費喲!”國運舅舅右手在空中兩搖,很堅決地說:“賢侄,此話差矣!你舅舅給我講過你的事情,論輩分我好歹也算是你舅舅嘛,你是個懂文墨的大學生,我愿意把字送給你,這就對了,你我咋個講錢的問題!再說,我給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寫字從不收錢。你只說寫什么內容就可以了!”我故意歪頭想了想,說:“那就寫‘紅樓終是一夢,陋室何需二銘,要得不?”國運舅舅左手拈著下巴上的幾根銀白胡須,右手摸著頭上的黑絲帕,說:“賢侄,不妥啊,我不懂你剛才那個詩歌,但我知道你的心情,你這個上聯不好,境界不高啊!賢侄,恕我直言啊,年輕人嘛,暫時不順算啥子嘛!你不要只看你這屋子黑黢黢的,你看窗外是不是天高地闊呀!是不是也有紅花綠樹青山碧水呀!賢侄,你這詩里不是也說‘枯柳生春色嘛!所以,換一種心態(tài)看問題,也許世界就不一樣,莫看此地偏遠狹小,‘小潭也可養(yǎng)大魚嘛!現在有事干總比白吃父母好,夢不夢的我看關鍵在自己,從長計議,前程似錦??!這樣,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我取君意寫《陋室》,何如?”沒想到,我隨口胡謅的對聯透露了我的心跡,引來國運舅舅一片好心勸慰,我不好再虛與委蛇,只好應允。

國運舅舅走時,看到桌上我常把玩的那本岳麓版《紅樓夢》,說:“哦,賢侄,把這書借給老朽看看,別人說,少不讀水滸老不看紅樓,老朽倒要看看紅樓又如何?”我笑著送他下樓,覺得這個國運舅舅還是挺有意思的。

星期天中午,我們幾個老師到學校旁邊王家走人戶——王家兒子結婚,遠近親戚云集,因學校是王家?guī)状说哪感?,我們老師也就榮幸地成為了座上賓——這也是本地民風淳厚尊師重教的表現之一。我們被支客司專門安排到這小四合院挨近慈竹林一桌,坐在那青翠茂盛的竹林旁吃煙喝茶,高遠處藍天映襯,山巒起伏,別有意趣。正是三月陽春煙景,幾樹桃紅李白,幾處柳花飛絮,這農家小院春色醉人惹人憐愛。我早就注意到了那些門窗上的對聯,紅堂堂的紙,一片喜慶;黑油油的字,遒勁有力,像一個個儒雅而有正氣的書生,秩序井然,彬彬有禮。我說:“耶!這字太漂亮了!”年輕的張學里老師說:“當然,太太的!”我沒有聽懂,就疑惑地看著他,他一笑,露出滿口的白牙,又說:“太太的嘛!”我更加疑惑地看著他。跟我經常打籃球的楊老師哈哈大笑,說:“屄張學里,你就不要賣弄了,這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學問,難道還有版權么!”然后對著我說:“這有啥保密的嘛!我告訴你,這‘太太的,一是說,這字太好太好了,兩個‘太‘太連起來,不就是‘太太的!二是說,這字是太太教的——這字是張國運寫的不假,但這字最先是他女人教的,這不也是‘太太的?”我早就猜到對聯肯定是國運舅舅的手筆,但不知道這背后還有這樣的故事,我驚嘆:“他太太?就是那個死了的妻子?那太可惜了!他太太竟能教出這樣的丈夫學生,死得真是太可惜了!”大家哄堂大笑,引得旁邊桌子上的賓客都扭過頭來看我們。胖胖的劉老師,猛吸一口煙,讓煙霧從兩個窄窄的鼻孔里擠出來,很享受的樣子,然后才睜開眼睛說:“朱大學,你這就懂不起了!這里面的知識恐怕比你在大學里學的有趣得多,話說——”

性急的楊老師一下站起來,那長木板凳猛然失去了平衡,另一頭坐著的胖劉老師嘩啦一聲坐到了地上,大家又是哄堂大笑,旁邊的客人也都大笑起來,引得一個年輕媳婦故意大聲武氣地開玩笑說:“耶,這些教書先生一點也不斯文喃!”楊老師不管這些,他略微壓低了聲音說:“話說!話說!酸溜溜的,那都是老古董的腔調了,哪個等得及!我來給你說!話說——呸!我咋也被套進去了?”

