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詠梅,1992年7月生于山西原平市。
中陽藍
中陽的天,只姓藍。
風(fēng)吹在中陽,才配得上一個清字。
白天,風(fēng)吹屋檐。
風(fēng)吹麥浪。
風(fēng)吹一萬條樹枝,就是風(fēng)在轉(zhuǎn)述神的口諭。
早晨,我在院子里看到一簇柔軟的灰斑鳩的羽毛。我蹲下來,把這一簇柔軟捧在左手的掌心。
此刻,灰斑鳩飛過的天空,略小于我的手掌。
它背負的那一小片藍,約等于我黑色的眼睛。
到了夜晚,中陽的天也是藍的,仿佛貝多芬指尖的多瑙河,一不小心飛到了天上。
看一眼這藍吧。生命中會有很多空歡喜,倒不如這印花一樣的天空的藍:一抬頭,我看見了,就是看見了。
看一眼這藍吧。誰此刻抬頭,誰就洞悉天空的心事。
冬日鄉(xiāng)下
霧靄中,晉北小城的冬天日漸樸素。
鄉(xiāng)下的天空看起來也是舊舊的,像一段高遠而滄桑的往事。那天上班路過天芽山腳下,我從車窗里遠遠望去,只看見樹在山上,鳥在霧中,儼然一幅素雅的冬日鄉(xiāng)村寫意圖。
天地間,有時只有一只鳥,而隔幾棵樹,就有碩大的鳥巢安筑。它們的主人,此刻不是在南方溫暖而燦爛的天空中群舞,就是在無名的樹枝上輕輕挪動著小碎步,小心翼翼地測量著幸福的長度。
冬日骨感的槐樹枝上,還殘留著一縷昨夜的月光。
樹根深深地扎在斜坡上。一棵樹,像一個英雄一樣地立著,一站就是千年,一身塵埃,一生榮耀。
這棵老樹一定見識過明朝的月光。
只是不知舊時明月,和今晚的到底有何不同?
印象漾濞
一
蒼山無言,玉局峰無言。在漾濞,我看到的每一塊片麻巖和大理巖都如禪定的高僧,默默立于川間,無只語,無片言。
只有當(dāng)行色匆匆的金盞河第一次遇見斷崖,漾濞石門關(guān)才陡然打開兩扇石頭做的心門,向過往的水花,敞開緊鎖已久的心扉。
原來,一顆石心,也有頓悟的一瞬。
原來,兩片石肺,也有柔情的片刻。
當(dāng)水花抬頭,認識了斷崖之陡峭,才第一次知曉塵世之高深,命途之莫測。
當(dāng)我在金盞河邊俯下身來——水中的我,岸上的我,哪一個,都是我。哪一個,又都不是我。
我是誰?
目之所及的次生云南松、野芭蕉、楓楊、滇油杉、小鐵仔、南燭、旱冬瓜、樟樹、麻櫟……也都懷有同樣的疑問。
罷了,昔年屈子一百七十問,猶不得解。我也當(dāng)效仿板橋兄:在漾濞,不問人之來歷去向,不問事之因果輪回,難得糊涂一次。
二
點蒼山西麓,松林村后山,一個高唱著彝族民歌的牧羊人,將羊群從山坡統(tǒng)統(tǒng)趕進了崖畫。
豈曰無因?羊吃掉草,一塊巨石又吃掉了羊。
豈曰無果?此時巨石橫臥在滇西的秋風(fēng)中,仿佛石化之象,轉(zhuǎn)瞬遁于蛇之脾胃。
我面壁而立,一個人,靜聽點蒼山的風(fēng)聲風(fēng)語。
牧羊人率領(lǐng)著一只羊破壁而出,接著是兩只羊、三只羊、十只羊,接著又是一百只羊、一萬只羊……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數(shù)著,把羊從一數(shù)到一萬,仿佛我若這么在古老的崖畫前一直數(shù)下去,就會活成一部古老的萬年歷。
三
嶺上,核桃樹已經(jīng)將歲月的果實掛于枝頭。
樹下,彝族姑娘臉上的笑容,是這個彝家山寨秋天最初綻放的花朵。
我遠道而來。
我是賞花人,也是能透過一枚核桃的青皮,看見它的清心的人。我看見彝族姑娘用玉指,款款剝開一枚核桃,核桃的白仁,襯著姑娘的粉頰……
就等紅顏一笑了。
整個彝家山寨,就會瞬間棲身一幅人面桃花的美好畫卷。
四
活在世上,與其同人間的真理爭論不休,不如坐下,與神對飲三盞茶。
第一盞,且讓我們飲下烤茶的焦香,飲下一生之中,那些屈指可數(shù)的苦。
第二盞,且讓我們飲下紅糖、乳扇、桂皮,飲下旅途中這些連綿不絕的甜。
第三盞,且讓我們飲下蜂蜜、花椒、炒米花、核桃仁……這一次,就讓我們將生活的酸甜苦辣,一飲而盡吧。
茶中,真的有真意。
這一次,我在一盞茶水中品出了生活的真理——仿佛一朵漢族的桃花,失足落入白族的潭水,卻意外地收獲了深于三千尺的情意。
五
人之一生,活成寥寥幾個漢字。值得嗎?
就著古典的月光,一聲余音,從《永昌府志》的扉頁和尾頁之間娓娓傳來:“楊純緒,號敬亭,邑明經(jīng)。家貧嗜學(xué)。邑諸生半出其門,著有《敬亭詩草》。”很顯然,對于人生是否是一種減法的問題,嗜學(xué)如命的楊敬亭死后,就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學(xué)修身之道,學(xué)齊家之理,學(xué)治國之術(shù)……哪一種學(xué)法,其實都不是為了平天下,而是為平了自己的心,也平他人的心。
靜,生慧。
慧,生智。
佛陀說得好啊。
每一個興致勃勃的著書者,生前,都喜歡立萬言書于天地之間。死后,卻只想拜請一縷春風(fēng),在樸素的墓碑上,為自己刻下無字的墓志銘。