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宗讓
摘要:儒學是內(nèi)外兼修、文武并重的學說,儒家自古就有尚武精神?!皣g”在民國年間受到重視,當時著名武術家孫祿堂先生在“拳與道合”的基礎上整合了三大內(nèi)家拳種?!皣g”的目標是強國強種,造福人類。孫祿堂先生用儒家的“中和”作為國術的指導思想,是武術理論方面的原創(chuàng)性貢獻。他的武學著作進一步糅合了儒家《論語》“一以貫之”之道、《大學》之“明德”、《易傳》之“太極”與“陰陽”,《孟子》之“浩然之氣”,真正體現(xiàn)了“文武之道”?!霸迦胛洹睂崿F(xiàn)了對儒學原理的體證,其“本體、工夫、境界”三位一體的理論亦可以彌補西方體育科學之不足。關于儒學與武術關系的研究基本屬于空白領域,通過揭示國學與國術在核心思想上的一致性,有助于提高國術理論水平,加強國學之現(xiàn)代轉化與實際應用,為華夏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與繁榮做出貢獻。
關鍵詞:孫祿堂 國術 儒學 三拳合一 中和
儒學是剛健的哲學,孔子昌明“直道”,孟子善養(yǎng)“浩然之氣”,《易傳》崇尚“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易傳·象傳·乾》)。儒家對武力極為重視,認為要安定天下,“禮樂”與“征伐”缺一不可??鬃拥母赣H叔梁紇(622-549 BC)是魯國有名的武士,力大無窮,孔子本人亦勇武有力?!吨芏Y·保氏》所記載的“六藝”中,射、御兩項就是軍事科目。儒家之“道”乃是“文武之道”(《論語·子張》)?!兑住分性S多卦爻辭都涉及到軍事思想。孔子治國主張“足食、足兵”?!墩撜Z·述而》記載:“子之所慎:齊,戰(zhàn),疾”。《論語·子路》記載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濒敹ü挲R魯“夾谷之會”時,孔子利用“文有武備,武有文備”將齊國折服??鬃拥牡茏尤接校?22-? BC)協(xié)助季氏戰(zhàn)勝齊國,其軍事知識就是學于孔子。孔子周游列國時幾次遭遇性命攸關的危險時刻,都能從容應對,毫不畏懼。孔子的弟子子路(542-480BC)以“勇”而著稱,“勇”也是早期儒家的核心價值“三達德”之一?!墩撜Z·憲問》的“以直報怨”;《禮記》與《春秋公羊傳》對“復仇”的肯定,《春秋》的“大義凜然”,儒家這種“義”字當頭、善惡分明的學說對于遏制邪惡勢力起到了重要作用。華夏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尚武精神,《史記》記載有《刺客列傳》《游俠列傳》,《越絕書·外傳記寶劍》是最早的兵器文化。古代壓制尚武精神的是法家,后來是元朝和清朝對漢人實行高壓統(tǒng)治,禁止民間私藏兵器,遂士風文弱,民氣消沉,以至于清末飽受“東亞病夫”的恥辱。
古代的兵法偏重于集團作戰(zhàn)之道,《武經(jīng)七書》就是系統(tǒng)的軍事教科書。武術則偏重于個人能力的訓練,在最早的田獵與戰(zhàn)爭中已有應用?!稘h書·藝文志》存目《劍道》三十八篇、《手博》六篇,內(nèi)容已佚失。最早的武術類記載可能是《吳越春秋·勾踐陰謀外傳》中的“越女之劍”。華夏武學的特色是“內(nèi)外皆修”,這一思想源遠流長。春秋時期孔子在評論射箭時說只有賢者才能射中?!霸脚畡Α睆娬{(diào)“內(nèi)實精神,外示安儀”“布形候氣,與神俱往”?!妒酚洝ぬ饭孕颉氛摷啊皩O子吳起列傳”時說:“非信廉仁勇不能傳兵論劍,與道同符,內(nèi)可以治身,外可以應變,君子比德焉?!睔v代對軍事統(tǒng)帥的贊美多有“儒將”的稱謂。明代大儒王陽明(1472-1529)在踐行“致良知”中為朝廷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