于是我聽到了國運舅舅遙遠的故事——

張國運出身富家,其父就是當時遠近聞名的書法家,各家中堂,街衢店招等,多出自其手。張國運從小就研習書法,尤其對柳體情有獨鐘,后被送往通江縣城新學堂求學,后又考進達縣市一中讀高中。那時交通不便,全靠步行,再加上全國解放前夕,達縣市面混亂,學潮不斷,國共兩黨都在學?;顒?,爭取學生。家里很是著急,為防萬一,張家就將獨兒子轉學到了離家較近的陜西漢中市繼續(xù)讀高中。哪知后來漢中市也混亂起來。張家就叫張國運回家。當時陜西胡宗蘭兵敗,解放軍已經逼近漢中市,學校也暫時停了課,張國運沒法,只好收拾書箱行李回家。跋山涉水兩天,終于到了老家地界,他口渴難忍,就到離家不遠的老街口歇氣休息找水喝。當時的老街口不大,就十來戶人家,構成一條大約兩三米寬、五六十米長的狹窄小街。小街對面的小河里有一個奇異之處,過去每天要起三次潮水,故曰“三潮水”,據地質學家說,那是由本地的喀斯特地貌構成無數地下溶洞相連相通形成。這樣的山形水勢特別適合麻柳生長,小街尾就有一棵大麻柳樹,大得十幾個大漢牽手也難以圍住樹干,枝繁葉茂的大樹底下就自然成為來往行人和附近人家絕佳的歇氣休息之地。這樹旁有戶李家,是張國運家的佃戶,他從小就很熟悉,于是他吱嘎一聲推開了李家大門,里面無人他也沒多問,直走進去過一個天井到廚房的水缸旁,手拿水瓢正要舀水哪知情況不妙:李家姑娘明娟正在洗澡!張國運暗自吃了一驚,正要悄悄退出,卻聽明娟大喝一聲:“回來!”這一大喝好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威嚴,張國運猶豫了一下,往身后看了一圈,雖然沒人,但還是不敢造次,生怕她再大聲喊叫,他如何說得清!于是只好低頭轉過身來。張國運站在那里手足無措,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尷尬,好像脫光身體的反而是他。但明娟又不開腔,仿佛故意要制造一種寂靜,增加幾成威嚴,就看張國運如何應對。周圍越發(fā)出奇地寂靜,這寂靜就像攻城略地的強敵,威逼著人心。脆弱的張國運招架不住,他都聽到自己心里猛烈的打鼓聲,這鼓聲響得他六神無主,潰不成軍。他不明白明娟要搞啥名堂,只好稍稍抬頭看過去,只見一片白霧般的水汽中,明娟坐在一只黃色大木桶里,頭上烏絲濕潤披散,覆蓋了如白豆腐一般的兩肩和胸部,眼里冒著兩團怒火,仿佛要把人燒為灰燼一樣,她截住張國運膽怯如逃兵的眼光,說:“人家女娃兒洗澡,你為啥要偷看!”張國運哪里敢面對那樣的怒火,心里早就丟盔卸甲,連忙將眼光避開,看著自己的右腳說:“我沒有偷看,我只是想到你家找口水喝!”明娟更加生氣,說:“找水喝?說得倒輕巧!你明明偷看了別人的身子,未必找個借口說是找水喝就想了事?不得行!”張國運急了,也就忘了羞恥,看著明娟說:“你咋亂說?我好久偷看你的身子?我走路口渴找進屋來就是找水喝嘛!門沒關我一推就開了,我哪里曉得……”黃木桶里的明娟準備站起來,她可能又意識到不妥,又坐進水中,說:“耶!耶!你個讀書人咋不講理喃?門沒關你就可以亂推亂鉆?你亂推亂鉆了還怪我不關門嗦?你說你沒偷看我身子,你現在賊眉鼠眼地看到哪里的?”張國運又是一驚,眼光馬上撇開看著水缸,又縮回看著自己的左腳說:“你你你……”但是他真是頭脹心慌,百口莫辯啊,哪一個問題他好像都難以理直氣壯地回答,真是黃泥巴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于是他突然轉身要跑。明娟“嘿”地低吼一聲,說:“張國運,你敢跑!回來!你給我……”

楊老師正講得眉飛色舞,仿佛是他親眼所見一般,坐在對面的張學里大聲“哼”了一聲,楊老師說:“屄張學里,你哼啥呢?難道我講錯了?你硬是以為你講得比哪個都好?連我……”早就從地上起來坐在擺正的長板凳上的胖劉老師,用手把楊老師右肩一拍,低聲說:“瓜貨!看嘛,太太來了!你只圖講得痛快,就忘乎所以了!” 這時張國運舅舅已經到了我們桌前,對著有點呆相的我叫了一聲“賢侄”,然后對大家說:“支客司叫我來跟你們這些先生坐,你們看,我這個土農民,長布衫子黑帕子,襟襟掉掉的邋遢怪物,咋個敢跟你們坐嘛!”我很快恢復了平靜,用右手指指那些對聯,說:“舅舅,你的這身打扮就是你的標志!現在沒有你這般本事的人,哪個好意思敢穿你這些衣服?你看,只說這些對聯這些毛筆字,我們在座的教書匠哪一個不慚愧?你是我們這些老師的老師,你還謙虛啥?”國運舅舅說:“也不是謙虛,不過喃,今天這些對聯這些字,雖是裝點門面配盤子的,上不了什么大臺面,但我還是用心寫的哈!”胖劉老師說:“那當然,這諾水河沿河二岸,你用兩支毛筆打下了江山,你老先生一出馬,哪里敢不亮堂堂紅閃閃!”國運舅舅喜滋滋地,臉上的皺紋集合列隊一樣,形成慈眉善目的笑意,說:“嘿,過獎了啊,夸張了哈!不說這個了不說這個了——剛才我聽你們擺得熱鬧,把我整得心欠欠的也想聽,你們擺的啥?繼續(xù)說來,讓老朽也聽聽?”大家就都看著楊老師笑,笑出一江春水綠波來。楊老師故意咳嗽一聲,說:“老先生,啊,這個,這個,我們剛才正在講你受苦受難那一章啊,說你,為了寫好字,挨了不少打,吃了不少苦頭!”他說:“哦!這個倒不假,那些年,尤其是文化大革命那幾年,也真是磨纏人,把人不當人。你們說,一解放,我家成了大地主,這也不說了,那是時代的潮流,順者昌逆者亡嘛,我們管不了;倒是我練書法把家都給毀了,我于心不忍啊!我今天才跟你們說,我這一生都毀在這個柳體字上了——你們不信?那我就不揣冒昧給你們說一說這當中的來龍去脈。我今天呢,特別高興;再說,時代也不同了,有些話,埋了幾十年,都快爛在肚子里了,我現在七十九歲了,土都堆到頸項上了,還怕啥?今天我就把那些話從爛堆堆里刨出來給你們這些先生擺一擺,看我和我家是咋個毀在這個書法上的?!?/p>

我一聽,就覺得今天的國運舅舅老先生不同尋常了,趕忙挪了挪屁股坐端正,支起耳朵仔細聽——

唉,從哪說起呢?還是從在漢中讀高中說起吧。對了,那時,我十八歲,由于有家學淵源,我有些書法底子,已經在漢中市甚至陜西省獲過幾次書法大獎了,毫不夸張地說,我是一顆正在冉冉升起的書法新星吶!這時,我們學校來了一個國文教員,名叫鄭前,四十多歲,人不高,胖胖的,雙眼特別有神,書法真是了得!尤其是柳體字,結體謹嚴,砍切有力,風神瀟灑,簡直不擺了!我一下子瘋魔了,心都給迷住了,其他學科都不想學了,就想專攻書法,并且就想跟著鄭老師專攻柳體;鄭老師也喜歡我,說我有學柳體的風骨和根器。我天天把玩柳體法帖,吃飯睡覺,日思夜想,都是這柳體書法,《玄秘塔》《神策軍碑》《蒙詔帖》《送梨帖題跋》《蘇夫人墓志》等等,哎呀,那些字骨力勁健,風流倜儻,像孔子所說的謙謙君子,把我迷得神五六道的,簡直不知天明白日,有空了我就鉆進鄭老師的寢室揮毫臨帖,邊臨邊讀,邊臨邊唱,行楷交替,神行無礙。墨留紙上,一片煙云;歌聲無調,暢抒情懷。胸襟筆意,如沃土春種,蓬蓬勃勃;又像碧空仙鶴,飛飛揚揚。我,瘋瘋癲癲,物我兩忘,時空無形,唯字獨存,那些字好像成了我神不守舍、須臾不可分離的情人,完全主宰了我的世界。這樣過了一年多,到了高三,哪知世道驟然變了,胡宗蘭被解放軍打敗,全陜西人心惶惶,漢中市亂了,到處是難民,流言亂飛;戰(zhàn)亂一來,我們的學校解散了,那里已經沒有我的讀書練字之處了,我只好跟鄭老師灑淚而別,帶著他送給我的柳體法帖回了家。也好,那時我家在鄉(xiāng)村還算富有,吃穿不愁,我在家正好繼續(xù)練習柳體書法,家事不管,世事不問,一任我在柳體字間羽化登仙一般迷醉,我像一個貪戀女色的花花公子一樣貪戀柳體,我像一個不務正業(yè)的皇帝一樣愛戀柳體……哎呀,我都不知道該用什么比方來說我當時的迷醉了!