民國時期外寇入侵,匪患橫行,造就了武術史上的黃金歲月。在冷兵器時代結束、戰(zhàn)陣術過時以后,武學對人自身的發(fā)展方受到了重視。1927年,武術改稱“國術”,明其與“國學”相通。1928年中央國術館成立,并發(fā)起“國術統(tǒng)一運動”,意在破除當時國術界的門戶之見,發(fā)掘真正有價值的國術遺產(chǎn)?!皣g”首先要求拳與道合、內(nèi)外兼修?!捌湟饬x除包括拳術器械之外,當以修德養(yǎng)性為唯一之目的”、“外有健全之體,內(nèi)具高尚之德”?!皣g”之統(tǒng)一必須由功夫高明、見多識廣的大師級人物來主導,否則難以服眾。中華武學內(nèi)家拳主要有三大流派:形意、八卦、太極,真正完成此“三拳合一”的就是民國國術界眾望所歸的孫祿堂先生。
孫祿堂(1860-1933)先生是河北完縣(今屬望都縣)人,近代國術集大成者,孫式太極拳創(chuàng)始人,著有《形意拳學》《八卦拳學》《太極拳學》《拳意述真》《八卦劍學》等,并有最早的拳術照片存世。先生一生所習拳術不下百種,最后歸于“三拳合一”。先生平生與人較藝未嘗負,亦曾挫敗俄、日著名武士,歷任中央國術館武當門門長、江蘇國術館副館長兼教務長,在武林中有“虎頭少?!薄疤煜碌谝皇帧敝u。孫祿堂先生不僅擅長技擊,而且文化修養(yǎng)極高。華夏文明之儒、釋、道三教中,佛道兩家自古以來就和武學有密切的關系。孫祿堂先生以儒學為主導來整合國術,以儒家“中和之道”作為國術的指導思想,具有原創(chuàng)性的價值。當時的儒家名士劉春霖、陳微明、陳寶泉等均拜在門下,著名新儒家學者馬一浮執(zhí)弟子禮,梁漱溟為其《拳意述真》作序。孫祿堂先生在“拳與道合”的基礎上實現(xiàn)了“三拳合一”,并指明國術的目標是“壽世作人,培中國強盛之基”、“再造人生之秘鑰,壽育世界之宏規(guī)”,開創(chuàng)了國術發(fā)展的新紀元。
孫祿堂先生運用儒家哲理,從本體、工夫、境界三個層次來闡釋“國術”。他在《太極拳之名稱》一文中開示,拳術之本體乃是人身本有之“中和之氣”,所以其工夫乃是在“一氣之伸縮”中復見此真元,最后達到妙用無窮之境界。此文通篇飽含儒家哲理,茲錄于下(楷體為筆者所加):
人自賦性含生之后,本藏有養(yǎng)生之元氣,不仰不俯,不偏不倚,和而不流,至善至極,是為真陽,所謂中和之氣是也。其氣平時洋溢于四體之中,浸潤于百骸之內(nèi),無處不有,無時不然,內(nèi)外一氣,流行不息。于是拳之開合動靜即根此氣而生;放伸收縮之妙,即由此氣而出。開者為伸,為動;合者為收,為縮,為靜;開者為陽,合者為陰;放伸動者為陽,收縮靜者為陰。開合像一氣運陰陽,即太極一氣也。
太極即一氣,一氣即太極。以體言,則為太極;以用言,則為一氣。時陽則陽,時陰則陰,時上則上,時下則下。陽而陰,陰而陽。一氣活活潑潑,有無不(并)立,開合自然,皆在當中一點子運用,即太極是也。古人不能明示于人者,即此也。不能筆之于書者.亦即此也。學者能于開合動靜相交處.悟澈本原,則可在各式圜研相合之中,得其妙用矣。圜者,有形之虛圈〇是也,研者,無形之實圈●是也。斯二者,太極拳虛實之理也。其式之內(nèi),空而不空,不空而空矣。此氣周流無礙,圓活無方,不凹不凸,放之則彌六合,卷之則退藏于密,其變無窮,用之不竭.皆實學也。此太極拳之所以名也。
在《形意拳學》“雜式捶”部分又寫道:
雜式捶者,又名統(tǒng)一拳,是合五綱十二目統(tǒng)一之全體也。在腹內(nèi)能使全體無虧?!洞髮W》云:“克明峻德”也(注:此譬言似屬離奇,然實地練習則知)。在拳中則四體百骸內(nèi)外之勁如一,純粹不雜。其拳順則內(nèi)中之氣獨能伸縮往來,循環(huán)不窮,充周天無間也?!吨杏埂吩唬骸肮砩裰疄榈?,其盛矣乎”(注:喻變化無方)。其勁不見不聞,潔內(nèi)華外,洋洋流動,上下四方,無所不有。其此拳中之內(nèi)勁,誠中形外而不可掩矣。學者于此用心習練,可以至無聲無臭之極端矣!先賢云:“拳中若練到此時,是拳無拳,意無意,無意之中是真意”,此之謂也。