有一天,我的老師鄭前竟然來到了我家,他說書也沒法教了,準備經川東到成都一游,過我這里來看一看。我高興慘了,跟老師談天說地,縱論書家軼事,暢談書法理論,還磨墨揮毫,匯報書藝,飲酒賦詩,激揚文字,仿佛一對久別重逢的友朋兄弟。五天后,他離開我家,繼續(xù)云游。我呢,更是信心百倍,臨池苦練,希望書藝精進,更上一層樓。半個月后,學校——就是你們現在這個諾水河小學——聘請我教書法課,我當上了書法教師,更有信心和勁頭了??墒?,哪里想得到?三個月后,鄉(xiāng)上武裝隊突然把我抓了,說我稱兄道弟的老師鄭前是潛伏的國民黨軍統特務,說我通敵通匪,窩藏蔣匪特務;后來又抓走了我父親,說我父親是不識時務的惡霸鄉(xiāng)紳;我父親歷來膽小,時局的風云變幻已經不斷刺激消磨著他脆弱的神經,這次突如其來的變故使他更是萬分恐懼,他被押解到離平溪區(qū)公所不到五里地的陡石梯——也就是現在叫做鳳翔洞的地方——趁人不備,縱身一躍,跳入深潭,尋了短見……唉呀,可憐就只我母親一個小腳腳女人在家領著三個小妹妹收拾殘局,茍且活命啊,一個紅紅火火的大家一夜之間就嘩啦啦垮了,散了。我呢,反正說我通敵通匪,由區(qū)公所押送縣城看守所,判刑十年,押赴新疆石河子勞改。——你們說,我是不是練書法把家都毀了?

國運舅舅這么一問,大家才醒悟過來,但都沉思不語。我想,國運舅舅深深的自責,自有他的情感因素,但說是因練書法而毀家,則是明顯一廂情愿地替時代擔責,這就很不公平了——試問,有哪一個渺小的草民個體,能為滾滾而來的時代更替承擔責任呢?更何況一個十八九歲不問凡塵世事的讀書練字者呢?

張學里仿佛是要故意打破這令人難堪的沉默,他端起桌上的茶盅咕咚咕咚地大喝了幾口,對國運舅舅說:“來來來,新娘子還沒有到,據說才到‘三潮水,時間還早,你繼續(xù)講;你今天不講,以后可能就莫人知道這些珍貴的歷史了,那就真的是爛在你的肚子里了?!?/p>

國運舅舅說:“還是你們讀過書的知識分子知道歷史重要。只要你們愿意聽,我就繼續(xù)講嘛。”——他沒有多少悲傷,語氣倒是十分平靜,就像靜水流深的河流不起多少波瀾——

剛進勞改隊,我一想起世事無常,家破人亡,就萬念俱灰,無力自拔呀,什么事都覺得沒意思,自己成了一個只是被人使喚的工具,叫我做啥就做啥,不叫做我就發(fā)呆,像個傻子,麻木不仁,行尸走肉一樣。有一天勞動后,大家坐在路旁休息,我呢,兩眼呆滯地看著路上的小草,開始胡思亂想,總是想不通為啥就到了這么個地老天荒的地方,那時看著路上小草,實際上是眼中無草;慢慢地,腦中影像淡去,眼中小草才真正活現出來,它們貼地而生,矮小,毫不起眼,有人走過,隨意踐踏,它們就被踩伏地面甚至踏進泥土,腳一離開,他們又直起身子——我突然覺得,我就是那路上小草,我生來就好像是被人踐踏的草根賤民!真的,這個印象太深刻了,這個景象一直糾纏著我。晚上也經常失眠,頭腦昏脹,將自己的事情前前后后像用梳子梳理頭發(fā)一樣想來想去,簡直要瘋魔了。有一天外出摘棉花,我跟同監(jiān)室的李老頭去小解,李老頭說:“嘿,國運,我觀察你很久了,你一天愁眉苦臉的,干啥那么悲觀呢?”我知道李老頭對人善良,就將自己的大概情況說了,說自己不明不白犯了罪,說自己練了書法毀了家,咋個不悲觀嘛。李老頭卻說:“國運,我看你是個不明事理的糊涂人!為啥?就假定你說的有理,那你這樣悲觀能解決什么問題?你不好好改造早點回家,一天光悲觀,你媽你妹妹咋個辦?要說冤我不冤?我當鄉(xiāng)干事,那天跟鄉(xiāng)長玩笑打鬧一失手,鄉(xiāng)長摔在石條上,死了,我就丟了工作來勞改了!你懂書法,是個人才,我給他們說說看。樹挪死人挪活嘛,你最該振作起來,趕快跳出亂想的圈圈,既是救自己也是救母親和妹妹,悲觀不得啊?!?/p>

哎呀,李老頭幫了我大忙啊。他去一說,領導知道我懂書法,就把我選入宣傳隊,天天寫標語,寫墻報,哎呀!這時我才覺得幸好有這個書法呀!不然,我怎么活得下來?。×w字簡直就是我的強心針就是我的鎮(zhèn)靜劑就是我的大救星,一寫起這柳體字,我那麻木僵死的內心又活了,我那紛亂無主的內心就慢慢安靜了,在朗潤清秀的字體結構中如行云流水般游走,暫時忘記了陡石梯那深色綠潭,忘記了決然跳水的慈祥父親,忘記了淚眼朦朧的小腳母親,忘記了養(yǎng)育自己的故園家山,忘記了路上小草的隱喻象征……有一天,我看著寫下的“宜將剩勇追窮寇,不可沽名學霸王”的標語,腦海里像是突然響起驚雷一般:“你不是一直把握不到柳體字的風骨嗎?它不就是來自心海和骨子里的一股精氣神嗎?你現在不正需要這種精氣神嗎?抓住這種精氣神,書藝的提升和自我的得救不就一舉兩得了嗎?”哎呀,賢侄呀!你不知道,人在萬念俱灰的時候那種生不如死的痛苦和死而不得的麻木太折磨人了,它能很快把你摧毀!哎呀,那一瞬間電光石火一般,我被震醒了,我被照亮了,柳體字的風骨顯靈了——有什么了不得的!,柳體字要立于世上,我要立于人間,風骨就是支撐,風骨就是生命力!人生讓我遇到書法柳體,時代讓我經受摧折打擊,我命該如此,我怎么能夠逃脫又怎么逃脫得了?不僅不能逃脫,還要領悟并珍惜人生命運對我的饋贈和眷顧:時代變局必然要來,那書法柳體就是被安排來拯救我的天使!賢侄啊,這樣一想,心境一變,我真的得救了,我天寬地闊了,連監(jiān)獄里的窗洞都變大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不過是我的人生場景道具發(fā)生了些變化,由此地到彼地而已!無論如何,我仍然可以寫書法嘛,我仍然可以揣摩玩味柳體的筆力勁健、風骨清朗嘛。說來也怪,從那以后,我的柳體字一下子就骨立起來了,一下子就有了一種跟我內心相應的精氣神。這樣,我就算死里逃生又遇春了,哪怕仍然是路上小草,但我更要看到那種屢遭踐踏而百折不撓的骨力與精氣!于是在勞改隊又寫了十年柳體字,那十年,我體悟柳體,筆修書藝,人在鐵窗,心游八極。1960年,刑滿回家——其實,我哪里還有家?。课译x家三年母親就死了,妹妹們,也跟了人或者送了人;我家的房子也土改掉了,我沒有立錐之地,成了真正的光桿司令。我只好向公社、大隊和生產隊一一請示,然后找人幫忙搭了個茅草房度日,泥地茅舍,孤家寡人,日月渡人也熬人。我當時29歲,但已經戴了一頂沉重如山的高帽子:歷史反革命分子。這頂高帽子讓我成了縣鄉(xiāng)兩級政府重點監(jiān)管對象,一時壓得我抬不起頭,鄉(xiāng)里很多人見了我要么用下眼皮看我,要么像躲瘟神一樣避開我。書法暫時也沒有用武之地。不過,我的內心還是有柳體風骨一樣的東西在支撐。但是,另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又來了,我的婚姻當然就成了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的難題,你想嘛,哪個姑娘敢要我這個下賤胚加瘟神呀?況且我也絕不會以我的戴罪之身去禍害別人!哎,也許是天無絕人之路,莽人有莽福吧,眼看要打一輩子光棍的我,居然娶到了一個女人,一個半老不老的外鄉(xiāng)地主婆——丈夫說是惡霸,被槍斃了——并且,她還給我?guī)砹艘粋€帶把把的娃娃。我感恩不盡吶,賢侄!你想,我都成了人人不愿聞的臭狗屎,人家盡管年歲比我大,畢竟沒有嫌棄我嘛,是不是?再說,她是那個時代的可憐人,我也是那個時代的可憐人,兩顆心都需要溫暖吶!我們都絲毫沒有嫌棄對方,在一起齊理起了一個貧寒的家。那個娃娃呢,我都是當著親生兒子養(yǎng)的,茅草房房里慢慢有了人氣氣,其樂也融融。我覺得我找到了幸福,那個家就像漫漫寒夜里的一團火啊,哪怕再冷,我也覺得心里自有一股熱氣啊??墒?,不久,我那個苦命的老妻子啊,她突然心臟病發(fā)作,很快就,死了!才41歲啊——賢侄,你說,相依為命的人哪!麻繩從細處斷??!我這命哪,咋說呢……