“元氣”乃是人之先天本具,性命之根,在拳術中為“內(nèi)勁”?!度馐稣妗纷孕蛟疲骸胺虻勒?,陰陽之根,萬物之體也。其道未發(fā),懸于太虛之內(nèi)。其道已發(fā),流行于萬物之中。夫道一而已矣,在天日命,在人日性,在物日理,在拳術日內(nèi)勁。所以內(nèi)家拳術有形意、八卦、太極三派,形式不同,其極還虛之道則一也”。這里運用了《禮記·中庸》之天命性道、已發(fā)未發(fā)來闡明拳術之本體。既以“元氣”為本,則拳術人人可練,“純以養(yǎng)正氣為宗旨”。用“一氣”來闡釋“本體”,就將“明心見性”置于“實有可體”的層面上,而不是虛無縹緲的理論。先生進而將道德修養(yǎng)與拳術合而為一:“拳術中亦重中和,亦重仁義。若不明此理,即練至疾如飛鳥,力舉千鈞,不過匹夫之勇”。他用《孟子》之“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來比喻本體之純?nèi)徊浑s,自覺能動的特性。此道乃是儒家“文武相傳‘精一執(zhí)中之道”。“形意逆運先天自然之氣,《中庸》所謂‘致中和,《孟子》所謂‘直養(yǎng)而無害,皆此氣也”?!八匀g一道,首重中和,中和之外,無元妙也”。孫式太極拳之“無極式”的各個要點就注重松通澄明,化去后天拙力,體會此本體元氣自行之妙。
明此國術之“本體”以后,其功夫進路就是返歸此“元氣”,尋求變化氣質(zhì)之效:“于后天返先天,復出歸元,保合太和”?!耙粴馍炜s之道,明善復初之功,求立于至善之極點,以復先天之元氣。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可與后世做法,亦可為萬物立命,此之謂無極而生太極之式也”。三種內(nèi)家拳術教人改變氣質(zhì)復歸于中,又有不同的方式,“蓋內(nèi)家之技擊也,必求其中。太極空中也,八卦變中也,形意直中也”。此三種方式雖有差別,但回歸“中”之本體之目標是一致的。
返歸“中和之氣”的法門就是儒家《中庸》和《孟子》所謂的“勿忘勿助,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而已”。練拳過程中不能帶有功利心理,方是“誠”,“心意誠于中,而萬物形于外”,方能內(nèi)外相應。“意誠而后心正,心則理直,理直則拳中之勁亦必無妄發(fā)矣”。孫祿堂先生在強調(diào)內(nèi)家本體的同時,也不廢外練的重要性。他說形意“十二形”乃是《大學》之“格致萬物之理”、《中庸》之“盡物之性,亦是盡己之性也”,從而消除了內(nèi)外家之分別,認為拳無分于內(nèi)外,只是“自柔練而致剛”與“自剛練而致柔”,其成功則一也。剛柔二者的“居問性”正是拳術微妙所在:“動靜正發(fā)而未發(fā)之間,謂之動靜之機也。先哲云‘知幾者,其神乎”常人執(zhí)著于內(nèi)外之分,不明白此“幾”,以致終生難以人道。孫祿堂先生認為外練亦可以有功于內(nèi):“其拳順,則心神定靜,而形色亦能純正;其拳謬,則心神搖亂,而形色亦即不和,手足亦必失宜矣。孟子云‘根心生色現(xiàn)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亦此氣之謂也”。他在論述形意“五行拳”時說劈拳“其勁順則肺氣和,其勁謬則肺氣乖”、橫拳“其氣順,則脾胃和緩;其氣乖,則脾胃虛弱”,也是這個道理。孫式形意拳之“內(nèi)三合”“外三合”就是強調(diào)本體與工夫相結合。其太極拳中多次的“開合”動作就在于時時提醒回歸中和原點,“進步必跟、退步必撤”的原則也是為了形意合一,使周身靈活而不凝滯。