“張書法!張書法!趕快來,這里有人要掛禮!”突然有人在大門口朝著我們喊,把唏噓感嘆的我們驚醒,國運舅舅回頭答應一聲,說:“是哪個驢日的送禮都不來早點,不知一天在忙啥!”然后朝大家拱拱手,說:“慚愧!慚愧!你們先吃鍋煙喝喝茶;賢侄,我馬上就來!”就趕快去了禮房,一路長衫飄飄,很有仙風道骨。

我很悵然,也很感動,我知道,國運舅舅今天一吐幾十年的塵封往事,是信得過我,信得過大家,當然也是信得過現在這個時代——這個時代畢竟不同了!

為了緩和一下稍顯沉悶的氣氛,我調整了一下情緒,說:“你們剛才說‘太太的,真有意思!嘿,那他的柳體書法是不是這個地主婆太太教的?”

“哪里是!此太太非彼太太也!”楊老師搖著手說,“我剛才沒有擺完,你先聽我擺完,擺完你就明白了?!庇谑菞罾蠋熡謹[開了——

剛才正說到,李明娟叫張國運“先給我……”,太太的來了,我就沒法講了。其實李明娟是叫他先給她抹澡!你看,這個李明娟膽子不小??!當然她也是看準了張國運在那種情形下不敢不抹這一點的,不過這一抹,就有麻達了,什么麻達?長話短說,就是姑娘的肚子抹大了!朱大學,這個不用解釋你該懂吧?問題是,抹大姑娘肚子的張書法不久又勞改去了——這一折呢,剛才你也聽到了。這樣呢,這個事情就整復雜了!這咋辦呢?黃花閨女性子烈,脾氣犟,死活不打胎反正要生娃娃,娃娃的親爸爸又那樣了,你說咋辦?李家急得喊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實在莫法辦,就只好求爹爹告奶奶想辦法找人給附近王家說媒,匆匆忙忙把一個美貌體面女子下嫁給了清貧如洗的王家——朱大學,就是今天這兒這個王家,那李家姑娘就是今天新郎官的婆婆!據說,李明娟出嫁那天哭得傷心欲絕啊,感天動地啊,開始人們以為她是像傳統哭嫁那樣哭無法報答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后來才慢慢醒悟過來,原來她是另有寄托?。?/p>

我“哦”了一聲,怔了一會兒,低聲說:“那今天莫不是國運舅舅接孫媳婦?”大家都笑著點頭。哦,我明白了,難怪國運舅舅那么高興,敢把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抖露出來。

楊老師對我說:“這些故事今天主要是擺給你聽的,他們都大體曉得,只是細節(jié)有差異?!彼A送?,又說:“說張書法的柳體字是太太教的,那都是人們的聯想,都是玩笑話,因為李明娟的小名叫柳花,又叫柳兒,大家就將這個跟張書法的柳體字聯系起來,說是他從青春少女柳花的身上獲得了無限的靈感,后來世事弄人,他得不到柳花,柳花也嫁不得他,張書法就只好練柳體,想柳花,越練越想,越想越練,如何如何,這般這般,‘太太的的柳體字就這樣練成了。其實,這都是扯淡!不過是,一說起張老先生的柳體書法,大家萬分佩服,就聯想附會,創(chuàng)造出三個字說,‘太太的,這是典型的鄉(xiāng)間俚俗語言,形象生動,韻味無窮,是表達贊美,表達敬佩,新奇好耍,于是就傳開了,以至于傳到后來,它不僅指那書法,也指張書法或者柳花這兩個人了。”

胖劉老師體型肥大,像個圓球,他站起來,故意把兩手一劃,剛才放倒他的楊老師差點被推到桌下去了。他說:“老楊,我來講喃你要搶!我以為你硬是講得好,哪知原來并不怎么樣。我問你,太太的還救過張書法的命,你知道不?哦,不知道哈?你還曉得你有不知道的,那就只有我來講啰?”胖劉老師生怕楊老師又搶他的話題一樣,馬上就講開了——

1968年,我們正讀小學,就在我們現在教書這個學校。有一天全鄉(xiāng)在我們學校開批斗大會,那天押上批斗臺的所謂壞分子很多,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張書法,個子高,人也瘦,杵在那兒,像一根干竹竿。批斗者說他作為一個專政對象,不思改造,不積極勞動,一天光偷練書法,看不起勞動人民,亡我之心不死,想卷土重來,重過剝削階級生活,云云。這時有兩個民兵上臺,用一根粗棕繩去捆綁張書法,繩子在頸項上一勒,兩邊各經腋下在左右手臂上繞兩三下,然后強力將兩手往背上一提,張書法痛得本能地大叫一聲,頓時臉上汗水淋漓;民兵不管,又將兩邊繩子各在左右手腕上扎了死結,再合成一股,從背上向上穿過頸項上的繩子后反向用力一拉,同時用膝蓋猛力去頂張書法的背部,張書法又是一聲慘叫,身子本能地一弓,整個人一下子就縮小了一半,像一個人形問號一般寫在臺上;不一會兒,就有人上臺打人,啪啪啪的幾耳光,打得張書法東倒西歪,顛來顛去,但始終沒倒,像一個不倒翁一樣;這時戴著紅袖箍、來自通江縣城第一中學的紅衛(wèi)兵王衛(wèi)國沖上臺去,邊用腳踢邊吼叫張書法跪倒。張書法猶豫了一下,那王衛(wèi)國跳下批斗臺,跑到學校掛鈴鐺的地方,三兩下就扯下了用長鐵絲掛著的鐵鈴鐺,然后像一陣風一樣卷回去,手握鐵絲,掄起鈴鐺就砸張書法,砸一下,鈴鐺響一陣,張書法就慘叫一聲;砸一下,鈴鐺響一陣,張書法就慘叫一聲。砸了十多下,人們都嚇住了,覺得那鐵鈴鐺好像都砸進了自己的血肉里,反正我都不敢再看了??墒?,那天的王衛(wèi)國好像瘋了,砸來砸去都不解恨一樣,他又握住鐵鈴鐺一頭,將長鐵絲折短,直接用鐵絲去打張書法,張書法招架不住,不得不跪下,但兩手捆著,沒法協助,只能直挺挺跪在臺上,膝蓋骨都撞得咚咚響,他顧不得膝蓋骨,只本能地用雙手去護自己的頭和臉,但雙手哪里掙得脫!那鐵絲頭一打一個眼,不一會兒,他的頭和臉上都是血印和鮮血,身上也有無數飛濺的血點。這還不算,臺下有人慫恿王衛(wèi)國:反革命死不改悔!把他吊起來,把他吊起來!王衛(wèi)國果然貓腰一跳,上了臺上講話的大方桌,將張書法背上的長棕繩往房梁上一搭,然后一拉一松,哎呀!可憐的張書法就在空中一上一下地慘叫啊,那叫聲陰森森的,不像是人聲,嚇死人了,全場人一時都呆了,不敢作聲,只有那慘叫低回激蕩……會后,王衛(wèi)國一伙還把張書法押去吊到老街那棵大麻柳樹下折磨,還美其名曰“柳下會”。據說,當天晚上,王衛(wèi)國回到家里——朱大學,就是這里!——他的母親李明娟就把門關上,哭著把王衛(wèi)國毒打了一頓,說,你個龜兒子,你今天兇得很喃!是哪個教你打人的?你還是不是個人?你把別人那么打,你要把他打死么?你才十七歲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你瘋了么?咹?你到底要干啥呀你?你知不知道他是誰?咹?我也不怕別人笑話,我今天就告訴你,他就是你的親老子!對,親老子!你個狗日的不要再去作孽了!然后,李明娟從一個柏木箱子里拿出一張紙給王衛(wèi)國,上面是張國運的柳體書法,有署名和印章,正是張國運當年寫給柳花的一首李白詩歌: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哦,朱大學,忘了告訴你,李明娟的丈夫老王在文革剛開始那一年就因腦溢血去世了,王衛(wèi)國就是他們唯一的兒子!我再告訴你,從那天起,王衛(wèi)國就沉默寡言,再不出風頭再不打人了,后來又去新疆當了幾年兵,退伍后在縣種子站工作,現在退休在家。哦,你看,那個高瘦高瘦的,就是王衛(wèi)國,是不是像張書法?