拳術由此“本體”與“工夫”人手,久久行之,自然會達到很高的境界。學者首先要自信此先天元氣之靈明本性,太極形意八卦“三勁一理,皆為中和真一之氣一以貫之,純以神行之道也”。人身本具之元氣有無限之神妙,練拳者當志存高遠,切勿自小門戶:“且神化功用之實相者,則神之清秀,精之堅固,形色純正,光潤和美。身之利便,心之靈通,法之奧妙,其理淵淵如淵,而靜深不可測;其氣浩浩如天,而廣大不可量。如此是拳術精微奧妙神化之形容也”。此“本體”為“中”,發(fā)用于外則是“和”。能者任元氣自行,“故能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此圣人所以與太虛同體,與天地并立也。拳術之理,亦所以與圣道合而為一者也”。拳術亦可以達到《中庸》之“致中和”:“拳技亦云:‘起落鉆翻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形意拳之大本也,和也者,形意拳之達道也。五行合一,致其中和,則天地位,萬物育矣”。孫祿堂先生又征引《論語》與《孟子》來論述拳術從“本體”到“境界”的“一以貫之”:“《論語》云‘一以貫之,此拳亦是求‘一以貫之之道也。陰陽混成,剛柔相合,內(nèi)外如一,謂之化勁。用神化去,至于無聲無臭之德也?!睹献印吩啤蠖^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謂神”
這種“神化”境界就同于《易傳·系辭》中對“大人”的贊美:“其勁能與諸家道理合一,亦可以同登圣域,能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由知,國術的最高境界乃是“不見不聞之知覺”:“雖不見不聞,而能覺而避之,《中庸》云‘至誠之道,可以前知,是此意也”。此種本體靈明之自覺,后天訓練不可能達到,只能通過道德反省,化去一己之私,與天地萬物合一方有可能。孫祿堂先生著述中能達到此境界的,僅僅四人而已。
孫祿堂先生的武學著作糅合了儒家《論語》“一貫之道”,《大學》之“明德”,《中庸》之“中和”,《易傳》之“太極”與“陰陽”,《孟子》之“浩然之氣”,真正體現(xiàn)了“文武之道”。觀孫祿堂先生之前的內(nèi)家拳理論,多注重技術,很少闡發(fā)哲理。先生能將儒家哲理“體之于身”,并達到了“神妙”的境界,即從武學的角度實現(xiàn)了儒家“圣學”,也為發(fā)明儒學義理開辟了全新的領域。在儒學之“實用性”備受懷疑的當今時代,孫祿堂先生“援儒人武”的國學思想無疑對儒學的現(xiàn)代轉化具有重要意義。《韓非子·五蠹》云“上古競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謀,當今爭于氣力”,認為儒學已經(jīng)過時。從孫祿堂先生身上看到,在崇尚“氣力”的時代,儒家之“道”不但沒有過時,而且可以開發(fā)身體的潛能,成就個人全面發(fā)展之路,并有益于全人類。過去幾十年來,正宗“國術”思想被埋沒,致使武術追求套路化,變成了“舞術”。當前正值傳統(tǒng)文化全面復興的時機,首要在于闡明“國術”的核心價值。中華國術已經(jīng)落后于國外的武學發(fā)展,加之出現(xiàn)了許多敗壞名聲的“偽大師”,體育科學完全轉向了西方,但西方體育理論只研究“工夫”之中間環(huán)節(jié),對“本體”之起始環(huán)節(jié)與“境界”之最高環(huán)節(jié)則注意不夠,從而無法“大而化之、神而明之”。這方面期待有識之士重新提振儒家“本體、工夫、境界”三位一體的武道精神,發(fā)掘先輩寶貴遺產(chǎn),結合西方先進科研成果,用身體力行和科學精神繼續(xù)光大國術。關于儒學與武術關系的研究基本屬于空白領域。通過揭示國學與國術在核心思想上的一致性,有助于提高國術理論水平,加強國學之現(xiàn)代轉化與實際應用,為華夏傳統(tǒng)文化的復興與繁榮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