這時國運舅舅剛好走過來,嘿,一對照,還真是瘋瘋像!國字臉,深眼窩,大鼻子,瘦高身材……國運舅舅不知道我們說的這些,說:“好了!這下掛禮的沒有了,我也可以休息休息了?!睆垖W里好像突然想起似地說:“嘿,老輩子,說是你前幾年到成都掙大錢去了,你咋又回來了呢?”

國運舅舅坐下說:“一言難盡,總的說來,我在大城市里住不慣,一天在那個高房子里關著,一眼看去,全是高樓房子,看不到莊稼,看不到樹林,看不到白云,看不到熟人,像籠子里的鳥,說不出那個滋味,太難受了!另外,在那些地方,啥子都要錢,你屎尿快要屙到褲襠里了,不行,先交錢再說!你寫幾個字吧,他先問你,是不是什么書法協會的?得過什么大獎沒有?教過你的老師出不出名?然后說,字是好字,但你名不見經傳,賣不到錢!你說,我咋搞得來這一套?我的字好不好跟他說的那些有何關系?動不動就說錢,我一點兒也不習慣!再說,在老家,大家都喜歡我的字,走到哪里大家都捧我的場,我為啥要受你城市人那些閑氣?我是山林里的自由鳥,我不飛回山林來我到哪里去!你們曉得,我隔房外侄在成都電子科大教書,我在那兒呆了兩年,現在我才說,主要是想賣字弄幾個錢完成一件大事,現在呢,大事完成了,就是給我那個四十多歲的老兒子把老婆接了——唉,盡管他不是我的親骨血,但跟我一樣也是可憐人,他一結婚,我也算是給他死去的媽一個交代嘛,我的心病也就去了一些嘛!”

張學里這時向我使了個眼色,將嘴巴向一個方向一努,我看過去,在堂屋門邊紅堂堂的對聯旁,站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婆,穿著深藍色老式長布衣衫,頭包黑色絲帕,形象端方,神態(tài)溫和,笑瞇瞇地看著院壩里眾多的客人——我明白了,這肯定就是王家老太太李明娟,也就是柳花了!看來,國運舅舅跟她還是很般配的,可是,命運啊,真是捉弄人!

張學里喝了一口茶,轉向國運舅舅,說:“老輩子,你我是本家,我冒昧地進一言:你也把婚結了算了!你跟王家老婆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這個本身就是很感人的事情,時代不同了,現在也都單身,沒有必要遮遮掩掩了,你也熱熱鬧鬧地……”

國運舅舅連打幾個哈哈,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他用右手擦了眼淚,控制了一下情緒,說:“這個嘛,咋個說呢?我們老了,跟你們年輕人想法不一樣了,一輩子風風雨雨,走到今天,活著就很不容易,特別是柳花,她的苦一言難盡!至于我們結不結婚,這都已經不是個事情,有時候看上一眼也就足夠了!”

這時,國運舅舅好像是有意要轉移話題,轉過臉來對我說:“賢侄,《紅樓夢》我看完了,賈寶玉原來是一塊冥頑不化的假石頭,林妹妹呢原來是要以淚報恩的神草仙姝,這個世界不簡單吶。看來曹雪芹是以道眼觀世界啊,由此說來,這個世界還真有無窮無盡的意思!你說對不對?哦,賢侄,我還搞忘了告訴你,《陋室銘》寫好了!不瞞你說,我很滿意,柳體行草,結體自然,走筆流暢,還是有一種俊朗的骨氣的!”他滿臉的笑意,滿臉的自豪,原來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仿佛都理解他的心意似的,一一舒展開了。稍停,他又悄聲對我說:“不過,我覺得,賢侄,你房間那個人物畫報,你若換下,就送我算了,可以不?”

我一下笑了,說:“咋不可以?你要,再不可以也得可以,是不是?不過我問你,舅舅,你那天看到那個電影明星是不是像……像柳花呀?我猜你一定是想把它送給‘太太的哈?”

不等國運舅舅回答,禮炮一連串地響了,人們一下熱鬧起來,都站起身,一起看向院門口,新娘的紅轎子已經進了院子,帶進來一片紅艷艷的喜氣。

責任編輯 劉魯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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